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石油：美国人闪亮登场

文 |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从英国人到美国人，伊朗始终不缺大国的关注。而大国的关注点也从无改变：就是日趋重要的石油利润问题。

事情达到了紧要关头，国王的行动构成了对英国政府的直接挑战，英国不能消极地对待国王的鲁莽。英国空军部长霍尔建议立即将东印度群岛战舰派往波斯湾，让这个地区进入警戒状态，并加强军事宣传。尽管英国政府没有采取军事行动，但是在给伊朗的外交照会中，明确提到“英国政府将有权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护（英波石油）公司在伊朗的利益”。在应诉“英国政府向海牙国际法院提出申诉” 时，伊朗方面说“提请国际法院注意，实施威胁和施加压力是他们（英国）的权利”。显然礼萨·汗没有把英国政府的威胁放在心上。

海牙国际法院从1933年1月开始进入诉讼程序，以司法部长达瓦尔为首的伊朗代表团告诉法庭，“1901年威廉·诺克斯的特许开采权通过不正当的手段，从没有宪法基础的伊朗专制政府那里获得，英波石油公司逃避支付特许开采权使用费，拒绝支付伊朗税款，不允许伊朗政府检查账目，不培训当地雇员。三十多年来，只派了两名伊朗人到英国留学，除了雇佣劳工和低技能的小职员之外，没有雇佣伊朗人。因此威廉·诺克斯的特许开采权协议是无效的”。尽管以约翰·西门爵士为首的英国代表团完全否定了达瓦尔的所有陈述，但由于担心仲裁可能迫使公司摊开财务账簿接受检查，于是向法庭申请了庭下调解。这似乎印证了礼萨·汗在加冕典礼上对卡德曼所说的话，“将来如果有需要，谈判能够成为我们政府与贵公司处理问题的唯一选项”。

新协议签订

1933年4月，卡德曼再次亲临德黑兰试图挽救这个局面。在他动身前，英波石油公司前任董事长——格林威勋爵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此行十分艰难，我担心谈判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是有身后政府的支持，你会处在一个十分强势的位置上——比你和泰穆尔塔什打交道的时候要强势得多。我不怀疑你能够完成一个新的协议，取得一个让英波石油公司从各方面都满意的结果”。也许格林威勋爵已经知道泰穆尔塔什被国王投进了监狱，英国政府通过媒体的宣传，已经把卡德曼最为强劲的谈判对手顺利拿下。

卡德曼的副手威廉·弗雷泽爵士陪同他一同来到了德黑兰，弗雷泽是一个强硬的苏格兰人，他是英波石油公司董事会和英国政府派来的。弗雷泽的参与让卡德曼很不舒服，很明显英国政府希望通过弗雷泽的强硬制约卡德曼对伊朗的同情，弗雷泽才是这次谈判的负责人。

走进谈判会场，卡德曼惊讶地发现泰穆尔塔什不在场，司法部长达瓦尔成为了他的主要对手。谈判的氛围让卡德曼感到恐惧，在当天向外交部递交的报告中说:“这里的气氛很可怕，波斯的部长们似乎害怕自己的脖子，几乎不敢和我或我的同伴说话,似乎他们担心会被人看见”。卡德曼并不知道国王把泰穆尔塔什投进监狱正是在树立自己至高无上的威严。

美国的大萧条时期已经过去，礼萨·汗也不希望等得太久，他需要大笔的钱重启伊朗经济，所以在他同弗雷泽见面的时候说，希望英波石油公司能够帮助伊朗人民在波斯的历史上翻开新的一页，重新开始双方的合作。但国王的请求并没有打动弗雷泽，显然他不准备接受任何形式的妥协。

谈判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卡德曼是一个精明的人，他暗示国王弗雷泽是这次谈判的负责人，他托人告诉国王他打算离开。由于长期的交往，国王认为卡德曼更好打交道，于是邀请他到自己的宫殿，希望他留下来。这正是卡德曼的谈判策略，他知道国王的威严会让所有参加谈判的大臣保持沉默，国王会成为唯一的一个谈判对手。

卡德曼的精明、国王的专断，让接下来的谈判出人意料的顺利。最后的协议于1933年4月29日签署，英波石油公司特许权开采地区的面积从48万平方英里减少到10万平方英里，每吨四先令的固定费用作为特许开采权的使用费，不受油价波动的影响。伊朗还将分享公司利润总额的20%，这项利润实际上是超过一定的最低额度之后分配给股东的。协定还保证每年最低限度支付七十五万英镑。

从各个角度来说，1933年协定是将特许开采权使用费在新的基础上进行了重新计算，同时公司雇佣劳动力的“波斯化”水平也快速提升，特许权的有效期从1961年延长到1993年。因为国王不喜欢英波石油公司的名字，在这份协议中，“英波石油公司”改成了“英伊石油公司”。

卡德曼的德黑兰之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一回到伦敦，贺信蜂拥而至，他和弗雷泽爵士为英伊石油公司争取了60年的石油开采特许权，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会取得更好的收益。据统计，1947年英伊石油公司向伊朗支付了30.8万英镑代替税收，而向英国政府支付了1480万英镑税收，是当年伊朗从英伊石油公司获得的710万欧元总额的两倍多。毫无疑问，伊朗最大的错误是将英伊石油公司的特许经营权延长了32年。伊朗本可以更好地敦促该公司遵守威廉·诺克斯的特许开采权的协议条款，然后在1961年特许权到期时，该公司的实物资产将被归还给伊朗，伊朗将有权自行经营该行业或以更有利的条款将其承包出去。

礼萨·汗对特许开采权的协议满怀希望，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英伊石油公司”能够帮助伊朗人民在波斯的历史上翻开新的一页。然而在他统治伊朗的十五年期间，总计4100万英镑的石油收入在国家的经济发展中却并没有起到重要作用，而是将大部分都花在了武器和弹药上。新铁路、公路和工厂的资金主要来自消费税。

对礼萨·汗来说，现代化是“进步的条件和证明”。他试图把这个国家重塑成欧洲的样子，在他无限的匆忙中，他创建了一个威权国家。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乱了他的宏伟计划，十五年来靠石油赚来的军事机器在几天内就崩溃了。他一直扶持的“英伊石油公司”背后的英国政府迫使他退位，陪伴他十五年的总理阿里·曼苏尔在通知完所有的德国侨民撤离伊朗后不得不匆忙辞职。于是礼萨·汗不得不向穆罕默德·阿里·福鲁吉求助，希望他出任总理，帮助拯救自己的君主制国家。

新王崛起，倒向美国

福鲁吉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是共济会的高级成员，与英国政府有相当好的关系。他与泰穆尔塔什一样曾经帮助过礼萨·汗夺取政权，在礼萨·汗看来他与泰穆尔塔什不同的是他没有深远的政治野心，他受过教育、精通法律事务，是波斯司法体系的奠基者，在伊朗文化界和科学界受到高度尊重。

尽管身体不佳，他还是接受了国王给他的总理头衔。按照英国人和俄国人的安排，礼萨·汗必须被流放，他不能在自己的国家继续生活下去。临行前，他用胳膊挟着自己年仅21岁的儿子穆罕默德·巴列维，带到福鲁吉跟前说: “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你要为他效劳，就像从前为我效劳一样”。

上任伊始，年轻的巴列维在盟军眼里就是一个摆设，英国和苏联大使明确告诉他要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孩，伊朗的一切事情，两国政府都会替他安排。巴列维深居简出，隐没在王宫的最冷僻的角落里，是福鲁吉给他鼓励，梳理内外事务，维护他那少的可怜的王权尊严。

福鲁吉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仿照大西洋宪章，起草一份英、俄、伊三国条约，目的是维护伊朗的领土完整、主权和政治独立。这份协议共有九个条款，尤其是规定了盟国的军队和德国及其同谋者停止一切军事行动之后，必须在最迟不超过六个月内撤出伊朗。经验丰富的福鲁吉要求得到美国政府的背书，罗斯福总统还真的给他发来电报确认了有关盟国尊重伊朗领土完整、主权和政治独立的保证。

也许是上天垂青这位刚刚坐在王位上的“细瓷娃姓”，在远离德黑兰几千英里以外的华盛顿椭圆形总统办公室，罗斯福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成立美国驻波斯湾司令部，选址就设在德黑兰。在唐纳德·康内利将军的领导下，波斯湾司令部将近三万名美国人员——全是非战斗人员——到达伊朗，开始在波斯湾和霍尔木兹海峡扩建港口，建设新的公路，修筑机场，并改造横贯伊朗的铁路使之现代化。

以前是英国人、苏联人，现在美国人也来了，仿佛是上天对巴列维的恩赐。正如法国作家热拉德·德·维利埃在他《巴列维传》一书中说的那样，“当时，人们绝大多数心中考虑的依然是希特勒，总是反复琢磨着这次大战的胜负结果。唯独罗斯福不然，在那时慧眼独具地预见到了苏联的威胁，以及在伊朗保持某种均势的重要性——因为在他看来，伊朗早已成为在俄国与波斯湾之间，以及印度与南亚之间的一个重要的桥头堡。而且英国的弱点，罗斯福也是了如指掌，在与苏联的争斗的这些年，英国人没有占到便宜。所以，这会儿该是罗斯福登台表演，参加角逐的时候了”。尽管巴列维国王这时已在国内受到极大批评，说他对待外国占领者态度比较殷勤，但是，在巴列维看来，美国人的到来，将极大地抵消英国人和苏联人在伊朗的势力。

一位曾经在老礼萨·汗国王身边做过财政部长的美国经济专家，曾任美国国务院对外贸易办公室顾问——亚瑟·切斯特·米尔斯波博士，在巴列维登基后，再一次被福鲁吉推荐到内阁，成为伊朗的财政部长。重新就任财政部长后，米尔斯波博士为巴列维从美国拉来了一个强大的顾问团队，总共六十人，安插在伊朗政府的各个部门。

这些年来，在人们的眼里，巴列维一直是一个懦弱的瓷娃娃，但是1949年2月4日这一天，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他的印象，在德黑兰大学发表演讲的时候，他遭到了暗杀，当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他用惊人的勇气和迅速敏捷的反应躲过了五发子弹，然后镇定地用手绢不断地擦掉从肩膀流出的鲜血。

这次事件是他走向成熟的起点，3月8日《德黑兰新闻》在就这个谋刺事件所刊出的结束语中写道：“今天，巴列维国王由于久经考验而臻于圆熟练达，并向伊朗人民表现了他的那种极其透彻的思想见解和极大的爱国主义热忱。伊朗国王正在倡议制订一系列社会改革规划，这些规划将使伊朗成为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目前伊朗在社会和经济领域来说，正在进入一个大变革时代”。

然后各家报纸开始报道美国人到达伊朗的消息，在一串串长长的名单后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名字“纽约海外咨询顾问公司”，实际上这是十一家美国企业打出的一个旗号，领衔纽约海外咨询公司的是美国石油界的一个重量级人物——马克斯·索恩伯格。这位曾经的巴林石油公司和加德士公司的副总裁，他在1941年7月被任命为国务卿的特别助理，1941年和1942年，他在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和华盛顿当局的谈判和沟通过程中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是左右美国石油政策的影子式人物。他为巴列维国王制定了一个七年的经济发展规划，这是一个宏伟的规划，涉及到6亿9000万美元的投资。

按照1933年老礼萨·汗国王签署的特许开采权协议，伊朗每年可以获得4500万美元的收入，七年不过才3亿1500万美元。尽管索恩伯格告诉巴列维，可以从美国银行取得2000万美元的借贷，但是与美国银行接触的伊朗人明确告诉索恩伯格伊朗不需要外部赠款援助，因为他们可以有足够的石油收入。实际上正是索恩伯格的这个宏大的七年规划，激起了伊朗从英伊石油公司取得更多石油收入的欲望，但是在很多伊朗政治家看来，鉴于索恩伯格石油商人的背景，这一切都是美国石油公司推动伊朗石油国有化的一种策略，目的是将英伊石油公司从伊朗驱逐出来，取而代之。所以，伊朗和英伊石油公司间的斗争成为了必然，也成为了伊朗发展的核心问题。

再度成为焦点的石油利润问题

伊朗是冷战时期的一个关键国家，它与西方大国的联盟至关重要。随着苏联在伊朗北部边境的崛起，共产党在伊朗建立了一个被视为非法但很活跃的图德党。1949年11月16日，美国国务卿在参加杜鲁门总统和巴列维会晤时强调，伊朗只有进行经济和社会改革才能避免共产主义的渗透，所以在美国人眼里，这份七年规划是抵御苏联扩张的一份蓝图。

为了帮助伊朗政府获得实现这份蓝图的资金，索恩伯格认为最好的方法是把这个规划置于一个政治机构之下。能够撑起伊朗这个庞大机构的人，必须有强烈的反苏联、反共产党的背景，而且能够控制图德党的兴风作浪，哈吉·阿里·拉兹马拉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

拉兹马拉将军毕业于法国圣西尔军校。个头矮小，体格强健，膂力惊人，神经过敏，以残暴乖戾、杀人不眨眼而臭名昭著。当年阿塞拜疆发生战事期间，据说他竟然把俘虏投入沸水之中活活地煮死；当地许多大树上挂满了被他绞死的尸体，黑压压的一大片，甚至连树枝都给折断了。

美国人喜欢他在阿塞拜疆用沸釜活煮共产党人的办法。于是美国政府开始提升拉兹马拉将军在伊朗政府中的威望，当年美国新闻署驻伊朗分署的主要任务就是推举拉兹马拉将军成为伊朗的总理。

美国人成功了，1950年6月26日，拉兹马拉将军被国王任命为政府总理。为了支持拉兹马拉与英伊石油公司谈判，1950年9月21日，美国政府决定与英国就英美在近东的石油利益进行严肃的讨论，美国国务卿远东事务助理乔治·麦吉亲自出马，和他的助手在伦敦会见了英国燃料和电力部副部长维克多·巴特勒爵士，试图推广委内瑞拉和沙特阿美石油公司均分利润的模式。

他明确告诉英国人，改善石油协议的条款对拉兹马拉政府的生存至关重要，“我们两人都认为，拉兹马拉政府是最适合领导伊朗走出目前危机的政府。”除非英伊石油公司同意拉兹马拉提出的要求，否则该补充协议不可能获得伊朗国会的批准。根据美国驻伊朗大使格雷迪回忆，拉兹马拉所要求的四点几乎与泰穆尔塔什的要求异曲同工：为期10年的伊朗化计划、审查英伊石油公司账簿、公布石油价格与成本以及公布有关出口石油目的地的全部信息。

从麦吉和巴特勒爵士的会谈可以看出，美国人几乎成了拉兹马拉将军的代理人，冲到了谈判的第一线。但是，麦吉碰到了一个强硬的对手，那就是卡德曼曾经的副手，时任英伊石油公司董事长的威廉·弗雷泽爵士，弗雷泽明确告诉麦吉：“再多（给伊朗）一分钱，公司就要破产”。

麦吉在伦敦的会谈证明是失败的，格雷迪在向国务卿艾奇逊报告这次谈判结果时说:“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英国决意破坏我们加强伊朗的努力，(以便)保持其可疑的霸权和控制。”他认为这样的英国路线“与我们的共同利益不一致”，并认为它“危及西方民主国家的全球地位”。他建议美国应该独立行动。

所以，美国政府并未善罢甘休，在美国外交的强力要求下，麦吉居然出现在英伊石油公司的董事会上，令他失望的是他最为强劲的对手弗雷泽爵士并没有到场，而是去苏格兰打猎了。

麦吉在他的回忆录《冷战前线：一位大使的报告》中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避开我，我决定从一开始就表明我的立场，敦促董事会在为时未晚之前对伊朗做出慷慨的让步。他们应该把预期中的沙特阿美与沙特阿拉伯政府的新协议作为一个榜样。我补充说，我们，英国人和美国人，帮助拉兹马拉上台，我们指望他带领议会通过一项新协议。在我看来，我们至少应该满足他提出的四点要求”。

此时拉兹马拉在国会中正面临巨大的压力，他最为强劲的对手——具有强烈的亲图德党倾向的国民阵线领导人摩萨德正在挑起民族情绪，在国会正式提出要求推行伊朗石油工业国有化的建议，仿佛是在为议会和政府的未来发展开辟另外的一条道路。所以，麦吉在他的书中接着说：“在董事会上，我强调，拉兹马拉反对国有化，但要想继续掌权，他就必须表现出他在照顾伊朗人民的最大利益, 董事会让我管好自己的事。他们比美国人更了解伊朗;如果给伊朗人一英寸，他们就会拿走一英里。悲剧性失败导致了1951年3月伊朗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