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

2021-06-01 05:58蕾拉
南风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城市雕像面具

蕾拉

静谧的海洋之中,微光在视线的上方缓缓翻滚,潜入水中的鱼儿啊,它们就像是被上苍赋予了人类的灵魂。游弋、停滞、欣赏,在有限视野的尽头,那抽象的画面对着波光摇晃着身体,就像遥远的巨石阵,一齐在跳着舞。

这里有一张张陌生的人脸雕像,男性、女性,雕像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略高。白色的浅水沙砾偶尔会随着潜水者穿梭于雕像中的身躯而扬散开来,把这个美丽又阴森的地方镀上了神秘的色彩。

这些装饰与其说是雕像,不如说是以西方人种为模板的面具雕刻,那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厚厚的嘴唇,无不展现出一种古典的美感。

有人说,这些面具是为了纪念被幽禁三十四年的“铁面人”。和历史记载的一样,这位铁面人身份至死未知,但他却是毋庸置疑的高贵之人。如此一来,在这片海洋之中,无论是鱼类还是潜水客,都无时不刻地被埃里克?萨蒂的《玄秘曲》包裹着。

你们听过这个曲子吧……即使不知道它的曲名……在各种电影的配乐中,特别是古典侦探推理小说的配乐中,它屡屡以钢琴曲的形式出现,具体是哪些作品,却一时很难说出来。

这个曲子多听了会抑郁。有人这么说。

海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本来洁白无瑕的某一个面具雕刻上突然产生了变化。鱼儿游近过去,不知道鱼儿看见了没有,那面具的眼睛部位流出了红色的眼泪。可惜这不是在空气里,而是在海洋里,所以这转瞬即逝的红色眼泪瞬间扩散在海水中,变成一团海中的红烟。

铁面人在哭泣。

哭出来的是鲜血。

谣言就这么扩散了。

郭礼寻按着地址找到了小姑在这座大城市独居的高层公寓兼办公室。这个城市和曾经的印度孟买类似,大城市的外围还是经济刚刚初露端倪的城乡结合感,只是因为当局激进的城市项目规划,高楼大厦莫名其妙地在此拔地而起。

那些几十层的大厦看起来和世界上其他大都市别无二致,然而供养它的却不是高度文明的沃土,而是贫瘠的血脉和肮脏的垃圾。

真不明白小姑这么一个学心理学的人是怎么在这里能找到所谓固定的心理咨询工作的。郭礼寻从外地来此,他大学刚刚毕业,理科背景,虽然也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资质,但他一心想成为一个私家侦探,无奈的是,事实证明,在大城市这个医药业发达的环境下,即使一切显得科技感强烈且如梦似幻,侦探行业也是断不会发达的。

随着电梯抵达楼层的提示音响起,缓缓开启的电梯门把郭礼寻拉进了一个音乐的圣殿。

那钢琴声起初很弱,很缥缈,就像被掩映在意识深处的呢喃。但随着小姑微笑着欢迎郭礼寻,打开她公寓的大门那一刻开始,这琴声就进入了异常亢奋高昂的阶段,它不是热闹,而是孤独封闭的情绪宣泄。

小姑拍拍郭礼寻的肩膀,小声说:“那是我的一个咨询客户,应该说是患者,是她家人安排她来的。”

郭礼寻走进横向采光的客厅,双眼探寻着琴声的来源,只见夜空迷幻的霓虹下,红紫色流转的光芒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在忘我地弹奏着。她坐着看上去个子很小,浓密的黑色卷发几乎盖住了她双眼,冰冷的面部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给她做心理辅导?现在?”郭礼寻不由好奇地问。

“算是吧……她来是来接受辅导,不过基本上就是来弹个琴而已。”小姑无奈地说。

“这个客户要不你来跟,反正现在我也做不了什么。”小姑开门见山地说,随手就把女孩的背景资料塞进了郭礼寻的手中。

“锁遥,二十三岁,中央大学美术系雕塑专业四年级学生,独生女。”

“概况:抑郁,臆想,声称自己有一个小三岁的亲妹妹被不明黑势力劫持,以及声称自己被软禁和监视,如果自己一旦企图逃脱目前的状态,妹妹就会被黑势力撕票。”

“目前诊断情况:被家中管家带来参加咨询次数:四次,谈话较少,第三次开始拒绝交谈,只是一个人演奏钢琴,演奏曲目均为埃里克?萨蒂。”

嗯,就是这一系列熟悉又不熟悉的《玄秘曲》,郭礼寻皱起了眉头,不知不觉就翘起二郎腿坐在小姑家的复古真皮沙发中间,享受着这个名叫锁遥的女孩彈奏的诡异乐曲。

半小时过去,门铃响了。一位在这个时代鲜见的身穿中古管家制服的老人站在门前,他面无表情地对初次见面的郭礼寻点头示意,钢琴的氛围戛然而止。锁遥站起身,跟着管家就走了出去。她离开的那一瞬,郭礼寻看到了她空洞眼中的恐惧和期盼。不过这种感觉十分虚无缥缈,而且只在一瞬间就消失无踪,好像某一种联通彼此的密码一样,下一秒,锁遥就要把它抹杀掉。

郭礼寻在工作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两句话。

“是什么导致了锁遥的病?”

“她真的有妹妹吗?”

他把这两句话圈了出来,盯着看了半天,怎么都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有可能是这一切的突破口。

“如何以侦探的角度去剖析心理咨询患者的问题。”好友成彬露出得意的笑容,兴致满满地摆弄着刚刚点的名为“世纪幻想”的薄荷色鸡尾酒。

俱乐部里流转着高音调的新兴歌曲,歌手以卡在喉咙口的声音艰难地诠释着曲子。不过,这样的环境也让郭礼寻格外清醒,仿佛嘴里品味的是浓郁的咖啡,而不是深夜的酒精。

“对了,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呢?”成彬问。

“锁遥。”

这时,在一边默默调酒的酒保开口了:“这不会就是锁万都的独生女吧?”

郭礼寻对大城市一无所知,一脸迷惘地看着成彬,又转头看看酒保。

酒保果然吃惊地说:“你居然不知道锁万都?这么说来,锁姓确实罕见,按你透露的背景情况,这女孩大概率就是锁万都的女儿了。”

“锁万都怎么了?”

这次成彬接过了话头:“前几年,大城市整个医药业最知名的民族企业就是锁万都的,他在西海岸取得了博士学历,然后就热情地投身于仿制药的行业。锁氏集团简直如同这块土地上拔地而起的大厦群一样,或者说,他的企业,就是这块土地上最高的地标大厦,是这块土地上的帝国大厦、经贸大厦。”成彬简直如数家珍。

“然后呢?”郭礼寻皱了皱眉头,他对一个科学怪才的企业发迹史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明白成彬那么起劲干什么。

“叮——”耳边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只见酒保露出戏谑的笑容,说:“毁了。人尽皆知的毁于一旦。”

“啊?”

成彬更来劲了:“锁万都就是一个世纪骗子,他的药厂就是一个世纪骗局。趁着国家大力扶持民族产业,甚至不遗余力地从贫民窟凭空建了大城市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伪都市的背景下,他与当局签订了独家协议,把他价格低廉的仿制药推入这个国家大部分贫困地区的市场,把这些建立在造假和贿赂基础上的微效药当做是穷人的救命稻草……”

“那会不会就是因为她父亲的原因,企业的丑闻和崩盘,才导致了锁遥的心理疾病呢?”郭礼寻问成彬。

“唉,小寻,你对大城市究竟有几分了解呢?”成彬侧脸看着郭礼寻,那眼神有些?伤感的微醺。在微醺中,成彬想起了他那一场不了了之的恋情。

那是他刚上中央大学的那一年,他在学校的潜水俱乐部认识了锁遥。当时潜水俱乐部其实并不是学校的一个官方社团,因为无论从开销还是参加的资格方面,这个社团的门槛都很高。在成彬报名之前,俱乐部只剩下了三四个老成员,本来固定活动的高端模拟池(虚拟现实结合人造海潜设施)也因为成员太少,无法承担大城市的新设施的消费而关闭了。直到锁遥的加入,她是潜水俱乐部的救命女神。

锁遥从小并不在这个新兴的医药城长大,而是在她父亲位于印度洋的度假岛别墅打发了大多数时间,这也造就了她,使她成为十分擅长水上运动、特别是潜水运动的高手。不过,当回到大城市,锁遥的生活就只有了钢琴和雕塑,这两件事而已。

当初,来到俱乐部的锁遥显得特别开心,特别解脱,只有在俱乐部,即使不在真正的大海里,锁遥才能找到快乐。

成彬想,有时候,自己和锁遥就像是两条鱼。他甚至单独为自己和锁遥在虚拟现实里的形象设计成了两条迷人的蓝鲨,在成彬的眼里,每一次社团活动,都是他和锁遥的二人天堂,因为只有他们是美丽的鱼类,而其他几个成员都是了无生趣的潜水员,是他们的背景,他们的陪衬。

直到锁氏集团出事为止。

“那么她真的有个妹妹吗?”郭礼寻的声音像一把利剑一般划开了成彬记忆里的又一个缺口。

深海的蓝鲨在浪漫的泡沫里穿梭,过着与世无争的神仙生活。可是蓝鲨也要捕猎啊,也要吃东西啊。

雄蓝鲨说,你看,那些软乎乎的枪乌贼看起来多么好吃,而且,那条,对,就是那条乌贼,它居然浑身还泛着玫瑰色的光泽呢,我们就把它吃掉如何?

雌蓝鲨摇摇头说,不行,它不像我们这么敏捷又勇猛,它失去了一切保护,却又长得这么美丽,我不能吃它。比起吃它这件残酷的事,我更愿意成为它的保护者。

这个故事,锁遥对成彬说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那个锁遥坚持要从东南亚小岛上带来的孤女,那个在她小时候,孤独寂寞时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的孤女,也来到了医药之都大城市。锁遥去哪里,安雅就跟到哪里。

安雅也学会了钢琴,学会了埃里克?萨蒂的一两首曲子;她天生擅长潜水,所以在俱乐部的时候,她在水下的姿态更像是一条笃定的乌贼,而不是飞速乱串的蓝鲨。不知何时,在食物链上层的蓝鲨居然看起来不及一条连鱼类都不是的家伙显得优雅、唯美了。

但是安雅感谢的人自始至终首先就是成彬。

“是成彬哥哥坚持要小遥姐姐教我钢琴的,因为他鼓励我,说不定我有一天也能弹出小遥姐姐擅长的曲子。我比小遥姐姐,更了解孤独的意义。”

“有成彬哥哥在,我才去潜水,这让我感到安全,就像回到了家乡。”

嗯嗯,锁遥微微地笑着,无论是成彬还是自己,守护安雅多少都能带来一种心里的慰籍。不过,成彬不会知道这种慰籍意味着什么,这种慰籍背后深藏着什么。

“后来呢?”吧台周围已经渐渐寂寥了,音乐停了,灯光悉数关了,酒保放好了酒瓶,开始擦拭杯子。而郭礼寻彻底清醒了,他摊开他的笔记本,把成彬记忆里流露出细节的要点一字一字地认真记录在内。这些信息,文字,就像是拼图一样,在郭礼寻大脑内的漩涡里跳舞。

成彬显然醉了,双颊通红,眼神迷蒙,他摇了摇头,露出一种失望又困惑不解的表情:“安雅是锁氏集团出事后才来到我们身边的,她陪着锁遥度过了最为阴暗的那大半年的时光。后来,锁万都又重新自立门户,成立了一个私人实验室,锁遥告诉我,这个小型实验室只是他爸爸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最后的尊严,他活着的意义。

“可那时,激进的我嘲笑了她,我说她果然是不闻世事的千金大小姐,说锁万都是丑闻的替罪羊,说他只是醉心科学的那个,而一切龌龊的事情都是他的合伙人干的。但,毕竟,每个女儿谈及自己尊敬的父亲时,多半都会这样执迷不悟吧。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就连安雅,也坚持说锁博士是治好她病症的希望和救赎。”

“安雅有病吗?”郭礼寻不自觉地用笔尖戳着纸页。

“我不知道……我没留意……我也没有再见过安雅。”成彬倦怠地说。

“可能,所谓妹妹指的就是安雅,”郭礼寻回到了最初的那两个问题之一,“安雅是存在的。”

“是吗?”成彬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红肿。郭礼寻和好友的对话就此终止,这一天的黎明也悄悄降临了。

锁遥在此后又接受了一次心理咨询。那一次,小姑完全退出,由郭礼寻主导,他单刀直入地告诉锁遥,自己相信她有个妹妹,也相信她妹妹被壞人劫持,而锁遥却帮不了她,他需要锁遥透露更多的信息。

可是锁遥却依然忘我地演奏埃里克?萨蒂,她偶尔抬起头,郭礼寻企图阅读她的眼神,通过一个职业化的角度去阅读她,郭礼寻渐渐不确定了,她眼神里有戏谑,有智慧,但她绝非装疯卖傻,而是真的有问题。

无奈之下,郭礼寻决定去造访中央大学雕塑系。走在艺术学院空寂的长廊上,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粉尘味,小姑笑嘻嘻地嘲笑自己“用侦探的心干心理咨询的活”,这样的表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系主任张杰祥正在电话中,不过他早已收到郭礼寻的预约,一边听着电话,他一边颇为热情地对郭礼寻招招手,示意他进来无妨。

“对对对,我也很不好意思啊……当时,我说当时啊,水下生态博物馆这个项目无论从我们大城市发展的角度还是从文化补充的角度来说,都是完美的……”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把这个项目单独给我的学生负责,我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学生呢?”

“现在这个结果,我们也没料到啊,毕竟,雕像使用的新材料是完全符合相关单位层层检测的……”

“事实?你不要跟我说事实!你看大城市当初的代表就是锁氏集团,锁氏集团还翻车了呢!你别给我扯是我们的原因,你问问!谁审批的?难道是我?你们介绍材料的供应商给我们,要我们一百个放心地去创作,现在材料在海里裂了,崩了,你找我负责?开什么玩笑!”

张主任怒不可揭地挂断了电话,撑着桌子喘了半天才缓和下来。

“抱歉我不请自来了,我是锁遥的心理咨询师,”郭礼寻递过名片,“我想了解一下锁遥休学前的事情。”

张主任漫不经心地看着名片,叹了口气,问:“你想了解什么呢?”

“她现在的状态是与外界无法正常交流,并且反复说一些并不真实的事情。我想了解的是,锁遥在休学之前,在学校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张主任摇摇头,但也不是很抗拒,说:“你也听到我刚才和那帮胡乱推卸责任的家伙吵架了……不瞞你说,是我不对,我确实把水下生态博物馆的项目交给锁遥负责了。”

“水下生态博物馆?”郭礼寻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项目,他来到大城市也有一段时间了,无论是小姑还是成彬,都没有带他去参观过听上去如此神奇的博物馆,甚至连提都没听到过。

“你是新到大城市来的吧?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个项目已经废了……虽然它短暂网红过一个阶段。不信你查查。”

郭礼寻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果然,跃入眼帘的有大段大段的图文。关键词清一色的都是“水下雕塑破裂”,“严重质量问题”,“类似于锁氏集团式的豆腐渣工程”等等……

但在这堆密密麻麻的现实性报道之中,郭礼寻却被屡次跳出的超自然标题吸引了——“水下生态雕塑面具惊现红色眼泪”,“被诅咒的血泪雕塑”,“神秘的流血面具”……

“所以,”张主任打断了郭礼寻的浮想,继续说,“项目交给锁遥后,她虽然专业能力很强,但还是很尊重我,一直与我保持很好的沟通,每个细节也都会来和我确认。但是到项目的后半段起,某一天开始,锁遥就突然不跟我汇报和跟进了,我也问她怎么了,但她只是很草率地回复我说,项目她已经很熟悉了,到了工程实施阶段也没什么艺术性的问题好和我探讨了。我想想说的也有理,就没再管下去,而是放心地交给她了。”

“结果,面具裂了?”

“一共有六尊我们设计制作的雕像面具,他们是依次碎裂的,碎裂程度不一,有些很严重,有些则是轻微的局部碎裂……是新材料的质量问题。”张主任遗憾地耸耸肩。

“那,面具流下血泪是什么?”郭礼寻终于忍不住问道。

“都市传说吧,有潜水客在参观时看到了其中一个雕像面具的眼部碎裂了,然后漂出了红色的物质。我没有太在意这个,可能是有人在危言耸听吧。不管怎样,这个项目的所有投资都打水漂了,现在那片近海也荒废很久了。由于雕塑底部是牢牢嵌入浅海底层的,所以我们也不会把那些作品回收了,毕竟已经完全没有资金了。”

“啊,你是问我锁遥是吧,抱歉,走题了——项目刚完成,博物馆对公众开放后不久,她就休学了。为什么休学,我相信你的心理咨询记录里面应该也写的很清楚吧?”

“也就是说,锁遥出现心理问题,和这个水下生态博物馆的项目有关。确切地说,在雕像面具开始出现质量问题后,锁遥也出问题了。”郭礼寻大胆地推断道,说出这样的推断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直觉性的。他感到一阵兴奋,似乎一件小小的心理咨询案例给他的所谓“侦探”事业带来了激动人心的启迪。

“我想见见锁万都博士。”郭礼寻对老管家提出了要求。

“为什么?”

“因为恐怕不见着他,锁小姐的心理问题就得不到解决,不会有进展。”

尽管这么说,郭礼寻的要求还是没能被对方接受,对方只是表示,咨询可以继续进行,没有进展也没事,但他们拒绝会面。

一直到雨季,大城市终于尝到了凭空造城而地下设施又不完善的苦果。整个城市遭遇了空前的水灾,哗哗流淌的水流在城市的车站、街道、地铁、停车场等地肆意地翻滚,吞噬了大城市令人骄傲的布景。

郭礼寻站在小姑办公室的落地窗边,大雨如注,模糊了外窗。但管家的车灯还是很明显,平时他总是在楼下一直等到锁遥咨询结束,但这一次,雨下得实在太大,管家不得不把车子开进稍有一段距离的公共停车场。双跳车灯的色彩在已经变成“抽象画作”的窗上渐渐消失了,锁遥开始演奏玄秘曲三号。

郭礼寻一把抓住了锁遥的手腕,拉着她站了起来。

那女孩的眼睛瞪得硕大,眼神中写满了预期以外的惊恐。

“跟我来,我不会伤害你。”

可女孩死死地拽住钢琴的边缘,寸步不离。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屋里现身,女孩被他一把捞到肩头,山贼抱起,她疯狂地挣扎着,但很快就无力反抗。因为这个身影正是成彬,曾经相伴她左右的那个成彬。

黑色的丰田车在大厦的地下通道已经待命多时,它在磅礴大雨中缓缓地驶入车道,一直走上高速,朝着海滨的方向而去。

郭礼寻从后视镜里反复瞟着锁遥,希望能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包括对成彬的情绪。然而,她只是咬着嘴唇,又陷入了与世隔绝的顽固状态。

海滨周边的雨势更大了,曾经的水下生态博物馆的电子看板居然还没有拆除,随着距离的拉进,每隔一公里,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残破的看板,上边已经不再通电的霓虹管凑成了暗淡的文字:“欢迎来到水下生态博物馆,你离真正的艺术,还有xx公里。”

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完美设计的博物館平层入口,雪白的墙垣已经慢慢被满溢到岸边的水生植物腐蚀了。海风卷着冷雨把入口的玻璃门吹得猛烈乱晃,两人拉着锁遥走进了花瓣入口里。

而三套潜水装备已经完好地在入口处等待三人了。连装备内部用于在水下对话的设备也已经安装完毕,显示屏上的充电量是满格。

“来吧,小遥。”成彬指着那套女式潜水装备,在装备的胸口处,俨然印着锁遥名字的缩写,这是锁遥最爱的装备。

锁遥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然而当她看着入口处外面剧烈的狂风骤雨,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无法逃避。

“小遥,”成彬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郭老师跟你说过了吧,他相信你是有妹妹的,也相信你现在没有自由,被监视了。我也相信是这样。”

锁遥抬起了头,望向了自己的潜水装备。

水下面没有狂躁的风浪,博物馆通路的夜光指示灯已经没有几盏还在工作了。奇怪的是,那些镶嵌在基座上的音响,却还没耗尽电池,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音乐。

好熟悉的音乐。

“小遥,是埃里克?萨蒂的音乐吗?”成彬在前面缓缓行进,通过装备内的通信设备和锁遥沟通。

“……”

看见了。眼前出现了第一个面具雕像,这恐怕是毁坏程度较小的面具吧?面具整体比成彬还要高大,长长的裂缝从面具的额头中部一直裂开,穿过舒展的眉心、高挺的鼻梁,一直延续到了下巴的中线,面具的裂缝中,黑乎乎的,偶尔有不知名的小鱼从中穿梭而过。

“不……”通讯设备里传来小遥恐惧的声音,她试图游回去,却被身后的郭礼寻紧紧地往前推着。

直到第五尊面具雕像的出现。

“这就是传说中的流下血泪的面具吧?”成彬仔细打量着这尊保留地几乎完好无缺的面具雕像。而身边的郭礼寻却二话不说,直接游了过去,用双手摸着面具巨大的五官,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他回头对成彬点点头,成彬立刻会意,紧紧地抓住了锁遥的胳膊。

只见郭礼寻从装备中取出一枚小锤子,他从面具眼部凹陷的裂口开始敲了起来,面具的双眼很快就碎裂了,郭礼寻随之又开始敲击它的眉骨、太阳穴、鼻梁,直到碎片接二连三地飘散,直到雕像赤裸裸地被打开了内部的世界。

“不!不!不!”锁遥在通讯设备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刺痛了大家的耳朵。

通过两人头顶的照明,一具人类的骨架正好端端地封闭在面具雕像的内部。

“是你的妹妹吗?”郭礼寻回头望着锁遥,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想,此刻,锁遥的表情一定不再是那种与世隔绝的表情了,玄秘曲的冷静音符漂浮在水中,却暴露出锁遥心中最软弱的部分。

“或者说,这是安雅吗?”郭礼寻追问道。

比起仍然无法作答的锁遥,成彬也显得有些失控,他激动暴躁的声音从通讯设备中传来:“不会这样吧……小遥,你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不会的!你不是这种人!”

“成彬……你冷静一下……”

“啊,那个所谓流出血泪,被诅咒的面具,难道就是安雅的血?是安雅被杀死后藏在这雕塑里,却因为雕塑所用新材料的品质问题产生裂口,安雅的血才……”成彬惊恐地说,声音都是颤抖的。

“因为安雅对我莫名其妙的感情,让你觉得遭到背叛了吗,小遥……我实在想不出来,孤身一人来到大城市的安雅,除了你,谁还会对她……”

成彬脑海中出现了如此画面,本来是彼此唯一的锁遥和安雅,却因为成彬的出现,这份亲密的姐妹情产生了巨大的裂痕,锁遥表面上对安雅视同姐妹,但暗地里早就对她积怨已久,甚至后悔自己把这个岛屿上的野姑娘带进自己的生活。借着张主任把水下生态博物馆的项目全权交给锁遥负责的契机,她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杀人藏尸方法——如果把安雅的尸体藏在自己的作品内部,而该作品又会最终被安置于水下生态博物馆,那安雅不就可以永远沉睡在海中了吗?

然而,因为新材料的质量缺陷,安雅的血从面具雕像的裂口中扩散出来,成为了人尽皆知的都市传说。而锁遥也就此产生心理问题,混淆现实与虚幻,逃避在犯罪的阴影中。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歪了,”尽管看不见成彬胡思乱想的表情,但郭礼寻还是猜到了他自以为是的“推理”,“如果简单地认为凶手是锁遥,那你就千错万错了哟。”

“可是这又不是什么孤岛推理,能怀疑的对象只有小遥一个人,难道还有别人吗?”

“有啊。还有一个人。另外,成彬,推理是要讲证据的噢。”郭礼寻心平气和地说。

“谁?”

“首先,一个人的尸体即使在海水里,一个月以上也是不会再有血液流出来的噢,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足够成为白骨了。所以,面具雕像里的红色,并不是血液,不是所谓的血泪。”

“那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什么诅咒吗?”成彬语气疑惑。

“不是,而是一种含有酚酞的便秘药剂,当酚酞遇到海水,就会发生反应,一滴酚酞就足以使海水变红。所以,如果这具尸体确认是我们推理结果的安雅,那么安雅体内有高含量酚酞,也可以说,她长期过度用药。但是,酚酞不会让安雅中毒死去,但同样是治疗便秘的用药,过量的氧化镁制剂却可以致死。长期过量摄入氧化镁制剂,会得一种叫高镁血症的疾病,从而导致呼吸不畅,意识障碍等症状,严重时会导致呼吸停止。无论哪种现象,都与便秘药的服用有着密切的关系。”郭礼寻一边说,一边听到通讯设备里传来女孩急促的呼吸声。

“我之前暗地里访问了锁万都的实验室,锁氏集团崩溃以后,没想到锁万都居然还能凭一己之力,建造这么一个小型的实验室。而他的实验室产品已经不可能再在大城市本地销售给本国贫困病患了,但你知道吗,成彬,锁万都的便秘药广告已经打到了更多非洲国家和处在战争中的国家,而且不是仿制药,而是强大到令人惊惧效果的原研药!广告中称,他不会申请专利保护,而是以等同于仿制药的价格销售他的发明……可他的发明依然会害死人,无论如何,锁万都在一无所有的现状下,已经发疯了!我想,锁遥是最清楚的,像安雅这样的孩子,他们都早已经成为锁万都免费的实验对象了。”

“我……我是因为嫉妒,而害死了小雅,不是爸爸,不是爸爸……”锁遥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又虚弱又空灵。

“小遥……”成彬试图握住锁遥的手,却被她无情地甩开了。

“从无效到强效,在制药领域,你爸爸还果然是一个不喑世事的极端分子,”郭礼寻冷酷地说,“但是,我已经让小姑通知警方了,很快他们就会把这尊雕像里的遗体打捞上去,进行化验。是的,作为一个实验室博士,你爸爸无法把安雅藏在海里,但是你可以,这是你们父女俩共同的犯罪……”

“不……”锁遥挣脱了成彬的阻拦,拼命地朝水面游去。

成彬正要追上去,却被郭礼寻阻止了:“你让她去吧,其实,她确实经受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但她潜意识里,却迫切的希望我们带她来到这里,这个水下生态博物馆,她希望把事件的真相公之于众,但经历了锁氏集团辉煌和崩坍的她,又极度希望自己的父亲能重新崛起。在这样的矛盾里,她反复演奏着埃里克?萨蒂的《玄秘曲》。”

“《玄秘曲》怎么了?”

“你听……”郭礼寻闭上了双眼,“水下生态博物馆的官方网站还没有注销,那真是一个唯美又令人无比享受的背景乐啊,不过,有人说,多听会得抑郁症。”

尾声

暴虐的雨已经停了。已经到了傍晚,天空唯一剩下的明澄也被夜幕侵袭,浅海海面上闪着红色和蓝色交替的光,警方已经到达现场。

郭礼寻和成彬浮在海面上,望着岸边,锁遥抱着双腿低头坐在岸边,湿漉漉的卷发遮盖了她的双眼。

“等她出来以后,你不可以再这样怀疑她了哦,所谓的嫉妒心,还有你那自我中心的直男病也得改改。至少,在我看来,她并不是那种可怕的女人。”郭礼寻若有所思地对成彬说,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小遥。”成彬凝望着女孩,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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