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蓉
一
当周围已是高楼林立,我主张拆除老宅,建新房子。
眼前灰色的水泥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改变了周围熟悉的环境。一开门就能看见的西山,在高楼后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露出尖尖的山顶。我突发奇想:寨子里很多人家修起了楼房,何不让弟弟弟媳将老宅拆掉,也修个小洋楼,让父母享受享受。
我的提议马上被父亲驳回,他严厉地说:以后谁也不许提修房子的事。从小到大,父亲是溺爱我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呵斥,着实深感意外。
为什么不能拆老宅呢?
二
一想到要拆掉老宅,我像是长时间待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个敞亮的出口般喜悦,为解脱黑暗的恐惧而浑身轻松:以后我再也不怕老宅楼梯间那黑黑的小屋,还有爷爷奶奶每晚讲的那双从楼梯往下走的穿着绣花鞋的小脚,那是漫无边际的黑色恐怖和一双永远也走不下楼梯的绣花小脚,像梦魇一样控制着我,让我时刻处于恐惧之中。拆掉老宅就是拆掉记忆中的恐惧。黑色恐惧和绣花小脚因没有黑屋和楼梯的依附,而无所依存并灰飞烟灭。往后日子里恐惧只能在我记忆深处睡大觉,我不会叫醒它们。我再也不怕天黑后,一个人去老宅后面的厕所了。强势地占领了我半生时光的黑夜,埋藏在记忆里的恐惧,都会随着老宅的消失而淡忘。
我始终认为,老宅是爷爷奶奶的。
爷爷去世23年后的一天,奶奶得病的那一天晚上,奶奶的保姆张阿姨说她清楚地听到从楼梯间黑屋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起来,起来,走了。奶奶答应了。可是,记忆中奶奶分明再三叮嘱我们,天黑后有人喊名字不能答应的。而且一年中会有一两次,奶奶总是自豪地说,昨晚半夜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硬是没答应。我问奶奶,半夜谁在喊你?奶奶神秘地小声说,阴间的差人。张阿姨给母亲说:老姐姐,我都吓死了。母亲明白了,说,别怕,那是我家老大大接老妈来了。我们都明白,如果不是爷爷喊奶奶,对深夜呼喊声处于高度警惕的奶奶是不会答应的。保持了一辈子警惕的奶奶,还是在深夜答应了爷爷的呼唤。我们确信爷爷想奶奶了,爷爷要带着奶奶离开了。果然,第二天奶奶突然得病,病情逐漸加重,一个月后,离开了我们。由此我才觉得原来爷爷并未离去,他在家里等奶奶呢!那爷爷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在神龛上还是在黑屋子里?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
奶奶说:人死了要管三年家呢!确切地说,爷爷确实没离开过我们的生活,离开的只是他的肉身。
爷爷想我们了,只有在梦的专属时空和我们见面,而且大多数时候相见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梦中的我等待什么,不会是漫无目的。爷爷会在我不经意间突然出现,我的心着实砰的一跳,继而再见的喜悦转成氤氲的疼痛,像水一样淹没了我,让我在惊愕之余,在长大的嘴巴还没有闭拢前,从心里顿时生出对爷爷的无限思念。梦里的我知道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我还是紧紧地、紧紧地攥住爷爷的手,不愿松开。我对爷爷的思念绵长而炽烈。可是爷爷的手没有肉感,似一团空气,我握不住也拉不紧。我嘴里埋怨爷爷走得太久没来看我,眼泪则像一条小溪般汩汩流出。梦承载不了眼泪的痛,眼泪被梦丢弃在枕头上。每次在我悲伤得不能自拔的时候,梦不忍心看着我如此难过,果断地中断了我和爷爷的见面。我哭得抽搐着,和湿湿的枕头一起回忆着梦中的情景,趁还有清晰记忆时,珍宝似的存入大脑。
三十多年了,大脑的内存被梦占据了许多。
三
又有老宅的记忆里,每个夜里都不是寂静的,而是忙碌而喧哗的。
夜深人静是老鼠们撒欢的时候。一群老鼠像是从天而降,木头楼板发出一声声“咚咚”巨响,然后像百米赛跑一样,是脚步快慢着地的“嗤嗤”声,伴着争先恐后的“叽叽”声,老鼠的世界也并非和颜悦色。在无数个被老鼠惊醒的夜里,我能听出老鼠是肥胖或瘦弱、年轻或年老、机灵或笨重、和睦或争执,然后是老鼠们将一只玉米棒子往洞穴里拖,玉米棒子和楼板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沉静的夜被老鼠们搅和起了波纹,这波纹又传到我的耳朵里,传到幼小的敏感的心里,恐惧黑夜,恐惧老鼠,一下把我的睡意驱逐得无影无踪。我侧耳细听,当老鼠们分赃不均时,“叽叽”的撕咬声再度响起。
乡村的夜晚如一潭深水,是寂静的。除了不知名的鸟的哀号,加深黑暗和凄凉的深度外,偶尔有狗激烈或缓慢的叫声,代表着它们在忠实履职。谁家吃奶孩子的激昂哭声在宣告他肚子饿了,然后嘴里衔着奶头时满足的哼哼声,像一根火柴的亮光划过黑夜,很快这一点微弱的声音被苍穹塞进黑夜里,并将黑夜用一根拉链关上。然后夜又像是沉入了黑色的谷底。
无穷的黑夜包裹着一切:神的虚渺,鬼的恐惧,生的希望,死的讯息。
黑夜给我的恐惧远不只这些。
我小时候黑夜的记忆里可不光是老鼠们发出的声响,还有爷爷攒老爷时脚后跟沉重的着地声,一遍遍呼唤神灵虔诚的祈祷声,沙哑的嗓子恭迎各路神仙并请他们一一落座时唱神曲儿的喜悦声,牛角卦被一遍一遍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短暂的沉默,这是爷爷蹲在地上辨识着卦象,卦象不如意时,认为有鬼怪神灵作怪,爷爷的恐吓声、谩骂声……爷爷说:退下,给你三副马纸……草纸燃烧时呛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爷爷启禀家神,祈求给个上上卦。
爷爷需要打卦的事情多了,他要看哪个方位打猎会有收获,久旱了哪天下雨,今年粮食的收成如何……
在某个夜晚,爷爷会在老宅里指挥一场狩猎,可威风了。
夜深人静,爷爷呼唤着我家行神的名字(在民间行神就是行走的家神,不在神龛上坐班,能随时跟在会手和花头伊人身边的神),希望得到他们的庇佑。被请到的行神们一一到位。然后喊猎狗们的名字,给它们一块肉,激发猎狗的斗志。“大黄,嗖!”指挥者的命令威严而果断,猎狗大黄这时候该出击了,它知道该沿着什么路线出击,爷爷凭猎狗的叫声知道猎物到了什么地方,被猎狗围住的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爷爷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老房子像一个前线指挥所,忙碌、混乱、热气腾腾。这里是立体的,跨时间、跨空间、跨地域进行着一场狩猎。爷爷像一个将军在指挥所里派兵遣将,指挥着一场神、人、猎狗同时参与的声势浩大的狩猎。一场狩猎就是一场战争,大获全胜的爷爷眼里仅有此次战役的战胜品,他要将胜利果实给来自各个空间的参与者分配,割麝香,给先人和家神供奉……
黑夜里,爷爷指挥打猎的声音斩钉截铁,巨大而恐怖,情绪激动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爷爷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满载而归的荣耀彰显着军人后代的自豪。七百年来祖先打仗、狩猎的基因在爷爷的血脉里流淌。在无数个夜里,在生活中不时回忆并上演。
爷爷重复着这一切,他在巩固什么吗?他惧怕丢失什么吗?
在这样一场虚拟的狩猎中,神的庇护、卦象的预示、人的指挥、猎狗的尽职,合力取得了大胜。这是一场齐心协力的战斗,当指挥官的爷爷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分满足。他血脉里祖先遗留下来的骑马打仗、狩猎的征服欲望浓度很高,无力摆脱。他生活在太平盛世,打仗、狩猎离他太远,他只有在黑夜里沿着先人的足迹,模仿、巩固、加深记忆。
我很小的时候,半夜常常被爷爷攒老爷的声音惊醒,吓得大哭。奶奶将我藏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说:不怕,不怕,你爷爷又在摆疯症呢!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睡觉而要攒老爷?重复的行为意味着在重复中改变或者创新,以及发掘出其他情况的种种可能。爷爷固执地想一次次重新来过,他是想改写历史?为什么?
父亲说,爷爷对狩猎又爱又恨。
爷爷十多岁时,他的父亲去狩猎,套住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女子祈求放了她。爷爷的父亲放了白衣女人,女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一只白狐跑掉。从此,爷爷的父亲病了,半年后英年早逝。爷爷从此有了心结,他不甘心,他想将那一天重新来过。爷爷的父亲威武,家神威严、猎狗凶猛,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爷爷很想挽留他父亲年轻的性命,给予七个孩子父爱以及长大必需的物质保障。
但是,任凭爷爷如何努力,他永远找不到那天的时间,进入不了那天时间的罅隙。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们一家人已经习惯爷爷偶尔在深夜里攒老爷的各种声音。爷爷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沉浸在其中并怡然自乐。爷爷在黑夜里的这个世界,对于我们同样是黑暗的,我们无法进入。他在这个世界里传承着、遨游着、实践着、满足着。虽然身体在老宅里,但是并不妨碍他精神的出游。未卜先知或者通神,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本事。
爷爷的黑暗世界里到底都有些什么,让爷爷如此痴迷?
白天的爷爷有时要给我泄露一点“天机”,说他在占卜全村的未来、我家的运气。可是,就算占卜到了未来,爷爷一个凡夫俗子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不过是在问天,可天机不可泄露。爷爷在夜深人静时,用攒老爷、打卦的方式和神灵对话。卦打开了爷爷和神灵之间的一处微小缝隙,他在偷窥未知,他臆想未来先知,或者,他想篡改历史。
爷爷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内心是充实的。他的行为是继承老一辈人对大自然初步的认知和探索,是朴素的、执着的、迷信的。是自我安慰、自我疗伤、自我肯定的原始试探。是人与自然的初级融合,是对大自然的完全崇拜。我为他的聪明才智骄傲。我也为他不能实现愿望而失落。
四
老宅是爷爷奶奶的,也是家神和先人们的。
我想,爷爷口里的家神,是爷爷的爺爷奶奶吧,或是爷爷的父亲母亲吧!
我从没见过面的家神,在我的心目中,是神秘的、法力无边的,又是无处不在的。在爷爷的口中,家神已经承载了我们的幼年,他们还将托付起我们的整个人生。不管这人生是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我年龄多大,在他们的庇护下,岁月应当风和日丽,生命应当阳光灿烂,人生应当是面前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我没见过面的家神的灵验和无处不在,已经治愈了我的胆怯、畏惧和悲观。
没见过面又如何?我知道,爷爷奶奶就是家神的化身。去世后的爷爷就是保护我们的家神。对于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有儿子的梦作证。
儿子六岁时,外公外婆带他回老宅住过一晚。这晚的梦,给儿子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儿子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门是关着的,梦中儿子的身体悬浮在空中,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窗,看见厅房门前的台子上站着一个穿黑衣黑裤的老人。当时我爷爷已经去世十一年了。我爷爷没见过我儿子,儿子也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眼神犀利地从头到尾看着儿子,目光如X光射线,如CT机器,将儿子的相貌、骨骼、血型、气味等检查了几遍后,露出了笑容,转身进了厅房。看着如此怪异的老人,儿子在梦中也吓坏了。第二天醒来,从不说梦的儿子觉得这个梦太过蹊跷,于是给外公外婆说,昨晚有个怎样的老人站在台子上怎么看他,外公外婆面面相觑,知道是他们的父亲在审查这个外姓的孩子。审查的最终结果,原来是他最疼爱的孙女的孩子。于是他笑了,回到他的屋里。而且,儿子被划入家人范畴。我儿子——爷爷的曾孙,还将得到家神们和爷爷的庇佑。
在我记忆中,夜晚是爷爷的,白天是奶奶的。
奶奶每天早上吃完饭后最重要的事就是说梦。也有等不及边吃饭边说梦的时候。说梦,对奶奶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关乎太阳落山到太阳升起这段时间的精神经历。奶奶说梦的心情是急切的,有迫不及待的感觉。她想和别人分享她一夜的经历,这些经历对她来说,有些是熟悉的,更多是陌生的,让她有些害怕。经她的口说出来,好像是附在她身上一个令人十分恐惧或者厌恶的东西从嘴里说出的话语中被甩掉,奶奶的内心重新得到了宁静一样。如此,奶奶才有更多的勇气面对未来的夜晚和未来的梦了。夜晚的梦阻挡了奶奶黑夜和白天的交接,必须要说出来,奶奶才能跨过黑夜进入白天,才能将黑夜放在一边,开始新的一天。如果没时间或没机会说梦,奶奶会无精打采,像还在梦中没有醒来一样,整个人还在梦的情景中不能自拔。说梦,是奶奶的自我救赎,关乎精神的,关乎身体的,关乎时间的。每天早晨必须留足够的时间给奶奶说梦。时间像牵着一个口袋,在奶奶的下巴处将奶奶的梦接住,绑紧,放到过往的时间里锁好。然后时间和奶奶彼此安然。
当黑夜将奶奶的梦收回,奶奶的人生到了弥留之际。当奶奶没力气说梦时,爷爷接奶奶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五
家家的神柜都放在厅房的神龛前。神柜的上方是先人的地盘,是我们的禁地。在一个家里,唯有神柜上方和灶神阿婆的领地我们不可造次。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我家也做了一个三格的神柜,漆着朱红的油漆,放在神龛下。朱红的颜色,沉重、包容,增添了神龛的庄严与神秘。神柜是给先人们摆放供品的地方,也是先人们落脚的地方,连接着天和地、神仙和凡人。神柜的神态威严,立在先人和我们之间,不可逾越,也不敢逾越。神柜是先人们从天上来到烟火人间的一个台阶。
每年大年三十,一阵阵鞭炮声中,一片片红色光亮中,一声声欢呼声中,父亲和弟弟请来先人和家神的案子,高高地悬挂在神龛上方,接受着我们的香火和食物的敬奉。香火烟雾缭绕,蜡烛照亮祖先们威严的面容,审视着眼皮底下的这些子孙。透过沾满鸡毛缝隙的家神案子,家神们满脸威严,时刻不忘自己的职责。我畏惧这威严的眼神,往往丧失再看一眼的勇气。新年的喜气和节日的轻松,并没有让家神们放松警惕。我害怕看到他们洞穿人心的目光,和让坏人无处遁形的威严,往往将目光放在神柜上,看还愿的鸡,看被退掉一身毛的鸡将头高高扬起,灵魂接受着先人们和家神们的点化。先人们将未来的天机泄露给这只鸡,鸡又将天机隐喻在头骨上,让爷爷在年夜饭上解读。就像私底下搞的一个小动作,在避讳什么,又在昭示什么。在这个过程中谁也没有犯规,先人们没有透露天机,当祭祀品的鸡也没有开口,我们也没有询问。这是隐藏在时间里的秘密,在我们热切的关注下,神的昭示由爷爷来解读。听完爷爷的解读,佩服地抬头看去,先人们用手捋着胡子,神秘的微笑和善良的目光,囊括了新年所有的吉祥,赐福给了所有的会手和花头伊人。
过完年,即将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没时间和先人们交流,于是父亲把先人和家神们请到楼上。神柜上方的神龛上又是“天地国亲师”的地盘。继续让“天地国亲师”指导日常生活。
六
房子是家,但家的含义不完全是房子,还有家人。家人是和自己有血脉关系、姻亲关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是保证家族基因延续的链条。生命有先后,冥冥之中,生命的来到和离去都有时间。
我知道在生命中的某一天,爷爷奶奶会离我们而去,没有什么能够挽留住他们,世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我的心里常常会想,当爷爷奶奶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到来时,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告别,爷爷奶奶怎么能忍心走远,今生再不见面。年幼懵懂中觉得死亡是诗意的,如电影画面里的一样,告别程序必不可少。
爷爷73岁时,我14岁,读初中,住在外婆家。
初春时节,农历三月十七,天气已经异常炎热。一场春雨后,满山的嫩绿覆盖了紫黄的枯枝,布谷鸟“布谷、布谷”叫个不停,催促着人们到了下种的时节。父亲出差了,母亲忙着家里的农活,开始了又一年的农事。
初春的天气骤冷骤热,得肺气肿的爷爷在冷热季节交替时总会咳个不停。收工回家的母亲,看着爷爷咳得厉害,父亲又不在家,喊来族内当医生的大老子给爷爷看病。大老子精通中西医。悄悄地问母亲,他兄弟什么时候回家?母亲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大老子说,晚上就让族内的小辈子们陪爷爷睡觉,万一爷爷想喝点水什么的。看着爷爷是老毛病,而且病得不是很重,母亲也没多想。晚上由族里的兩个岁数和父母差不多的老哥哥陪着爷爷,让忙碌了一天的母亲休息了。
看到两个孙儿陪他,爷爷当然高兴了,给他们讲祖上的故事,讲打猎、讲他一生的奇闻逸事,听得两个老哥哥哈哈大笑。哥哥们知道,爷爷突然精神好是回光返照。生命留给爷爷的时间不多了。不久,家神带着爷爷一起回到了神龛上,不再下来。两个哥哥送走了爷爷,喊奶奶和母亲:二奶奶、娘娘,起来,二爷走了。
父亲不在家,家里的天塌了。
天亮时,外婆和大舅喊醒了我:你爷爷病得厉害,我们去看看。
我曾多次想象和爷爷最终的告别,爷爷会给我说点什么、告诫我什么、希望我什么,然后在生离死别的悲痛中爷爷不舍地离开。可是什么都没有,爷爷不告而永别,他那么爱我,他怎么能这样?当爷爷对我来到或者离去毫不理会时,我感到被爷爷抛弃的孤独和伤心,我像是在旷野中,四处无人,没有任何声音,我孤立无援,我被亲人和时间遗弃了。我第一次有了痛彻心扉的难过,我的心里被痛苦和孤独装满,没有一点罅隙。
我想象爷爷一定是睡着了的模样,安详地、静静地躺在厅房,灵魂在神龛上看着还没有长大的我们,忧心忡忡。
20世纪80年代,没有手机,信息不通畅。得到消息父亲连夜往回赶。看到父亲回来,奶奶和母亲号啕大哭。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是如此惶恐。当父亲回到家里,我们一家人终于感到有主心骨了。
我和奶奶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揭开盖在爷爷脸上的纸……我看见了……气候炎热,爷爷完全变形,不再是我往日慈祥的爷爷。我惊呆了,我的眼睛所见和我记忆中爷爷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我不能接受,我也没时间接受,没心理准备接受。视觉神经和大脑反应没时间汇合交换意见,它们也呆了,都停在了半路上动弹不得。于是,我也呆了,不会哭,不会说话,不会眨眼,没有思维,呆若木鸡。当奶奶回过神来,赶紧用手挡住我的眼睛,将我一把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我,说把娃吓坏了。周围的人才注意到我,赶紧说,别让娃看,快把娃拉开。我在突然而来的巨大惊吓中丧失了自己,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体,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世界一片寂静的黑暗。更重要的是,我慈祥的爷爷丢失了,时间将他藏在哪了?我的记忆被时间用一把快刀劈断,眼前的情景和往日的记忆无法衔接,我的肉身和魂魄被速冻,站在断开的悬崖两头,肉身和魂魄都无法向前迈出一步而汇合。不同时迈出的这一步会让我掉进万丈深渊,亲人们无法打捞。
奶奶使劲地摇我的身体,不停地用口在我的额头上深深地吸一口,将口水重重地吐到地上。奶奶试图用口水黏合断开的悬崖,她希望通过她的努力,将我站在悬崖两端的身体和魂魄拼合。可是,这样做是不够的。奶奶还得用语言在悬崖两端架一座桥,将我游荡的魂魄归还到肉身。
奶奶慢慢地给我讲人死后的变化:肉身会腐烂,只剩下骨头,而魂魄会进入轮回,如果生前做了好事,就轮回进入人道,下一世投胎变人。如果生前是恶人,下一世就会投胎变成畜生或者在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人腐烂得快,是好事。爷爷生前是一个好人,他的魂魄已经起身去往生了,你也看见了。
奶奶的语言像温热的水,我被奶奶的语言慢慢解冻了、苏醒了。我的肉身和魂魄终于顺着奶奶语言搭建的桥梁汇合。
奶奶对生死轮回的道理虽然普及得迟了一点,但让我明白了爷爷奶奶朴素的生死观。我终于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意味着什么,也慢慢接受眼睛看到的一幕。奶奶慢慢地找回了被剧烈惊吓丢失、迷茫的我。我需要时间选择性地遗忘,在以后岁月的长河里,那不堪的一幕已经逐渐模糊,我知道,我该记住的是爷爷对我疼爱。
七
爷爷奶奶留在时间里的岁月,由老宅保管。拆掉老宅,就是和爷爷奶奶再一次的永別。我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不让拆老宅了。
不可否认,爷爷奶奶和老宅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爷爷奶奶和老宅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刀耕火种,牛马满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家里儿孙成群,当互联网、电脑、5G和四辆小汽车无处安放时,父亲知道,一座长三间的木头房子,承担不了这么多,爷爷奶奶已经带着老宅的脉息走远了。于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时间需要叠加,记忆需要叠加,房子也需要叠加。三层的楼房,将这些有序地叠加在一起,放置在相应的地方。
父亲终于同意拆旧建新了。这个决定,对父亲而言,有些痛苦和残忍,更多的是迫不得已。他内心一定背负着深深的愧疚,对传统的不舍,对祖先的不孝,对家业的传钵。他要求在顶楼给先人们、家神、行神们修一间宽敞的神龛,安置好神灵;他要求家里的传统不能变,八月十五、大年三十供奉的高头凤凰不能少,安排好传袭;他要求给老房子全方位拍照,记录他和爷爷奶奶共同的时空,放置好自己的灵魂。
拆房子的前两天,恰巧是爷爷去世36年的祭日。父亲准备好香蜡纸祭祀品,并在草纸上写上:奉请本家祖神和当方土地之神转亡灵李玉槐老人,祭日奉献钱财壹佰万贯。落名处写上儿、孙、曾孙的名字。厅房里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别处,包括神柜。父亲还是在放置神柜的地方点燃了香蜡,袅袅青烟升起。我想起小时候问爷爷的问题:爷爷,你给神仙说的话,他们又不在,怎么会听到?爷爷说:点燃一炷香,青烟升起,神仙就知道你有事求他了。他们的脚踩着青烟,马上就会来到你的眼前。这次,我想,家神们是从楼梯下来的。因为和往日不同,厅房里没有了神柜,家神们无处安身。他们聚在我们头顶上方,扣板和楼板之间的空间里,从楼梯方向第一声噼噼啪啪的声音骤然响起,是质询,也有不满。先是一声、两声,很快汇成密集的、无序的混合声,呈漩涡状在头顶盘旋、移动。我脑海里浮现出课本里漩涡状的银河模样,每一颗闪亮的星星,就是一个先人的灵魂,每一声噼啪声就是先人们的训示。我们跪着不敢说话,屏住呼吸,看着燃烧的草纸带着红红的颜色和温和的热量快速呈直线飞向天花板,被天花板吸附片刻,逐渐变暗,变成灰白色慢慢落下,停留在我们的头、脸、眼睫毛、衣服上。似先人们一双双爱怜的手抚摸着这几个子孙。
顶着一头纸灰的父亲禀赋:今天是老大大的祭日,我们都记得。家族开枝散叶,儿孙满堂,是你们希望的。你们关心的孙儿、曾孙都长大了,房子住不下了,准备修楼房。我们一定会在顶楼修厅房,请家神、行神、先人们入住,让你们住得舒舒服服的。后天就要拆老房子了,先人们一定要保佑平安顺遂。
此时,噼噼啪啪的声音继续盘旋着响着。我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扣板看,除了夹层里继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外,扣板依旧。我们没人敢说话,只是用眼睛示意着,看着天花板。漩涡般的盘旋是打破秩序后的混乱,没有方向时的迷茫,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在讨论他们该何去何从。是啊,百十年来,他们有自己的地盘,从来没有这样惶恐过。父亲好像突然明白了:委屈家神、行神、先人,你们暂时移驾到偏房子的楼上,就一两年的时间,给你们修好了新房子,布置好神位,请你们住新房子。你们请回吧!
噼噼啪啪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二天晚上,就是拆老宅的前一天夜里,我们围着老宅坐到子夜,这是老宅的最后一夜,老宅的生命启动了倒计时,就像爷爷奶奶去世后出殡前的最后一夜,显得无比珍贵。父亲一直在讲和老宅有关的故事。父亲一夜未眠,他准备好香蜡纸,炉子里生上火,院子里烟雾弥漫,充满人间烟火的真实。父亲沉默着,出神地看着老房子,不再说一句话。六点钟,天快亮之前,我看见朦胧的灯光中,父亲背着手,神情黯然,站在厅房门前,像是他儿时依偎在爷爷奶奶身边一样,他想再一次感受老宅和爷爷奶奶的味道和温度,最后一次重温他们曾经共有的时间。眼睛看着前方,看着将要来临的第一束曙光。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