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波
一
在看守所闷热阴暗的律师会见室内,我再次见到这个男人。
隔着铁防栏,他坐在里屋一把特制的椅子上,套着一件橙色马甲,双手戴着手铐放在面前的挡板上,布满坑点的脸藏在阴影里,眼神迷离,像坐在餐桌前的大号婴儿。
一盏旧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我面前空白的记录本。和我以往与当事人的谈话不同,这一次,更多的是听他在讲述。他的声音低缓深沉,像源自记忆深处。每讲到关键部分,他都会停顿片刻,控制一下语速。这时候,他会清清嗓子,或者拨弄一下面前的手铐,让它在挡板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很高兴你能来。但我并不想澄清什么,以此来减轻罪责。我只想给你讲个故事,之前我从未向别人提起。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但都是真实的。你可以把它作为一部小说的素材。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经营一家文化用品店,贩卖画材画框维持生计。尽管不太富裕,倒也衣食无忧,生活平静如水。从我上小学开始,一切都变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开始酗酒,每天半夜回家后,少不了要与母亲争吵一番。十岁那年,一天深夜,我被父亲回家关门的声音吵醒。我睁着眼睛,等待又一次家庭战争的爆发。但这次他们并没有争吵,说话的声音很低。后来,母亲在客厅里低声啜泣。我听见父亲轻轻走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身边,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酒精味。他凑过来亲我的脸,但我背对着他,并未睁开眼睛。一会儿,他就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外面客厅里母亲已经不再哭泣,家里变得少有的安静。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他的鼾声却温和慈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看见了动物园里一头孤单可怜的大象,被关在混凝土墙围成的护栏里,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渐渐地我也睡着了,很沉的睡眠。等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我们,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从那以后,我就患上了失眠症。一躺在床上,就想起父亲,希望能再一次枕着他的鼾声入睡。我一直感到很愧疚,那个夜晚,没有转过身子看看他。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初中毕业勉强上了一所职校。住在集体宿舍里,每天汗味、脚臭味、脏衣服味……各种污浊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我窒息。我整夜无法入睡,甚至有了些抑郁的倾向。过了一个学期,我实在无法忍受,便到校外租了一间廉价的民房。和我合租的是附近工地上的一个民工,大概四十来岁,长得黝黑壮实,满脸络腮胡须。此人平时不太说话,也不见他和家人联系。晚上从工地上回来后,会在客厅闷头喝几罐啤酒,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久,便会响起雷鸣般的鼾声。
尽管隔了一堵墙壁,但那犹如鼓点般的鼾声仍然会穿透水泥,抵达我的耳郭。开始,我还哀叹运气太差,只怕又要被鼾声所害。但我仔细听了一会儿,竟然并没有觉得吵。那鼾声忽然让我想起了父亲。虽然它们的声调完全不同,但同样都很好听。开始几天,我只是喜爱它的音色,那声调高亢有力、醇厚悠长,丹田之气十足,一点也没有刺耳的感觉。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能够听出更多的内容。刚入睡时,他的鼾声像是一条起伏不平的山路,渐渐变得舒缓均匀,在前方伸展出连绵不断的山峰,但质地细腻光滑,弹性十足,听着听着,就像行走在温暖的水床上。有时候,我顺着他的高音攀升到峰顶,但并不害怕从那高处跌落。即便他忽然醒来,鼾声戛然而止,我也只会轻飘飘地降落,像乘着降落伞跳回松软的被窝里。大多数时候,我都依凭惯性在鼾声的峰谷间滑行。
他的鼾声治愈了我的失眠。即便偶尔还会彻夜不眠,那也是因为沉溺在他的鼾声里游玩,第二天同样感觉精力充沛。只可惜,一个月后,这个农民工换了工地,搬了出去。很快续租进来的是一个卫校的女学生,性格外向开朗,但夜里睡得很沉,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即使偶尔说几句梦话,也会很快归于安静。
我的失眠症又开始发作。
新的学期,我模仿特朗斯特罗姆的风格,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竟引起了学校的注意。毕业的时候,把我留在校办做了个文书。无非是发个通知公告,写写工作总结。偶尔也陪领导出差,参加优课评选或经验交流会。
出门在外,住宾馆的次数多了,也听到了许多人的鼾声。我发现,鼾声居然就是最好的安眠药。耳边响着鼾声,越发睡得踏实。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鼾声都能让我睡好。有一次我陪一个领导到外地参加研讨会。他的鼾声杂乱无章,官气十足,吵得我睡不着觉。就像他在主席台上的发言,结构松散,破绽百出。”
我听着他平静地讲述,就像听一个外星人在讲解地球的语言。虽然听起来,他的故事对案情没有直接联系,但我并没有打断他,继续听他讲下去。
“就像一个人的指纹,每个人的鼾声都是不同的。而且鼾声和相貌、身份地位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一个相貌粗鲁的屠夫,鼾声可能十分柔和,而一个举止文雅的柔弱书生,也会发出异常粗犷的鼾声。
开始我也无法理解,但仔细想想,也能想得通。有个作家说:‘睡眠是介于生死之间的一种状态。’其时,人已放下一切屏障与伪装,处在最真实、最容易接近的状态中。正因为无所防范,所以心迹所至,无不完全真实。鼾声,就是这样一种隐秘的语言,经由一条神秘的管道,联通了睡梦与现实,是灵魂最纯净的表达,也将主人的秘密不知不觉泄露了出来。
我曾遇到过一个合租的男孩,一个恋爱中的阳光少年,整天笑容满面。他的鼾声像精雕细琢一般纯洁无瑕,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让我想起钟表的齿轮,丝丝入扣,在平稳的运行中实现精密的咬合,没有丝毫阻隔,也没有多余的呼吸游走其中。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孩子有些反常,变得沉默寡言。果然,半夜里他的鼾声开始变得松弛,就像被拉长的弹簧失去了张力。也许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吧,或者和女朋友拌了嘴。在这个年纪,遭遇点挫折都很正常。但是不久,我在他的鼾声里发现了一条裂缝。起初我以为只是呼吸道感染,肺部带点杂音。但很快发现那是齿轮的断裂发出的爆破音,裂缝一天比一天增大,尽管从外表看来并未显露任何异常,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已濒临崩溃。我想找他聊聊,但已经来不及了。在一家空中餐厅,他用斧头砍伤了女友和另一个男子后,从楼顶跳了下来。
开始,我只是想借助鼾声来治愈我的失眠,只觉得这是个特别的小癖好。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瘾君子,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几天听不到打鼾就觉烦躁不安,而一旦遇到令人愉悦的鼾声,便浑身酥软,心满意足,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我寻找一切机会,频繁地出差,去到不同的城市,晚上住在廉价的小旅馆里。后来,我干脆辞掉了在学校的工作,辗转于各个工地。我干过钢筋工、砖瓦工、砼工、涂料工、电工,甚至和一个盗窃团伙交往过一段时间。
我干最累的体力活,却并非为了生计。一到晚间,住在那些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才是我最向往的时光。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鼾声。有的鼾声简单而乐观,但更多地透露出艰辛和疲乏。当然我也去过其他的地方,比如,电影夜场、夜晚的火车站,甚至住有流浪汉的桥墩子里面。最后发现,建筑工地和家庭旅社是收集鼾声的最佳场所。通常这样的住所隔音都不好,人员流动性大,而且以蓝领居多,白天干着重活累活,晚上通过打鼾宣泄体内的疲惫。
这些鼾声,大部分我都用录音笔偷偷录制了下来,它们讲述着不同人的喜怒哀乐。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们从机器里释放出来,就像在灯光下研究一堆古币的斑斑锈纹。但它们与真实的鼾声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些复制品,都是没有生命的冰冷的声音,是失去了灵魂的鼾声的影子。
我在半夜里把玩它们,总会隐隐觉得一丝遗憾。它们都太普通了,或许有一个毫无杂质、无可替代的极品,能让我这些收藏黯然失色。”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极少数人,拥有某种超能的天赋。有人能随口说出一个数字的开方,能轻松计算出到某个遥远的日期的天数,还有的人拥有照相机式的记忆,能把一个城市的地图徒手绘制出来,但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居然还有人能从鼾声中听出这么多信息。他甚至让我想起那些鬼鬼祟祟到处偷窃女人内衣的恋物癖患者。
“你对声音特别敏感吧,就像那些音响发烧友,能从一首钢琴曲中分辨出一张琴谱掉在地上的声音。”
“也不是,我从来不听音乐,你如果听我唱歌就会知道,我其实是个五音不全的人。我从来不去卡拉OK,目前为止,从头唱到底的歌曲,大概只有国歌了。我只是对鼾声敏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心理疾病?”
“或许,你是一个特别的鼾声收藏家吧。鼾声有方言吗?”我突然问他。
“当然有。”他变得兴奋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听过的数千例鼾声里,多数我都可以分辨出来自哪个省份。”
“你是如何分辨出来的呢?音调、音色,还是内容?”
“主要是旋律,就和说话一样。”
“你是说,你可以从一个重庆汉子的鼾声里,听出麻辣火锅的味道吗?”
他听出我是在拿他开涮。“我不认识四川人,但我认识一个湖南人,他的鼾声里,就飘出了辣椒的干辣味,呛得我只想打喷嚏。可是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吃辣。”
“在胡家湾的那个晚上,你有没有听到我打呼?”
他想了想,后来憋不住笑出了声,好像是获悉了我的一个糗事,终于摇摇头,不予置评。
二
2019年夏天,我在《火种》文学网站发表了一些文章。不久,网站秦主编给我发来信息,说想在胡家湾景区搞个作者采风活动,借机交流交流,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我对采风、笔会这类活动向来不感兴趣。只是最近律所的工作很不顺心,遇到一个很“犟”的当事人,把本来稳赢的官司活活断送了,三天两头到律所来闹,搞得我心力交瘁,里外不是人。便想借此机会请个假,出门散散心。
胡家湾风景区是本市一个新开发的山区景点,山民本以种茶为主,生活自给自足,与外界交流极少。近些年,政府计划将其打造成“4A”级风景区,才慢慢热闹起来。但因附属配套设施还不健全,游客寥寥。由于经费限制,会议和住宿都安排在山脚下一个新建的宾馆里。条件非常简陋,服务员基本上都是年龄偏大的本地人,也没有受过专业培训。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似乎很久没有人入住了。
活动报到当天,早晨还晴空万里,到了中午山间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山路险滑,会务组为了安全起见,将原定的景区游览改为作品点评会。秦主编主持,与大家交流写作经验,对《火种》纸刊最新一期的作品谈谈看法。网站这些作者,我认识的不多,就留在房间里玩手机。
宾馆条件很糟糕,我们入住第一天,就已经出现了几次小事故。中午发现监控线路出了故障,说是被老鼠咬坏了。会务组反复提醒大家注意财产安全,丢了不好找。晚上三楼的报警器一直响个不停。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宾馆决定将三楼整层关闭,进行安全排查。原先住在三楼的几个男作者搬到二楼,两个人挤一个标间。
晚饭后外面的小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大家临时凑组,玩起了“斗地主”。我没有心思打牌,就留在房间看球赛,勒沃库森对阵多特蒙德。
不一会儿,一个青年男子推门进来,拉着一只黑色亮光行李箱。他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头发蓬乱,一脸痘坑,看年龄不过三十出头。
“你好,我叫肖帆,楼上搬下来的。”
“你就是‘打工诗人’肖帆?我刚刚还在欣赏你的作品。”
他笑了笑,谦虚几句。我趁他四下打量之际,赶紧把放在另一张床上的换洗衣服收拾起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从足球聊到小说,从狄更斯聊到普鲁斯特,他的记忆力惊人,阅读量之大让我惊叹,那些冗长的外国球星和作家人名脱口而出。但他眼神却让我很不舒服,总像在躲闪,从不会正面看你超过两秒。
“你打呼吗?”他忽然问我。
“我睡得很沉,一般没动静。”
他似乎颇为失望,“我是个容易失眠的人。”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打呼一般并不影响我的睡眠。”
我觉得他的话很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凌晨,我被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中看见他脚踩枕头,趴在墙上,一侧脸贴着墙壁,像一只壁虎,显得异常兴奋。
“你在干什么?”
他被我吓了一跳,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看他的神情颇为尴尬,也不便多问。隔墙住着的,是网站诗歌栏目刚招聘的一个女编辑,叫许莹。这个肖帆,居然是个猥琐男,是不是在偷听什么?我屏住呼吸听了听,但隔壁并没有什么声响。
肖帆没说什么话,起身穿好衣服,说出去晨跑。我看看手机,还不到五点,却已困意全无,便开了灯,拿起床头边的《火种》随意翻看。正巧看到许莹的一首小诗《月思》。
“清辉万里无尘染,明月中秋。明月中秋,星烁云纤,如水照行舟。清泠一点飞霜渡,却上梢头。却上梢头,千树朦胧,疏影望乡楼。”
古典诗词我不是很懂,但看得出,她的古文基础很扎实。作品后附有她的简历:许莹,90后,省作家协会会员,火种文学网站诗词栏目主编,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辞赋、散文数百篇。
三
从胡家湾回来一个月后,我接到看守所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有个变态男,深更半夜撬开单身女人房门,图谋不轨当场被抓。此人点名让我为他辩护。我问了一下当事人的名字,他们说叫肖帆,还是个作家。
“在徐家湾的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早。让人羡慕的睡眠,看看微信就会睡着,会被手机砸脸的那种。我半夜看球赛,那么大声音也没有把你吵醒。
凌晨时分,我还是没有困意,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感觉房间里隐约飘出一抹奇特的清香。区别于香水的浓郁性感,它的味道极淡,像一朵花蕾透过晨雾释放出来的那种清雅的植物芳香。我心里一阵惊喜,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气味并非真实的存在。关掉电视,我躺在黑暗里静静聆听。果然,隔壁传来一缕蠕动的嗓音。与普通的鼾声不同,它细若游丝,没有明确的节奏,虽然经过墙砖的过滤而变得微弱,但仍能感觉到它如丝绸般柔软洁净。一截音过,风吹尘起,内心倍觉温柔体贴,如绸缎从肩上轻轻滑落。
只可惜,那信号太微弱了。我只好爬起身来,贴墙附耳,状虽不雅,但确实接收到了更多的信息。不一会儿,新鲜的空气便注满了整个房间,齿颊间也格外香甜。明明身处黑暗之中,却感觉有如一池碧绿的潭水在阳光下灿灿生辉,那潭水清澈深邃,像女子迷人的眼眸,它注视着你,似乎有一股力量将我往里面拖曳……
我正欲潜入那潭水中查探个究竟,却将你不合时宜地吵醒了。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隔壁住的就是许莹。她正是我一直以来寻找的人,我是说,她的鼾声,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极品。
从胡家湾回来后,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的鼾声,其他的鼾声在我听来都已索然无味。就像个瘾君子,在尝试了过量注射之后,普通的剂量已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我跟踪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居所。我发现,除了周末会有个男人过来与她同住外,平时她都是一个人。摸到规律后,我迫不及待要寻找机会近距离地与她接触。开锁入室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但我并没有偷窃,只是躲在她的床底下,偷听她的鼾声,我说过,我对她的容貌、身体,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他们不相信我,谁会相信我的话呢?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变态色魔。”
“你听到了什么?”我觉得我提这个问题的动机有点猥琐。
“我是在她快下班的时间,进入她家里的。先是各个房间转悠了一圈,熟悉一下房屋格局。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完茶几上剩下的半包薯片。她的家里称不上整洁,换下的内衣随意地丢在沙发上。找到她的卧室之后,我就一直躲在床底下,等她回家。那里比较隐蔽,只要我不发出声音,一般不会被她发现。
她晚上回家后,先是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随后一直在书房,偶尔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直到深夜才回到房间。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我既紧张又狂喜。她关了房门,还从里面反锁上。她的睡眠不太好,频繁地翻身,过了许久,才传来她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
遗憾的是,我并不记得我听到了什么,因为,在她的鼾声中,我还未仔细品尝,便很快睡着了……”
四
把肖帆的讲述整理出来后,我觉得应该和许莹联系一下。通过秦主编的介绍,我加了许莹的微信,把文档发给了她。她看了以后,主动约我见了一面。
“故事很离奇。”她的声音很轻,但温润恬静,就像她的长相,有种古典的气质,“如果能发表,请把我的名字换一下。”
“那是自然。但是,这不是我写的,肖帆自己讲的。”
“那他就在撒谎。”
“撒谎?”
“是的。我从不打呼噜。”许莹笑了。
“打不打呼,其实自己是不知道的。”
许莹肯定地摇摇头:“他只是在为自己的无耻,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犹豫了片刻,她接着说:“我有个朋友,睡眠很浅,一点儿动静就失眠,但他从未说起我打呼。”她脸色微微泛红。我知道她还是单身。
我把那天早上在胡家湾发生的情形跟许莹描述了一下。告诉她,我也的确没听到她的房间有什么动静。
“是吧。我看很有可能肖帆的脑子出现了问题,也许他讲的这些,根本都是他的幻听。”许莹顿了顿,把右侧的刘海撩到耳后,“故事里说,他痴迷的仅是鼾声,而与性无关?”
“是的。他说他那个时候并不特别关注女人的身体。”
许莹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他确实骗了你。后来我把家里彻底检查了一遍,东西倒是没丢,但是在床底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摊精液。肖帆留下的。”
我一脸茫然。这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而且足以推翻肖帆之前的所有陈述。也许真如许莹所说,他讲的那些,都是幻觉。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肖帆说,你的鼾声有一个背景,就像宣纸的暗纹。他说那是一棵树,光秃秃的树杈上面悬挂着什么,他看不太清楚,也许是一只被风撕碎的风筝。”
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并没有劝说许莹放弃对肖帆的起诉。那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一周后,我在律所收到一个快递。许莹寄来的。里面是一支蓝色的录音笔,像个钥匙扣。附带一张从便笺上撕下来的小纸片,上面只写了一段话,笔迹清秀,字如其人。
“这是肖帆留下的,也是我在床底下发现的。我本打算交给警方,想想还是寄给你比较适合。你是自己留着,还是转交给肖帆,自己看着办吧。”
收到快递,我给许莹发了个信息,感谢她的信任。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我。
她说,肖帆说的风筝是真的。那年她五岁,和哥哥一起放风筝,风筝挂在了树上,她央求哥哥爬上去取,结果,他的哥哥失足从树上掉了下来,摔碎了脚踝骨,终身残疾……
我把录音笔接上电脑,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时段大概三个多小时,是按时间自动生成的文件名。无聊的时候,我把那段录音,从头到尾仔细听了一遍。除了结尾处比较惊心动魄,真实地记录了肖帆被抓的过程外,其余时段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一段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听起来很普通,我并不能从中听出什么玄奥。后来,我借办案为名,请公安的一个朋友看看能否把录音笔里曾经被删除的文件恢复过来,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后来没有见到过肖帆。据说,他仍在四处打工,偶尔写诗。我曾在当地的晚报上看到他发表的一首小诗《爱——致wy》。
从未感觉如此安全
呼吸,在温柔的墓穴里
点燃白色的欲望
这些看不见的芳香
血液里的咒语
以魅惑的音色歌唱
我为你记下清晨的星
呈现的奇迹,也记下
十字镐上的收获
那冰冷的字母,看上去
更像卑微纸面上
被墨水洗净的尸体
告别的时辰快要到了,死亡
不过是踮起脚尖
逃离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