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争王,是一切动物,尤其是群居动物的本性和本能。所谓“弱肉强食”,不仅指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且指同为狮子,或者同为蜂蚁,为争王,也会同类相残,争得你死我活。动物之所以会争王,是为了获得“个人”的利益,比如说一旦争到了狮王,这头狮王就可以独自占有狮群中所有母狮;但从客观上说,因为它的更强壮,也有益于这个狮群整体的发展生存。也就是说,争王的动机虽出于利己的本能,结果却是利公的。
人类也是群居的动物,所以,从一个小地方的团体到一个国家的团体,乃至整个世界的“大家庭”,当然也包括各种级别的书画团体,争王也成了必然的一种行为,并把动物的争王演绎得淋漓尽致。古人的诉诸武力,是沿袭了动物争王的野蛮,今人的民主选举,则是把动物的野蛮争王进化为文明的争王。相比于动物世界流血的争王,美国总统的竞选作为不流血的争王,与之形式相异,性质则一。
但人类的争王,其动机却不只是竞争者自私的利己,而更是为了群体更好地生存发展。所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每一个参与竞争者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或更对的,别人是错的,或不如我对的。所以,出于责任和担当,我必须去争王,只有我当上了王,才能使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获得更大的利益。
当然,不是出于“天下为公”而是出于“以权谋私”动机而争王的人也是有的,而且数量更多。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争而当上了王,握有了左右这个群体的大权,才能使自己攫取到更大的利益。这在今天的书画界尤其可以看得明显。只是一般会员的书画家,作品的价格很便宜,还很少有人问津,而当上了主席的书画家,作品的价格很昂贵,俗称“天价”,不仅远超于普通会员,更远超于去世的老一辈名家,而且供不应求,排队等候者争先恐后。
试与动物的争王相比较,前者的动机与动物相异,但旨在群体的利益则一。无非在动物是不自觉的,在人类是自觉的。但动物不自觉于此而结果一定臻此,人类自觉于此而结果则不一定,而是有可能臻此,也有可能不臻此。因为竞争者虽然自以为是,但实际上却不一定“是”而是“非”。后者的动机与动物相同,但结果相异。动物出于利己的目的争到了王,客观上一定有益于群体;人类出于利己的目的争到了王,客观上一定有害于群体。因为在动物,是强壮的基因遗传,而在人类,是腐败的风气传播。强壮的基因遗传,表现为“虎父无犬子”;腐败的风气传播,则表现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人类中也有不喜欢,甚至自觉地拒绝动物争王行为的,尤其在中国。从伯夷、叔齐的三让其国,到介子推、张良的急流勇退,代不乏例。当然,从总体上来看毕竟属于极少数,所以,这样的人便被推为圣贤。是不是因为他们缺少社会的担当和责任呢?我想应该不是的。那么原因何在呢?一、自认为水平不够,不足以担当大任;二、天下已有大有为之君,则不妨有不召之臣;三、怕苦,因为当王就是当群体的公仆,为天下第一劳心劳力之事,不如当公仆的主人来得逍遥自在;四、也许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去争、去当。
美协、书协成立之初,谁当主席?似乎也是没人去争的,上级提名谁当,大家投票通过就是了。上海中国画院成立之前,上级让几位有权威的大画家推荐院长人选,吴湖帆也好,刘海粟也好,谢稚柳也好,潘天寿也好,都是推荐的别人,而没有一个毛遂自荐的。最终上级定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丰子恺。而无论谁当主席、院长,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这正是中国人特有的不争王的传统。不争,则天下莫之与争,莫之与争,则天下平。近三十年来,一方面受西方竞选传统的影响而激发了中国人,尤其是书画家本能中的动物性;另一方面又因为市场经济的大潮,使“以权谋私”成了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通常认为,一件书画作品的市场价格,取决于它的艺术价值、艺术水平。对去世的书画家,这样的认识肯定是正确的。但对在世的书画家,由于艺术水平的高低、艺术价值的大小,是必须要待五十年后的人论定的,所以,其市场价格便只能取决于其作者的地位。这也是最能体现中国不争王传统的书画界,在今天成了一个争王最激烈领域的原因。
人类的分工中,有些是必须由该专业的人来做的,专业之外的人根本无从下手。比如神舟飞船,任何一个画家可以画出来但绝对造不出来。乃至脑外科的医生,无法承担心脏搭桥手术。又有些则是该专业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从事的。比如唱歌、书画,甚至不是书画家的人所创作的书画,成就比有些专业的书画家还要高。在中国书画史上,有大量书画僧,便属这一情形。据文献的记载,历代有名的书画僧有近百人,其中真正能在书画史上留名的则不过十数人,如智永、怀素、高闲、贯休、惠崇、法常、玉涧、四高僧、虚谷等等;近代则有弘一,还有赵朴初。但赵朴老虽曾为中国佛教协会的会长,本人却不是出家的僧人,而是在家的居士。
根据弘一大师的意见,僧人应以研习佛法为主,而不可把主要的精力用在书画上,则即使书画水平泛泛,但由于他的佛学精进,是高僧大德,因此人们也会看重他的书画。是为“书以人传”,是佛门的光荣。如果荒废了佛法,专心于书画,即使书画水平达到了高超,为人们所尊重,则为“人以书传”,是佛门的耻辱。我们看中国佛教史,玄奘、慧远等,是毋庸置疑的大善知识,他们肯定也是写毛笔字的。但世人似乎并没有因人而传其书,在中国书画史上并没有他们的名字。而前述的几位书画僧,在中国佛教史上基本上都没有他们的功德,却“人以书传”,成为中国书画史上显赫的名字。唯一的例外是弘一,既是佛法的大德,又是书法的高明。
书画与僧人的关系如此,书画与帝王的关系同此。判定一位帝王的标准,是看他把国家治理得好不好,而不是书画成就高不高。汉武帝治国有方,但书法不传。唐太宗、玄宗,明宣德,清康熙、乾隆,治国有方,书法一般,但“书以人传”。而宋徽宗治国昏庸,书画成就却极高,在政治上被作为反面的例子,在书画史上却被作为正面的榜样,是亦“人以书传”。但不同于书画,帝王的昏庸于政事会导致国计民生的涂炭,因此人们在推崇其艺术的同时,附带还会惋惜其误国殃民的错位;书画僧的荒废于佛法却不会导致佛门的荡然,因此人们除了推崇其艺术,决不会去追究他们为什么在佛法上没有精进。甚至佛门本身,也决不会把“人以书传”看成如弘一大师所说的耻辱。最多在佛教史上不提他们的名字,有时甚至把他们的艺术成就看成是佛门的另一种光荣。因为,毕竟佛门中佛法精深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而在同样没有佛法高深修为的僧人中,书画僧至少还可以书画名世。
由此也可见佛门广大,是非常包容的。但林子一大,就什么鸟都有。尤其是佛门这座林子,以清净名世,而清净在世人的心目中是非常神圣的,只要与它沾上了边也就沾上了光,就像终南捷径一样,成为热衷的方便。于是,不少刁钻之徒,明明热衷得不得了,也要钻营到清净中来。晚明的《三言》《二拍》中便多有“最毒最秃,最秃最毒”的惊奇故事。晚明的笔记中还有不肖者借遁入佛门暴得书画大名的记载,但只能骗人于一时,无法骗人于一世,书画史上最终都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但这些书画僧,似乎都旨在出名,而不一定是为了借出名而谋利。当时的不肖文人,对名的追求远甚于利,甚至为了名而不惜牺牲利。像庄家的那位大少爷,为了出名居然自己花钱去刻什么《明史》,结果导致灭门的惨案。而不像今人,即使花了钱去谋名或权,目的却不在名或权,而在获得了名和权之后可以得到百倍、千倍于花掉的钱。
近代还有一位书画僧竹禅,四川人,本姓王,竟然自称“王子”。书画实在很差,没有一点市场,便出了家,又称“王子出家”,画名一下子大震。云游四海,以卖画为生,草书、人物、山水、竹石、花鸟无一不能,生意居然出奇的好!实在只是托和尚之名,根本没有在具体的某一座寺庙里有正式的编制,直到最后的半年才住回家乡的双桂堂中“圆寂”,一生没有好好地读过一部经典。今天的拍卖市场上,还经常可以见到他的作品,但价值极低。而近代书画史上,也基本没有他的名字。
晚明时持文、诗异体而指责《文选》的人是不少的。但其实,《文选》而选了诗,并不难追究;萧统所读的书,肯定也没有明清人多。清代时《四库全书总目》对这类指责便有回应:“然则诸史《文苑传》外,亦当别出《诗苑传》乎?”但这样的回应,还是没有回答《文选》选了诗,《文苑传》列了诗人的原因。而从《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等均只选文而不选诗的事实,似乎文和诗真的是两种不同的体裁,就像苹果与香蕉之不同一样。
其实,在明代以前,“文”是从它的广义上来理解的。就像“水果”一样,它包含了苹果、香蕉、桃、梨、葡萄等各种各样的品类。广义的“文”亦然。像刘勰的《文心雕龙》,便列有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一直到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二十种体裁。《昭明文选》则别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问、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书、檄、难、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等更多种。可见,至少在六朝时期,诗与赋、启、檄等等,都是属于“文”这一母概念中的子概念,就像“水果”中包含了香蕉一样。准此,则《文选》选了诗,《文心雕龙》论了诗,诸史的《文苑传》列了诗人,也就在情理之中。
但从晚明以降,文人无行,便要卖弄学问,偷换概念,把“文”看作了“苹果”,而把“诗”作为香蕉。现在,你开了一家“水果”店,就应该只卖苹果啊!怎么卖起香蕉来了呢?
苏轼曾题文同画墨竹屏风,有云:“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盖寡,有好可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意为古代的读书人,以品德即学养为本,涵盖了文,文又涵盖了诗,诗又涵盖了书和画。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这一个与那一个的关系,而是大范畴与小范畴的关系。而晚明以降的读书人,却不是从以大辖小的关系来认识文和诗,而是从这一个与那一个的关系来认识文和诗。本来,诗只是文的一种体裁,现在,诗和文却变成了两种不同的体裁。从此之后,诗自有各种“诗选”而绝不会选文,文亦自有各种“文选”而绝不会再选诗。
细想起来,“白马非马”,诗非文,当然是不错的。从现代哲学的思维,个别不是一般,不仅香蕉不是水果,苹果也不是水果。但马中间肯定包含了白马,文中间肯定包含了诗。从现代哲学的思维,一般中肯定包含了个别,水果中肯定包含了苹果,也包含了香蕉。一家水果店,只卖苹果当然无可厚非,就像明清的各种“文选”只选狭义的文而不选诗一样;但硬要指责一家水果店在卖苹果的同时还卖香蕉,就不免强词夺理、无理取闹了。晚明人指斥《昭明文选》在广收多种狭义之文的同时还收了诗,便属此例。当然,我们在这里更不可忘了杜甫的名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杜甫自述作诗的体会。其意思,显然是把诗作为文章体裁的一种,把自己所养育的白马看作是马而且是一匹良马来认识的。九方皋相马,不问牡牝骊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相中的千里马一定是或牡或牝,或骊或黄的,而不可能非牡非牝、非骊非黄。如果因此而要求他的《相马经》只能写马而不能写白马,要相白马的话必须另写一部《相白马经》,想必九方皋也只能无语了。
“人生识字糊涂始,初记姓名便可休。”《文选》选诗,本是简单的常识而根本不成问题,到了晚明却成了复杂的严重问题。实在不是因为读的书比萧统少,而恰恰是因为他们读的书太多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报载上海市某领导视察一家大医院,感慨地说:“今天的某些医生,学术论文越写越好,临床水平却越来越差。”其实,学术论文在近三十年间的大盛,不限于医学界。还是据几年前的报刊报道,说是我国的学术论文数量已居于世界前三位,但质量在120位之后。全世界200来个国家,这120位后的水平并不是中等,而是垫底,因为200来个国家中在发表论文的不过120来个,许多小国家是根本没有学术论文发表的。而这里所统计的论文,只是自然科学界的,并不包括人文学科和艺术学科。
专以美术学科而论,我想,数量肯定居于世界第一,而且远远超出各国总和的几倍;质量呢?很难说,因为这不比自然科学,有客观的标准来检验;它是用主观标准来检验的,当然也居于世界第一。
书画论文更不用说了,因为除了日本等极少数国家,基本上只有中国在写,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俄罗斯等基本上是不写的。所以,数量、质量当然更皆居世界第一。这是从横向上比较。
从纵向上比较呢?汉、晋、唐、宋、元、明、清以来,书画论文的数量虽一代超过一代,但加起来的总和再乘上10,大概也不及近三十年间的所写。包括学士论文、硕士论文、博士论文、副高职称论文、正高职称论文等等,甚至还有国家重大项目的课题论文,投入的财力、物力、精力之大,是古人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历来有“明清人好著述”的说法,以致顾炎武有慨于并世人著书之多,呼吁“著书不如抄书”;但相比于今天,实在如小巫见大巫了!不仅因为明清的著述,是用毛笔写、刻版印,今人的著述,是用钢笔写、电脑打、照排印,在速度、便捷方面远远不及今人,更因为今人对著述之“好”,实在远甚于前人。
质量上呢?先看学术规范。古人的著述,包括王羲之的《书笔阵图后》也好,欧阳修的《论书》也好,苏轼的《论书》也好,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也好,石涛的《画语录》也好,完全不符合学术规范,在今天,不要说职称论文、博士论文,就是作为学士论文也是通不过的。而今人的论文,从起顺转合到资料索引,从逻辑推理到引文出处,乃至不同级别标题的字体字号,排版的格式等等,无不具有严格的规范,具有很高的学术性,洋洋洒洒,硕士论文六七万字,博士论文十六七万字。皆可令古人羞煞!
再看学术质量。古人那些短小而且不合学术规范的著述,虽然不能据此而拿到学位、职称,学术性不强乃至几乎没有,但却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理由何在呢?规范上的是不是具有学术性,是有客观标准的,今人有,古人没有,一目了然,毋庸置疑,即使起王羲之、欧阳修、苏轼于地下而问之,也只能敬谢不敏,主动放弃学位、职称的评审。但价值上的是不是具有学术性,是有相当主观性的啊!比如说今天某一博士的学位论文,有的评委认为有学术价值,通过;有的评委认为没有学术价值,不通过。你为什么说古人的著述学术价值很高呢?那便是,今人的书画论文,凡涉及史论研究的,大多是把这些著述作为研究对象的,如果它们的学术价值不高,我们又怎么会以此为研究对象,并以此去评得学位、职称呢?而恰恰是我们的论文,几乎毫无学术价值,在它们发表之后,通过学位、职称评审并获奖之后,就为书画界所忘记了。书画界所不忘记的,还是古人的论著。
因此,面对今天在世界上数量、质量皆居第一,在规范上学术性远高于古人的书画论文,我一点也骄傲不起来。即使它们被自评或评审为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实际上都是我们自己的认为,而很难为后人认同。
要之,晋唐宋元的书画论文,假设数量上只有一百篇,具有学术价值的则有九十篇;明清的书画论文,数量上膨胀为一千篇,具有学术价值的则有六十篇——但它们均不合学术规范。而今人的书画论文,数量上扩张为十万篇,具有学术价值的仅有十篇——但它们都合于严格的学术规范。
回到前述报载上海市的某领导视察一家大医院,发表感慨说:“今天的某些医生,学术论文越写越好,临床水平却越来越差。”其实,这是今天各个领域,尤其是文艺领域的普遍现象。但就书画界而论,则是论文写得越来越多,不一定好,甚至还是差;创作的水平却不一定越来越差,甚至可以说越来越好,尤其是70后的一批书画家。
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分画为神、妙、能、逸四品,自述袭于张怀《画断》(应为《书断》)分书为神、妙、能三品。但后世论画,泛用四品之说,尤重逸品;而论书,则基本上不用三品说,而用张说之前的上、中、下三品九等说,再加上出神入化的无上上等,如李嗣真《书后品》分为十等。
神、妙、能当然是指在规矩法度之内的水平优劣,逸品则专指出于规矩法度之外的“格外不拘常法”,朱景玄奉其代表画家是王墨、李灵省、张志和,酒酣泼墨,脚蹩手抹,颠倒淋漓,“非画之本法”,“盖前古未之有也”。大概类似于张融的“不恨臣无二王法”和近世的现代书法、流行书风和“丑书”。
或因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画品优劣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便把神对应于神品,妙对应于妙品,精对应于能品,而谨细为“精之病”,故不入品,自然也就被对应为逸品。非是。因为在朱景玄,逸品被置于四品之末,而在张彦远,自然被置于五等之首。在朱,逸品被视作“非画之本法”的“格外不拘常法”,其代表画家王墨等,在张的眼中也被看作是“不谓之画”。所以,张的自然,绝非朱的逸品。在张的标准中,以“画之本法”为规矩法度,“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显然,其自然相当于李嗣真的无上上等。喻之于高考,朱的神品考到了100分,妙品考到了80分,能品考到了60分,而逸品则没有及格,但以特长被录取了。而李的无上上等,张的自然,则是考到了满分之外的加试题120分。120分与不及格,显然不是同一个概念。而在李嗣真、张彦远的高考标准中,只有普招而没有特招,所以不及格的考生,再有偏才、怪才,也没有予以录取。
到了黄休复的《益州名画录》,列画品为四格:逸、神、妙、能。并具体而论:“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画之于人,各有本情,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忖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或以黄说逸格即朱说逸品。非是。因为黄说逸格还是在规矩法度之内的,而不是逸出于“画之本法”的“格外不拘常法”。无非对于常法的运用所达到的成就,在逸格是出神入化,在神格是神化,在妙格是优秀,在能格是及格而已。黄休复所认为的唯一逸格代表孙位,他的画迹我们今天还能见到,即上海博物馆所藏的《高逸图》,其法度的森严,与王墨等逸品画家的脚蹩手抹显然不是一回事。又有以黄说逸格即张彦远所说自然的。甚是。
但从宋代以降,“翰墨游戏”之风渐起,如苏轼的竹石、米芾的云山等等,怪怪奇奇,当然属于朱景玄所说的逸品。因苏、米的社会地位甚高,与王墨等的荒肆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徽宗朝时重新排定画品优劣的序次,既变朱的神、妙、能、逸,又变黄休复的逸、神、妙、能,而是成为神、逸、妙、能。
直到清末的秦祖永撰《桐阴论画》,以逸、神、妙、能作风格,以上、中、下作优劣,能品的风格也可居于上等,逸品的风格也可居于下等。所说甚是,可惜没有形成广泛的影响。
归有光曾说:“天下事举归诸于名,唯耕者得其实,余皆欺世可盗者也。”其实,名实相符之事不仅止于农,像造桥、搏击、发射人造卫星等等,都是无法欺世盗名的。而即使农业,在“文化大革命”中,种出高产庄稼的农民也可能被认作不是优秀的农民而只是“白专道路”,而大幅减产的农民却可能因为“老三篇”学得好而被评为优秀农民的标兵。
所以,钱锺书引西哲语认为:“艺术与政治、哲学被并列为世界上三大可以骗人的玩意。艺术家不仅可以骗人,更用来骗自己。”比归有光所说更为全面深刻。
这样,艺术就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无法骗人的,它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差,但再差也骗不了人;另一类是可以骗人的,它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差,但这个很差却往往可以骗人,让人感到“很好”。
苏轼论画,以为有“有常形”之画,有“无常形而有常理”之画。有常形之画,“世之工人”皆能之,而其失,“人皆知之”,所以无法骗人。无常形而有常理之画,“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而其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这与董其昌认为画家中的“护短者”必“窜入”逸品中而不敢“窜入”神品中,完全是一样的道理。
佛学中,谁是高僧大德?谁是不学无术?只要上台讲法,在律宗,判然可别;在禅宗,就往往让人不明觉厉。《五灯会元》中记一天龙禅师,每有信众问法,辄不发一语,举右手食指为答。大音希声,默如雷霆,使信众有醍醐灌顶的彻悟。一时名声大震,有“天龙一指禅”之誉。久而久之,伺候他的小沙弥也得其三昧,每有信众问佛法,便举一指,信众满意而归,连本师也不去见了。天龙知道后,便召小沙弥问:“什么是佛法?”沙弥举一指,天龙抽出暗藏的快刀将其指斩去,沙弥视手而佛法已不见。禅宗盛行的结果,伴随着心性解放的,是使佛门乌烟瘴气,三宝荡然。所以,后来马祖不得不用律宗来重新整顿禅林。
傅抱石 山水 54cm×48.6cm 1964年 迈克·盖勒斯中国画收藏
古典艺术或者行家画的好处,是真功实能,不能骗人,但它的弊端,是束缚个性,桎碍创新。现代艺术或者利家画的好处,是打破束缚,推动创新,但它的弊端,是颠覆规范,便于骗人。在西方,所谓“绘画死了”,在中国,所谓“荒谬绝伦”,都是现代艺术或者利家画取代古典艺术或者行家画泛滥成灾的结果。书法史上,由帖学、碑学而现代书法、流行书风、“丑书”的演变也是如此。现代书法、流行书风、“丑书”等等大异于帖学、碑学的书法形态,肯定有它们很优秀的一面,但谁是真正的优秀,谁是欺世盗名的“优秀”,有时真的很难分辨。即使高明如苏轼,也认为无常形的画究竟画得好还是画得差,是“虽晓画者有不知”的,何况我辈?无非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对于已享大名者、众所推重者的如此这般,只能昧着良心说:“实在写得太好了!”
而艺术家则不仅骗人,还用来骗自己。尤其在今天,我们看到多少利欲熏心的“淡泊名利”之辈,用“淡泊名利”赢得了“大师”“当代十大家”“德艺双馨”的名、利、权。在没有获得这些名、利、权之前,他可能还知道自己是在用欺骗的手段去谋求这一切;而一旦获得了这一切之后,他竟真的认为自己是“大师”“当代十大家”“德艺双馨”的“淡泊名利”了!进而用此去谋求“应该”得到而尚未得到的更大利益。
这使人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某人做梦有神人告诉他,家门口的一棵大树上有一片隐身叶,只要得到了这片叶子便可以拿着它为所欲为。第二天起床便把树叶全部打下,一片一片地拿起问他的妻子是不是看见我。千万片试下来后妻子不耐烦了,便说“看不见”。他大喜,拿起这片叶子到集市上的一个水果摊拿了一个苹果。摊主看了他一眼以为这是一个傻子,不去理他,而他却真的以为自己已经隐身了。于是又去拿人家的馒头、猪肉……屡试而不爽,干脆到县衙的大堂上拿了县太爷的官印就跑,结果,当然被拿下、严惩。
但愿今天书画界的“大师”“当代十大家”“德艺双馨”的“淡泊名利”者们,不要像这位“隐身人”一样被历史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