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历史中的细节

2021-06-15 07:55施立卓
大理文化 2021年4期
关键词:南诏马帮大理

施立卓

历史学家罗素说:“一桩貌似单纯的历史事实,实际上包含着有一千零一桩更细小的事实。要把它们都说清楚,至少需要几百页大部头的书。”不错,宏大的历史叙事固然重要,而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那些温暖的细节,但读史时往往被人们所忽视。老子《道德经》载:“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即天下的大事都是从细小的地方一步步形成的。而且俗语还说“四两拨千斤”,意思是,用轻飘飘的四两拨动千钧的功夫是一种大智慧。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一些不起眼的细微末节,有时会在无意间掀起划时代的浪涛,就像我们常说的“蝴蝶效应”,这就是“历史的细节”。

——题记

从蜀布邛杖识古道

读过《史记·西南夷列传》的人一定会对张骞通西域的传奇故事耳熟能详,这是中华一统史上极其重要的事件。现代法国著名汉学家、丝绸之路研究专家布乐努娃在其《丝绸之路》一书中评说:“中国史学家们认为,中原王朝与西域地区的外交和经济关系,在公元前2世纪时就开始存在了。‘西域很可能是由著名的张骞出使西域‘凿空的。此事发生在汉代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这次出使的动机是战略性的,即寻求与匈奴敌对部落首领结成军事同盟,以从背后袭击匈奴人。”这里说的“凿空”是司马迁的原话,意思是对未知领域的探险。

据确凿的历史记载,中国统一国家的源头最早是夏朝。然而,夏朝的疆域只是后来大中国的一小部分。大约西起今河南省西部和山西省南部,东至今河南、山东和河北三省的交界处;而势力范围最多延伸到黄河南北,直至长江流域。这块疆域史称中原,又称中土。历史上,中国并非闭关锁国。中原地区与西方诸国的交流一直通过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之间的河西走廊进行,这一条通道经过甘肃通往新疆。当时,中原四周生活着与夏族联系密切的所谓“四夷”,即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等民族。后来,在发展过程中中原演变出了春秋、战国等相互纷争的时期。至于对周边的“四夷”,大多数中土人并不十分了然。公元前4世纪末叶,战国七雄中的秦国灭了“南夷”和巴蜀两国之后,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巴蜀徼外(塞外)西南蛮夷”的些许情况。不过,秦汉时期西南夷民族形成众多的部落,政治上呈分散状态,其发展程度不一。尤其是现在的滇西一带,因山川阻隔,云遮雾罩,中原王朝对所谓的“徼外”知之甚少。过去,汉朝想开通西南夷,虽然花费了不少钱财,但连一条道路也没法开通,只好作罢。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里也只是一笔带过,说这一带“君长以什数”,具体情况十分模糊。汉初,王朝开始重视发展生产,执行“休养生息”政策,曾一度放弃秦代以来对西南夷地区的重视。因为,残酷的现实使富有进取精神的汉朝一直遭遇到北方强敌匈奴的骚扰,对西南地区无暇顾及。匈奴常常以“南下牧马”为名,乘机掠夺中原地区的人畜和财产,往往使汉王朝疲于抵御。汉高祖七年(前200年)冬,匈奴冒顿单于率领骑兵围攻晋阳(今山西太原),高祖带领30万大军迎战,结果被围困七天七夜,援绝粮尽,险些丧命;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前166年),匈奴逼近汉朝腹地,烧杀抢虏,官民不得安生。因此,这种局面让汉朝受够了60多年的窝囊气。直到公元前141年,16岁的刘彻登基,号武帝,是汉朝的第七位皇帝,被誉为具有“雄才大略”的王者。即位之后,自前133年马邑之战起,他一改汉朝初期对匈奴的和亲政策,决心解决匈奴这个外患。从元光六年(前129年)开始对匈奴的战争,经卫青和霍去病等人的北伐,从西汉西北边境上过来的威胁才暂时得到缓解。故历史学家评价说:“汉武帝执掌朝政时期的中国历史,是一部西征的历史,也是一部向西域扩张中原影响和中原向西部开放的历史。”

在一次战争中,汉武帝从匈奴投降者的口供中获悉,匈奴西面的小国大月氏,一直受匈奴的欺凌,严重到了互相之间有杀父之仇。汉武帝如获至宝,他认定如果联合了大月氏就会使匈奴腹背受敌。

为此,汉武帝多次派出通往西域大月氏的使者,但终因沿途阻力太大,大多无功而返。

汉武帝是下了决心就会百折不挠的王者,而且还是慧眼识珠的伯乐。在屡屡失察之后他居然发现了一位其貌平凡的张骞。

那么张骞是什么样的人呢?

张骞原是陕西西南的城固县人士,大约生于汉文帝(前179~前157年在位)的中后期,汉武帝时,张骞已经30多岁,在皇宫担任“郎”的职务,也就是皇帝的侍从,郎官平时负责守卫宫殿门户、皇帝外出时侍车骑这些杂事。虽然地位不高,但往往忠于职守整日待在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了最高统治者选拔人才的渊薮。

张骞年富力強,办事灵光,鞍前马后,很得皇上青睐。这位博学而睿智的非凡人才,曾获得史家极高的赞誉。司马迁在《大宛传》里说他“凿空(打通道路),以为质(诚信),外国由此信之”,说他“为人力强,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即他为人坚强有力量,心胸宽大,诚实可信,蛮夷之人都喜欢接近他。近人梁启超则称他为“坚忍磊落奇男子,世界史开幕第一人”。历史学家翦伯赞评价:“张骞使中国第一次知道中原以外还有广大的西方世界,从而开辟了中国史上政治和经济之新时代。他是一个冒险家,又是一个天才的外交家,同时又是一员战将,真可谓中国历史上出类拔萃的人物。”

布乐努娃说:“张骞非常勇敢,体力过人,坚定而果断,非常善于联络人,同时也非常熟悉匈奴人与西域的事态。汉朝为他调拨了99名随从,大部分都是低级军官或普通士卒,同时还有几个很贫穷的人。这批人中,有个名叫甘父的人,非常善射。甘父实际上是被汉军俘虏的匈奴人,最早曾被分派给山东的一名贵族堂邑氏为奴。后来被释放并招募进汉军中。外出西域时一直成了张骞非常忠诚和能干的助手。”

汉建元二年(公元前138年),张骞受汉武帝派遣,肩负着联合大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的政治使命,离开了京师长安(即今西安),踏上漫长的征途,向西进发。甘肃敦煌莫高窟第123号洞中有一幅壁画,就是反映这次出使西域时张骞一行向汉武帝告别的场景。

不幸的是,当使团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南)出发,将走入河西走廊时因为迷失方向被匈奴俘虏。张骞巧妙地与匈奴的阴谋手段周旋,虽然匈奴单于为笼络他而配给他匈奴女为妻,但他还是留居11年后乘机逃脱。然而,在这场冒险的近百名参与者之中,仅有张骞及其妻子和对他忠诚不二的甘父,一个汉人和两个匈奴人平安返归长安。

回来后,张骞向汉武帝上表,叙述了他在惊险的行途中在西域亲眼所见所闻的一切。他说:“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的南边。这里的人们聚居一处,有城市集镇,但没有大君长,往往在各个城镇设置小君长。他们的军队十分软弱,害怕打仗,因此最终被大月氏吞并。大夏人口多,大约有一百万,他们善于做买卖,经常到东南边的身毒(印度)国经商。”张骞最后说:“我在大夏时,看见市面上有邛竹杖、蜀布,便问当地人:‘你们是从哪儿得到了这些东西的?大夏国的人说:‘我们的商人到身毒国买回来的。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大约几千里。我估计,大夏离汉朝一万二千里,处于汉朝西南。身毒国又处于大夏东南几千里,有蜀郡的产品,这就说明这个国家离蜀郡不远。”

这席话使汉武帝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且不断地插话询问。事态终于超越了汉武帝的梦想,因为他原先只能想象中华帝国将来就会扩展到帕米尔和喀喇昆仑山一带,而这些地区又是他一无所知的地界。张骞不经意的信息,对于汉王朝的霸权显得至关重要。张骞的这个话,为汉武帝打开了新世界许多不为人知的域外王国。

历经冒险与危险,张骞一行的返归轰动了京城。人们为他敏睿的观察力所折服,你看他能够在陌生而琳琅满目的域外集市商品中发现并不起眼但有益和神奇的特产“蜀布”和“邛竹杖”,并且领悟到被人忽视的玄机,好生了得。因此,布乐努娃极致地评价说:“通过这一事实,我们对于张骞于今天成了全体中国人中最著名的民族大英雄之一,便不会感到惊奇了。”

汉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汉武帝派卫青等出击匈奴。张骞因在匈奴待了很久,熟悉情况,以校尉(副将军)随军出征,结果大获全胜。汉武帝曾破格封他为博望侯,意思是“广博瞻望”的使者。

确实,对于中华帝国的伟业而言,邛竹杖和“蜀布”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历史细节,但其产生的历史效应却是划时代的。邛竹杖按字面讲,“邛”是古代四川境内的地名,与之相近的“筇”一般指当今四川省西昌市,亦作“筇竹”。所以学者认为邛竹由这里产生的。“杖”呢?一般指拐杖,但历史上还是信物的代称,早期还是权位的象征,如祥云大波那汉代部落头人木椁墓出土的鸟形杖首就是例证。另外的例证是史载的“汉节”,其主体是长八尺的竹竿,也是皇帝象征国家权力授予使臣的信物。不仅是汉廷派往匈奴等处的使者持节,皇帝派往分封于各地诸侯王的使者同样如此。使臣持节,简称就是“使节”,延用至今。故作为汉武帝的使者,张骞不能不对邛竹杖产生敏感。

蜀布也是如此。蜀是四川的简称,是商代甲骨文“蜀”的古字形象有大眼睛的虫子,本义指蛾蝶类的幼虫。因蜀地擅于养蚕,故蜀锦名世。不过,张骞所称的蜀布与蜀锦有别,所以不會产在蜀地。其实蜀布是四川商人从别处贩来的商品,其出产地在蜀地相邻的西南夷哀牢国,是此地最有特色的工艺特产。哀牢国物产富饶,其中以“哀牢布”为著,史称“花布”或“白叠”“都布”(榻布、答布),即木棉布,是用木棉织成的洁白不污的布。这种布经蜀贾转手贩运,在秦汉之际就已远销南亚和中东,被人称为“东方一绝”。

当然蜀地特产丝绸也是一绝,这也引起张骞的注意。因此,人们同样把张骞的名字与今天所说的“丝绸之路”联系在一起,说他发现的是“南方丝绸之路”。

汉武帝还有一件改变中国历史的事,这也是张骞引发的。在禀报西行时张骞说:“大夏离汉朝一万二千里,处于汉朝西南。身毒国又处于大夏东南几千里,有蜀郡的产品,这就说明大夏离蜀郡不远了。如果出使大夏,想从羌人居住区经过,则这里的地势险要,羌人可能反抗;要是稍微向北走,就可能被匈奴俘获。而从蜀地通过,则是直道、又没有侵扰的民族。大宛和大夏、安息等都是大国,出产很多奇特物品,人民安居乐业,与汉朝人的生活颇为相似,加上他们的军队软弱,希望能获取汉朝的财物。如果安抚了他们,用道义使他们归属大汉,那么就可以将汉朝的国土扩大万里之广,从而使汉朝的声威和恩德传遍四海内外。”这席话更加触发起汉武帝的雄心,于是他决定封张骞太中大夫(相当于皇帝的首席顾问),令他从蜀郡和犍为郡派遣秘密行动的使者,绕开与匈奴的接触分四路同时从成都出发去探讨这条通往大夏的道路。结果,这一路使者遭遇到了强悍的“昆明族”阻挠,无法前行。据从滇池地区归来的使者绘声绘色地说:“如果一定要和他们对阵,那么强悍而又熟识水战的昆明人,会将入侵者击溃无疑。”于是,铁了心的汉武帝下令在长安开凿一个叫“昆明池”的人工湖,并修造有楼层的大型战船,专供士兵操练水战使用,这就是“汉习楼船”的典故。有趣的是,据说开凿昆明池时,工匠深挖地层时发现下面有一层黑土。对此大家都疑惑不解,请教学者东方朔,东方朔也不明就里,说西域胡人会了解实情。直到后汉明帝时,一位西域僧人竺法兰来洛阳。有人向他问起此事,他解释说:“经书上说,当年世界遭遇劫难毁灭时,大地遭受烈火的焚烧。这些灰就是劫火烧后的余烬。”“劫”是佛教用语,佛教认为天地自形成到毁灭为一劫。后以此喻指巨大灾难后的遗物,或指因兵火战乱,也就是说出黑土意味着世事要发生巨大变化,可见汉武帝是先知先觉者,他早就估计胜利在望,故坚定了开发西南夷的决心。元封二年(前109年),他派将军郭昌入滇,用经过水战训练的水兵先征服滇池东北方面劳浸、靡莫等部落,然后举大兵临滇。滇人见大势已去,不得不臣服于汉朝。从此,汉武帝先后在西南地区设置了四个郡,其中就有洱海周围的叶榆县。这一破天荒的举措,为以后南诏的兴起并建立统一政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拓了中国统一的辉煌新时代,这标志着从此云南地区接受了中央王朝的统治。

虎食六王的传奇

“陈述历史就是演绎故事”。南诏的出世是大理史册上最为辉煌的一页,这一页中含有诸多的神话故事,其中哀牢夷的故事最为曲折有趣。唐窦滂的《云南别录》是最早追溯了南诏根基的书。他说:“归义(南诏王皮逻阁)之先,本哀牢地。”这也就是后来常说的“南诏哀牢祖之”,即南诏是哀牢夷的后裔。

今洱海风情岛上有当代著名雕塑家叶毓山创作的沙壹姆像,所反映的就是哀牢人的九龙(九隆)神话。神话说:哀牢山有妇人名沙壹,常在水中捕鱼。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在一段沉木上,因此有感而孕,十月后生下十个男孩。又过了一段时间,水中那段沉木幻化成活生生的一条龙,并对沙壹说:“你为我生下的儿子在哪里?”话刚说完,沙壹身边的九个儿子见到龙后,惊恐地逃走了。唯独最小的孩子背龙而坐,龙父亲切地?他的脸。沙壹所在地的人称“背”为“九”,称“坐”为“隆”,称十子为“九隆”。很巧的是,哀牢山下有一对夫妇生下十个女儿,长大后,九隆兄弟各娶十女为妻。九隆之后,“世世相继,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长期与外部世界隔绝,不知别有天地。

历史上真实的哀牢国是由最初的哀牢部落发展而成的。哀牢部落九隆生活的时间大致在公元前11世纪左右的商、周之间,所辖区域很广。随着哀牢王国的形成和不断扩大,国内杂居着许多种民族,而哀牢民族就不再单指原来的哀牢部族,而包括了哀牢部落在内的所有“国民”。据有的史家推测,哀牢是巂、昆明的后裔,两者是同一民族,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而已。《华阳国志》说哀牢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其范围大半与东汉所设全国第二大郡永昌郡辖地基本一致,即东起洱海区域,西止于伊洛佤底江,南达今西双版纳南境,北抵喜玛拉雅山南麓,即《后汉书·西南夷传》所说:“其称邑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人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一”,但“未尝交通中国”。

这种闭关锁国、拥兵自固,有如夜郎自大的独立王国的心态,自然形成哀牢王国经常欺凌“附塞夷”(周围弱小邻邦)的霸权。东汉建武二十三年(47年),不可一世、野心勃勃的哀牢王贤栗贸然派兵乘竹木筏南下,谋图兼并依附永昌郡一个叫“鹿茤”的弱小部落。无奈行途中雷声震动,天降暴雨,刮起南风,江水倒流,二百多里的江面大浪翻涌,竹筏沉入水中,造成数千士卒淹死。但贤栗并不死心,继续派出六名小王率一万多士卒强攻鹿茤。鹿茤王不得已迎战,将来犯的六名小王杀死。哀牢族的老人一起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夜间老虎将六具尸体翻出来吃了,剩下的哀牢兵见状仓惶退走。这件事让贤栗十分惶恐,他突然醒悟,对老人们感叹道:“我们哀牢人开拓边土,自古如此。现在攻打鹿茤,却遭到上天如此惩罚,是不是汉朝出了圣明的帝王?现在上天保佑他们,这不是神明又是什么。”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贤栗不得已率2770户、17659名族人,向汉朝的越巂太守郑鸿投降,请求归附,年年朝贡。到了汉章帝建初元年(公元76年),哀牢本性不改,王类牢又忍不住攻打汉朝的边县博南,太守下令昆明夷卤承与诸郡兵共同反击。从此,哀牢衰微且不知下落,终至消亡。

综观哀牢历史和南诏立国的传说中神话故事的细节,都共同反映一个天意的主题。

传说,南诏第一位国王细奴逻是哀牢夷蒙苴笃的36世孙。有一天,星相师禀报中原王朝西南将有王者兴起,他会统一各自为政的边陲。于是皇帝命永昌太守到处寻找这个未知的王者。最终,在一个平民家找到。为了万无一失,太守即刻让家人将还在襁褓中的嬰儿藏在一条狗的怀中,偷偷送往洱海南边的巍宝山避难。长大后,这孩子成为忠厚老实名叫细奴逻的躬耕农夫,有一天,他因省嘴招待化作乞讨老者的神僧,从而美德远播。在洱海酋长张乐进求卜选继任人的祭柱仪式上,一只神鸟突然落在细奴逻的肩上,从而被选中,并在砍石盟约后,成为西南大一统的南诏国开山祖。

从此,哀牢国消失,南诏国崛起,在西南广阔的土地上细奴逻及其后继者演出一场场波澜壮阔、风云突起的变革,推动了历史的进程。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在讲述大理历史时,总是突出那些辉煌的事件,对那些貌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总因属“寒烟衰草”而弃之。然而诸如虎吃六王也好,神鸟傍肩也好,砍石盟约也好,都深刻地启迪世人的深思:“天意难为。”这就是在中华大一统过程中的时代潮流,谁也无法阻挡。一统是人们的共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朴素理念,它的表述就是天意。古代哲学家董仲舒说,人与天是相合的,天是有意志的,和人一样“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违背此天意,灾害迟早都会发生,那是谴责与警告。如果一意孤行,不思悔改、不知敬畏,那么大祸必将临头。虎食哀牢六王的微言大义,就是如此的简切明了。

“有船无车”的交通

1931年3月,美国作家《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游滇,他在《马帮旅行》中有一段生动的游记:“十天以来,我就是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踏着无数马蹄印和草鞋印,不停地走着、爬着、滑着,时而也可以骑着。我们已经爬到整整六千、七千、八千英尺的高度了,甚至还要翻过垭口,又沿着陡坡而下,直下半英里、一英里,才来到一个范围有限的峡谷。有时候整天都往上拔高,每走一英尺都是爬一步峻峭难登的陡坡。但是,仅仅在一个钟头的时间内,急促的下坡又使我们失去了已经取得一行又一行像刀刃一样的山脊。但是,极目远望,矗立在前面的,仍然是一模一样的屏障,一大片茫茫的峰峦把我们和遥远的内陆文明隔绝开来了。我们已经深入到中亚地区令人忧心忡忡的巍峨的山峦中来了。显然,云南人最喜欢抄短路,只要有可能就挑最短的路走。从来不走迂回曲折的缓坡,从来不让上坡的人能够稍稍松一口气。全部都是正面攻击,直接从岩面爬上去,攀登高耸入云的顶峰,坡度有时达到四十五度。这里面令人疑惑不解的是,雨季一来道路就成为山洪的河床。等到秋天伊始马帮踏上征途时,没有多少踪迹可以留下来。今天,大部分铺过石板的道路,石头已经破损,往往是石片口子锋利的一面朝上,所以每走一步路,都有可能扭伤或擦破脚踝。在根本没铺过路面的地方,路上有许多坑坑洼洼,这是因为马往往总是踏同一个地方而造成的,有的窟窿有一英尺深,这种路云南人叫做‘梯子路,意思是说,走这样的路,就仿佛‘爬楼梯一样。”

早在斯诺之前1200多年的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右武将军梁建方将出兵西洱河的见闻写了一份被后人称为《西洱河风土记》的报告给王朝,称:“西洱河地区有数十百部落,大者五六百户,小者二三百户。没有大的君长,有数十姓,以杨、李、赵、董为名家。各据山川,不相役属。这里出产的五谷杂粮与中原相同,人们所说的语言虽然与内地略有差异,不过大致能与汉人相通话。他们能养殖早蚕和放牧六畜,并会织染布料。”最后,他特地写道:“这里的交通情况是‘有船无车。”

“有船无车”,这充分表述了西洱河地区因地制宜的出行特点。山高路远,当然不能行车,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滇缅公路草创之前斯诺所描述滇西行的艰难险阻。

人际交往离不开行路,故孙中山曾说:“路乃文明之母。”古代行路除用脚力之外,通常是搭车或乘船。民族学家普遍认为,西洱河地区的河蛮大多都是白族的先民,因此可以根据白族人对车船的称呼,大致断定这一地区车船的历史。据《正字通》释,船早称“彝”,源于周礼祭祀,祭品装在彝器里,而船像“彝”,故以象形命名船曰“彝”,今白语称船为“彝”,白语称车为“居”,《说文解字注》:称“自汉以来,车始有‘居音”。因此,可以推定西洱河了解“车”晚于使用船。近年,在5000多年历史的洱海银梭岛遗址出土的陶船模型亦可知西洱河地区早已有船的证据。

历史上,西洱河地区曾经出现过几个著名的典故,讲述了这里的航运史:一是汉武帝为打通古道,在皇都“汉习楼船”的事;二是唐天宝十三年(754年),唐玄宗企图征服南诏,派遣唐将李宓在洱海东岸修造战船的事;三是13世纪忽必烈“元跨革囊”的典故。

1922年,美国学者洛克到丽江乘的就是革囊。他在《中国西南纳西王国》一书中写道:“在金沙江的优罗渡口,纳西泅渡者脱去衣服,把羊皮革囊用吊带绑在他们的臀部,像穿裤子一样套上去。他们用一只手提着羊皮革囊的颈部,将其对着嘴吹气,这样容易把它吹胀。这种皮筏是由8张羊皮革囊绑在几根棍子上制成的。过渡时,行人俯卧在皮囊上,每次能渡一个人和一口箱子。马和骡子只能游泳过去,但必须由绑着皮囊的一个或两个人牵着过江。”在这里,革囊就是一种地道的船。

洱海航运因受水下地形及风向的影响,船只全靠自然风力、人力撑划或人力拉牵,船民称之为“看风行船”,速度低且劳动强度大,发展缓慢。直到1949年,洱海里还没有一艘机帆船,仅有木船157艘,总吨位942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隨着洱海航运和捕捞事业的发展,机动船舶修造有了长足发展。

使用船作为交通工具,只能在有水的地方才能发挥作用,因此有行船的局限性。云南尤其是滇西,山地连绵,“横断山路难行”。因此,无法行车,在“有船无车”的古代,这里的陆地交通就主要靠被称作“山地之舟”的马匹。

历史上,大理马早就驰名在外。成书于公元九世纪唐咸通年樊绰至云南的实录《云南志·云南管内物产》载:“马出越赕川东面一带。”《新唐书·南诏传》亦载:“越赕之西产善马,世称越赕骏。”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载:“蛮马出西南诸番,大理马为西南番之最。”越赕马、大理马都是当时滇马的别称。那么,为什么大理马会闻名于世?

大理马是中国云南西南地区著名的古老马种,原泛指古南诏、大理一带的马种为役用型品种,多用于驮载和乘骑。大理马主要分布在大理州的山区、半山区和部分坝区,集中分布在云南省西部横断山系东缘地区的鹤庆、剑川、大理、洱源、宾川等县市,以及漾濞、巍山、云龙、永平、南涧、祥云、弥渡等县的横断山脉纵向平行的峡谷区,分布区具有寒、温、热三种气候类型。而且这些地方地形复杂多变,各地所产的类群有耐高海拔寒冷和低海拔温热的特点。冬春旱季,山草枯黄,纤维粗硬,马匹完全靠自由采食过冬,形成滇马耐寒、耐粗饲、适应性强的特性,马匹进行舍饲、白天牵牧或系牧。在这样降雨稀少、草场狭窄、植被稀疏的生态环境中,自然培育成耐苦耐劳、轻便灵活、善于攀登、具有驮乘兼备的优良性能,以驮载能力持久见称的小型驮用种群。总之,这种马体质结实,体格短小,结构匀称。头略重,额宽或微凸,鼻平直、颈短、髻甲低平、胸宽深、肋拱圆、背腰平、腹圆而微收、尻短斜;四肢干燥,关节坚强明显,肌腱发育良好,后肢微呈刀状,蹄质坚固。鬃、鬣、尾毛均发达。公马驮重60~100公斤,母马驮重40~60公斤。成年公马平均体高112.6厘米,成年母马平均体高110.7厘米。 日行30公里,可连续使役半月以上。乘骑一般日行45公里。《南中杂志》载:“滇中之马,质小而蹄健,上高山,履危径,虽数十里而不知喘汗,以生长山谷也。”

宋代,“茶马互市”(以内地出产的茶叶换取滇境的马匹)是大理国与中原王朝经济交流的主要内容。大理马品种优良,可与西北马媲美,北宋在成都设茶马司,所购的主要就是大理马。南渡以后,中原断了西北马的来路,因而大理国成为补充骑兵坐骑的主要来源。传说宋朝岳飞与金兵交战过程中,大理马曾起过相当大的作用。通过横山寨等博易场输往内地的大理马,每年多者四五千匹,少者也达三五百匹,成为边贸的重头戏。

在云南境内使用马的创举就是一种特殊经济组织的形式,这就是马帮。虽然这是当时落后社会经济的产物,但却是世界交通史上独创的运输形式,蕴藏着无穷的推动力。它的大规模出现,是一缕文明之光。有了马帮,关山阻隔的人群之间的交往得到了空前的扩展,峻岭险川分割的封闭地域被开启。因此,美国人爱尔乌德说过:“马之畜牧,其影响于世界的原始文化,很相似于汽车发明之影响于我们现代的文化。”有了马帮才会有近年被炒得沸沸扬扬但提法并不准确的“茶马古道”。

如今大规模的马帮已经消失,但在现代交通的死角,农民还是使用马力运输。埃德加·斯诺在他在《马帮旅行》一书中还有一段生动的记述:“实际上,现在在云南修筑公路还没有必要,因为全省只有5部汽车,其中3部是战前老型号的破车,全部为政府所有。尽管如此,这几辆公共汽车还维持了从云南府到安宁州之间20英里的交通运输。”于是,斯诺西行的秘境旅行就一直依靠马帮的帮助。他激动地写道:“马帮,一个令人心醉的字眼,蕴藏着神秘,蕴藏着不可知的推动力。”20世纪40年代,俄国人顾彼得来丽江,他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写道:“我们的马帮又弯弯曲曲行进在绿色的田野里,向着有森林的高山进发,道路变得狭窄而拥挤。我们在不知不觉地然而稳步地向上爬,空气变得凉爽而清馨。马帮头开始敲锣,声音深沉地响在山谷中回荡。行进中,马锣是不可少的,因为以马帮行进的速度而论,如果没有警告,两队马帮相遇在一起,那将是一场大灾难。”

马帮的存在和运作,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从而构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社会群体。在驿道上磨得光亮的石板上有无数深浅不一的马蹄,足见马帮来往之多之久。据记载,清道光年间,大理银桥塔桥村“五福号”的马帮从下关出发,前面的已经到了40里外的家里解驮,后续的最后马帮还没有启程。

开初,作为人力背运的一种补充形式,马运只是一家一户的个体行为,随着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若干户逐渐搭帮结伙组成马帮。马运户一般仅有3至5匹马,多作短途运输,而马帮则中型的有几十匹马,大型的有一、二百匹马,多则上千匹马,多为商运。像大理银桥的马帮赶起来浩浩荡荡,马蹄声哒哒、锣声咚咚,声势壮观。

马帮组织严密,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等头领,有分配制度和行动纪律以及奖惩办法。他们像现代运输组织爱护汽车一样,对骡马百般护养。有一首云南民歌对走在前面的头骡和二骡有这样的描绘:“头骡打扮玻璃镜,千珠穿满马套头,一朵红樱遮吃口,脑门心上扎绣球;二骡打扮挂银铃,两朵缨花飘耳根,红彩一匹一丈六,飘飘洒洒走人前。”头骡头戴红缨、顶一簇火红的牦牛尾巴、脖挂两颗大响铃,花笼套正中镶有一面圆形“照妖镜”,前胸两边挂一簇红缨叫“前超”,后腿两边也挂一簇红缨叫“坠腿”。鞍心架梁一般插有一面锦旗,旗上绣马帮的代号。二骡又称追骡,脖上挂的一串小的铜铃,一般有18颗。“山间铃响马帮来”,当由成百上千的马匹组成的马帮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时,“咚咚”铓锣声与“哒哒”马蹄声和着赶马人时起时落的调子声,浩浩荡荡,这是何等壮观的风景线。尤其是那首云南民歌《赶马调》脍炙人口、悠远情深: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

他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

你要出门莫讨我,若要讨我莫出门,

我讨你差下一番账,不走夷方账不清,

你家三代祖公差下的连根账,一个名声拿我背,

我家三代祖公没有差下连根账,为讨小妹账差着,

我劝你夷方路上你莫去,把田地卖掉把账还清,

我家的田地我不卖,我大哥二哥要盘呢,

我家白银差下几十两,差下的铜钱数不清,

我劝你夷方路上你莫去,我纺线织布把账还清,

你纺线不够我盐巴钱,织布不够我打油点,

我石头瓦喳劝亡掉,我冷水劝了会点灯,

我石头劝喽有口面,唯有我小小丈夫劝不依,

你要去要去我搭你去,烧烧煮煮也要人,

你大人说出娃娃话,哪个出门带婆娘,

你要去要去我搭你去,补补连连也要人,

我出门只有带朋友,哪有出门带老婆,

我叫你一声隔壁亲大嫂,请你帮我劝劝她,

劝她要烧干柴上山砍,要吃凉水找井挑,

我劝你夷方路上莫去喽,夷方路上瘴气大,

瘴气它大由它大,我有蛤蟆治疗它,

我头骡要配白马引中雪盖顶,二骡要配花棚棚,

三骡要配喜鹊青,四骡要配四脚花,

前所街把骡马配好掉,又到马街配鞍架,

我家织土布卖几件,家乡的瓜条也卖上,

宾居辣子买两驮,永白瓷碗办一双,

我的货草办好喽,我要去喽(莫要去喽),

净红绕子你带去,去到夷方做号头,

我叫你打马莫把石头打,石头打马马会惊,

你莫说喽来莫说喽,我呢头骡去唠喽,

头骡它去由它去,去到坡头它站着,

你长说短说莫说喽,我呢二骡去唠喽,

二骡它去由它去,去到坡脚它站着,

你莫哭喽来莫哭喽,我呢三骡去唠喽,

三骡它去由它去,去到弯子它站着,

我站在龙头望四方,望着小郎去夷方,

他高楼大厦不得在,架子底下把身安,

石头就是花花枕,草皮就是丝绿毡,

他頭发棵里升露水,草帽顶上下白霜,

三个石头搭眼灶,就地挖坑做脸盆,

请问赶马哥来赶马哥,给见我呢亲丈夫,

你家丈夫咋个样,你看说来我听听,

他头上的绕子有面筛大,士林布衣裳有好几件,

别人的纽子朝右扣,他呢纽子左扣着,

你的丈夫我认得,搭我同锅吃了三顿饭,同床睡了三晚上,

他思茅得病普洱死,尸魂落在九龙江。

另一首纳西族《盼马帮》,情真意切:

早早晚晚

晨晨暮暮

我望着你走过的那条山道

也许你正在翻越山巅了

在漫长的山间坝里

我正找寻最青最嫩的那棵草

记得你的头骡挂着串铃

记得你的二骡系着串铃

当铃声飘到我的耳边

我就背着青嫩的草篮

等待在马店门前

20世纪50年代拍摄的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和2010年录制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插曲,把赶马人的乡愁表现得淋漓尽致:

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

重重青山望不断,马帮行路难。

太阳升起,白云散开。

山间铃响马帮来。

——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插曲

多少人到过这个地方

世世代代讲述着过往

恍惚中

我又回到了故乡

又一次

听到了马帮铃儿的声响

多少人到过这片山川

祖祖辈辈留下的期盼

等待中

已山花烂漫芬芳

一串串

马铃声又在山谷中回荡

一条路带来了希望

一条路撑起了天堂

想问这条路到底有多长

究竟穿越了多少时光

这条路驮起了风霜

这条路乘载了沧桑

古往今来

依旧人来人往

更多故事

就在路延伸的前方

——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片尾曲

其实马帮只是比人背先进一些,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描写的那样浪漫。赶马人长年累月与穷山恶水打交道,伴随他们的是默默无闻的马群,以地为席,以天为幕。长途跋涉不说,还常常遭遇盗匪的侵扰,甚至有性命之虞。但马帮在险恶的环境中顽强乐观地繁衍生息,创造出文明之光,这种价值却是不容低估的。

两个垂暮老人的乐池

近年出版的《古今诗人咏大理》一书,收录了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刘湾、白居易等有关战争的诗篇。其中有“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苍天满愁云,白骨积空垒。哀哀云南行,十万同已矣”“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这些诗句所描述的都是血淋淋的惨景。不言而喻,这场战争就是发生在洱海边的天宝战争,这么多的大腕诗人发声,足见其在历史上的影响。

上世纪70年代成书的美国学者查尔斯的《南诏国与唐代的西南边疆》说:“唐朝在将近三个世纪的统治时里,四周威胁最大的是吐蕃。”

为了防御吐蕃的骚扰,唐王朝竭尽能事拉拢安抚南诏,终致驯虎坐大难羁,加上糊涂天子唐玄宗偏听偏信,引发了这场“白日晦景,红尘翳天,血流成河,积尸雍水,三军溃衄,元帅沉江”从而震惊朝野的战争,最终南诏以不得已叛唐为由臣服吐蕃。事情的结局是:南诏与吐蕃如沙泥一般结在一起。但历史的经验告诉人们,只有共同的文化基础,才能结成永久同盟;否则,就像沙泥一样不能和牢。《南诏野史》说:“异牟寻、寻阁劝二世事唐唯谨。”史载:“异牟寻有智数,善抚其众,颇知书。”而有深厚中华涵养的唐地被俘县令郑回,长期作为南诏王室的家庭教师,凤伽异、异牟寻皆师事之。经过40多年疙疙瘩瘩的结盟之后,万事俱备,南诏背离吐蕃归唐已经瓜熟蒂落。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暗中联络,招抚南诏,又有郑回的一句肺腑之言激发了异牟寻的意志,双方默契。

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年)10月26日,韦皋派遣的判官崔佐时到达南诏王都阳苴咩城。提前10天,即15日,异牟寻就已经派遣曹长段南罗各同伦判官赵伽宽等九人与清平官尹辅酋及亲信李罗札率领二十匹大马到安宁迎接唐朝使者,由子弟羽仪六人沿途视事。唐使到来时,又派安宁城使段伽诺出步军二百人、马军一百人夹道排立,带甲马六十队引前,步枪五百人随后,离城五十里迎候。19日到曲驿(今楚雄),镇守使杨盛派出马军一百三十队、步军一百七十队,夹道排立,带甲马二百人引前,步枪三百人随后,到驿外10里迎接。21日过欠舍川(今南华县地),首领父老百余人、蛮夷百姓数千人,路旁罗列而拜,马上送酒,云南节度带50匹马来迎接。23日到达云南城(今祥云)。节度蒙酋物带马军一百队、步军三百人,夹道排立,带甲马一十队引前,步枪五百人随后,到城外10里迎候;门前父老二百多人、吐蕃封王数人,在路迎拜,这一天前来迎接的还有南诏使大军将兼户曹长王各苴。24日使节到达白崖城,城使尹磋迁出动马军一百队、步军二百队,夹路排立,引马六十匹、步枪五百人,离城五里迎候;同时,南诏派大军将李凤岚带细马一千匹并伎乐来迎。到了渠敛赵(今凤仪),中路客馆馆前父老二百余人、百姓五六十人,路迎马前;大军将喻于俭派出马步军三百队夹路排立,引马60匹、步枪三百人,离城五里迎候;南诏妹李波罗诺率细马10匹来迎接。当天,唐使者入往龙尾城客馆,异牟寻的皇叔阿思率大马二百匹来迎。26日,唐使路过太和城,异牟寻堂兄弟蒙细罗勿与清平官李异傍、大军将李千傍等带细马60匹前来迎接,夹路马步军排队20多里。南诏王异牟寻穿金甲、披虎皮、执双铎鞘到阳苴咩城外五里迎接,队伍中先有大象21头在前,接着马军队、伎乐队,最后则是手持斧钺的兵士;皇子蒙阁劝在傍,步枪千余人随后,在马上拱手行礼。如此蔚為壮观的欢迎仪式,足足延续热闹了半个月,沿途两百多里人头涌动,可谓盛况空前。

这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归唐仪式“苍山会盟”在点苍麓阳苴咩城隆重举行,南诏王异牟寻及清平官以下,各具仪礼,面北序立;宣慰使东向立,宣敕书,读册文讫。紧接着异牟寻离位接受唐朝册封,并受贞元十年历。这一天,异牟寻举行了隆重的庆功仪式。割牲祭祀时,异牟寻指着装祭祀肉用的两个银平脱马头盘说:“这是天宝初年先人任鸿胪少卿宿卫时,开元皇帝所赐。至今,这个宝藏我们一直珍藏着不敢动用。”然后,他转身指着乐池里伎乐中的一位吹笛老人和一位唱歌的老妇人动情地感叹道:“当年先人觐见开元皇帝,皇帝赐给他胡部龟兹音声各两部并随派相关乐队。如今乐队成员大多已经死亡零落,就只剩下这两位年逾七十的老者了。”这段说词,感人肺腑,令众人抚今追昔感慨万端!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对这个感人至深富有人情的细节,长期以来却被有关南诏归唐的历史和艺术所忽视,有的甚至忽略不记,有的轻描淡写冷冰冰地一笔带过。

就身世而言,在这长达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风烛残年留下来的老人是如何度过这漫长岁月,这本来就是一出曲折传奇富有人性的悲剧:他们的遭遇是庸庸隐居市井、默默遁入空门,还是卖艺流落街头呢?

天宝四年(745年)皮逻阁派遣他的孙子凤伽异朝贡长安,入朝宿卫(担任警卫)。唐玄宗授给凤伽异鸿胪少卿(官名,鸿胪寺的副主官,主要掌朝会仪节等)、嫁予宗室女子,同时赐给南诏一部龟兹乐,这两位不幸的暮年老者即此次随乐团来南诏的乐工之一。

唐玄宗将异国音乐赐给南诏是有用心良苦深义的。在儒家的礼仪文化体系中,礼与乐相辅相成,两者的关系形同天地。《礼记·乐记》中说:“乐以天作,礼以地制。”礼乐结合就是天地万物秩序的体现。可以说,没有乐的礼不是礼,没有礼的乐不是乐。唐玄宗的这部“龟兹乐”则有更深的意图,那就是要加强民族之间的文化认同。

在这种背景之下,这批来到异国他乡的花季少年,就是两国友好的文化使者,其身价当然非同小可,无异于天之骄子,显得何等光鲜和荣耀。

那时,他们纯真活泼、无憂无虑,在格外蔚蓝天空下的云贵高原上,活跃在洱海边的文化乐土中,显得幸运无比。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六年后的天宝十年,一声惊雷,令人们万万意想不到的灾难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毁灭了他们纯真的使命和信念,这就是让他们刻骨铭心、心花破碎的“天宝之战”。有人说这是“糊涂天子”偏听偏信奸臣的挑拨,有人说因为南诏背信弃义而坐大难羁,有人又说是南诏“不得已叛唐”。为什么如此,少年们从来未曾想过,也无法理解,总之,从此他们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从闪电突发而来的这一天起,乐工们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满街都是强悍凶猛的吐蕃士兵,一不留神就会遭遇他们的侮辱。最令乐工们恐怖而刻骨铭心的是天宝十三年(754年)六月的鏖战,那一天气急败坏的唐将李宓想决一死战。阁罗凤暗中让人在西洱河上架了一座朽木吊桥,当李宓骑马在桥上声嘶力竭对骂阁罗凤时,突然落入水中而亡,南诏军乘胜追杀残兵,唐军全被歼于战街(即今天宝街),二万多首级使西洱河为之阻塞。白居易的《兵车行》写到“古来白骨无人收”,然而南诏却有忠心而不忘礼义,收“亡将等尸,祭而葬之”。《南诏德化碑》说:“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岂顾前非而忘大礼。”这段经历,使两位乐工铭记终生。

试问,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防不胜防的生死情节,我们历史学家的真实原则在哪里?艺术家的想象空间又在哪里?这里蕴含着无穷的令人深思的人性!

对于边疆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历史学家曾经概括:“文化认同,中华一统,华夷无间。”确实如此,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的基石。这就是为什么过了漫长的40多年岁月,南诏最终还是与唐朝重归于好的原因。对于南诏和吐蕃之间当时和好的粘合剂远没有与唐朝的牢靠,根源就是吐蕃和南诏二者之间的文化差异甚远,即如郑回对异牟寻的告诫:“中国有礼义,少求责,非若吐蕃婪刻无极也。”这句话,正契合异牟寻之心。民族认同,就是寻求文化的相互交流契合,在先进文化潜移默化中得到共识,其核心是对一个民族的基本价值的认同。这是凝聚民族共同体的精神纽带,是民族共同体生命延续的精神支柱。按当代学者所说:“大理国文化是云南文化的交流和整合,即洱海区域土著文明向东发展与华夏文明向西传播互相碰撞的产物。以洱海为中心的大理文化是在中原儒家文化和印度佛教文化影响下以各民族创造出来的优秀民族文化,它成了中华民族牢固的粘合剂。”

《南诏德化碑》上特别阐明南诏建国以来一直按照唐朝“修文习武”“阐三教,宾四门”“通三才而制礼”思想,把中华传统的儒学作为治国的方略。直至归唐前夕,异牟寻在给韦皋写的信上就曾强调:“曾祖有宠先帝,后嗣率蒙袭王,人知礼乐,本唐风化。”“修文习武”,又称“修文敦武”,即修习文章,踏实演练武艺,这是儒家一直重视培养人才的基本功,故古代科举中设有文进士和武进士科;“阐三教”,即深刻地理解儒、释、道三教的真谛;“宾四门”,语出《史记》,宾于四门是说宾客(有才能的门徒)都在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齐国孟尝君田文、赵国的平原君赵胜、楚国的春申君名黄歇等四贤士的门下,即网罗重视人才。对这些理念的契合,也就是文化认同。

还有,中华文化的精髓极其重视礼乐,礼就是指各种礼节规范,乐则包括音乐和舞蹈。礼乐的起源,与人类文明的演进是同步的。中华“礼乐文化”的形成背景,是以天地自然的和谐为代表,其中“乐”的精神是以天地自然的秩序为基础的。“和谐”(乐的精神),能生化万物。尤其是乐最能激发起人们的情感、想象,将人们从日常生活境地导引入与神沟通的幻想世界。乐舞首要的是作为祭祀天神、地坛、山川、四望、先妣、先祖的仪式。故古人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乐记》释音时说:“歌之所从出也。歌者,所以补言之不足也。”

这就是唐廷赐南诏乐队,以及异牟寻在复归唐仪式上动情地介绍两位老年乐工的真谛,细节不细!

编辑手记:

大理因为美丽的自然风光驰名中外,而大理的人文历史同样值得每位大理人自豪。从剑川海门口遗址、祥云大波那木椁铜棺墓遗址、大理银梭岛遗址等遗存可以看出大理先民的劳动成果和智慧。地理位置和政治上的机缘巧合,使大理如同西域一样,自始至终是中原王朝关注的地方。横断山脉是亚洲东部与西南部的天然隔断,大理又处于这个天然隔断中少有的交通要冲位置,中原王朝如果想扩展自身的影响力,必然绕不开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冲突和交流,也促使大理地区在很早的时期就接受了中原文化,中原文化也以此为原点,将影响力继续向外扩展。云南以及大理地区上所产生的文明和政权的历史贡献,不仅在于融合了中原文化,还在于当中原文化在扩张影响力的时候,它们并没有加以阻止。

本文顺着时间的线索,从政权交替、经济发展、文化变迁等方面,将大理、云南从古至今的历史进行了梳理,相信读者在阅读后,会对大理甚至云南的历史文化形成比较清晰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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