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视域下“里下河派”小说的审美特质

2021-06-03 18:53马航飞魏梓婧
阅江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作家文化

马航飞 魏梓婧

摘要: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具有深刻影响。在作品的主题、题材、内容之外,地域文化对作家的文学观、历史观的内在渗透会通过作品的叙事伦理、叙事结构、审美意蕴等显现出来。江苏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以汪曾祺、曹文轩、毕飞宇、刘仁前、鲁敏等为代表的当代“里下河派”创作方兴未艾。“里下河派”作家将“水”性与“土”性内化为自身的精神底蕴,并通过作品输出里下河地区如水似土、刚柔相济的文化精神。他们在创作中以诗性思维把握世界,以诗化的藝术手段如隐喻、儿童视角等建构独特的审美风貌。里下河地区的人文传统和文化品格形成了中和蕴藉的美学风格,在“里下河派”作品中,故事叙述哀而不伤,人物性格瑕瑜互见,凸显出“里下河派”作家对浪漫诗意、传统文化、人文情怀的弘扬和对文学审美自律性的坚守。

关键词:地域文化;“里下河派”小说;中和;汪曾祺;曹文轩;儿童视角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1)02-0100-0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新文学学术史研究”(20AZW015)

作者简介:马航飞,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魏梓婧,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一、引 言

地域文化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是一定区域范围内在历史的积淀中逐渐形成的具有地方特色的精神气质与文化品格。地域文化是时间与空间的有机统一,对文学的影响是多层次、全方位的。严家炎在1994年的一篇文章中曾经强调,地域文化对文学的影响“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决不仅止于地形、气候等自然条件,更包括历史形成的人文环境的种种因素,例如该地区特定的历史沿革、民族关系、人口迁徙、教育状况、风俗民情、语言乡音等;而且越到后来,人文因素所起的作用也越大”。他进一步认为,“即使自然条件,后来也是越发与本区域的人文因素紧密联结,透过区域文化的中间环节才影响和制约着文学的”。[ 严家炎:《区域文化:研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视角》,《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第4期,第27页。 ]比如有学者在研究气候对中国审美文化的影响后指出,“我国文化的很多方面是由独特的气候孕育出来的。我国受季风影响显著,四季更替都是在风的作用下产生的;风的动感、活力带给人们的喜悦早已融入传统美学意识之中”。因此,“对于自然美,人们是在所属文化的影响下体验、评价的”。[ 渠红岩:《“风花雪月”词语组合的形成》,《阅江学刊》,2020年第3期,第138页。]而在作品的主题、题材、内容之外,地域文化对作家的审美情怀、文学观、历史观的内在渗透也会在作品的叙事伦理、结构、节奏等方面显现出来。因此我们不难发现,“作家总是自觉地或者无意识地在建构着某种程度的地方路径,开辟着地方叙事”。如今,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也意识到这种地域文化的内部视野或者说是地方路径对于重构文学史的重要意义,“可以说,我们要重视新文学史写作的地方路径,就是要善于发现、挖掘和采取地方路径,吸纳‘地域文化的内部视野”。[ 张光芒:《论地方路径与文学史的重构》,《当代文坛》,2020年第5期,第114-115页。]

江苏地处中国东部沿海中心,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人文兴盛,以南京为中心的金陵文化、以扬州为中心的淮扬文化、以徐州为中心的楚汉文化以及以苏锡常为中心的吴文化等多元区域文化激荡融合,蔚为大观。其中,地处江苏省内部的里下河地区——大致包括扬州的高邮,泰州的兴化,扬州的宝应,盐城的盐都、东台、建湖以及南通的海安等地,在千年的历史积淀中形成的独特地域文化如璀璨的明珠,熠熠发光,影响孕育的文学创作源远流长,施耐庵《水浒传》、吴承恩《西游记》等古典巨著都曾受其滋养。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汪曾祺为首的一批与里下河地域有密切关系,进行“里下河式书写”的作家群体引起文坛、学界关注。《受戒》《大淖记事》等经典作品扛起了当代“里下河派”小说创作的旗帜,石言、刘仁前、沙黑、曹文轩等作家追随汪曾祺的步伐,创作了一批展现里下河水土风貌的优秀小说,为当代“里下河派”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0世纪90年代以后,毕飞宇、罗望子、刘春龙等从文化层面切入个体生命的精神内核,展示里下河的地域风情,挖掘、凸显其厚重的现实人文关怀。近年来,在后现代话语、消费主义、全球化等多维因素构织的新世纪语境中,“里下河派”作家不仅延续着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描摹刻画,更在乡愁的晕染下执着于对新时代人性内核的深层次叩问,“里下河派”小说创作日益成熟壮大。基于此,本文拟采用地域文化的内部视野这一角度,厘清“里下河派”小说创作文化思想意识的传承脉络,以此为基础深入剖析“里下河派”小说的审美特质,凸显其对浪漫诗意、传统文化、人文情怀的弘扬,探究其坚守文学审美自律性的意义。

二、“水”性与“土”性的文化交融

地理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毋庸置疑。丹纳曾提出影响文学创作和发展的“三要素说”,其中之一即环境的影响。中国古代文学从先秦开始就有关于此类问题的探讨,《管子·水地篇》明确指出,地与水是万物生长的根本要素和条件:“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 管子:《管子》,房玄龄注,刘绩补注,刘晓艺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5页。]意在强调水地之性对不同邦国地区民性的影响。我国地域辽阔,地形地貌复杂多样,高原、平原、山地、盆地、江河湖海……不同的地貌环境造就了风格各异的文化特质和审美情趣。西北多高原、少湖泊的水地特征形成了西北人粗犷豪放的性情,其文化多有高亢的阳刚之气。多山多雨的西南地区孕育了清丽秀润的文学风格。而江南多水的地域环境则孕育出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水乡氛围,温柔细腻是江南显著的人文风貌。西起里运河,东至串场河,北始苏北灌溉总渠,南止老通扬运河,四条河流环绕形成的里下河地区水网纵横、河湖交错。同时,里下河地区是江苏省沿海江滩湖洼平原的一部分,由此形成了河流与平原交织的地域风貌。依河流形成的水文化和借平原形成的土文化共同构成了里下河地域的文化特征。综观“里下河派”文学的发展演变历程,自然条件对作家心境及其创作风格的影响日益显现。

首先,里下河特殊的地域环境直接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品性。该派作家往往长期生活在这里,像毕飞宇、鲁敏等,抑或一直坚守在里下河的大地上书写,如刘仁前、庞余亮等。在这方水土的滋养下,他们的创作基底都呈现出一种刚柔相济的审美风格。一方面,受“水”的影响,他们的文字富有灵性,干净纯澈,节奏缓慢而悠远。另一方面,受“土”的影响,他们质朴坚韧,既不随波逐流,也不曲意迎合市场,坚守自己的写作方式,构建心灵栖息的精神世界。正如“里下河派”的核心人物汪曾祺,他的创作一直秉承着温润如水的风格,他说:“我愿意悄悄寫东西,悄悄发表,不大愿意为人所注意。”[ 汪曾祺:《晚翠文谈》,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8页。]新时期以来,大批“里下河派”作家延续着汪曾祺的艺术追求,在自己的文学领地中进行着个性化的创作。走出里下河的作家们仍然继续书写着里下河,字里行间依旧充溢着浓厚的里下河气息,究其根本,因为“‘精神故里的‘文学母题和‘文学情节在他的创作生涯里产生持续性的影响”。[ 朱小如:《漫谈里下河文学流派小说创作的精神故里》,《小说评论》,2015年第4期,第110页。]

其次,“里下河派”小说的创作中蕴含大量具有地域特色的符号化元素。第一,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出现了“河流”和“土地”这两个重要意象。比如在汪曾祺的“高邮系列小说”中随处可见“水”的意象,“水”构成了汪曾祺的小说世界。他将情感孕育于水中,借水这一意象表达对故乡的热爱,同时建构了自我的宁静世界和精神家园。在《大淖记事》中,故事发生在大淖,是一片大水。《受戒》中小英子和明子的相遇、相识、相处以及感情的升温都发生在水上。“里下河派”另一位代表作家毕飞宇则对土地更为偏爱,他在《平原》中多处描绘苏北大地的广阔风貌,尽管如此,水依旧经常出现在其作品的叙事中,“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水与土是里下河地区的基本风貌,作家在作品中充分还原里下河的风貌,并保留其独特韵味。第二,依傍河流与土地而生的里下河人形成了特有的生活方式及耕作方式,“里下河派”作家对此进行了细腻描绘。《大淖记事》中的赵大伯不仅精通田地耕作,还会罩鱼、修水车、修船;赵大娘擅长“编蓑衣,织芦篚”,这些都是水乡特有的生产方式。在刘仁前的《香河》中,香河人利用香河水质肥美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形成了“下菱”的劳作方式,家家户户进入水草泥沙多的乌金荡罱泥、罱渣。除了水上的劳作,刘仁前还描述了香河人在土地上的耕作方式,如“打场”。第三,水网纵横、无船不行的地域交通条件造就了里下河独具特色的民俗风情。《香河》讲述的轿子船迎亲就是香河村以水为路而形成的婚嫁风俗。轿子船迎亲“抢上风”的风俗也是由地形而生发来的。《平原》(毕飞宇)中红粉出嫁,《出嫁时你哭不哭》(庞余亮)中冬梅出嫁等相关情节均描摹了类似的风俗。除此以外,毕飞宇的小说还写了“歇夏”“咬秋”等与耕作有关的时令习俗,这是庄稼人以土为生而形成的民俗风情。

最后,“里下河派”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兼具水的柔软灵性与土的朴实坚韧。水土滋养的人物与其他地域的人物有着明显的差异,他们不像北方平原上的人们那么粗犷热情,也不似西部大山里的人们那么豪爽沉稳。水土交融的自然环境造就了里下河人既柔且刚的秉性。刘仁前的《香河三部曲》跨越了半个世纪,讲述了几代人的命运变迁。我们从刘仁前笔下的人物身上闻到了厚重的泥土气息:柳安然是香河村的道德典范,坚守诗书传家的家族传统,不改士人的价值追求;作为知识分子,柳成荫在官场中独善其身,凭一腔热血努力干出实绩;柳永虽然远离乡土,但他在城市的商业战场上孤军奋战,在一次次挫折中奋勇前行。他们倔强刚毅,为了人生理想和心中的坚守而顽强拼搏。同时,我们也感受到香河人身上温润的水韵气息:柳春雨深陷琴丫头和杨雪花的爱情漩涡无法抉择,他不愿伤害其中的任何一个;哥哥柳春耕在得知介绍给自己的杨雪花看上了弟弟后,选择离开来成全柳春雨;琴丫头因被陆根水强奸而主动离开了她深爱的春雨哥;柳永为了心爱的田月月遍寻她的踪迹……在爱情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大都柔情似水,温婉似月。

在群体中发展的个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会形成相似的气质与品格,“水”性与“土”性的交融正是里下河地域环境影响的结果。作家将“水”性与“土”性内化为自身内在的精神品格,并通过笔下的作品输出里下河地区如水似土、刚柔相济的文化精神。

三、“水乡的诗学”及其诗性之思

千古文人梦,最忆是江南。“‘水乡则是江南的眼神,是江南最明亮动人的所在。”因为它有独特的诗学特质,体现在文学上就是一种超功利的创作追求,具有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气质,正如胡晓明在《江南诗学:中国文化意象之江南篇》中所说的,“水乡之美,具有无言而殊胜的抒情特质”。在他看来,水乡的画面与文字“就是本然的抒情符号”,我们应该从美学的角度,整体研究水乡,研究其“艺文通性,美感经验,诗学奥秘,经典谱系”,等等。[ 胡晓明:《江南诗学:中国文化意象之江南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69、85页。]从根本而言,在长期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形成的水乡风貌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影响着江南文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品格,也影响了“里下河派”作家的写作风格和美学追求。张若虚凭借一首《春江花月夜》获誉“孤篇盖全唐”,诗风澄澈空明、清丽自然;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文丽思深,婉约淡雅中蕴含爽朗之气和沉郁之情;清代“扬州八怪”以书画著称,其题画诗风格鲜明、疏放不羁、风骨绝伦……当代“里下河派”作家深受诗词浸染,在创作中以诗性思维把握世界,以诗化的艺术手段建构独特的审美风貌。

(一)隐喻的诗学之美

作为一种修辞手法,隐喻利用事物之间的相似点和内在关联营造叙事审美效果,阐发独特的意蕴。“里下河派”作家擅于运用隐喻这一修辞手法,他们的作品具有含蓄蕴藉、言微旨远的诗性特质。

刘仁前在《香河三部曲》中常常借隐喻暗示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的变化。《香河》的故事以香河村柳安然的葬礼作结:“香河中间,一支吹奏着乐曲的送葬船队,沿香河向垛田驶去……”小说中的柳安然代表礼教传统,柳安然的离世隐喻乡间传统秩序的瓦解,埋葬了香河村古朴的风俗人情,送葬者吹奏的乐曲为香河村已逝的美好人性奏响了最后一曲挽歌。里下河地区的地形四周高、中间低,是典型的洼地。兴化处于最低洼的地方,俗有“锅地洼”之称。《浮城》中的“楚县”县城就是刘仁前以家乡兴化为原型构建的,“楚县”县城因为地形导致积水而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浮城”,洪灾之后的“楚县”县城成为一座真正漂浮在水面上的浮城。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下,透过漂浮变化的时代深入人的生存境遇,“浮城”更是隐喻着生活在这座“浮城”中的人内心漂泊不定的感觉。以柳成荫为代表的这一代人既背负着上一代人的期许,又渴望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但身处社会转型期,种种挑战使得这代人在探寻中历经沉浮。在《残月》中,“残月”的凄惨意象多次出现,每一次出现都给作品增添了一分悲凉的色彩,影射出消费主义横行导致当下世俗社会发生的变异。都市中的男男女女被欲望折磨得遍体鳞伤,人性发生裂变。残缺的不仅是天上的明月,还有复杂的人心。刘仁前借“残月”意象完成了对人的精神叩问。

在朱辉的长篇小说《白驹》中,“白马”的意象以及由白马引发的故事情节也具有明显的隐喻色彩。白马是日军在溃败之际遗留在白驹镇的战马,被镇上卖烧饼的炳龙捡到。炳龙收养了这匹白马,充分发掘白马的价值。之后,白马被国民党军队没收,最后成为白驹镇传奇人物达广的逃命工具,与达广一同消失。白马见证着白驹镇居民在战争中的生活,它在小说中的反复出现隐喻战争此起彼伏,它的最终消失隐喻战争终将结束,但是,战争带给百姓的伤痛是无法抹去的。朱辉在书写战争年代的故事时,并没有聚焦战争本身,而是用笔墨描绘战争阴云之下人们的日常生活。白马这一具有传奇色彩的意象将战争与日常生活很好地串联在一起,诗性地诠释了小说的主题内蕴。

“里下河派”作家将真实的情感表达隐藏在作品中,借隐喻将作品的朦胧性发挥到极致,赋予作品浓厚的诗性意蕴,进而引发读者的哲学追思。

(二)儿童视角的诗性选择

儿童视角是以儿童的眼光和口吻来讲述故事。中国当代不乏运用儿童视角讲故事的优秀之作,像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余华的《兄弟》等,作家进入儿童的内心世界,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从另一个视角呈现故事的另一面。“里下河派”作家诗性表达的手段之一就是借儿童视角淡化丑恶,凸显美好。

偏爱运用儿童视角的曹文轩曾说,“我的写作选择了儿童视角,它所带来的是特定的美学效果,让我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很不一样。我比较向往诗性,儿童文学、儿童视角能帮我实现、达到我向往的目标,满足我的美学趣味。”[ 行超:《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得主曹文轩:“站在水边的人无法不干净”》,《文艺报》,2016年4月8日。]儿童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是大相径庭的,大人的世界复杂又残酷,儿童视角下的世界总是天真单纯不含任何杂质的。儿童的视野也不同于大人的视野,儿童眼中所看到的往往是大人有意或无意中忽略的内容,跟随儿童的视角可以捕捉到不一样的风景,发现未知的美好。在《草房子》中,曹文轩塑造了一系列儿童形象,包括桑桑、秃鹤、纸月、细马等,从孩子们各自的视角还原了生活的本真。在大人的眼里,桑桑是个古怪的孩子,他将碗柜改造成鸽子窝,用蚊帐当渔网捕鱼虾,穿着棉衣在大太阳下暴晒……实际上,桑桑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是第一个关注到秃鹤、细马、纸月这些孩子的不幸并主动去帮助他们的人。他主动关心别人眼中的无赖毒妇秦老奶奶,透过他的眼睛,故事还原了秦老奶奶的不幸遭遇,引发读者深深的同情。通过儿童的视角看世界,拉开了故事与残酷现实生活的距离,淡化了特殊环境背景的悲剧性气氛。

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黄油烙饼》等作品都是借孩子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净化了污浊与悲痛的成分,营造出朦胧诗意的氛围。毕飞宇借孩子的口吻对特定的历史时期进行反思,以达到揭露人性和反讽现实的目的。《地球上的王家庄》以八岁孩子的视角讲述20世纪70年代闭塞、无知、蒙昧的农村和农村人的故事。顾坚的《元红》借儿童视角建构了一个有生命的苏北水乡村庄,展现童年的自在逍遥。“里下河派”作家对于儿童视角的运用独具匠心,一定程度上诗化了小说创作,使作品带有一种温情的力量。

四、“中和之韵”与“里下河派”小说的美学表征

“中和”是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范畴之一。《礼记·中庸》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是中正和谐之意,中和之美是一种含蓄委婉、平和冲淡的美学内涵,是多种要素达成的和谐统一的平衡,与儒家所信奉的中庸之道相契合。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了具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里下河派”小说从根本上呈现出一种中和之美。何向阳曾说:“里下河作为南北文化的中间地带,的确有着与北方风骨、南方风情不同的风韵,从而成就了它的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不卑不亢与达观从容。”[ 萧雅、魏斌:《关于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几个关键词》,《文艺报》,2019年9月23日。]追溯里下河地区的人文传统可以发现,这里是楚汉文化与维扬文化的交汇地带,楚汉文化的雄浑豪气与维扬文化的韵律风骚同时影响着里下河地区的文化品格,由此形成了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中和蕴藉的美学风格。这种文化审美气质对“里下河派”作家影响深远。

(一)故事叙述哀而不伤

在小说故事情节的构造方面,“里下河派”小说善于书写悲剧性故事,但是这些悲剧中没有绝望。作家怀着悲悯的大爱,在悲伤中透露出希望和温暖,呈现“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汪曾祺曾说:“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08页。]他的小说创作秉承追求和谐之美的思想意识,没有跌宕起伏的社会背景,没有波诡云谲的形势纠葛,没有大喜大悲的故事情节。作家懷着一颗悲悯之心,在叙写人物的苦难与伤痛的同时总会夹杂着美好与希望,透露出浅浅的忧伤和淡淡的温暖。《大淖记事》讲述大淖西头的小锡匠十一子与大淖东头的女孩巧云之间悲伤又温暖的爱情故事,一家要招养老女婿,一家要接当家媳妇。而后巧云被玷污,十一子被暴打,两个弱小的人变得更脆弱。但是到了小说的结尾,从未干过重活的巧云为了养活重伤的十一子和重病的父亲,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成为当地的一名挑夫,她和十一子的爱情终于水到渠成。小说以“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作结,这是历经世事浮沉后重燃的希望,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

活跃在里下河地区的作家庞余亮近年来备受关注,他的很多小说聚焦于生活的苦难,展现底层人民的不幸与悲惨。但是他的立意并不停留于书写悲剧、放大凄惨,而是剥开苦难的表层挖掘其中的温情。《为小弟请安》展现了一个母亲的悲剧命运,母亲经历独自养育孩子的艰辛,承受孩子离世的悲痛,还要遭受丈夫的暴打与折磨。然而,表达苦难并不是作者写作的最终目的,悲剧的背后隐藏着人间最真实的爱,这种爱源自一个母亲对孩子最细腻的呵护和最无私的付出。《甘蔗》是一个沉重且悲伤的故事,围绕父母种甘蔗展开,姐姐开蕙因为羊角风而嫁不出去,直到结尾才揭示,父母种甘蔗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收买本村的人,希望他们隐瞒真相,一起合谋搞一个骗婚的局。小说用幽默戏谑的口吻讲述了这个悲剧性的故事,带着讽刺和调侃,淡化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气氛。长篇小说《薄荷》讲述了三汊港镇三名女性王丽萍、林翠香、刘琴的人生故事,这些女性忍受着命运的不公,在生命的旋涡中苦苦挣扎,顽强反抗。在经历种种变故后,林翠香选择了沉沦,自杀而亡;刘琴远走他乡;王丽萍则给故事增添了希望,顶住生活的压迫,顽强而坚韧地活着。从根本上来说,“里下河派”作家这种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是一种人道主义关怀,是深蕴悲悯的情怀。

(二)人物性格瑕瑜互见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里下河派”作家笔下没有尽善尽美的人物,好人身上有缺陷,坏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这正是里下河地区中和思想影响而形成的人物秉性特征。

刘仁前笔下的人物极具代表性。他在《香河三部曲》中塑造的人物无一完美,没有尽善之人,也没有至恶之辈。《香河》中的柳春雨是作家重点刻画的正面人物,他善良淳朴,但是在和琴丫头、杨雪花的情感纠葛中犹豫不决,缺乏果断。在琴丫头遭遇变故主动离开他后,他虽有不舍与伤心,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杨雪花,并开启他的婚姻生活。他既有情又无情。村支书香元基本上可以视为刘仁前笔下的反面人物,他以权谋私、玩弄女性、克扣工分。但是,在涉及社员生命财产安全的大事上他不畏权贵,不徇私情,也有人性纯良的一面。《浮城》的主人公柳成荫为人正直,对事业有抱负、有信念,对家庭有责任、有担当。但他也会因为私情而失去原则,也会与曾经的恋人陆小英藕断丝连。《残月》中的柳永更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在金钱和情欲的诱惑下他迷失了自我,痴情但不专一,有拼搏的勇气却没有承担责任的魄力。这些人物真实而饱满,是有血有肉的个体。

鲁敏在“东坝”系列小说中以回忆性的笔触温情地回望故乡,作品中的东坝人温柔敦厚,却并不完美。在《逝者的恩泽》中,陈寅冬为了家人的生存牺牲自己,以此换来抚恤金让家人更好地生活。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用生命顾全了每一个人,但是他依旧有犯错的时候,有家室的他在西北修筑铁路时难耐寂寞,与荒漠的姑娘古丽结合并有了孩子。在《白衣》中,陈冬生禁不住诱惑,惹下了麻烦,还与妇女英姿暧昧不清,幽会偷欢。善良与罪恶、纯洁与污浊混杂在一起,真实地展现了人的情欲。“东坝”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数是美好的胜过丑恶的,体现了作家温柔敦厚的浪漫情怀。

五、结 语

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长久深远,“里下河派”作家的小说既展现了区域外在的地方性色彩,又揭示出内在的文化内涵,呈现独具魅力的文学意义与价值。有学者指出:“文学的存在首先是一种个人路径,然后形成特定的地方路径,许许多多的‘地方路径,不断充实和调整着作为民族生存共同体的‘中国经验。”[ 李怡:《“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代主持人语》,《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第66页。]同中外文学史上不少深具影响力的文学流派一样,流动、活跃、不断发展充实的“里下河派”在创作中呈现出多元共生的叙事风貌和复杂多姿的审美品格:汪曾祺温润和谐,毕飞宇悲悯厚重,曹文轩恬静澄澈,刘仁前真实深邃,庞余亮诗性忧郁,鲁敏温暖细腻,周荣池自然,庞羽幽暗……作家们凭借“个人路径”建构着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汪曾祺的“高邮”是其文字与情感的寄托之地,毕飞宇的“王家莊”是充满权力斗争与人性挣扎的苦难之地,刘仁前的“香河村”是兴化乡村日常伦理的缩影,鲁敏的“东坝”则充满了人性美与人情美交织的回忆……这些作品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现出里下河地区风貌的多面性与文学创作的无限可能,以深具差异性与复杂性的“个人路径”汇集并建构里下河书写的艺术张力,使之成为一种具有江苏特色的“地方路径”,不仅丰富了里下河地区的区域文化,也为“中国经验”的表达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并不是大中国的文化经验‘向下传输逐渐构成了‘地方,‘地方同样不断凝聚和交融,构成了跨越区域的‘中国经验。”[ 李怡:《“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代主持人语》,《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第66页。]这一点在“里下河派”小说创作中得到了鲜明印证。文学的赓续发展应重视地域内部文化对文学的推动作用,如此才能更好地发展里下河文学、江苏文学乃至中国文学。展望未来,在里下河这片肥沃的文化土壤中,一定可以孕育出更多的优秀之作。

〔责任编辑:沈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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