[摘 要]文章据国外文献追溯感染理论的来源及该理论在国外的发展,据国内文献梳理词义感染理论的引入和该理论在国内的发展;针对某些学者据紧缩理论批评感染理论这种情况,提出词义感染理论与紧缩理论不仅不对立反而相辅相成的观点,主张词义感染理论吸收紧缩说作为感染发生的机制,完成理论的最后建构。
[关键词]词义感染;组合同化;词义沾染;紧缩
[中图分类号]H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2-0104-06
[基金项目]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紧缩——汉语构式生成机制研究”(2020C093)
[作者简介]王姝,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
词义感染是个老话题了,在国内外均有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仍有不清楚的地方。本文首先追溯感染理论的来源,梳理该理论在国内外的发展;而后提出词义感染理论与紧缩理论不仅不对立反而相辅相成的观点,主张词义感染理论吸收紧缩说作为感染发生的机制,完成理论的最后建构。
一、词义感染理论的背景
在20世纪前半叶,contamination(感染①)这个本属于医疗领域的术语在欧美语言学界作为语言学术语被频繁使用,它用来指称(1)(2)(3)所代表的情况:
(1)a. symbol + emblem → symblem (L.R.Palmer1936)
b. harass + ravage → harage (L.R.Palmer1936)
c. step + tread → stread (L.R.Palmer1936)
d. hurry + bustle → hustle (L.R.Palmer1936)
(2)a. electric + execute → electrocute (Withington 1925)
b. breakfast + lunch → brunch (Withington 1925)
c. motor + cavalcade → motorcade (Withington 1925)
d. gas + chandelier → gasolier (Withington 1925)
e. motor + hotel → motel (Baum1962)
f. minimal + camera → minicam (Baum1962)
g. Smoke + fog → smog (L. V. Berrey1939.)
(3)a. at the beginning + in the first part → in the beginning part(L.R.Palmer1936)
b. scarcely … when + no soon … than → scarcely … than …(L.R.Palmer1936)
(1)中各例“→”左端是用“+”号连接的两个同义词,右端是通过感染(contamination or contagion)生成的口误形式,这种口误形式是从两个同义形式里各取一部分拼成的。(3)是两个同义短语通过感染生成的口误形式。对于之所以会产生(1)(3)这类情况,L. R. Palmer(1936/1983:56-56)解释说:“大多数语言中都存在着大量的同义词和同义短语,它们为人们表达同一思想提供了可供选择的形式。当我们想说什么的时候,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两个同义词同时浮现在我们的脑际,似乎想争着说出口去。于是所谓‘提包式的词(portmanteau word)便频频产生出来,语言学家称之为感染错合(contamination)……这种现象并不仅限于单词形式。感染错合在各种语言的句法中也起相当大的作用。”这段引文我们可以这样理解:(1)(3)两种感染是A、B两个同义形式同时被激活,二者相互影响生成一个不A不B,既A又B的混合形式,属于口误(slips of the tongue),是语言的消极现象。一般地说,这种感染的生成物都没有流行的可能,但也有例外,(1d)的hustle在词典里可以查到,但它也沒有区别于hurry或bustle的表现力,感染只增加了等义词,仍是消极现象。
(2)是另一种情况,它与(1)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动因上说,(2)是制造者有意为之,而不是口误的结果(Withington 1925);从结果上说,它们很多都流传下来了;从效果上说它是对词汇的丰富,且有独特表现力——具有一种俏皮的风格(Withington 1939, Margaret M. Bryant. 1974)。这基本是西方语言学界的共识,很多学者把这种情况当作一种构词法对待(Margaret M. Bryant. 1974, John Algeo 1977, Laurie Bauer 2006:501-503)。
在20世纪初(1)(2)所代表的现象是欧美语言学界研究的热点,这从对这种现象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出来,contamination只是比较常用的一个,Wentworth(1933)一共列出了30个指称这种现象的可以相互替换的术语,据作者说这还是不完全列举这30个术语是:1. portmanteau word,2. portmanteau, 3. blend,4. blend-word,5. pivot word,6. amalgam,7. amalgam word,8. amalgam form,9. fusion,10. fusion word,11. composite,12. composite word,13. overlapping word,14. conflation,15. coalesced word,16. coalescence form,17. telescope word,18. telescoped word,19. hybrid,20. analogical neologism,21. brunch-word,22. counter word,23. cross-form,24. word blending,25. contamination (common),26. protogram,27. suitcase word,28. timanteau word,29. blund,30.compromot. And no doubt there are others。。从当时的文献看,在这些同义术语中,除了contamination以外,较常用的是还有blend, blend word, portmanteau, portmanteau wordportmanteau word术语出自Lewis Carroll 的Through the Looking-Glass(《爱丽丝镜中奇遇记》)(1871)。作者把Portmanteau Words定义为“pack up two meanings into one word”(把两个意义用一个词表达。参看Robert Withington 1925)。此外,当时有个学者是主张区分blend与portmanteau word的,例如Robert Withington (1939)把(1)代表的情况叫作blend,而把(2)代表的情况叫作portmanteau word. 从文献上看,当时的属于之争也是很激烈的。Kemp Malone(1945)在 “Some Linguistic Studies of 1941-1944”这篇述评性的论文中非常不客气地指责Margaret Schlauch的The Gift of Tongues( 1942)中“Instead of the clumsy ‘portmanteau words , the author should have used the term blends”。。指称同一个现象的术语泛滥说明这个现象是热点,研究的人多;同时也说明针对这种现象的界定不严密,Akhmanova(1966:206)重新界定了感染(contamination):
contamination is an interaction of language units that are concurrent either associatively or syntagmatically, which ultimately leads to their semantic or formal alteration and to the formation of a third language or speech unit. (感染是通过聚合或组合方式共现的语言单位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果不仅会导致它们形式或意义的改变,还会导致新的语言单位的产生。)
到了1972年,由R.R.K.Hartmann和F.C.Stork合编的Dictionar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以下简称H&S 1972)该词典由黄长著等翻译成汉语,1981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书名叫《语言与语言学词典》。将contagion(感染)作为词条收入该词典,解释为:“两个意义上有联系的词形相互混淆的过程或结果。如restive本来有‘inactive(迟钝的),‘persistent(固执的)的意思,但和restless(不安的)发生联想,便产生了fidgety(烦躁不安)的新义。”该词典同时收入了L.R.Palmer讨论过的(3)代表的句法层面的感染,叫作contamination(交感)。在这本词典里,Wentworth(1933)提到的30个同义术语还保留7个contamination ,portmanteau word,blend,amalgam,fusion,telescoped word,hybrid. 这里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在这本词典的中译本中,译者将Portmanteau word译为“紧缩词,合并词”,将blend译为“紧缩词,紧缩词法”,将contamination译为“交感”交感,将contagion译为“感染”,容易给人造成它们指称不同现象的印象,从Wentworth(1933)来看,它们指称的是同一种现象,不同学者在同义术语选用上有不同的偏好而已。此外,在翻译Portmanteau word和blend时,译为“紧缩词”这很不妥。。
要特别指出的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contamination,contagion(感染)”由于偏贬义的原因,很少有人当作语言学术语使用了,流行开来的是portmanteau (word),blend (word) 和telescoped word。Natalie Lavrova(2010)对contamination被放弃使用表示遗憾,认为学界抛弃了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术语。20世纪70年代以后,相关研究在portmanteau (word)、blend (word)名义下延续,研究有所深化。John Algeo(1977)对blend (word)作出系统的分类(7类),指出blend操作会给一部分原本自身没有意义的形式创造意义,从而产生新的语素。比如,将parachute 与kite、 glider、 troops拼接以后产生了 parakite、 paraglider、 paratroops等新词,这些新词使原本无意义的para-具有了parachute的意義,para-变成了一个语素。类似的,broadcast 与radio、 television、 sports、 news拼接以后,在radiocast、 telecast、 sportscast、 newscast中,-cast获得了broadcast的意义,一个新语素就这样诞生了。类似的例子很多。在John Algeo(1977)对blend的分类中有一类叫作syntagmatic blends(组合拼接),该类与国内80年代以后的词义感染研究属同一类型,为了便于读者对比,我们略作介绍。syntagmatic blends发生在话语链上相邻共现的两个词之间,是词组通过剪切拼合变成词的过程或结果。比如把radar range(雷达有效探测范围)这个词组在保持意义不变的情况下变成radarange.作者的例子还有:
morphonemics < morpho phonemics(形态音位学)
Chicagorilla < Chicago gorilla(芝加哥暴徒)
Amerind < Ameri(can) Ind(ian)(美洲印第安人的)
作者说:“虽然通常都把组合拼接当作blend的一种,本文也是这样处理的;但若遵循分类的一致性,它应该是一种紧缩(contractions)。”Although such forms are usually classified as blends, and are therefore so treated here, a consistent taxonomy would regard them merely as contractions.
以上是我们据外语文献对感染理论的梳理,目的是为国内感染理论的发展提供一个完整的学术背景。
二、国内关于感染理论的引入
国内第一个介绍感染思想的是伍铁平《词义的感染》(1984),伍文将H&S(1972)的“contagion”直接译为“词义感染”:“‘词义感染这种现象在英语中叫作contagion。”并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大家都知道,和患传染病的人接触就会被感染。但是大概很少有人想到词义也有这种特征。”该文将词义感染区分为两类,即组合感染和聚合感染(这与Akhmanova1966,John Algeo1977是一致的)。组合感染是指由于AB经常组成一个结构体,久而久之,A便感染上了B的意义。比如“夏”的意义是“大”,“屋”的意义是房子,“夏”与“屋”经常组合为“夏屋”,久而久之,“夏”就感染上了“屋”的意义,有了“大房子”的意思,并写作“厦”了这是伍铁平(1984)的例子,更多实例参看朱庆之(1992)、张博(1999)等。。聚合感染的意义与前文提到的H&S (1972)的contagion(感染)意义相同,并使用了该词典的例子,不过伍先生说得更加明白:
由于词的组成部分跟另一词的组成部分相同,受另一词影响也获得与该词意义相同或相近的意义。如英语restive。是从rest(休息,安息,静止)派生的形容词,本指“迟顿的”“固执的”,但是受同词根的restless(不平静的,不安定的,烦躁的)的影响,也获得“不安静的,烦躁的”的意义。
自伍铁平(1984)以后,有很多学者加入了词义感染研究的行列,但注意力都倾注在伍先生所说的组合感染上(即John Algeo 1997的syntagmatic blend),聚合感染则乏人问津许嘉璐的《论同步引申》,蒋绍愚的《论词的“相因生义”》等发轫于王念孙《广雅疏证》“同义相因”说的本土词义演变理论,与国外的感染说没有承续关系,不属于感染一系。。同时,应该注意,国内学者谈论的组合感染与国外语言学的contamination(感染)或contagion(感染)内涵和外延都不相同,是对contagion的另一种理解,也可以看作对感染理论的发展。
对帕默尔(1936)总结的两种感染(词汇的和句法的)國内学术界也有研究,江蓝生(2008)讨论的“瞎混 + 胡混 → 瞎胡混”、“现今 + 如今 → 现如今”“自己 + 自个儿 → 自己个儿”之类属于词法杂糅式感染。该文探讨的“没毕业我不会结婚 + 毕业之前我不会结婚 → 没毕业之前我不会结婚”“客人没来不能开饭 + 客人来之前不能开饭 → 客人没来之前不能开饭”之类则属于句法杂糅式感染。不过江文没有纳入感染的范畴,而是在“概念叠加与构式整合”框架里讨论的。
三、国内组合感染理论的建构
组合感染在国内文献中又叫词义渗透(孙雍长1985)孙雍长(1985)所谈的“词义渗透”既包括组合,也包括聚合,后者略相当于许嘉璐的同步引申和蒋绍愚的相因生义。、词义沾染(朱庆之1992)、组合同化(张博1999)等。这个理论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在国内有个不断建构的过程。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来梳理这个过程。
(一)组合感染理论产生的动因
为什么要提出组合感染理论呢?张博(1999)说得比较清楚:
“本义”“引申义”“假借义”三分的格局对于多义词不同义位的来源与关系有较强的解释力,然而我们看到,在很多情况下这三个概念并不能涵盖一个多义词的所有义位。有些义位既不是本义,也不是引申义或假借义。
正是有一部分义位(比如“蚕”的“侵蚀”义)从来源上说不清楚,才引发了词义感染理论,因而词义感染理论是为了解释词义增殖的理据而提出的(这与西方语言学界研究contamination的动因很不一样)。学术发展的规律是当已有理论遇到它解释不了的经验事实时,人们就会提出新的理论,张博(1999)的解释被学界接受,组合感染被看作词义增殖的一个途径。董志翘(2009)认为:“词义渗透是中古汉语词义演变的一种途径。” 朱庆之(1992:197)甚至认为:“词义沾染是中古汉语词义演变的主要途径。”
(二)组合感染发生的机制
伍铁平(1984):“大家都知道,和患传染病的人接触就会被感染。但是大概很少有人想到词义也有这种特征。”这种器物化的比喻说服力有限。张博(1999)的解释要理性得多:
不言而喻,组合同化是语言类推机制作用的结果,那么,导致组合体中发生语义类推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是同义连用在古汉语、特别是上古汉语双音节词中的强势地位……并列式是上古汉语强势造词法,同义关系又是并列式中的强势语义聚合,由此可以推测,同义连用是上古汉语双音节组合中的强势组合。这种强势组合带给语言社会的影响是,人们习惯于把两个组合在一起的词的语义关系理解为同义关系,从而用其中一个词的意义去类推另一个词的意义。因此,组合同化是语言使用者将同义组合关系投射到非同义组合而引起的词义衍生。
在这个方面,已有文献中还没见到更深入的讨论。感染发生的机制的探讨是理论建构的最关键一环,而恰恰在这一环上较为薄弱,这正是某些学者对词义感染理论持保留态度的原因。
(三)组合感染发生的判断标准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少学者把词义感染当作一种理论用来解释词义演变的原因(例如邓明1997、2001、2006,张博1999,胡救瑞2006等),显示出词义感染作为一种理论的认同度在上升。可是有的学者使用的材料经不起推敲,常被人质疑。基于这种情况,董志翘(2009)提出了确定词义沾染的四条原则:
(假设沾染它词的一方为B词,被沾染的一方为A词):
一是A词的新义与A词的本义无关,找不到从本义延伸扩展的轨迹,不是由本义经逐步引申而来。
二中A词的新义并非B词或某个词的假借义,与相关词不能构成同音通假的关系。
三是A词与B词有过相当长的一段组合关系过程(作为并列或偏正、述宾、述补等结构)。
四是A词的新义必须产生在组合之后。
至此,从理论建构方面说,雏形基本具备了,但各个环节的论证都还尚待深入。
四、反对的意见
2000年以后,组合感染说陆续遭到一些挑战。朱诚 (2000)、徐之明(2001)等人都是对已有成果使用的论据质疑,还未伤及理论本身。到了2005年挑战进一步升级,李宗江(2005:93-106):“我们……不采取词义感染(组合同化)的说法。我们认为这种说法有欠科学。近年来有不少讨论词义感染的文章,举了很多古代汉语中的例子,但没有论证是怎么感染来的,给人一种随文释义姑妄言之的印象,贴个标签就完了,比较随意。其中有不少例子的分析令人怀疑。这种东西讲得太泛,就会损害汉语史研究得声誉,以慎谈为好。”“有欠科学”“没有论证是怎么感染来的,给人一种随文释义姑妄言之的印象,贴个标签就完了,比较随意”,这是对理论本身的怀疑,给一种理论贴上“有欠科学”的标签,等于宣布这种理论为伪理论。如果说李宗江(2005)只是一种宣判式的断言(质疑本身并没有采取论证的形式),俞理明(2005:295-298)则要厉害得多。俞先生认为,不能通过引申来解释的义位可以通过缩略说明义位的来源,并对感染说和缩略说进行比较,显示了缩略说的明显优势后指出:“‘感染说立足于共时的基础……对于一种历时的变化来说,这种解释没有分清因果或源流,也未能恰当地描述变化的过程和动因,存在明显的不足。”
众所周知,缩略的本质是保持意义不变而将形式变小。将“邮政编码”缩略为“邮编”,意义并没改变,但形式变小了。缩略中被删除的成分(“政”和“码”)代表的意义落在剩下的形式上了。这样,缩略后,“邮”就有了“邮政”的意义,“编”就有了“编码”的意义。缩略操作使“邮”和“编”的意义就这样发生了增殖。让我们用缩略说来讨论几个感染说里经常讨论的例子。 “夏”何以有“大屋”的意义,是因为 “夏屋”在缩略过程中,“屋”的形式被缩略掉了,但意义还在,这个意义只能以剩下的形式为宿主(host),寄存在剩下的“夏”上,这样“夏”就有了“大屋”的意思。“蚕”何以有“侵蚀”意义(蛊于民心,蚕于民生)?因为“蚕”是 “蚕食”的缩略形式,而“食”有“侵蚀”意义。当“蚕食”缩略为“蚕”后,“食”的“侵蚀”意义只能落到“蚕”的头上,从而导致“蚕”的词义增殖。不难看出,缩略说解释那些不能用引申来解释的词义增值确实要方便得多、自然得多、可信得多。
事实上,组合感染所讨论的现象国外语言学界早就讨论过,不过没有纳入感染范畴,而是归入了减缩(紧缩)范畴。帕默尔(1936/1983:67):“不过,语言现象也反映出人的另一个特点,这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求经济省力。在正常情况下,说话人将满足于使用为传达自己的信息所必需的最小力量。上面提到过,可懂度是语言损耗的极限。象‘Good morning和‘Guten Tag(德语:你好!)这样的日常用语常常被缩减成‘morning和‘Tag,或者仅仅一声咕噜。甚至只是一个发音姿态……这种减缩语音的现象经常使词义发生惊人的变化。Private(列兵)是private soldier(普通一兵)的减缩,rifle(步枪)就是rifle gun(‘来福枪)的减缩……”
五、紧缩:感染发生的机制
用缩略说解释那些不能用引申来解释的义位增殖可以说既圆融又方便。一种理论不能被几个例外打倒,却可能被另外一个理论战胜,组合感染作為一种词义演变理论似乎真的遇到了大麻烦。其实不然,因为它们并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构成对立。缩略是将一个组合体再次符号化的构词操作,词义感染是这个操作的结果。下面这个对话可以把这个认识变得更加直观:
问:A的B意义来自何处?
答:是从它的相邻成分B那里感染来的。
问:怎么感染的?
答:A、B原本是一个组合体的两个直接成分,缩略过程将B删除后,A就独立承担了原来由“A+B”表达的意义,给人的感觉就是A感染上了B的意义。
第一轮问答是词义感染层面,讨论的是某个意义打哪里来。第二轮问答是感染机制层面——缩略,二者不在一个层次上,因而不构成对立。
感染和缩略有共同的前提:从感染说出发,A能感染上B的意思,A、B必须经常组合在一起;从缩略说角度看,A能吸收B的意思也以AB组合体经常呈现为前提。感染说着眼于一个不能用引申理论解释的义位的来源,但对感染发生的机制没有交代清楚,而缩略说刚好解释了词义感染增殖发生的机制。这样看来二者不仅不对立,反而相辅相成——缩略说作为感染说的一部分完善了感染说。
必须声明,这样做并非笔者一厢情愿地拉郎配,回头再读读伍铁平的《词义的感染》,就会发现这层意思虽然没有挑明,但已经蕴含在伍先生当年这篇文章中了:
词义的感染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循的。在组合感染中最常见的是“形容词十名词”的组合中,形容词或名词获得整个词组的意义。除上引Tag, private等例子外,还可以举出这样一些例子。记得1957年我国反右斗争严重扩大化时期,由于经常使用“右派言论”一词,“言论”一词也逐渐获得贬义。如当时说“他有什么言论没有”往往就指“右派言论”。但是随着年代的消逝,特别是纠正冤假错案以后,“言论”就再也没有那种含义了。可见同传染病可以治愈一样,词义的感染只要还是限于言语使用的范围,也是可以“治疗”的。但是一旦这种感染在语言中定型化了,载入词典,就不大容易“改正”了。其实也无须改正,因为用一个词表示原来用一个词组才能表示的意义,要简便得多。这符合语言力求经济的原则,这正是词义感染现象用得越来越多的内部原因。例如terminal的意义是“末端的”“终点的”,terminal station的意义是“终点站”。由于人们旅行日益频繁,terminal station这个词使用的频率日见增加,于是terminal本身也获得“终点站”的意义,尽管terminal这个词原来并不包含“站”的意思。
仔细琢磨一下上面引文以及其中的举例,再与前引帕默尔关于减缩的说明相对比,发现二者如出一辙,在伍先生这段话里“紧缩”二字已经呼之欲出,在接下来对“名词+介词+名词”结构的讨论中,伍先生更是直接使用了“紧缩”这个说法:
除开名词获得“形十名”组合的意义外,“名词十介词+名词”的组合也可能紧缩为“介词十名词”,并获得原来由整个词组表达的意义。如法语poule dInode(“火鸡”,字面意义是“印度的母鸡”)紧缩为dinde(字面意义是“印度的”,去掉了原来的略音符,大写I改为小写),获得“火鸡”的意义。这当然既可以看作是词义的紧缩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略语形式。
我们看到伍先生这里正是用紧缩解释词义感染的,只不过伍先生没有明确地赋予紧缩以感染发生机制的理论地位而已。
六、结语
现在我们可以作出这样一个总结:词的某些义位是通过词义感染增殖的,词义感染的发生机制是紧缩,紧缩的机制是部分代替整体的转喻(metonymy),而转喻发生的机制是完形心理。这样,我们就从语言现象层面抵达了心理认知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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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