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听茶

2021-06-10 20:03劳罕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桂树桂花

杭州地界产不少茶,最有名气的当属“西湖龙井”。

作为中国十大名茶之首,“西湖龙井”素以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绝”而著称,被誉为绿茶中的极品。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改成“一方水土养一方茶”也丝毫不为过。杭州茶博园的专家告诉我,“西湖龙井”所以口感独特,与产地的气候、光照、土壤、水源大有关系。

狮子峰、龙井、梅家坞一带,地势北高南低,加之周围山峦重叠,林木葱郁,既能阻挡北方寒流,又能截住南方暖流。谷地里溪流纵横,泉水泠泠,经阳光照射,水汽蒸腾,在茶区上空常年凝聚成一片云雾。

对茶叶生长来说,这片云雾很重要:阳光直晒,口感就有些“暴”;完全没有阳光,则不利于茶树生长,即使勉勉强强长出了叶片,质地也太“懦” ,经不起一泡。而这一带的云雾,不薄不厚,不淡不浓,可谓恰恰好!

好的茶田,必须通风。风也很有讲究:直来直去的风,太尖厉,嫩叶经不起蹂躏,叶片还没有舒展开来,汁液已损失了很多,做成的茶口感就会太“燥”。需要的是那种不徐不急缓缓吹来的风。狮子峰、龙井、梅家坞一带的茶田,大多团拱在“畚箕状”的谷地里,沿畚箕口扶摇而上的气流,大都具有这种特点。

而且,这种气流在爬坡过程中往往因地势增高,遇冷凝霜。如此,便赋予茶田独特的小气候:无霜期短,空气湿度大,冬季低温时间长,直射的蓝紫光较少。

这种独特的气候,有利于植物中氨基酸等氮化合物的形成和积累。

无独有偶,造物主对这里的土壤也特别垂青:九溪十八涧带来许多矿物质,所以无论是山坡还是洼地,土壤中均富含茶树生长所需的钾、镁等元素。

种种因素叠加,为茶叶生产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千百年来,为了使龙井茶更具特色,茶农在种植方法上也进行了探索:茶田四周遍植香樟,茶畦之间插种桂树,于是,春日香樟花的清幽、秋日桂花的馥郁,便都一股脑儿浸入了茶树的每一片叶片。

你想一想,这样的茶叶泡出的茶汤,味道能差?

正宗的龙井茶,茶形似碗钉,色翠似糙米,滋甘似鲜醇,回味似兰香。总之,清淡低调,又不失优雅。1963年4月,毛泽东同志在杭州刘庄品了龙井茶后曾感慨:“龙井茶,虎跑水,天下一绝。”

龙井村,是九溪十八涧的源头,也是狮峰龙井茶的主产区。喝茶讲究的人,常这么说,“狮、龙、云、虎,狮为首”。

也许是因为喝茶道行不深,我觉得口感都差不多。

狮峰龙井,所以名气大一点,应该与那个爱玩的乾隆有点关系。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到龙井村狮峰山下的胡公庙游玩,见此处,山峦起伏,溪涧清冽,烟岚缭绕,满目翠微,他流连忘返。这时,看到远处绿油油的茶田里,几个穿着鲜艳衣裙的女子正在采茶,犹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画(这几个采茶女子,是不是杭州知府安排的,就不可知了)。乾隆来了兴致,踱进田里煞有介事地采了一番。

皇上采的茶,随扈官员岂敢怠慢!马上找来当地最好的茶师,精心炒好,请皇上带回。返京后,一次太后小恙,乾隆前去探视,交待把带回的龙井茶请太后品尝。

太后品后,免不了夸上几句。乾隆为了取悦太后,随即传令,将杭州龙井狮峰山下胡公庙前那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每年采摘新茶,专门进贡太后。

茶叶有多种人体需要的营养成分。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说,美国哈佛的研究机构多年研究发现,绿茶对各种癌症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包括乳腺癌、肺癌、前列腺癌和结肠癌。

文章言之凿凿:绿茶对肿瘤的化学预防作用主要归因于多酚类化合物。

我不懂化学,绿茶有没有抗癌作用,不敢妄言。但喝茶对身体有好处,对于经常喝茶的我来说,深有体会。

全国各地,都有各自的茶文化。杭州的茶文化有自己浓郁的地域文化特点。

明代钱塘人、著名戏剧家高濂在他所著的《四时幽赏录》里,把“虎跑泉试新茶”作为四十八种幽赏之一:

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两山之茶,以龙井为佳。谷雨前采茶旋焙,时激虎跑泉烹享,香清味冽,凉沁诗脾。每春当高卧山中,沉酣新茗一月。

其实,杭州人喝茶,何止“沉酣一月”。

喝茶,是杭州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杭州人喜欢户外喝茶,一年四季,只要天气晴好,杭州的茶室、农家乐门前的空地上,都会支起一张张茶桌,坐满一个个茶客。桌上其实很简单,或一碟花生、或一碟瓜子、或一碟茴香豆、或一碟干笋丝,杭州人能悠笃笃地泡上半天、甚至一天。

这些喝茶的所在,收费大多不贵,一般工薪阶层都能消费得起。

春日、秋日,是杭州的旅游高峰期。要想喝茶,就要早点预定了,从早到晚,很少见到有哪张桌子空过。

听本单位一个老员工讲,老底子杭州人很会生活,即使在物质很不丰盈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杭州人也不忘春日里去踏青、秋日里去登高。用玻璃瓶灌些茶水,买两根葱包烩或者几块定胜糕,一家人坐在湖畔,自在地享受旖旎风光。

杭州人有句口头禅,叫“小落胃”。我曾问过许多老底子杭州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解释不太统一,大体的意思是:小小的满足。

其实,“小落胃”有大智慧。生活的要义,不管说得多么的高大上,究其本质,不就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嘛。也许杭州的老百姓,才真正参透了生活的真谛。

品茶,一半是品茶味,一半是品美景。美味、美景俱佳,才可能有好心情,也才能品出醇厚悠长的味道来。

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如果来个亲眷或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可以请他们到西湖边的茶楼去品茶。这些茶楼大多临湖,窗含西湖潋滟波,目尽环湖众山翠,室内檀香氤氲,有乐师持琵琶或古琴轻拢慢捻,韵味自然不俗。很给你撑面子呢。

茶博馆、湖畔居、理安寺等都是品茶的好去处。

理安寺,古称“涌泉禅院”,因内有与虎跑泉齐名的 “法雨泉”而得名。这个寺躲在西湖群山的褶皱里。寺前一条小溪,终年碧水清清。水不深,水底游鱼、小虾清晰可见。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楠木林。

杭州人很少来这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山里有这样一个所在。游客更是鲜有人涉足。

据载,五代时,高僧伏虎志逢禅师曾栖居于此地。吴越王为之建寺。

因为有山和林的阻隔,连风也刮不到这里。所以,这里一天到晚,静得出奇。能听到的,除了鸟叫声,就是法雨泉的“叮咚”声。

法雨泉,紧贴石壁,上覆石亭,靠石壁那面呈半弧形凹陷进石壁里。泉水不是从地里涌出,而是自岩隙里汩汩渗出,不时冒出一串串水泡。

壁顶汇聚的水汽,集聚到一定程度便“叮咚”跌入水中。因为安静的缘故,“叮咚”声如同被麦克风放大了一般,脆生生的,非常悦耳。

石亭朝外一面的石柱上,镌刻一副楹联“碧螺澄法雨,绿树荫清泉”。只有置身泉边,才能领略到此中的妙意。

这是一处冷泉,非常清冽。连泉底的細沙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曾经试过水温,砭人肌骨。坐在泉旁,向泉的半边,凉嗖嗖的。泉边有个平台可放两三张桌子,夏天在这里喝茶,不用吹风扇,绝不会出一滴汗。

因为水温低的缘故,夏天快正午的时候,泉四周水雾蒙蒙。冬日的早晚,外界气温低,这里亦是水雾蒙蒙。那种水雾,由水面翻卷着往上蒸腾,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鼓捣着什么,给人一种神秘感。

古人有诗赞曰:“晓为云气夕为岚,石上飞泉松下庵。欹枕欲眠惊未得,恍疑秋雨落澄潭。”

清代俞樾在其《春在堂随笔》一书中写道:“寺僧导观法雨泉,清莹可爱。中有泉龙,不过二寸,而有四足,具五爪。”

其实,是俞老先生缺乏科学知识了。据考证,所谓的“泉龙”,是两栖类蝾螈的一种。这种珍稀古生物活化石,现在已不多见。我去理安寺喝茶,每次都瞪大眼睛寻找,一次也没有看到。

理安寺喝茶,价格比较公道:我第一次去时(大约是2008年前后),按人收费,每人10元。一壶茶,一盘吊瓜子,一盘花生米,你尽可以慢慢坐品。喝多久都行,没人催问。如果你想在这里留餐,也可以,两菜一汤,25元。

这里礼拜天也鲜有人来,所以采访归来,我经常携笔记本电脑来这里写稿。有时候,一写就是一整天。

现在喝茶是不是涨价了?我不知道。

喝茶的地方,要论名气,恐怕当属“满陇桂雨”了。

当代文学大家胡适、徐志摩、郁达夫、巴金等名人笔下,都写过这里。1937年春,周恩来与蒋介石还在这里举行过国共第二次合作的高层会谈。

满觉陇,又称满陇,是西湖南岸的一个小村落。村落夹峙于南高峰与白鹤峰之间的谷地里。一条石板路沿山势逶迤而下,房舍分布在石板路两边。因古时此地建有满觉院而得名。

这里满山满坡,房前屋后,溪边道旁,田畔两侧,清一色种满了桂树。

最初的桂树,大约由寺僧所植。后来,附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以种植桂树为生。史料记载:唐代起,桂树已蔚为壮观。又经千年积累,这里的桂树便绵延成林海,沿着谷地,逶逶迤迤、密密匝匝达数公里。

有资料说,这里目前已有上万棵桂树。

金秋时节,琼枝捧蕊,珠英吐芳,万树竞开。这里的空气、草木、房舍、甚至尘埃,都被香气浸透了。

因为桂树的品种不一样,一树丹桂一树红,一树金贵一树黄,一树银桂一树白。红、黄、白攒集在一个谷地里,随风荡漾开去,那是一种什么阵势?

花,有开必有落。桂花花期不长,未几,便落英缤纷,密如雨珠。人行桂树丛中,头上、身上、甚至鼻尖上、眉毛上,旋即都挂满了桂花,如同沐浴了一场豪华的“桂雨”。

地面刚刚扫过,这不,也就刚过了几分钟,又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所以,称“满陇桂雨”,应该是很恰切的。

旧时杭州有“绝艳三雪”之说:“西溪的芦花,名之秋雪;灵峰的梅花,名之香雪;而满觉陇的桂花,名之金雪。”

这样的盛景,明代人高濂的《四时幽赏录》里自然不会落下。在“秋时幽赏”里,他专门写了“满家弄看桂花”:

“桂花最盛处唯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者,其林若墉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于此。秋时,策骞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入灵鹫金粟世界”。

高濂不愧是养生达人,很懂得怎样享受:

就龙井汲水煮茶,更得僧厨山蔬野蔌作供,对仙友大嚼,令人五内芬馥。归携数枝,作斋头伴寝,心清神逸,虽梦中之我,尚在花境。旧闻仙桂生自月中,果否?若向托根广寒,必凭云梯,天路可折,何为常被平地窃去?疑哉!

无论是花开时分,还是花落那刹,在桂花树下喝茶,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裹着浓浓的香风,桌几是香的,椅子是香的,杯盘是香的,茶水是香的,邻座的那个人是香的——不,所有的人都是香的……就这还不够,香味,还肆无忌惮地往鼻腔里钻;桂花,争先恐后地往茶杯里跳。别再犹豫了,你就连桂花一起痛快地喝下吧。

近些年,杭州旅游业如火如荼。为了延长花期,科研部门对桂树进行了品种改良,这里花已谢,那厢花方开,花期,期期艾艾、陆陆续续可以延长一个多月。村民们,家家户户院落里都摆满了茶桌。

桂花可嗅,亦可食。于是,杭州的茶食糕点,便和桂花攀上了关系。在满觉陇喝茶,佐茶的,少不了桂花糖、桂花糕、桂花瓜子。有的热心店家,还会殷勤地为你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圆子羹。

我曾向满觉陇一位九旬老翁请教过桂花糖的制作方式。初始,老先生王顾左右而言他。熟了,才透了点玄机:桂花将谢时,在桂树下,铺一张大被单,然后爇香熏撩。随着香烟缭绕,桂花便纷纷坠落到被单上。

“就这么简单?”我紧追不放,赶紧又奉上一支烟。

老先生过足了烟瘾,这才又透了一点秘诀:香,离花的距离一定要掌握好。约三寸许,不可太近,也不可太远。太近,破壞了桂花香味;太远,不利于桂花坠落。香的质地,最好是柏香而不是檀香——檀香太冲。香的形态,最好是塔香而不是线香。用塔香,是为了更好地控制香与花的距离。

桂花采下后,在背阳处阴干,放进大木桶里,撒上厚厚一层白糖,然后用厚布把桶盖扎紧——一定要密不透风。一屑屑空隙都不能留!这样经过半个多月发酵,糖分会渐渐融进桂花里,待糖化完了桂花变成了红褐色,便可以贮藏起来。

这种桂花糖,放多久都不会坏。无论是做糕饼,还是圆子羹,都是绝好的配料。老人神秘地说:“过去,满觉陇许多人家就是靠卖桂花糖发了家。”

老先生还告诉,采桂花,千万勿用棍敲。早落的桂花,质量很难保证。

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就像瓜农为了抢市场,瓜还未熟就摘了下来,口感能好嘛!

我把老先生的商业秘密透露了出去,老先生不会怪罪我吧?

喝茶地点,如果你不追名气,可选的地方那就多了。

杭州周边的村庄,几乎家家种龙井茶,户户开农家乐。龙门坎、龙井、灵隐、翁家山、杨梅岭、梅家坞、外桐坞、叶埠桥、慈母桥等等,都是喝茶的好去处。

这里的农家乐,就开在茶田边上。有的家庭,甚至用木栈道把茶桌摆进了茶田里。

眼前的情形是怎样的呢?你且瞧:

那伴着山势蜿蜒起伏的茶垅,宛若大自然画出的绿色五线谱,而戴着斗笠的采茶姑娘就像是一个个跃动的音符。如果你有音乐细胞,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谱出乐章。

周大风先生那首著名的《采茶舞曲》,或许就是触景生情创作的吧: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来匀又快呀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呀

敢与老天争春光

…………

周大风先生是一位深受大众喜爱的音乐家,生前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这首《采茶舞曲》,至今仍传唱不衰。

这首歌曲,原本是周先生为越剧现代戏《雨前曲》谱写的主题歌。歌词清新活泼,曲调富于江南地方特色。

这首歌,凝聚着周恩来总理的心血呢。

1958年9月的一天晚上,周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在北京长安剧场观看《雨前曲》后,来到后台与演员畅谈。周总理高度评价了这首主题歌,同时也建议:“有两句歌词能否改一下,‘插秧插到大天亮,采茶采到月儿上,插秧不能插到大天亮,这样人家第二天怎么干活啊?采茶也不能采到月儿上,露水茶是不香的。”

遵照周总理的嘱托,周大风回到杭州后就到梅家坞茶乡体验生活。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句。

几年后的一天,周大风正在茶园劳动,一辆轿车停在了身边,走下来的竟是周总理。周总理和蔼地问他,词改好没有。

周大风只好实话实说。

总理沉吟了一下说:“你看,改成‘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如何?”

一位日理万机的总理,一直惦记着一个普通的文艺工作者和一首歌曲。真是令人感喟!

从中体现的是,人民总理时刻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在总理的眼里,人民利益没有小事啊!

说到喝茶,想起了苏东坡和茶的一个典故:

一次,苏轼游莫干山,来到山腰一座寺观。和尚见来人衣着简朴,冷冷应酬道:“坐!”摆摆头对小沙弥吩咐道:“茶!”

苏轼落座。同和尚闲谈几句,和尚见来人出语不凡,马上请苏轼入大殿,摆下椅子说:“请坐!”又吩咐小沙弥:“敬茶!”

苏轼继续与和尚闲聊。苏学士那是什么学问呀!妙语连珠,金句滔滔,惊得和尚暗叫不好——今天碰到高人了!他赶紧问:“施主尊姓大名?”

苏轼捻须一笑:“小官乃杭州通判苏子瞻。”和尚连忙起身,请苏轼进入一间静雅的客厅,恭敬地说:“请上座!”又吩咐小沙弥:“敬香茶!”

和尚低声下气地请苏轼题字留念。苏轼写下了一副对联:“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

“茶、上茶、上好茶”,喝出的是:世态炎凉!

就喝茶的境界来说,确实有层次之分。窃以为,可依次分为:喝茶、品茶、听茶。

一提喝茶,映入脑际的是“牛饮状”——奔波得累了、渴了,嗓子直冒烟,端起粗瓷大碗,一顿猛灌。末了,用手背狠劲一抹嘴巴。

品茶,则是擎着龙泉青瓷小杯,轻轻呷上一小口,慢慢咽下,然后,闭着眼睛细细回甘。

而听茶,则到更高境界了。

龙井村位于西湖风景名胜区的西南,通往村口的路上,有一个廊亭,上书:龙井听茶。

我第一次路过时,不觉莞尔:茶是用耳朵喝的吗?听茶,噱头罢了!

可回去细细一想,击掌赞叹:妙极了!一个“听”字,境界全出。

宋人罗大经《茶声》写道:

松风桧雨到来初,

急引铜瓶离竹炉。

待得声闻俱寂后,

一瓯春雪胜醍醐。

这首诗,叙述的是煮茶的全过程,很浅显,细品却余味无穷:你瞧,茶声初起,若松桧林中刮过一阵劲风,洒下一场急雨。主人迅捷地把煮茶的铜瓶拿离炉火正旺的竹炉。待到声音静寂下来后,掀开瓶盖,只见一瓯子春雪般的茶汤冒着浓浓香味扑鼻而来。主人不由得叹道:“哇,真好闻,比醍醐的味道还好啊!”

听,是指用耳朵接受声音。按照《说文》的解释,本字从旟,(tǐng)声,即耳有所得。

要想耳有所得,那就必須用心去感知。

而用心去感知,这茶,也就有了境界。

如同“美人莫凭栏,凭栏山水寒”一样,听茶,首先得有闲适的心情,躁急不得,太高兴、太悲戚也都不行。

只有心无俗事,意无杂念,荡去了胸中块垒,远离了尘世纷争,面前只有茶时,你才能和茶喁喁对话。只有这时,才有兴致“扫将新雪及时烹”,才能体会到“茶烟轻飏落花风”“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妙趣。看到嫩叶在水中翻滚,你会颔首一笑,“状似凤头戏碧波。”(而不是伍子胥过昭关——“心中好似滚油煎”)

听茶,得有一定的阅历 。蒋捷那首《虞美人·听雨》写得真好: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的确,不同的年纪,对人生的体悟是不一样的。听茶,实则听的是人生、听的是阅历、听的是学识、听的是好恶、听的是境界、听的是过往的一切一切。

稚童,一张白纸,再好的茶,能听出味吗?不可能!

听茶,得有合适的场合:

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

听茶,如同饮酒一样,得有知己:

一枪茶,

二旗茶。

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为作差。

无为茶。自然茶。

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

听茶,得有合适的时间。“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忙得鬼吹火似的,头汤还没有泡成,就要去签一笔大单,能听出味吗?

或者身居叙利亚、阿富汗那样的国度,耳畔炮声隆隆,空中子弹乱飞,你得时不时窥着窗外的动静,纵有好茶,安能听乎?

听茶,得有合适的条件。首先茶不能太差:

雨前虽好但嫌新,

火气未除莫接唇。

藏得深红三倍价,

家家卖弄隔年陈。

听茶,茶器也得讲究,“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  “活水还需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

听茶,得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听茶,一定意义上讲,就是听文化。“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

有了知识的储备,才能有诗意的回甘,“焕如积雪,煜若春敷”“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只有到了这时,这茶,也才能“听”出功效来: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茶,一旦到了“听”的境界,已经不是单纯满足口腹之欲了,正如黄庭坚云:“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是啊,此时已由“形而下”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听出了人生的感悟,听出了做人的道理……

饮茶,如果到了“听”的境界,才算真正品出了味道……

劳罕,本名王慧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作品《心无百姓莫为官》获全国“五个一工程”特别奖。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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