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就是照亮黑夜的灯盏

2021-06-06 10:05杨谢英
短篇小说 2021年12期
关键词:黑夜叔叔奶奶

◎杨谢英

1

因为没有母亲,从小就跟奶奶住在一起,跟她睡一张床。晚上奶奶总给我讲鬼故事,她说黑夜里有鬼,大路上有迷路鬼,竹林里有敲竹鬼,水里有水鬼,还有迷魂鬼,鬼提着蓝色的灯盏飘忽在黑暗中,好像除了鬼故事她讲不了别的故事。

我是多么害怕天黑,很怕很怕。每当黑夜降临,心头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天黑得像墨汁,我就像一滴水一样被溶进了墨汁里。

夜晚我从来不敢出门,不敢看向窗口,假装不知道有黑夜,房间里微弱的光也能带给我光明与希望。

爸爸第二次结婚后,就和叔叔分了家,奶奶领着我跟着叔叔一起过。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很大,住着很多人,门连着门,房连着房,我们的灶坐在洞水间里,洞水间双合门,和生子奶奶每人一边,饭桌和碗橱都放在卧室里。卧室和生子奶奶的卧室门连着门,叔叔和婶婶的卧室在另一座老房子里。

洞水间里住着三家人,一共有六间房,边上放着椅子、凳子、锄头,还有犁和耙子,过道间里有天井,天井边上有鸡窝,鸡窝顶上是蛋窝,鸡在过道间胡乱地拉屎,大家都把鸡屎和垃圾扫进天井里,天井很深,可以装很多垃圾,每年年底清理一次,大家都把这些垃圾挑到田里肥田。门口有一方水塘,水塘很深,水塘边上砌了平整的石块,妇女、姑娘都在那里洗衣服。

这个杂乱而又拥挤的地方,感觉是陌生的,在我十年的岁月里,这里便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奶奶在哪,家就在哪,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原来的家,门前是一片篱笆,篱笆上爬满了扁豆,扁豆还是我种的呢。篱笆里面有一片爸爸种的橘子树,还有菜园,菜园里一年四季种蔬菜,爸爸还种了甜甜的甘蔗。我常常溜进菜园里偷吃橘子,从橘子青偷吃到橘子黄,收甘蔗的时候,我一根接一根地吃那些小甘蔗,可惜那里的家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那年奶奶64岁,我10岁。奶奶总是说,算命先生算她68岁那年千死万死。由此我很害怕过年,再过4年奶奶就68岁了,我很害怕。

2

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睡得正香的我被奶奶微弱的声音喊醒:“雁儿呀,乖呀,快,快起来,帮奶奶刮痧,奶奶难受!”

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跳下床来,摸索着擦亮火柴,点亮煤油灯,看见睡在身旁的奶奶正痛苦地呻吟着。

“奶奶,你哪里不舒服?”我问。

“我胸口痛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从热水瓶倒出一些热水在脸盆上,打开碗橱拿出一只粗碗,让奶奶俯卧在床上,撩起她的上衣给她刮痧。

奶奶常常这样,突然就会发病,有时候给她刮痧就没事了,有时候需要看医生才会好。我都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帮她刮痧的,七岁还是八岁?或许是更早。

奶奶真老,又老又瘦,背上的皮皱巴巴地包着骨头,长了好多褐色的老年斑。

我用粗碗沾上热水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从上往下刮。

寒冷的冬夜静悄悄地,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从夜的深处传来。

奶奶静静地卧着,无声无息,任凭我一下一下地给她刮。

刮了好一会儿,觉得今天的奶奶有哪儿不对劲。往日帮她刮痧时,刮重了时会喊痛,说轻一点儿,刮轻了时会说刮重一点儿。

可是今天她……

刹那间,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奶奶!”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奶奶静静地卧着,无声无息。

“奶奶!”我大声喊。

奶奶依旧无声无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奶奶是不是死了?”

因为奶奶总生病,所以就常常害怕奶奶会死,常常做噩梦梦见她死了,像所有的老人那样装进黑色的棺材里,埋进深不可测的墓穴里,那里有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我常常在梦中大哭。奶奶总会把我摇醒:“乖,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从不敢说出来,怕噩梦会成真。

奶奶总会安慰我说:“没关系,梦都是反的。”

奶奶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泪在我脸上泛滥成灾。

我扔掉手中的碗,迅速冲向门边,打开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漆黑的世界让我头皮发麻,但我不能停下脚步。

古旧的老屋,九厅十八井,门门相连。

我不住地抖着,恐惧加寒冷。

我摸索着,黑暗中我告诉自己向左走,向左走就不会掉进天井里。

我摸过了一扇门,又摸过了一扇门,摸过了三扇门,就要往中间走,才不会被锄头和凳子绊着。我摸索着,像个盲人一样伸着双手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我踮起脚尖,拉开门闩,打开门,沉重的大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吱呀声,有着一种让人心悸的空灵。

外面的天空无星无月,一片漆黑,我睁大了眼睛都睁不开黑暗。

层层叠叠的夜,层层叠叠的恐惧将我紧紧包围。

我再次告诉自己向左走,向左走就不会掉进门口的水塘里。

我摸索着,摸到一堵墙,墙转角的尽头就是叔叔婶婶的窗外。

我听到了我的大黑狗的呜呜声,它摇摆着的大尾巴触碰到了我,我蹲下来抱住它的头,伤心的泪水瞬间就流了我一脸。

我终于摸到叔叔的窗外,忍住自己哭泣的声音哑哑地喊:“叔叔快起来,奶奶生病了!叔叔快起来,奶奶生病了!”

我不敢哭出声,叔叔讨厌我哭,可是眼泪总会不可遏止地往下流,黑暗里叔叔不会看见我那张流满泪水的脸。

叔叔窗口亮起了灯,打着手电筒出来了,他一边扣衣服一边问:“奶奶怎么样了?”

“我喊她她都不答应了。”叔叔把手电筒塞给我着急地说:“快去喊你爸爸!”

爸爸家好远。

接过手电筒我就开始奔跑,想把恐惧都踩在脚下,上一个坡,穿过一个晒谷场,再上一个坡,再穿过一个晒谷场,下了坡就是爸爸的家,我踮起脚尖趴在爸爸的窗台上使劲地喊:“爸爸快起来,奶奶生病了!爸爸快起来,奶奶生病了!”

屋里的灯亮了,我听见继母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像鬼魅一样阴森:“这个老鬼,怎么不早点死啊?把我们家的钱都要榨光了。”

心好痛,泪就那样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我想像她那样去诅咒她,可是我不敢。

3

我和爸爸回到了我和奶奶住的屋子,叔叔已经把医生叫来了,正忙碌着给奶奶听心脏,把脉,打针,医生说奶奶是休克了。

大人们说着话,抽着烟,声音和烟雾把整个屋子填得满满的。

打过针,奶奶苏醒过来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

奶奶吃过药以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医生要走了,我看见叔叔和爸爸也一起跨过了门槛。

屋子在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连烟雾都散去了,惶恐又一次涌上心头,好想他们能够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个漫长的黑夜,我害怕!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怕!”

“怕你个大头鬼!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奶奶从一岁带你,带了你十年,奶奶生病了你就怕她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叔叔张牙舞爪地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医生回过头来,温和地说:“小姑娘别怕,奶奶已经没事了。”

我乞求的目光投向爸爸,爸爸也望着我,我读到了他目光中的迟疑,我被叔叔凶狠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出声,但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爸爸没有说话,迟疑了片刻,然后也转过身去,走出门,隐没在黑暗里。我满心的期待落空了,泪汪汪地望着他们一起隐没在门外的黑暗里,把想要说的话再憋回肚子里。

我用衣袖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紧紧地把门关上。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头皮都发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牢牢地把门拴紧,再顶上两条长凳,仍觉得不够,再把柴刀和斧子放在门边,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奶奶说过黑夜里有鬼,鬼要是捉走了一个人的灵魂,那个人就会死。奶奶还说鬼怕铜怕铁,我怕鬼来捉走奶奶的灵魂,我把奶奶给我的护身符——三个铜钱放在她的枕头边,铜钱上有皇帝的名字,奶奶说过鬼是怕皇帝的。

做完这一切我仍是怕。

我望向床上瘦小的奶奶,静静地躺着像一片枯萎了的落叶。

我无法像往日一样爬上床和她睡在一个床上。

我怕!怕奶奶会死。我不想让自己想到“死”这个字眼,我觉得是在诅咒奶奶,但我仍是不可遏止地想,我恨死了自己。

我怎么可以怕奶奶呢?我的心里生出无边的愧疚,一直都是她带着我,我怎么可以怕她呢?

无论我怎么愧疚,还是不敢和她睡一个床上。

不知道这夜已有多深,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从夜的深处传来。

煤油灯豆大的光芒,给斑驳的土墙抹上一层神秘而橘黄的色彩。

我环顾屋子,黑黑的墙壁,黑黑的楼板,黑黑的窗户,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我的老屋居然是如此黑。

我坐在桌子旁边,双手合十,像奶奶那样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奶奶说过观音菩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神。

祈祷完毕,我仿佛看到观音菩萨正坐在莲花宝座上,驾着一朵祥云,手执拂尘,赶走了所有的妖魔鬼怪。

4

我仍然不敢睡觉,便去翻抽屉,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来打发这恐惧的黑夜,我翻到了一本书,是一本《收获》,很大又很厚,比我们当时的课本大一倍,是叔叔开车时带回来的。

当时的我只限于看连环画,这么厚的书还是第一次看。我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叫德兰的作者写的小说,题目是《求》,一小节一小节的,第一小节叫“来历不明”,那是第一人称的写法,而且一开始主人公是个小孩子,她在书中慢慢长大。非常适合当时只上三年级的我阅读。我一小节一小节地看下去,有已经在课文中读过的古诗,还有主人公写给妈妈的信,当我看到主人公把《春晓》改成“夏眠不觉晓,处处桃熟了,夜来风雨声,桃落知多少”时忍不住笑了。当时的我好像在跟主人公一块玩儿,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孤单,忘记了身在何处,当我看到: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黄昏,天边还有一缕血红的晚霞,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我在画的下面题字:我在想妈妈。这幅画我得了一等奖,评委会的老师问我为什么题这几个字,我就说,你们还记得你们很小的时候吗?天就要黑了,是不是特别想妈妈?

这时候我才想起我在什么地方,想起那个连记忆里都没有了的妈妈,忍不住地想:如果我有妈妈,她一定会陪着我,她一定不会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个老屋里。我正在上三年级,开始学习写日记。我觉得我应该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天天写日记,记录我每一天的快乐或忧伤。我从书包里找出我的日记本,开始记日记,我在日记本里写道:如果把父亲比作天空,那么母亲就是太阳,没有太阳的天空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我想变成了一只萤火虫,自己发光,照亮自己的路程。

5

在这个惶恐而又寒冷的冬夜,我就这样坐着,坐穿了黑夜,在书中看着主人公慢慢长大,那些文字像一团火,给我构建了一个美丽、光明而又温暖的世界,让我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黑暗,忘记了孤单。

当一声悠扬的鸟鸣打破了沉睡的寂静,我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天亮了。我吹灭了煤油灯,看见了一丝曙光终于撕破了无边的黑暗。

一切都会过去的,寒冷、伤痛和憔悴,还有暗夜里悄悄来临的泪水。

我要上早课了,我来到奶奶床边,轻轻地喊:“奶奶!”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上早课去了。”

她又“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真的没事了。

清晨的冷风吹散了我一夜的疲惫。放学铃一响,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奔跑着回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慢下了脚步,当我再次看到叔叔的窗户,门口的水塘,高高的大门,还有迎接我低眉顺眼的大黑狗。

如此短暂的距离为什么在夜晚会是那样的漫长?

跨过高高的门槛,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的味道,这是填满我年少时光的味道。

我看见奶奶正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

“奶奶。”我唤了一声。

“乖,你回来了。”奶奶望向我,眼睛里溢满了永不老去的慈祥与怜爱,“冷不冷?”

我说:“不冷。”

她捉住我的手,“哎哟”地叫了一声:“还说不冷,手都冻成冰了。”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火笼上烤火,我蹲在她身边,真暖和。

婶婶在烧饭,奶奶和隔壁的生子奶奶在聊天。

奶奶说:“多亏了这孩子,不然昨晚上我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就住在隔壁,没听到她叫,这孩子她不叫我。”生子奶奶说。

昨天晚上,我把生子奶奶给忘了。我把这过道间里所有的人都给忘了。

奶奶怜爱地抚摩着我的头:“乖,昨晚上吓着你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哽住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了我的眼眶。

奶奶说:“别怕,我就是死了,也会保佑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我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望着奶奶哽咽着说:“奶奶不会死!”

奶奶平淡地说:“人老了都会死的,人老了该死,稻子老了该收,山岗为主人为客。”

我哭了,跺着脚狠狠地哭:“奶奶就是不会死!奶奶就是不会死!我不让你死!”

奶奶不能死,我不要看到死亡,我要她陪着我一起长大。

“好、好、好,不死,不死,”奶奶抬起枯瘦的手擦我的眼泪:“明天啊,赶集的时候啊,我去铁匠铺里叫铁匠师傅做一个铁打的喉咙管装上去就不会死了。”

生子奶奶“扑哧”一声笑了,奶奶也笑了,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6

很长时间,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生活在黑暗里,想象自己能变成一只萤火虫,为自己点灯,纵使身处黑暗,也能照亮自己的路。很长时间,我只拥有这一本书,我反反复复地阅读,把其中的我没学过的古诗都能背下来了,很多细节也烂熟于心。后来写作文的时候,居然能成为范文,我想大概跟阅读这本书有关。

我是那样胆怯,那样内向,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需要表达,可我却无法用语言诉说出来。我的心像天上的云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总有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于是总觉得自己需要拯救,但我不知道什么能拯救我。或许这些文字能拯救我,捧着书的时候,迷茫的心忽然就变得格外安静,有一种在冬天沐浴温暖阳光的感觉,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安静而温暖,快乐而幸福,或许有母亲的家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没有冰冷、黑暗和无助,更没有孤单。

由此常常在心里感谢这些文字,像一盏明灯安谧地照亮我孤单的黑夜,拯救了我那颗幼小而又惶恐的心,给了我家的感觉。

没有永恒的孤岛,没有永远的黑夜,也不会有永远的冬天,总有什么会温暖你冰冷的心,照亮你脚下的路。

后来发现很多事情,嘴上不会说,可以用笔记下来,于是我有了一个梦想,等我长大了,要用文字的方式说出心里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还有走过的日子。

走了很长很远的路,才发现原来梦想就是照亮我黑夜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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