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阳欣
在农村,举办乡宴是非常普遍的人情往来。乡宴的形式近年来不断改变,做乡宴的人逐渐从一种身份,演变为一份职业,一个行业。乡宴市场产业化,让很多人进入了这个行业。他们即使不是厨师,只要能够接到生意、组织人手、提供包办服务,也能经营下去。
人生一世,婚丧嫁娶,喜怒哀乐,浓缩在一场场乡宴之中。这是中国农村的烟火底色。
清晨6点钟,运送蔬菜的货车驶进了四川都江堰市胥家镇檬梓村的村道,在靠近油菜花田的空地上停稳,杨国龙和弟弟杨国虎已经等候在一旁。菜不用再挑选,直接卸货搬进厨棚,合作多年的老货源,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行事,蔬菜必然是凌晨2点多新收上来的,保证新鲜、足量。供货商心里明白,长期建立的信任,一朝不慎就会被打破,不敢拿生意来糊弄。
这次丧宴筹备得急,两天前主家家里的老人过世,托朋友请了杨国龙兄弟承办宴席,第二天双方就定好了桌数、菜品、价格和场地,第三天老人下葬,举办丧宴,时间安排得停停当当。
在都江堰,人们称乡宴为坝坝宴。坝坝宴通常有固定的菜式,兼顾红油、清汤,老少咸宜。丧宴照例是22碟菜,做得相对朴素;喜宴做26碟或28碟,摆盘更加精致、讲究,会放上修饰的雕花。传统的“九大碗”都为蒸菜,目前还广泛保留的是蒸肉、烧白,鸡鸭牛羊肘子另有其他的做法,以保证口味的丰富。
大锅炒菜分量大,一锅能炒20盘,寻常的锅铲不够用,需一柄长勺加一个平底大水瓢。杨国龙一手拿勺,一手拿瓢,不停地翻炒,出菜时一瓢一瓢地往脸盆里盛。菜刚盛好,马上就被帮厨抬到工作台上,六七个阿姨围上来,迅速分盘,再装入托盘。阿姨们端着摆放五六个菜的托盘往返于厨棚和宴席之间,22道菜依次上桌,从第一道菜到最后一道菜,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杨国龙和杨国虎从早上开始忙,一直到午后宴席散去,洗净锅碗瓢盆,把桌椅板凳、餐厨用具装上货车拉回仓库,这一单生意才算是完成了。乡村厨师对手臂力量要求高,每樣菜重十几斤至几十斤,厨师要切菜、搬运、翻炒、炖煮,往往做两天宴席就要休息两天。
杨家兄弟在都江堰市胥家镇做了15年乡村厨师,二人打小就在饭店学厨,学成留在饭店做厨师。乡间坝坝宴多,他们偶尔会被熟人介绍去帮忙,做过几次后,杨国虎觉得“这个活儿安逸”。
在饭店,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在狭小的厨房里,面对的都是后厨同事,待久了,杨国虎有些厌烦。30多岁时,他开始做坝坝宴,虽然做菜的地方没有餐厅大,但自己接活,时间灵活,自由,而且可以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吃“百家饭”。
以前的乡村厨子相对清闲,只管做菜,揣几把刀就上门干活了。厨房其余的活由主家或邻里帮忙,桌椅碗筷都需主家自己向四邻借用。杨家兄弟做乡厨,自己准备器具桌椅,找人帮厨,负责一应所需,主家只管出钱,提供酒水。他们买了车,建了仓库,需要时,一车能把所有物资运到现场。
靠着口碑,杨家兄弟生意越做越大。每个村镇都有乡厨,味道是关键。杨国虎说:“很多到了三四十岁的厨师,从餐厅出来,都做坝坝宴,但有的人小锅菜炒久了,对大锅菜的味道拿捏不好,味道不好,吃过的人不会再请他。只有味道好,才会有第二家找上门,才能接着往下做。”
做坝坝宴辛苦,钱挣得不容易。600元一桌的宴席,成本大约为480元,还需付帮厨阿姨的工钱,20桌的宴席,至少需要6名阿姨,每人180元,算下来,每个厨师一天大概赚300元。
一些年轻人正加入这个行业。对于他们来说,这份工作比种田轻松,相比外出打工,又能留在家乡,是个不错的选择。
喻志勇今年31岁,从2010年在饭店做学徒开始,他做过夜宵烤串,后来开儿童乐园,一度扩张到3家。步子迈得太大,乐园后来悉数倒闭,他感到在外面赚钱辛苦,容易出问题,便萌生了回村做厨师的念头。
他老家为民村所在的江西南昌市扬子洲镇,是南昌市的主要蔬菜基地之一,镇上做乡宴厨师的人多,仅为民村就有十几家。农闲时,村里的妇女都去做帮厨。喻志勇的母亲就是在帮别人洗菜、切菜时,慢慢学会了做菜,自己购置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开始接上门酒席的活儿。
喻志勇的母亲每次出门接活,都用摩托车运送所有的用具,因为运载的东西太多,不少在路上磕磕碰碰就坏了,摩托车也因为超载被交警拉走过一次。2017年,喻志勇回家承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辆货车。
刚开始没什么人找他做,一个月10单都没有,喻志勇不得不兼职做外卖骑手、卖西瓜。但喻志勇还是决定继续做下去。“乡村厨师赚的钱很硬,一做完就马上收钱,不会拖欠。”
他另辟蹊径,从改善设备入手,提高竞争力。除了买货车,他还率先用上了蒸饭箱。那时候其他的乡厨都用电饭煲煮饭,经常把饭煮得半生不熟,蒸饭箱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人都骑三轮、摩托车,只能接附近村镇的生意,喻志勇依仗货车的优势,接了很多别人不接的远距离的活儿,把接单范围扩大到周边城市。
他也因此熟悉了南昌周边各种关于菜品的风俗。比如红喜事的宴席菜是双数,白喜事只能做单数。比如在昌东罗家一带,不管什么酒席,都必须出现四个主打菜:竹笋,寓意节节高升;鱼,寓意年年有余;猪舌头(当地称招财),寓意招财进宝;肥肠,寓意常来常往。
“我们乡村厨师,主要就靠口口相传,多做几单后,别人觉得这个小伙子创新、有力气,名声慢慢地就传开了。”喻志勇说,他们家最初只有他和母亲从事乡厨,后来弟弟、堂嫂、姑父、舅舅等都加入进来了。喻志勇开过店铺,他引入公司化运营模式,申请营业执照,租更大面积的厂房,货车从1辆增加为5辆,成功打造了自己的上门酒席品牌。
南昌市周边的农村流行举办回娘家宴席,整个村的外嫁女集体回娘家,表演走秀,村里要一起办全村参与的宴席,规模大,往往多达一两百桌。普通的乡厨难以承接,即使合作接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调度人手、用具,但喻志勇能轻松地接下来。
他不担心乡村宴席的生意会像儿童乐园一样因扩张而倒闭,在他看来,乡村宴席永远都有市场。“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有太多可以办宴席的事情了,满月酒、周岁酒、升学宴、订婚宴、结婚宴、乔迁酒席、做寿酒席……”总会有生意做的。
“农村办酒席就是热闹、实惠、分量足嘛。有些宴席要吃两三天,在村里办宴席,吃完后就可以在家打牌,打麻将。”遇到节庆日,扬子洲镇上几乎每个厨师都能接到单子。
乡宴逐渐从过去由老师傅兼职,演变成了一条乡村产业链。
乡宴市場的产业化,让很多人进入了这个行业。他们即使不是厨师,只要能够接到生意、组织人手、提供包办服务,也能经营下去。
张青原本想成为一名短视频博主。为了吸引流量,他在家乡江苏徐州市沛县拍摄了几条乡村厨师炒大锅菜的视频,结果一下子就火了,很多人在视频下留言“酒席怎么包办”“我们这儿你接不接单”。
乡宴包办对于张青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行业,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行业很有市场。“沛县有13个乡镇,只有一个新城区,农村的人数远远多于县城人数,年轻人即使在城区工作,遇上红白喜事,也一定会回农村办。”张青分析。
他购买设备,通过熟人认识了几名做乡宴的厨师,以兼职的方式聘请他们,大部分订单都是通过自媒体平台接的。张青说:“我们通过自媒体接单,宣传比较系统,面向的用户多,我还有自己的货车、仓库,有厨师、帮厨的人脉资源,不仅接本地的订单,也在徐州市周边一两百公里接,慢慢生意就做起来了。”2020年从4月开张到12月,张青做了200多单,平均每单25桌。
张青通过微信群联系厨师和帮厨,接到订单后,他按以往的经验估算出需要的人数,在群里发布信息,大家自愿报名。厨师除了掌勺,还负责凌晨3点多去农贸市场批菜。张青给一个厨师一天的劳务费为600至700元,而一个帮厨一天能够拿到120元至150元。
乡宴事情琐碎,张青要统筹帮厨的工作,上菜的次序、每个人负责哪台桌都要定好。一开始不熟悉,安排经常会出问题,比如上错菜、菜量准备不足。渐渐有了经验后,他觉得自己适合干这一行。
他回忆小时候村里的宴席,每家每户都是请邻居帮忙一起做,几个人也可以做二三十桌菜。现在随着农村收入提高,比起负担人情债,人们更愿意出钱请专门的厨师来做,所以乡宴订单越来越多。
农村的文化传统随着乡宴一起延续下来:仪式、习俗和味道。
陈庆泉在广东中山市做了30多年餐饮,开过饭店,也做乡厨。近几年乡宴市场竞争大,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厨师,但本地人都知道,如果要办几百桌的大宴席,找陈庆泉才行。
几十年来,他带出来很多徒弟,现在大多依然在酒店里上班。他办大宴席需要很多厨师,打一个电话,徒弟们就会过来帮忙。
在陈庆泉所在的南朗镇,乡宴行业已经很成熟,每一个部分都有人专门负责,送海鲜送菜的、拉台布的、抬凳的,等等,分工明确,陈庆泉只需要开一辆小车去到办宴的地方就行了。
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清明节,中山家家户户都要拜山祭祖,举办宴席。陈庆泉还坚持做传统的粤菜菜式,酸甜骨、咕噜肉、蒸整猪、白切鸡,等等。但许多复杂的菜式在乡宴中已经很少见了,例如八宝鸭。乡宴需要快速上菜,能够保留下来的只能是可以提前制作或快速蒸炒调制的菜品。
随着乡宴市场扩大、乡村厨师增加,很多地方成立了乡村厨师协会。协会不仅会对厨师进行技能培训,还会帮助他们规避各种风险,使乡村厨师行业发展越来越规范。近两年受疫情影响,多地乡宴都被取消了。四川都江堰市乡厨协会会长李俊忠说,很多乡厨挨不过这么长时间的淡季,为了生活,只能转行,或者找些兼职。他寻思,能不能以协会的名义给政府写封建议书,帮助本地的乡村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