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旺军
外公家旁边有座连排祖屋,是东江河畔常见的横排砖瓦大屋,它有大院子,后有高山靠背,前有河流蜿蜒而去。据说是外曾祖父和他兄弟建造的,后来房子分给外公的堂兄弟们,母亲兄妹们也是在老屋出生的。外公家很早就搬出来,我几乎没有进去过祖屋,更多是从院子路过,一直特别好奇但又没有问起。
建造这个房子不容易。母亲说外婆告诉她,当年外公家非常贫苦,住着的屋子都给地主算计去了。虽然贫苦,但按照当时风俗,外曾祖父在宽衣袖里带回了领养给外公他哥的童养媳,在家人呵护下日渐长成美人胚子。后来说起往事,母亲唤她为伯娘。可怜后来外公他哥夭折。这个伯娘跟随大人上山割柴草的时候,邻村地主心生歹意,满山追赶,一心想占为己有,幸而本村地主难得心生怜悯,出手阻拦,得以逃过一劫。后来,隔壁县有钱地主得知伯娘貌美,放话说等伯娘长大,无论如何都要将她买过去做小老婆。伯娘约莫十四五岁,外县大地主留下一笔钱,用大轿子把泪流满面的她抬走了。外曾祖父想用这笔钱来买材料建房子,村里地主因故想要阻拦。幸好外公的叔父在外面发展得不错,才得以在山脚下建起了祖屋的主体部分。
外婆说当时她爸爸就是看上外公家大房子,才愿意将外婆嫁给隔壁县村的外公。那个年代女孩出生就会被领养当童养媳,而外婆是大女儿需要留在家里帮忙照顾兄妹,或者也是因为家人疼爱,所以外婆是18 岁才出嫁。婚礼当天,有另外两家人也以亲家的身份参加,外婆才发现,外公原来先后有过两任有契书的童养媳,可惜都因为疾病未等长大成人就离开了人世。虽然如此,这两家父母都念着契约和旧情,在外婆婚礼当天一起结亲家。因为都没有子嗣,外婆事先也不知情,后人也不愿说起。幸而这两家亲戚都坚持往来,直到后来外婆病重,两家亲戚的后人都还专程看望,情深义重。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和故事。外曾祖母和她妯娌们参与了祖屋建设,她专门负责舂米(旧时脚踏石木器装置舂米)造饭,踏到脚皮肿裂,因为对老屋情感深厚,义无反顾选择在老屋寿终正寝。外公当年病重临别时也想着要回老屋,外婆心疼没同意。外婆纯朴善良,带大并供她弟弟读书,她曾经感慨当年不得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羡慕解放后姑娘结婚可以两厢情愿,怪她父亲看上外公家有大房子就将她外嫁。外婆生性好强,总说外公太忠厚老实,但又以她的方式与外公白头偕老,甚至在外公离开不到一年,她也就跟着去了,却又说不能和外公合葬在一起,想着把外公还给他的童养媳。
老屋记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回忆,还维系着各房各亲之间的情感,既是乡愁,又见证时代的变迁。外公家的长辈们多次向后辈提起,“祖屋不是地主屋。”解放前期,外曾祖父在冰冷的春节前夕,打开祖屋大门热情迎接解放军小分队驻扎。经过几代人的建造修葺,祖屋变成了我们后来看到的横排大屋。因为开枝散叶、周边建起新居,祖屋也就年久失修。后来外公也有了他主持修建的房屋,只是时光洗刷,部分墙垣已经坍塌。
随着时代的发展,外公所在乡村的后辈都住上了楼房。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外曾祖父修的祖屋名字叫“尚书楼”,旨在寄望子孙崇文尚学、耕读传家。得知后辈们也坚信因为“祖屋不是地主屋”,所以祖屋得以迎来解放军入驻,得以现今又成为县上文物保护单位。得知当年外婆还用我母亲出嫁礼金,买回了缝纫机,至今还存放在外公建造的那座老屋里。得知母亲睹物思人,因为怀念,泪水涌出打湿了书卷和彼此衣襟。是啊,老屋“尚书楼”于我,不仅仅是寄托着对祖辈无尽的缅怀与思念,延续着我们源源不断的亲情血脉,更多的是南方乡村变迁和人文风俗更迭的历史见证,烙下了深深的时代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