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峰上的月亮

2021-06-15 00:55王文泸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唐驼背驼峰

三月初,柴达木的风仍然像刀子。一支队伍从德令哈出发了。

由州属各单位抽人组成的工作队,远赴甘青交界处的天峻县苏里乡工作,为期三个月。

那是道路不畅、出行艰难的年代。去苏里乡没有可行的路。乘大卡车绕道西宁,绕道祁连县,在托勒牧场歇脚。虽说一连三天在搓板路上颠簸的滋味不太好受,但从这里开始,连搓板路也没有了,换乘骆驼。

驼队在途中出了点岔子,耽误了行程。天色已晚,只好在这旷野里露宿了。宿营地选在一处背风的山湾,面对一片旷野。

这么平坦的原野!单调的苍黄一直铺到地平线。夕阳的光芒被尘埃过滤,不再炫目,可以直视。金轮徘徊天际,欲落不落。“长河落日圆”大概就是这种情景了。虽然这里没有河。

在驼工耐心的口令指挥下,十八峰骆驼不情愿地哼叫着,终于围成一圈,艰难地跪下、卧倒,形成了一圈挡风的墙,这就是今晚的卧室。

先填肚子要紧。在驼背上摇累了的人们,搓着手,活动着僵硬的腰肢、冻麻的双脚,分头行动。

干牛粪,还有支锅的石头很快找来。水不好找。太阳落山好一会儿,三个人才回来,他们提的桶里没有水,只有冰块。

山羊皮做的火筒对着牛粪火,持筒人盘腿而坐,鼓风的姿势很优雅。火舌热情地舔着锅底。冰块融化了,开锅了。丢进去一把茯茶、青盐和花椒,烧开,再烧一阵。冰块里有杂物。

围著火,各自拿出饼子和熟牛肉,在火上烤。饼子烤得焦黄,牛肉烤得冒油,就着滚烫的茯茶水吃,很香。吃着吃着,就从嘴角抽出一根羊毛。

队伍里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来自浙江的小唐。这是个天真开朗的小伙子,初到青海,对一切都新奇不已。

小唐吃着,忽然发问:“哎,人吃晚饭了,那骆驼吃什么?”

“吃空气。你看,它们的嘴巴都在动呢。”有人回答。

小唐惊异四顾:“真的哎,嘴巴都在动,好神奇啊!”

牛粪火照亮了一张张哑然失笑的脸。有人笑得被茶水呛着了。

队长给小唐解释说,骆驼是在反刍。它有好几个胃,休息的时候,把白天匆忙吃进去的草料倒回口腔,细嚼慢咽,送到第二个胃里消化,这跟牛一样。不一样的是,牛要天天吃喝。骆驼呢,一次吃饱喝足之后,可以连续好几天不进饮食。

“所以呀,你就不必担心它今晚没饭吃了。”

“啊呀呀,好神奇好神奇!”小唐的惊叹再次惹笑了众人。

有微风从天边悄悄荡过来,吹拂着骆驼的脖颈。看那流苏一样飘动的褐色颈毛,仿佛风很柔软,其实锋利如刀,吹到人脸上,眼睛和嘴巴都不灵活了。

借着暗淡下来的天光,各自从驼背上取下行李。紧靠自己的骆驼,把能铺的全铺上,能盖的全盖上。狗皮帽子的护耳翻下来系到颔下,翻毛皮鞋也不脱,蒙上被子,就算露宿了。

我侧躺着,把脊背贴在骆驼身上,分享它的体温。

隔着皮大衣和被子,能感受到骆驼庞大的躯体里脏器在运行。轰隆轰隆,像一台机器。

小唐也紧靠着他的骆驼睡下。他和我头对头,是为了方便说话。

“小王!”他缩在被子里问,“你说,这半夜里骆驼万一想翻翻身,那不把人压扁了?”

“你放心,骆驼不翻身。它又不是睡在热炕上。你想叫它翻它都不翻。你没见吗,骆驼起卧一次多艰难!它太庞大了。”

“唔唔,那就好。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想起了早晨的事。

天麻麻亮,在托勒牧场食堂吃过早饭,驼工牵来18峰骆驼。

让这些庞然大物们卧倒,可不容易。驼工一遍一遍地扽着鼻绳,用他惯用的口令不断喝叱着,逐一让它们卧倒。工作队长吩咐大家:各自选好骆驼,抓紧时间绑好行李,早点动身,路远着呐。

一看那些人麻利的动作,就知道这都是些老于行旅的人。他们自顾自地忙着,完全忽略了这支队伍里还有两个新手。很快,16峰骆驼各有其主,剩下最后两峰,就是我跟小唐的了,小唐选了尾驼,我倒数第二。

小唐奓着两只手,看看骆驼,又看着行李,有点畏怯,手足无措。

“别慌小唐。等我绑好了,就来帮你!”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和骆驼打交道,但我有马背上的经验,可以对付。

马褡子绑在两块驼峰中间,有点厚,人一骑上去,就感觉重心太高了。

“都骑好了吗?注意了,起!”随着驼工一声口令,骆驼们巨大的身躯纷纷拔地而起。我没料到骆驼是后半身先起。要不是双手揪紧了驼峰上的毛,差一点来个前滚翻。回头看了看小唐,也是脸色发白了。

这都是些惯于长途跋涉的骆驼。它们高昂着头颅,傲视一切地走着。从容不迫地走着。头驼脖子底下,挂着大铜铃;尾驼鞍架上,系着小铜铃。一只洪亮,一只清脆,前后呼应,响得有章法。

太阳还没升起,旷野还在严寒中僵睡。听见前面的队长喊:“大家换个姿势,横过来坐稳了!哎,接好!酒来了,顶上一口挡挡寒气。”

就看见前面的人把一条腿抬起来,挪过驼峰,两条腿并在一起,横坐在驼背,身子往前侧斜过去,伸手接住了前边传过来的酒瓶子。我俩也如此照办了。

用冻木了的手擦擦瓶嘴,喝下一口,辣得烧心。这是海西莫河骆驼场酿造的粮食酒,65度,很冲。再传给身后的小唐。小唐可能喝得猛了点,只听见嗓子里呼哧呼哧,半天没透过气来。

一瓶酒在驼背上来回旅行两趟,见了底。有人从宽大的皮袄里摸出第二瓶。

太阳终于升起,虽然没多少热力,但寒气开始收敛。旷野上万籁不发,唯有驼铃叮咚。后劲很大的莫河酒也开始发力。这时候,就想听一支歌。

果然就有人开始唱了,他唱的是一首蒙古族老歌《黑缎子坎肩》。这人嗓音有点沙哑,但唱得很是动情:

“黑黑呦缎子呦坎肩呀嗬,

是我在夜里给你精心缝的呦。

早知道你会变心抛弃我,

可惜我辛苦的十根手指呦。

艾哒我的你呦。

……”

一曲唱毕,驼铃依然悠悠地伴奏。忽然有人漫起了“花儿”:

“哎嗨哟——哎,

唐汪川有个扯船哩,

牛心山有个洞哩。

河州城有我的扯心哩,

兰州城有我的啥哩?

……”

后来有人唱起《流浪的黑马驹》。

又有人接着唱。

他们是不是要把歌咏大赛办到驼背上?

听着这一首首或忧伤、或诙谐、或缠绵的歌曲,不由地猜想起这块土地的历史,猜想起曾经唱过这些民歌的一代代歌手。

临近中午,天变了。天际云气渐暗,漠风送来了最初的雪粒。人一张口就被风呛住,没人再唱了。

途经一条结了冰的小河,驼队停下来。驼工想下去探查一番,但他胯下的骆驼不愿意跪在河边的乱石窝里,呜呜叫着,拒绝服从。这个人只好骂骂咧咧地从驼背上跳下来,一着地就摔了个跟头。“妈的,我的脚冻木了。”

他在冰面上走了几步,用大头皮鞋用力踩了踩,猶豫了片刻。“好像问题不大。过吧。”

半数骆驼已经过了河。我骑的骆驼也到了河中间。就听见冰面嘎吱一声,骆驼受惊跳跃,我被摔了下来,幸亏我本能地用手钩了一下骆驼脖子,得了点缓冲,穿得又厚,没伤着。爬起来一看,骆驼鼻子上的木销子被拔脱,它转身跑回了河岸。它的鞍架上的绳子连着小唐的骆驼,把那一峰也带跑了。就听见小唐惊慌地呼喊:“快来人啊!快来啊!”声音都变了调。

已经过了河的队伍停下来。驼工喝叱着,好不容易才让骆驼们一一卧倒。众人纷纷下来,走回河这边,东追西赶,费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才把受惊的骆驼围住。驼工伸手撕住它的额毛,喝叱着让它卧倒,试图把拔脱的木销子重新给它穿上。但鼻子受伤出血的骆驼脾气上来了,它愤怒地摆动头颅,吼叫着,拒不就范。“噗噗噗”一阵猛喷,顿时,驼工的脸上、衣服上挂满了骆驼胃囊里的消化物,像一片腥臭的花朵。驼工一面用袖子擦脸,一面用粗野的语言怒骂着,但毫无办法,只好妥协。最终用绳子绾了个笼头把它套上,我再次骑了上去。

这一天过得可真是有声有色!

“小唐!你睡着了没有?”

“哪能睡得着?就贴着骆驼的这一块暖和一点。”

“你有对象吗?”

“有。在杭州。”

“你到青海这两个月的感受,足够给她写一百封情书了吧?”

“是得好好写一写。我想揪几根骆驼毛装在信封里。让她想象一下我的生活。”

“好。好主意!你最好再装两个羊粪蛋进去,告诉她,这是青海草原上的神仙药,让她泡水喝。”

小唐在被窝里咕咕地笑了,“亏你想得出来!你肯定喝过。”

“小唐,我服了你这家伙了。”

“服了什么?”

“我原先还担心你闻到酥油味儿会捏鼻子。要是这样的话,未来三个月的帐房生活怎么熬?没想到今天中午在牧民帐房里打尖,我帮你拌了一碗酥油糌粑,你那个吃相,就像是从酆都城放出来的饿鬼。”

小唐又咕咕地笑了。

“你还说‘真他妈的香!再来一碗。香就是香,什么叫‘真他妈的香?幸亏人家听不懂。”

小唐在被子里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被子好像在漏光。探出头一看,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照得大地雪亮。骆驼的剪影壮观如城堡。被月光照亮的驼峰,就像一个个垛堞。如果是古战场,就可以凭借这些垛堞射箭杀敌了。

仿佛有宏大的声音从天际传来,细听,却是什么都没有。是空气在流动吗?风早停了。可能是太安静了的缘故,习惯了嘈杂的耳朵出现了幻觉。

就在我们露宿的这个山湾,千百年以来,一定也有人露宿过。一定会。或是一支商队,或是转场的牧人,或是万里赴戎机的军队。他们的歌唱和话语,全被这无边无际的安静吞没了;他们或许还在这里遗落了一只铜铃、一个木碗、一个箭镞,但都被风沙吞没了,化为尘埃了。唯有他们见过的月亮还在,它就是今晚我们见到的这轮月亮!不知道这月亮让他们想了些什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嘿!李白就是李白,看这话说得多妙!忽然想起了朱老师。小时候朱老师每读到好的句子,总要停下来看着我们,说一句:“这样的句子,打死你们也写不出来!”

是的,李白这两句诗,打死我也写不出来。

这样想着,我在被子里无声地笑了。

在黎明前的奇寒中,困意袭来,我跌入短暂的乱梦。忽然被一声响亮的鸡啼惊醒,掀起结了冰的被头(是我的呵气结成的),懵懂四顾,东方晨光熹微,“城堡”里人语哝哝。我正诧异草原上哪来的鸡啼,又是一声更加高亢的打鸣。这才明白有人在表演口技。

“起床起床!打火烧茶,早点赶路啊!”队长大声吆喝。

“啊呀呀,好大的一张床!”小唐呵呵笑着,从结了一层冰的被头里探出头来。

【作者简介】王文泸,青海贵德人,原《青海日报》副总编辑,青海报业协会会长。2003年出版散文随笔选集《站在高原能看多远》。2014年出版散文随笔集《在朔风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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