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干预与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及再性别化*
——对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治理中职业性别隔离的实地研究

2021-06-04 02:58陈安娜
妇女研究论丛 2021年3期
关键词:工作者社区职业

陈安娜 王 欧

(1.2.华中师范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430077)

一、研究背景与研究问题

不同职业的性别隔离问题是性别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与大多数市场领域的职业不同,社区作为国家治理体系的基层部门,其职业性别隔离状况受到政府政策和国家干预的重要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政府出于安置家庭妇女就业的考虑,动员城市女性参与居委会工作,使彼时的社区工作成为由女性主导的职业(1)1957年,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居民委员会干部中女性占比达80%左右。参见章蕴:《勤俭建国 勤俭持家 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中国妇女》1957年第10期。。改革开放初期,一些城市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推动一部分国企下岗职工进入社区就业,使“社嫂”成为社区工作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PP217-241)。随着市场转型的深入,社区逐渐替代单位发挥基层社会治理作用,“社区大妈”也成为社区工作者最广为人知的性别化形象[2](PP49-55)。实际上,尽管近年来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程度有所下降,但无可否认的是,社区工作仍然是一个职业性别隔离较为严重的职业(2)总体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呈下降趋势。2005年的一项全国性抽样调查显示,居委会干部中女性占比为63.12%。参见向征:《目前我国社区工作者队伍的现状调查》,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11-2020年)》统计监测报告中的数据表明,2019年中国居民委员会成员中女性占比为50.9%。。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初期的“震中”武汉为例,2019年该市居委会成员中女性占比达72.53%(3)见武汉市统计局发布的《我市十三五妇女发展规划中期统计监测评估报告》。。按照性别类型职业测量指标[3](PP241-270)中最广为接受的标准,女性比例超过70%的职业称为女性化职业或男性隔离职业,表明武汉市社区工作中存在明显的性别隔离。

近年来,随着学界对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位置和角色的关切[4](PP104-107)[5](P137),已有研究开始关注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弱势地位与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之间的关系。例如,一些研究指出,社区在权力结构中属于“低阶政治”,所涉及的事务是日常性的,常常是“高阶政治”男性参与者不屑一顾的琐事,女性则是这些被男性视为无足轻重的社区工作的参与主体[6](PP14-21);与此同时,社区工作者普遍期待自己的身份彻底行政化,以便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式行政体制的一员,力图通过攀爬体制阶梯提升待遇和工作稳定性[4](P109)。

然而,现有研究未能注意到的是,在某些特殊的社会治理时期,国家权力可能重构基层治理体系并改变社区工作在治理体系中的位阶,进而对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产生重要影响。显然,新冠肺炎疫情对武汉社区的冲击就构成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社会治理时期,为我们关照国家权力强势介入社区工作及其对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的影响提供了一个重要窗口。基于此,本文采用深度访谈和参与观察相结合的实地研究方法,深入曾为新冠肺炎疫情腹地武汉的社区收集一手经验材料,考察疫情冲击对社区工作职业性别隔离的影响,力图揭示国家权力建构职业性别隔离和影响性别不平等的隐蔽机制。

二、文献回顾与分析思路

(一)市场转型背景下的国家再分配与职业性别隔离

职业性别隔离是指在劳动力市场中劳动者因性别差异而被分配和集中到不同的职业,是衡量劳动力市场性别不平等的重要指标之一。其中,女性化职业(男性隔离职业)和男性化职业(女性隔离职业)是两种最典型的职业性别隔离形态,而女性更容易进入女性化职业[7](PP198-208)。职业性别隔离对性别平等的负面影响不仅包括两性收入差异,还包括在职培训、晋升机会、工作条件等非经济资源分配中的差异[8](PP16-18)。

随着中国市场转型的推进,许多研究指出,国家再分配力量从体制内外诸多行业中退出,是导致职业性别隔离变化的重要结构性因素。20世纪50-80年代,国家通过具有鲜明强制性特征的劳动计划调节模式,吸收大量女性进入国有部门就业(4)不过,这一时期国家也有与“去性别化”相反的干预措施。例如,1958年前后,在商业、服务业中普遍采取“以女代男”的措施。但与解放之初和20世纪90年代之后相比,集体化时期个别行业的“去性别化”调整没有影响整体上的职业性别隔离下降趋势。参见金一虹:《“铁姑娘”再思考——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社会性别与劳动》,《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1期。,改变了解放之初诸多行业的职业性别隔离(5)这些行业包括纺织、火柴等“女性化行业”和冶炼、铸造、印刷、化工等“男性化行业”。参见金一虹:《“铁姑娘”再思考——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社会性别与劳动》,《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1期。。以建筑业为例,1952年女职工比例为9.6%,随后逐渐提高至1982年的历史最高点22.5%,职业性别隔离程度不断下降[9]。然而,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国家再分配力量的逐渐退出,该趋势很快被逆转,尽管不同职业的性别隔离水平及其变化趋势有所不同,但总体上行业性别隔离程度增加了一倍[10](P169)。已有研究表明,截至2000年,中国职业性别隔离指数(即邓肯指数)已达0.407,意味着超过40%的男性或女性在职人员需要转换工作以达到职业的性别整合;2010年则有52%的女性就业人口聚集在“经济收益和社会地位偏低”的女性化和偏女性化行业[11](P181)。

不少关于市场转型以来体制内外职业性别隔离的比较研究发现,国家再分配力量不仅从非国有部门中撤出,也无法监控体制内的基层,使得职业性别隔离对体制内女性的负面影响更为显著。例如,有研究指出,非国有部门的性别收入差异主要受人力资本差异影响,而不是受职业性别隔离影响;与之相对,国有部门的性别收入差异则受到职业性别隔离的较大影响[12](P88)。还有研究指出,与体制外的女性相比,体制内的女性更难获得职业晋升[13](P71)。另有研究指出,体制内不同地位的职业性别隔离水平并不一致,距离国家再分配体系越远,受到的性别歧视越严重。其中,体制内基层女性由于远离国家再分配体系的中心,承受了最为严重的性别歧视[14](P23)。

以上研究表明,集体化时期国家再分配力量的介入推动了女性进入诸多行业,降低了职业性别隔离程度;但随着市场转型的推进,国家再分配力量逐渐从多数职业领域退出,导致职业性别隔离下降的趋势很快被逆转;而且,与体制外职业相比,国家的退出对体制内职业的性别隔离影响更大,尤其使体制内基层女性处于不利地位。但现有研究并未指出,随着市场转型的推进,国家具体通过何种机制造成体制内基层女性的不利处境,并对基层职业性别隔离产生更为严重的负面影响。

(二)性别劳动分工:国家塑造职业性别隔离的关键机制

与经济学偏重于从人力资本的角度(如女性的人力资本低、工作投入不够)解释职业性别隔离现象不同,性别社会学更加强调职业性别隔离背后的性别劳动分工机制。大量研究已经指出,性别劳动分工从家庭和工作两个领域共同塑造职业性别隔离。一方面,家庭领域的性别劳动分工将看护、家务等家庭再生产劳动性别化为女性劳动,使得女性陷入家庭再生产劳动的紧张状态[15](P140),从而加剧了家庭与工作的冲突,对女性的就业和晋升均产生负面影响[16](PP62-71)[17](P430);许多女性因生育降低了工作效率、自愿接受“母亲友好型”工作或遭受雇主歧视,从而造成向下的职业流动,固化了职业性别隔离[18](P12)。另一方面,性别劳动分工的意识形态从家庭领域向工作领域转化,导致人们相信男性劳动是生产领域和以商品化劳动为主的,女性劳动则是私人领域和以关怀性劳动为主的,即使女性参加生产领域的劳动,仍然被视为次要和辅助性的社会角色[19](P181),进而影响工作领域的性别隔离。

实际上,不少研究已经指出,在集体化时期,国家正是通过部分改变性别劳动分工而降低诸多行业的职业性别隔离的。例如,对集体化时期“铁姑娘”现象的研究表明,国家通过让女性进入男性化职业从事重体力劳动,从而模糊了性别劳动分工边界,导致劳动分工的“去性别化”趋势和职业性别隔离下降[9]。对集体化时期托幼机构的研究也表明,国家通过发展公共育儿机构介入家庭性别劳动分工,减轻了女性的家庭再生产劳动压力,促进了女性的劳动参与[20]。

然而,大量研究指出,随着市场转型的深入,国家已从对家庭和工作领域的性别劳动分工干预中双重退出,对女性的职业生涯产生了不利影响。在工作领域,随着私营经济的发展和国企改制的推进,“公共—私人”领域迅速分离,市场原则主导了经济运行和劳动力配置,国家不再对女性的充分就业提供保护[21](PP765-778)[22](PP44-71)。在家庭领域,随着单位制的转型和瓦解,国家一再向家庭转移与再生产有关的职责,很少通过再生产任务的社会化促进女性就业[23][24]。无疑,国家的上述双重退出对女性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影响,加剧了特定行业的职业性别隔离程度[21]。

以上文献梳理表明,国家在工作和家庭领域对女性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或退出,是造成集体化以来职业性别隔离变化的关键机制。这启发我们可以从国家干预工作和家庭领域的性别劳动分工角度,考察改革开放以来体制内基层工作尤其是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

(三)国家治理体系中的社区工作与职业性别隔离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单位制向社区制的转型以及城市化和流动人口增长带来的城市社会治理压力,国家主导的社区建设推动了居委会组织和成员数量的快速增长(6)民政部《1986年民政事业发展概述》指出,该年居民委员会干部为36.2万人;民政部《2017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指出,截至2019年底,中国居委会共11.0万个,居委会成员达59.6万人。。大量研究已经指出,进入新世纪以后,尽管国家试图将行政力量渗入社会基层,但受到财力和人力的制约,行政体系只能通过居委会这样一种低度依赖政府财力的科层组织来完成政府的监控职能[4](PP104-109)。在此背景下,居委会虽然在法律上拥有自治组织的地位,但事实上处于国家科层体系的末端,只具有“低治理权”,自主行动力弱,资源空间小,任务压力却很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被动应对上级任务[5](P137),通常需要动员志愿者来完成政府下派的众多行政任务[25](P546)。

目前,已有少数研究注意到,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重要而弱势的地位与从业者以女性为主导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例如,已有研究发现,社区工作具有鲜明的女性化职业特点:一方面,女性在城市社区治理结构中居于核心地位,她们通过参与社区工作突破了女性在“公共领域”内长期缺席的状况,证明了自己不仅适合家庭的照顾性事务,而且有能力参与公共领域的政治活动[6];另一方面,社区是国家治理体系中“低阶政治”事务的基本领域,其工作性质是琐碎而非紧急的,常常被国家的正式议程忽视,男性也对此不屑一顾[6]。对此,有研究以武汉百步亭社区为案例,指出社区工作主要涉及与社区居民沟通、上传下达的繁琐事务;此类工作被人们视为女性才做的事,而男性应当从事生产性劳动,由此导致从事社区工作的男性常常感到“很没面子”,并且抑制了其他男性社区居民参与社区工作的积极性[26](PP84-89)。

然而,现有研究并未揭示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低阶”位置与社区工作较为严重的职业性别隔离之间的关联机制。此外,现有研究还忽视了在一些紧急时期,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位阶可能会发生变化,从而可能对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已有研究指出,在21世纪初国家全力抗击“非典”时期,社区就是重要的战场,女性则是这个战场上的主力军[6](P20)。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国家更是将基层社区从治理体系的末梢提升到关键位置,将“四类人员”管控、社区消杀、物资供应等防疫重任全部直接压至社区。因此,国家权力对社区治理的强势干预是否导致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发生变化,以及通过何种机制促使其发生变化,便成为亟需探讨的重要研究问题。

(四)分析思路与资料来源

以上文献梳理表明,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再分配力量从对体制内外职业的性别化干预中退出,导致诸多行业的职业性别隔离快速上升,尤其使体制内基层女性处于不利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国家再分配力量对职业性别隔离的影响是以对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为中介机制实现的,即国家在工作和家庭领域的性别劳动分工的双重干预或退出,对女性的职业发展造成不同影响,进而降低或拉大特定行业的职业性别隔离程度。这启发我们,可以从国家对工作和家庭领域的性别劳动分工干预的角度,考察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

已有研究指出,在市场转型的常规化治理时期,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边缘位置与社区工作程度较高的性别隔离状况之间存在联系,却未阐明两者的关联机制。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社区成为与医疗系统并重的抗击疫情主战场,其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位阶迅速跃升,国家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方式可能出现巨变,从而对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产生较大的影响。在此背景下,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犹如一项“社会实验”,让我们有机会洞察国家干预与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之间的关系,并揭示两者之间的关联机制。

基于上述分析思路,本文以新冠肺炎疫情腹地武汉基层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状况为研究对象,考察疫情冲击治理中国家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情况,揭示国家塑造社区工作职业性别隔离的隐蔽机制。

本文采用访谈和参与观察相结合的实地研究方法深入武汉基层社区收集经验材料。访谈对象的选取遵循目的性抽样和滚雪球抽样原则,尝试抽取到能够为研究问题提供最大信息量的访谈对象,访谈人数上限以信息饱和为准。参与观察的目的包括通过研究者的切身观察和实地参与来检验访谈资料的准确性,以及扩展经验资料的来源。

从2020年4月初(即封城管控解除之初)到5月(即疫情常态化防控期间),研究者以身为武汉市民的在地便利,通过私人关系联系到武汉市3个城区(包括2个中心城区和1个远城区)的6个居民委员会,访谈了其中11名参与一线新冠肺炎疫情抗击的社区工作者(具体见表1)。访谈形式为进入其所工作的社区进行面对面的深度访谈,每位受访者的访谈时长为1-3小时。访谈内容包括受访者在疫情暴发之前、期间和疫情常态化时期所进行的一系列社区工作,特别收集了疫情前后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和职业性别隔离的变化资料。与此同时,研究者还对6名直接参与社区抗疫工作的社区志愿者、下沉干部和街道办工作人员进行了深度访谈,收集了他们参与社区抗疫工作的经验材料,尤其关注他们在抗疫期间与社区工作者之间的分工和互动情况。此外,研究者还实地参与了前述2个社区的社区工作,观察了不同时期不同性别的社区工作者所做的工作内容的变化,以印证和补充访谈资料。

表1 武汉市社区抗疫工作者访谈名单

续表序号姓名编号工作单位职位性别年龄(岁)学历专业社区编号社区所在地11CWG2社区居委会网格员女35大专工商管理G社区中心城区12CC3街道办事处办公室主任女45大专//远城区13CV1区供销社办公室副主任女30本科经济学H社区远城区14CV3银行职员女25本科工商管理I社区远城区15VG2高校(已退休)无女55本科//中心城区16VH1文化传播公司高级文案策划女29研究生社会工作/中心城区17VE高校副教授女44博士人类学/中心城区

三、疫情冲击、国家干预与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

(一)疫情冲击与国家对社区治理的重构

2019年底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后,武汉作为疫情“震中”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冲击。表2的数据显示,无论是从新增确诊病例还是从新增死亡病例来看,全国的疫情冲击都集中在湖北省,湖北省的疫情中心则在武汉市。根据表2的数据可以将疫情冲击大体划分为三个阶段:从2019年底到2020年1月下旬之前,新冠肺炎疫情尚处于零星散发阶段;进入2020年1月下旬之后、尤其是在整个2月期间,疫情迅速引爆和蔓延,其中2月12日新增确诊病例(武汉市13436例、湖北省14840例、全国15152例)和死亡病例(武汉市216例、湖北省242例、全国254例)达至顶峰;3月中下旬,疫情被有效控制,武汉市和湖北省的新增确诊病例逐渐清零,新增死亡病例则相应降至个位数。

表2 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武汉市、湖北省和全国的新增确诊病例及死亡病例 (单位:人)(7)数据来自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于2020年4月7日发布的《关于武汉市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确诊病例死亡数订正情况的通报》,以及《湖北省及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变化及其医疗诊治进展情况表》和《全国及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变化及其医疗诊治进展情况表》。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国家高度重视社区在疫情防控中的关键作用(8)2020年2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市调研指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时强调:“全国都要充分发挥社区在疫情防控中的阻击作用,把防控力量向社区下沉,加强社区各项防控措施的落实,使所有社区成为疫情防控的坚强堡垒。”2月23日,总书记在统筹推进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工作部署会议上再次强调:“社区是疫情联防联控、群防群控的关键防线,要推动防控资源和力量下沉,把社区这道防线守严守牢。”,在一系列治理结构调整之下,社区很快成为与医疗系统并重的抗疫战场[27](P15)。对武汉的社区而言,随着2020年1月下旬疫情的迅速蔓延,社区的治理任务日趋复杂和紧迫,社区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重要性不断提升,其治理权限、职能和范围均不断扩大。从2020年1月底武汉封城到2月11日武汉施行社区封闭,社区主要的任务是配合医疗系统对“四类人员”进行管控和提供基本服务。在此期间,由于社区内防疫物资匮乏和社区外医疗资源紧张,社区工作者承担了巨大的安全风险和工作压力,甚至不时面临无法及时入院确诊或进入隔离点隔离的疑似患者或发热人员的抱怨和指责。随着疫情的进一步升级,2月11日武汉对辖区内所有社区施行了封闭管控,社区的任务随即从配合医疗系统防控“四类人员”扩展为管控和服务所有社区居民。在此期间,社区封控、居民基本生活物质“保供”、孤寡老人与基础病人等特殊群体照顾等事项全部集中到社区工作人员身上,社区随即成为与所有社区居民密不可分的枢纽性服务机构。进入3月下旬之后,武汉的疫情逐步得到有效控制,国家于4月8日解除了离汉通道管制,但直到笔者进入社区调研的4月和5月期间,武汉才要求社区转入“常态化疫情防控”,社区治理任务逐渐向常规化治理复归。

随着疫情冲击的升级和社区治理任务的不断复杂化,国家通过一系列措施不断干预社区治理并提升社区在治理体系中的位置。一方面,从武汉封城起,尤其是在社区封闭之后,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不断向社区派入大批下沉干部和志愿者,从而有效填补了社区治理的人力短缺,增强了治理能力。另一方面,社区之上的各级政府不断穿透科层体制直接进入社区,在指挥、督查社区工作的同时,赋予社区极大的治理权限和治理合法性。自武汉封城以来,街道的主要行政机关和各职能部门便与社区融为一体,街道主要领导分片承包社区,各职能部门工作人员则直接进入社区工作;街道之上的区级政府部门通过直接进入社区指导、督查等工作拉近了与社区的距离,甚至市级政府官员也不断进入社区开展工作。

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导致的社区治理任务的复杂化和国家对社区治理的重构,将社区工作从常规化的居民服务转变为对所有居民的全面管控和服务,也将社区从行政科层体系的末梢转变为社会治理的中心。社区抗击疫情治理体系成了一个由政府发动、依托街道—居委会、吸收部分党政机关下沉社区工作人员而形成的“超级网格”[28]。

(二)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

上述社区治理任务和治理结构的变化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和职业性别隔离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根据我们的访谈,2020年1月20日左右,武汉市各社区居委会接到了街道办事处下发的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社区防控的通知,“紧急情况下,我们作为基层一线社区的就必须马上动起来,进行排查防控工作,从开完会就投入工作了”(社区书记CWF1);“疫情一来,一说封城,立马全体动员”(社区书记CWE1)。女性社区工作者不管自身年龄和健康状态如何,基本上响应国家动员上了社区抗疫前线。受访者CWC1指出,有的机关事业单位为了保护女职工,只派男职工下沉社区,在社区居委会并不存在这种女职工特殊保护机制,而是“女人当男人用”,“不分男女,招之即来,来之必胜”。封城初期,在还没有出现疑似病例的社区,社区工作者主要做外来人口排查和社区防疫宣传工作,虽然很忙碌,但是工作内容与常态时期的社区工作内容差别不大。

从政府下达小区封闭管理的指令开始,社区工作者的工作强度陡增,男性化的社区防疫相关工作落到了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肩上。2020年2月5日,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知,要求对村庄、小区、单位实行封闭管理,但有调研者发现当时武汉部分小区出入管控并不严格(9)参见黄思:《武汉,严控社区防疫迫在眉睫》,《澎湃新闻》2020年2月7日。该报告还指出,一般社区只有5-7名社区干部、10多名工作人员,但是人口密集的辖区可能面对一两万名群众。在老旧小区、村改居类的小区没有物业公司管理,公共环境消杀、居民需求等都要直接与社区对接,与社区实际的防疫能力并不对等。。2月10日,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第12号通告:“即日起在全市范围内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根据我们的调研,那几天武汉市天气恶劣,居民按政府要求不能出门,下沉党员的数量并不多,小区封闭管理的担子几乎完全落到了社区工作者身上。街道办工作人员CC3说:“我们最开始想,封控是不是只是做做样子,没有想到要封得这么严。”社区书记CWE1回忆自己快到正月十五(2月8日)时收到了街道通知要求实施“硬封堵”,她所在社区当时有3127户、10791人,属于大型老旧社区,一共有70个通道出口要封堵,由于找不到结实的封堵材料,社区先后用水马、纱网和木板封堵了两次,但是均未能通过市里验收,最后她们找到了一批薄钢板进行封堵,才达到了上级政府的验收标准。

作为我们这个50多岁年龄段的女性,遇到这种疫情,按道理来讲,我们应该在家里不出门。但是你没有办法,工作职责所在。作为一个女同志,我带着一帮(工作人员),除了两个男同志以外,全部都是女同志。在这个时候你又要封堵(通道出口)。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要材料(封堵材料)没材料,要人没人,都在家里关着,那怎么封呢?从前期封堵到送病人,你想象下,我们几个女同志在这种情况下压力该多大!我们街道领导也是说了的,这个关键时期,咦,铁人也得病了是么?封堵的时候正下大雪,下大雪的时候搞了两个晚上,都是(工作到)凌晨。声音哑了多长时间呢?20多天,不能说话。(社区书记CWE1)

2月份当时下大雪,那天我们开始堵路口,也没有那么多志愿者,当时下沉党员没那么多,都是我们自己去的。那么大的水马就是丢下来,然后我们朝每个路口推过去,往里面灌水,把所有的路口都堵好。(网格员CWE2)

严格的小区封闭措施有效切断了疫情的社区传播链,对遏制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和实现新增确诊病例清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社区的治理任务迅速复杂化,大量女性社区工作者通过改变工作领域的性别分工、忽视男女两性生理差异,进入之前由男性主导的搬运、驾驶、值夜班等工作领域。2020年2月12日,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前疫情防控工作进入最吃劲的关键阶段。2月17日,武汉市开展为期3天的集中拉网式大排查,确保不漏1人,实行五个“百分之百”(10)五个“百分之百”举措即“确诊患者百分之百应收尽收、疑似患者百分之百核酸检测、发热病人百分之百进行检测、密切接触者百分之百隔离、小区村庄百分之百实行24小时封闭管理”。参见《武汉推进拉网大排查》,《新华网》2020年2月18日。。以女性为主导的社区工作者全方位地承担了政府关于封控管理、患者就医安排、生活物资协调、边缘群体支援、居民出行管控和疫情动态统计等一系列紧迫且相互叠加的社区疫情防控工作,有的受访者形容这期间是“打乱仗”,“比发洪水时更难”。为了应对复杂的社区治理任务,网格分工全面取代了性别分工,每个网格员要保障所管辖网格居民包括生老病死在内的所有生活需求。受访者CWC1说:“没有男同志的话,女同志也可以上,就不要性别化,虽然说我们体力上不如他(男同志),但是心理上不要太有分别化。”以下两位社区工作者也提到她们在封城期间经常从事男性化的工作。

遇到疫情这种大的事情,小区防控,小区值班,还有消毒消杀,你背着那个大桶,这个都需要男性来做,包括爬楼,我们都是女性来做,没有办法。(社区委员CWF2)

之前不是有些捐赠物资到了嘛,它们是用卡车一箱箱拖过来,拆了都是一大筐一大筐的。后来我们要搬,都是女同志,真的是没办法,腰酸腿疼,白天工作下来已经很累了,这些物资都是晚上到,晚上我们还要去下货,就是这几个人,还要下货……还要分解,因为有烂菜,没用的我们要丢出去,不然就臭了。(社区书记CWF1)

在疫情的冲击下,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还波及受法律政策保护的社区工作者中的带病者,她们同样参与了大量男性化的工作。受访者CWE2在疫情暴发的前一个月做了子宫内膜手术,年底太忙没顾上休息,又遇到了突发疫情,期间做了不少重体力活。某次她收到街道通知去领取全国妇联生活用品“急救包”,男性社区工作者骑着三轮汽油车去搬运,她也骑着自己的小电动车去搬运,电动车“前后都挂着(物资)”,她还去搬运每个四五十斤重的包裹,“当时我接到手上没抱起来,我还坐到地上去了的,没有那么大力气,(但也要)一箱一箱往里搬”。最终她的身体恢复不理想,被医生建议做第二次手术。

社区抗疫工作还引发了女性社区工作者家庭领域的劳动分工去性别化。受访者CWF2和她的社区同事们整整3个月吃住在酒店没有回家,所有家务都转移给了家人。她说:“疫情期间家务方面没有办法照顾,我们一视同仁,我们书记的孩子今年中考,她没有回去,孩子只有半岁的也没有回去。”由于社区居委会没有食堂,许多社区工作者甚至要依靠家人给自己送饭。受访者CWD平时是家务劳动主力,疫情前她丈夫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她独自留守在城区,曾“一天到晚都没喝水,只有回(家)来了想起来才喝水,饿了就吃点泡面,感觉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好了”,她的精神状态受到影响,晚上独自在家因担惊受怕而失眠。丈夫得知她的情况后,没几天就坚持带着孩子返回了城区,并在封城的两个多月里承担了做饭、辅导孩子上网课、照顾家里摔倒受伤的老人等几乎全部的家务劳动。家庭再生产劳动的去性别化消除了女性社区工作者的后顾之忧,使得她们保持着较好的饮食作息和心理状态,更有力量坚守在社区抗疫一线。部分女性社区工作者承受了“去性别化的社区工作”和“性别化的家务劳动”的双重压力。作为哺乳期妇女的社区工作者CWA不愿孩子太小就经受离乳和离母之苦,于是她白天在外从事社区抗疫工作,深夜归家陪伴孩子睡觉。尽管她所在的居委会考虑到她要接触孩子,没有把陪同疑似患者就医之类有感染风险的任务分派给她,但是其他工作她并没有少做。由于在外工作与人接触存在感染病毒进而感染孩子的风险,加上孩子夜间吵闹影响她的睡眠,她经常提心吊胆,以致身心俱疲。

社区工作进一步的去性别化,来自党政机关的行政力量强力下沉,向基层注入了大批以男性为主的下沉干部(11)国家机关及其工作机构负责人中,女性比例由1982年的5.7%增长到2010年的20.3%。参见李汪洋、谢宇:《中国职业性别隔离的趋势:1982-2010》,《社会》2015年第6期。和志愿者,让他们大量承担疫情之前被性别化为“婆婆妈妈”的、琐碎的社区工作,直接服务于普通居民的生活需要和保护社区安全。截至2020年2月11日,全市有总计3.4万名干部职工下沉到15个城区全覆盖联系社区(村),其中有1.67万名干部职工下沉到疫情较重的社区,统一编入街道社区工作队(12)参见周甲禄、李劲峰、侯文坤等:《大排查,武汉打响抗“疫”保卫战!》,《新华网》2020年2月11日。。根据我们的访谈,国家动员行政力量下沉社区之前,各个社区已根据任务(如封堵)的需要自行招募志愿者,一些社区内外的爱心人士也主动和居委会联系做志愿者,但是社区得到的支援是相对零星和不持续的。在政府全力动员干部下沉社区、落实志愿者补贴之后,社区的人力紧缺才得到了明显缓解。因此,社区书记CWB谈及居民冒险参与社区抗疫时虽然认同“无私”“身体素质好”等个体因素,但是更强调“党员身份”“单位要求”“有补贴”这些代表国家权力强势介入的政治因素。她说:“志愿者后来少一点,最后固定的就8个,有2个是私人老板,其他的几个都是公职人员……因为他是党员,单位要求,他就自己找来在社区就近下沉……那个时候确实我们很需要人,再多人来我也用得了……为什么这8个人一直到最后,真的是有点物质奖励,因为部里有规定,他每天都有补贴。真的没有人愿意做(志愿者)那么长时间,因为身体素质各个方面真的是要扛得住的。”

国家行政力量的强力下沉为社区工作带来的男性,有效地分担了女性社区工作者不得不承担的去性别化劳动,包括通过值夜班、守卡点、巡逻、楼栋消毒杀菌等工作来保护社区安全,通过配送物资、充燃气卡、团购生活用品、采购药品等服务解决普通居民的生活需要等。由于女性社区工作者此前承担大量体力劳动时感到吃力,且她们感到因为女性身份而受到了一些居民的不友善对待,于是她们在招募志愿者时明显倾向于男性,寄望于男性主导的志愿者团队与原本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团队形成分工搭配。社区工作者CWG2描述她所在社区每300户配1名志愿者,每个网格招聘2-3名志愿者,1名志愿者负责团购生活用品、1名志愿者负责团购医药等其他物资,总共有一两百名志愿者参与了社区抗疫,其中大多数是男性志愿者。另一位社区工作者也表示她们社区有类似的安排:

我们社区当时很特殊啊,只有6个人,6个都是女性,(另外还有1个)年纪大的男的,他也不能搬不能扛,今年一过,明年就退休了。然后我们6个人在这里一律主张,我们招志愿者,只招男性……当时是坚持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因为我们搬东西搬怕了,然后被别人骂也骂怕了……我们17位(志愿者)全是男性,所以后来搬东西、上门、执行消杀的任务,还有前后门查岗、进行核酸检测,全是志愿者跟我们进行分工来做的。(社区委员CWF2)

经过了武汉封城的76天最艰难的防控期,我们的观察发现,在国家强势介入下,女性社区工作者改变了自身工作和家庭的性别劳动分工,在疫情防疫工作最吃劲的阶段有力地贯彻了国家的社区防疫政策,男性下沉干部和志愿者进入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直接对居民提供琐碎、细致和贴心的社区服务,这两方面的性别劳动分工变化导致社区工作的性别边界变得模糊和相互渗透,使得参与社区抗疫的男性和女性都更加认同社区工作的价值。

一方面,男性主导的下沉干部通过进入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领域,改变了对社区工作的看法,也承认了社区工作者的能力。疫情发生之前,由于社区位处行政结构的底层,党政干部并不直接参与社区工作,对社区工作存在“婆婆妈妈”的刻板印象;但在抗疫关键时期,他们与社区工作者共事,亲身体验到社区工作的辛苦,从而认同了“社区女同志”的能力。社区工作者CWF2提到一位下沉干部在给社区守了几个月的门之后说,“社区是辛苦,(之前)没想到社区这么辛苦”。社区书记CWB提及,由于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对她的工作十分肯定,加上疫情期间她多次被媒体报道,她的丈夫改变了对女性能力的评价。她说:“我老公很大男子主义……他觉得社区的女同志不行,几个女同志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开,他老是这种口气。我公公是从街道退休的……碰到街道很多领导就跟他说你媳妇不错。我公公回家谈论这些事情,我老公才另眼相看。特别是疫情期间,确实报道我也蛮多。”

另一方面,国家和社会对社区疫情防控工作的高度认可,疫情期间社区工作的性别边界模糊化,使得女性社区工作者更加认同社区工作的价值和认可自身的能力。不少受访者提到,社区居民报名做志愿者分担压力、送饭送水和表达言语感谢,这是她们在社区抗疫中最为直接、及时和有效的动力来源。习总书记对社区防疫人员的关怀(13)习近平总书记在2020年3月10日专门赴湖北省武汉市考察疫情防控工作,与社区工作者、基层民警、卫生服务站医生、下沉干部、志愿者等亲切交流,肯定社区在疫情保卫战中立下了大功。,地方政府对社区工作者优先发放抗疫工作补贴、及时出台推动社区工作职业化的文件(14)2020年4月3日,武汉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印发《武汉市社区工作者管理办法》,进一步激励、关爱社区工作者,加强基层治理骨干队伍建设。,使得女性社区工作者备受鼓舞。一些受访者说“这是我们的战功”,“感觉我已经是一个战士了”,“女性看似柔弱,其实很坚强”,“几个女同志撑起了一片天”,指出女性社区工作者不仅善于沟通、细心、有耐性,大大减少了社区矛盾的发生,并且具备身体素质、心理抗压能力、思维能力和协调能力。同时,她们认同当前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队伍里需要男性的加入,因为他们不仅能分担一些社区工作,还可以让一些居民改变社区工作女性化的认识,更加尊重这个职业。

因此,我们看到,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国家强势介入社区抗疫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和职业性别隔离产生了重塑性的影响,一方面改变了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的工作和家庭劳动分工,让女性承担了大量男性化的工作;另一方面将男性主导的下沉干部和志愿者派入社区,让他们承担大量原本被界定为女性化的社区工作。两方面的对流模糊了社区工作的性别边界,消解了社区工作的性别隔离界限,强化了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对职业价值和自身能力的认可。在此过程中,国家始终将社区防控置于疫情防控的中心地位,既对社区工作加压和监控,又进行宣传、奖励和给予制度化支持,从而推动了疫情期间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

四、社区治理复归与社区工作的再性别化

我们的资料显示,在疫情稳定和好转之后,伴随着解封的顺利推进和复工复产的全面实现,国家对社区治理的强势介入转变为让社区向常规化治理复归。武汉市各社区居委会的工作重心逐渐由疫情防控向低保、再就业、垃圾分类、安全检查等常规社会事务转移,疫情防控工作主要保留了发热病人排查和小区出入口管控,且后者多数转由物业公司承担。国家的强势干预抽离之后,社区治理回到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日常工作状态。社区治理复归还体现在男性参与的弱化,以男性为主的下沉干部在疫情常态化时期参与社区工作的时长大为减少,志愿者也回归工作单位并脱离了社区工作。

大量女性社区工作者不仅从紧急时期众多的男性化工作中退回,还重新接手了大量家庭再生产劳动。受访者CWG1认为:“(社区工作)就是特定的时间这么忙。如果不是疫情的话,每天朝九晚五……不加班的情况下跟孩子上下学时间是一样的,可以照顾孩子,在家里做饭。”社区书记CWE1提到武汉才刚刚解封,自己领导的一位女性社区工作者便不顾清明节区里政府工作人员不准请假的要求,坚持要请假回家祭祖。CWE1指出,经历过计划经济时代的女性唯恐在工作上输给男性,而现在的女性社区工作者由于工资待遇较低而主动或被动地在家庭中居于从属地位,接受了自己“把家顾好”的传统性别分工。她说:“现在的伢们跟我们以前不同,她们都是以孩子为主,以家庭为主,工作没有激励机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追求没意义感……她们屋里人(即丈夫)也说,挣这点钱养不了家,就把屋里顾好。大家都是想着这里只有那么点钱,我只做那么多事,责任感啊,事业心啊,真的跟我们那个年代没得比。我们那个年代搞工作还总怕搞输了,总觉得自己落后了。”

另一些女性社区工作者表达了家务负担影响职业投入的无奈感受。CWC1是Z区社区工作者中学历最高者,她曾经是社区主任,高龄怀孕后调来现在的社区做副主任。疫情期间她投身社区抗疫,丈夫作为医生则支援方舱医院,孩子白天由婆婆看护,晚上她抽空回家喂奶。经过疫情,她感到孩子少了父母的陪伴,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为此她考虑从社区辞职在家带孩子,但又担心和社会脱节,从而陷入职业发展的迷茫。CWC1的处境说明,疫情后女性社区工作者已全面回到疫情之前的家庭性别劳动分工之中,在国家治理体系中自我边缘化。受访者表达了提升职业待遇的愿望:

社区工作者为什么在此次疫情中突然由社区老大妈的地位提升到全民疫情防控的主要地位,我觉得与疫情期间的工作是分不开的,没有社区工作者做大量的疫情排查,传播就不会切断……相对来说上级单位(指街道)的公务员或者说事业编制(工作人员)的话,他在街道,20万(元)的工资有没有实现20万(元)的人生价值或者社会价值?他是没有实现的,这是我自己平心而论啊。而我一年拿3万元的工资,已经远远超越我3万(元)的人生价值、社会价值,这就是非常大的不公平的现状。(社区委员CWF2)

还有一些受访者表达了对职工饭堂、职工活动中心、职业培训等非经济资源的向往。受访者CWE2提出,由于她们所在的居委会不像机关事业单位那样配备职工食堂,疫情期间她们“吃了两个月泡面,吃得想吐”,由于平时社区工作也需要加班,如果有职工食堂,那么她们的生活就能得到明显改善。还有多位社区工作者提到疫情让她们更加贴近群众,更有意愿提升社区服务,但是困于缺乏学习机会来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我们必须不断地承接政府下派的任务,根本没有时间来提升个人的能力……学习的机会也少,除非自己掏钱去”。

疫情常态化以来,地方政府围绕社区工作者职业待遇提升切实出台了一系列政策。2020年4月初,武汉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出台新的《武汉市社区工作者管理办法》,提出建立四岗18级岗位等级序列、畅通进入街道(乡镇)公务员和基层事业单位管理岗位渠道等措施。初步测算,新体系下社区工作者年人均应发报酬增幅达86.3%;月人均实发报酬增幅达71.9%(15)薪酬增福的初步测算数据资料来源于《武汉市出台新规关爱社区工作者:薪酬待遇上调,发展空间拓宽》,《人民日报》2020年4月7日。。根据我们在武汉市Z区的追踪调查,2020年5月和10月,该区84个居委会中共有8位社区书记通过推荐制、考核制转为事业单位编制,3位社区主任或书记在同年通过考试转为公务员。受访者CWD原本是社区的民政专干,从2020年9月起,她所在居委会的社区专干(含劳动专干、残联专干等)全部转为网格员,她本人的税前工资由原来的3000元左右提升至4947元。不过,街道工作人员CC3告诉我们,提升待遇之后,社区工作者的工资福利仍然不及事业编制人员的一半。

政府加强社会工作者职业地位的干预使得该市的社区工作更能吸引人才,但并未改变社区作为体制内底层职业和女性化职业的状况。疫情前Z区有社区工作者801人,2020年6月6日该区发布公告向社会招聘323名社区干事,应聘者报名踊跃,招录比接近1∶7,招满之后该区社区工作者增至1124人,其中有若干重点大学和有研究生学历的毕业生。但是,该区社区工作的性别隔离并无明显变化,女性占比从疫情前的79.9%降至76.0%,下降了3.9个百分点。一些符合条件的社区工作者还是倾向于通过考公务员来改变自身的职业地位。正如街道办工作人员CC3所说:“有利的是,(社区工作)更加有吸引力,社区书记更加固定;不利的是,人的待遇获得认可了,社区书记不会离开了,年轻的社区副职(主任)没有了上升空间,书记以下的(社区工作者)可能会流失。优秀的社区副职想要晋升就要考公务员,快到考公务员(考试)时她们就会请假备考,今年(2021年)招考信息一发布,就出现了这个情况。”

以上分析表明,尽管疫情期间国家对社区治理的强势介入导致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但疫情稳定和好转之后,国家逐渐从直接的社区治理中抽离,社区治理复归了疫情前的科层化末梢位置,社区工作随之出现了再性别化趋势。该趋势通过另一项双向对流实现:一方面,随着社区治理的常规化,由男性主导的下沉干部和志愿者普遍离开社区工作;另一方面,尽管国家在社区工作的工资、社保和晋升机会方面做了若干改进,但由女性主导的社区工作者的福利待遇仍然偏低,晋升空间仍极为有限,她们不仅回归到琐碎的社区事务之中,还重新接手了大部分家庭再生产劳动。该双向对流的后果是社区工作的再性别化和职业性别隔离的强化。因而从长远来看,疫情冲击就像给平静的湖面扔下一块巨石,在最初的波荡之后又逐渐复归平静。

五、结论与讨论

(一)国家干预与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及再性别化

国外关于灾害与性别的研究表明,应急救援的劳动分工是高度性别化的,通常表现为男性从事艰苦繁重的工作,女性承担照顾性的工作[29][30]。与之相反,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中国女性社区工作者与男性一样,从事大量艰苦、繁重和危险的工作。以男性为主的下沉干部和志愿者进入社区承担了大量原本被认为“婆婆妈妈”的、琐碎的居民服务工作,使社区工作呈现出高度去性别化的趋势。中国女性社区工作者的抗疫劳动经验表明,通过改变自身家庭内部的性别劳动分工、忽视工作领域的男女两性差异,她们完全有能力完成各项疫情防控和居民服务工作,甚至进入之前由男性主导的搬运、驾驶、值夜班等工作领域,从而证明自己具有坚韧的品质、高度的责任感和卓越的组织协调能力。她们为抗击疫情做出了巨大贡献,付出了大量辛劳,也承受了巨大牺牲(16)截至2020年3月8日,全国已有53位城乡社区工作者在疫情防控过程中因公殉职,其中党员占92.5%。参见《社区工作者:坚守最后一道战“疫”防线》,《人民网》2020年3月11日。。

本文的研究结论表明,国家权力的介入的确有利于降低体制内基层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但国家权力的性别平等效力会随着基层治理常规化而迅速弱化。我们看到,当疫情冲击来临和社区治理复杂化之时,国家权力对社区治理的强势介入改变了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导致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极大地降低了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而当疫情好转和社区治理复归常态之后,国家权力从直接的社区治理干预中抽离,造成了社区工作的再性别化,以及女性社区工作者家庭领域性别劳动分工的再性别化。由此可见,国家对社区工作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是一种公共危机下的应急主义措施,并没有提供任何社会化的支持以减轻女性的家内责任。

(二)国家对性别劳动分工干预模式的比较

与集体化时期和市场转型背景下国家对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相比,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作为一次突如其来的“公共危机事件”,使国家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具备许多应急主义特点。

表3简要比较了不同时期国家干预性别劳动分工的行动取向、动力机制及其对职业性别隔离的影响。从中可以看到不同时期国家行动取向的差异导致国家干预动力、机制和结果的分化。

表3 国家干预与性别劳动分工再造:集体化时期、市场转型时期和新冠肺炎疫情冲击时期比较

一方面,与集体化时期国家基于工业化需求和平等主义意识形态对工作和家庭进行长期去性别化的劳动分工干预不同,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的应急主义基于疫情防控和危机应对的目的,强势介入社区治理并干预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导致疫情防控期间社区工作的短暂去性别化和职业性别隔离下降。一旦国家从直接的社区治理事务中抽离,社区工作随即向再性别化的劳动分工复归,职业性别隔离随之再现。

另一方面,与市场转型背景下国家基于发展主义目的从绝大多数经济部门和家庭再生产任务的性别劳动分工干预中退出不同,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应急主义对基层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进行了强势干预,导致社区工作的去性别化、职业性别隔离的下降以及女性社区工作者对自身能力和社区工作认同的显著提升,也增加了国家、社会和民众对社区工作和女性社区工作者的高度认可。

因此,本文的研究结论表明,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的应急主义对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模式与集体化时期集体主义的干预模式存在显著区别,也不同于市场转型背景下发展主义的干预模式。显然,国家行动取向的差异造成国家对性别劳动分工的干预模式和性别平等效果的显著分化。

(三)改变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

基于本文的研究发现,我们认为,国家应认识到基层社区治理同时需要女性和男性的积极参与,应该有意识地采取提升基层社区的治理权(17)陈家健、赵阳在《“低治理权”与基层购买公共服务困境研究》中提出:“越是在基层做调研,越是感受到‘基层疲惫’。到了最底层的社区,各种任务层出不穷,检查、考核临时多变,人少事杂,疲于应付。社区的问题不在于社区自身,根源在于治理体系,源于社区在基层治理中的结构位置。”调研中,也有社区书记告诉我们,社区工作者在这次封城期间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也很明确疫情期间自上而下的政策落到社区后的一些不完善之处,她们有能力参与制定更为合理的社区疫情防控政策。、提高社区工作的职业待遇、扭转社区工作的女性化刻板印象等措施,打破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具体而言,疫情缓解之后,国家可从工作和家庭两方面对社区工作者的性别劳动分工进行干预,以降低社区工作的性别隔离程度并改善体制内基层女性的不利处境。

在工作方面,疫情后国家可以继续提升社区工作的经济和福利待遇,拓展职业晋升空间,完善职业发展阶梯。唯此才能让以女性为主导的社区工作者拥有发展性的职业生涯,才能吸引更多男性进入社区工作,进而降低社区工作的性别隔离,改变民众对社区工作的刻板印象,并让社区工作者能够实现自身的价值,得到社会的尊重。目前,杭州、武汉等地已在经济层面提升了社区工作的若干待遇,一些地方还在推行社区工作者公开招考、“四岗18级”工资制度以及尝试打通社区工作与公务员和事业编之间的通道。国家推动的这些改革如何影响社区工作的性别劳动分工,进而影响社区工作的职业性别隔离变化,值得后续研究予以关注。

在家庭方面,在疫情后社区工作仍然繁重、仍需要社区工作者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背景下,国家可以加强对家庭再生产责任(尤其是幼儿抚育、学龄儿童课后托管等)的制度化干预。唯此才能降低社区工作者的工作—家庭冲突,让以女性为主导的社区工作者能够全力投入工作领域,并让深陷工作—家庭冲突的女性走出迷茫和打消离职念头,让她们在真正服务民众的社区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本文的研究结论显示,疫情期间,家庭成员对家庭再生产任务的大力支持解除了女性社区工作者的后顾之忧。但疫情后家庭成员的支持已然锐减,女性社区工作者的家庭再生产劳动压力增加,而国家却没有提供任何制度化的支持。疫情后较高强度的社区工作任务与较重的家庭再生产劳动负担会对以女性为主导的社区工作者产生何种影响,成为另一个值得后续研究关注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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