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春风居处

2021-06-01 15:02水生烟
南风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白

水生烟

1

温停云的庭院设计工作室很小,老板、设计师兼打杂都是她一个人。

七月的一天下午,工作室接到一个订单。温停云开着她的那辆灰扑扑的二手汽车,绕了小半个城市,才找到那人发来的地址。那是一幢三层楼房,看起来像是很久没人居住了,紧闭的玻璃窗上积着厚厚灰尘,庭院里杂草丛生,两棵树因为生长得过于自由,枝杈彼此交错,在夏天的茂盛里,已然分不清这棵树的枝,或者那棵树的叶。

日光亮茫茫,落在地上的人影率先进入了温停云的视线,她抬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阳光晒得手臂和脸颊上的皮肤近乎刺痛,温停云几乎以为是在梦中——那个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她瞬间觉得这个天气真是要把整个人热爆了,她低头向树下的阴影里走,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知道,我可能……许知之,要不,我介绍一个很好的设计师给你吧?”

可是这个名叫许知之的男人攥住了她的手臂,还将一串钥匙塞进她手里,他说:“对于我来说,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直到被他拖着走上楼梯,温停云才反应过来,她挣开了他的手:“可是我的工作范围是庭院设计,室内部分我不擅长的。”

许知之笑了:“不用擅长,你随便发挥!”

他伸手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浮尘被风溅起,跃动如光珠,他微眯起眼睛,语声柔软地说:“这座老房子看起来是旧了点,对我来说却有很重要的意义。停云,你帮帮我,行吗?”

她还能说什么?可是,当时她在电话里听见的,分明是个温柔甜美的女声啊!

见温停云不语,许知之赶忙拿出了手机,“为了方便联络,把你的新微信给我加一下。”

手机屏幕亮起来时,她看清了他的待机壁纸——远处是黛蓝色的无垠夜空,近处是树木的疏疏暗影,月亮挂在树尖儿上,透着骨瓷一样的白。

仿佛风过林梢,掀起浩荡却又绵软的波澜。温停云将握着手机的手藏在身后,她说:“还是先看房子吧。”

她跟在他的身后向楼上走,在脚步声的掩护下,她忍不住轻声开口:“手机上的那张照片,是你拍的?”

“是啊,那天夜里睡不着,随便拍的。”

“为什么睡不着?”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心里装了一个人,想陪她行山过水,像月亮一样。”

温停云觉得大脑持续短路,在他的注视下,她正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如获大赦地赶忙接起电话,却忘记了刚才竭力想要回避的和他相似的壁纸。

那是浮动在同一片天空里的云与月,就在那一晚,他们将彼此装进了心底。

2

因为房屋和庭院的面积比较大,为了整体的改造效果,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所需金额不是小数目,然而温停云的这位客户完全没有相对有用的意见和建议,她在微信上一条条地将问题说给他,他的回复归纳起来只有四个字:“你看着办。”

温停云深吸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给他发了一条语音:“好!如果后续资金跟不上,我就把你卖了!”

这次许知之多说了几个字:“好啊!不过卖我之前,你得先确定我是你的!”

温停云看着那行字,似乎看见了他微笑着的眼睛和唇角——毕竟是那么喜欢过的人啊!两年前的夏天,她多少次拥着初升朝阳的耀眼光芒,在路边等候他,然后坐在他身边,一边吃早餐,一边和他说着废话……

温停云用手里的铅笔敲了敲脑袋,将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继续在图纸上描描画画,然而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似乎还很重要,于是赶忙拨通了他的电话:“之前给我下订单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吧?你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许知之笑了:“她是我的助理,当时我担心你不接我的单子,所以想先约你见了面再说。”

温停云不由得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了?”

“我……”她差点儿咬了舌头:“我不是担心你们闹矛盾吗?狗咬吕洞宾!”

许知之笑起来:“晚饭吃了吗?咱们边吃边聊?”

窗外早已暮色四合,约好的餐厅距离工作室不远,温停云落座时,许知之还没到,她将带来的文件夹打开,才发觉眼镜忘在了车上。她起身下楼,走到楼梯拐角,正遇着一对情侣忘情地拥在一起。她赶忙快走了幾步,却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许知之扶了她一把,疑惑地问:“怎么慌慌张张的?”

温停云再三、再四地告诉自己镇定,然而脸颊仍旧瞬间红透了,她低着头,说:“我把眼镜忘在车上了!”

他的脚步很快跟了上来:“我陪你去拿。”

进入工作状态的温停云冷静而认真,奈何对于许知之来说,笋干老鸭汤似乎比老房子的改造计划更有吸引力。她拿着图纸已经说到口干舌燥,他却满足地喝了一口汤,应着:“好!”

温停云皱起眉头,不觉提高了声音:“许知之,这是你的房子,你到底还管不管了?”

他还没等说话,就听见了隔壁桌两位女士的议论:“看吧,男的都这样!”

许知之有点窘,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却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咳嗽。

温停云促狭地笑着,冷不防被他敲了一记脑袋,他低声说:“不许笑!”

在隔壁桌数落男人的背景音里,她嘴角的笑弧更深了,许知之凑过头来,他说:“你刚才差点儿撞在我身上,难道又走错房间了?”

3

两年前,初夏。温停云睡醒时,已经是入夜光景,壁灯暖黄色的光像厚厚的奶油般流淌在房间里。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用两只脚在地上划拉鞋子,好一会儿没找着,索性赤脚跳下床,踩着温润的木地板来到窗前。

这座团建庄园远离市区,一幢幢木屋错落有致,既有大片绿地,也有树声簌簌。此刻草坪上灯光明亮,同事们正坐在长桌两边聊天,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温停云的目光从穿着同款白色文化衫的同事身上一一掠过,等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找谁之后,胸腔里忽然“咚”地一声,整个人也慌得从窗口跑到了房间中央。

下午的户外烧烤趴,温停云站在烤炉旁时,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简直和烧红的炭火有一拼。大家调侃着她不胜酒力,一罐啤酒就能把她喝高了,但她自己清楚更深层的原因——半小时前,他们刚做完一个叫做“解手链”的团建游戏。温停云一只手握着女同事潇潇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指尖,另一只手与一只明显属于男性的手扣在一起。

那是“手链”的最后一环,在众人手臂交错的缝隙里,两只手竭力地伸向对方,在指尖相对,指腹相触的一瞬,他们的手指像生着吸盘一样牢牢地扣在了一起。

在最初的混乱无序之后,温停云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许知之。

温停云进入这家公司时,许知之已经去往外地负责项目的外部协调,两个人的工作并无交集。尽管在每周例会中,许知之的脸都会以视频连线的方式出现在大屏幕上,但出发去团建庄园的中巴车上,温停云看见他的第一眼,还是不由得心尖一跳。

此刻,两个人的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温停云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心神出离得只是跟着他的指引在绕圈子,好在游戏很快结束了。

之后就是户外烧烤了,一罐啤酒下肚,温停云觉得脸热得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翻著面儿地烤,她打算回房间躺一会儿。木屋的设计建造不太科学,不但幢幢相连,连栅栏里都种着同种花卉,她一不小心就走错了,倒在床上看到搭在衣架上的外套才惊觉不是自己的房间。她赶忙掩上门退了出来,急匆匆地走下木梯时,险些和一个人撞在一起。她站在高他一级的阶梯上,两人刚好目光平齐,四目相对的一瞬,温停云窘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我走错了!”

“没关系,这几幢木房子都长得差不多。”许知之笑着说,又问:“你没事吧?”

温停云摇摇头,她低着头小心地一步步迈下台阶,以确保自己不会慌张得直接跌下去。

4

后半夜,月亮挂在树尖上,是骨瓷一样的白。温停云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到窗前,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她不知道,几秒钟前,在另一个房间的窗口,刚刚有过快门一闪。

在公司里,入职三个月的温停云做着基础文员的工作,远不是中坚力量,甚至连好员工都算不上。她的背包里来来回回地背着像砖头一样厚重的园林图鉴,电脑和手机网页浏览记录里是一张张园林建设景观的照片。她更想从事的工作是园林设计师,但应聘了几家单位都不见回音,在来自各方的声音里,除了梦里莽莽森森的林木与曲径蜿蜒的河桥,雨滴打叶般敲击着她的神经之外,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当初的理想。

团建活动结束后,中巴车还没有驶回公司,许知之就提前下车了。同事们纷纷与他道别,握手拍肩地表达着与这位精英新贵的熟悉亲热,温停云看着他下车,又回头朝大家招手。他笑着转过头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恍惚看见他的目光掠过了她的脸——像极了一个电影慢镜头,拉长了无数个二十四帧,在后来反复回放。

对于温停云如同一潭静水的状态来说,许知之的出现就像一块石头生猛地砸了进来。尽管她对他的情况近乎一无所知,可是被溅起浪花和无尽涟漪的河水对石头也同样一无所知啊!

温停云觉得自己有毛病了,如果耳朵会动,当听见有人说起他的名字时,她的耳朵简直可以瞬间支棱起来。包括她的眼睛、她的大脑,全都变得不受控制,他像一缕阳光、一阵风,只要一道细细的缝隙就可以溜进来,像个堂而皇之的贼。

这个贼似乎还在屋子里一通翻腾,阳光下漾起了足有一寸厚的金色灰尘,呛得她忍不住连连打着大喷嚏,让所有感官都变得敏锐无比。

连续几个晚上的失眠之后,温停云辞职了——在真切的心动面前,她更希望成为生动的自己,自信而美丽的,进可攻、退可守,足够与他的优秀相匹敌。

退出工作群之前,温停云主动向许知之发送了微信好友邀请。尽管通过邀请后,他们短时间内并无对话。那天晚上,他点赞了她半年来发布的十二条朋友圈——唯一没有点赞的那一条,她只发了三个字:“头痛啊!”

这是什么操作?温停云捧着手机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前同事潇潇的电话,在忙线的提示音后,潇潇回拨过来,笑不可抑地问:“你俩干嘛呢?把我当热线咨询台了?”

“我俩?谁?”

“许知之跟我打听你为什么辞职,问得比HR还仔细……”潇潇打趣着:“我告诉他,因为公司有规定,禁止办公室恋情!”

“……”

5

温停云刚辞职没两天,就收到了师兄的求助。师兄姓陈,比她大两岁,正在建设开发一座花园,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开始扩展,投资大,回报慢,陈师兄早出晚归地在花园里亲力亲为着,实打实凿地告诉她,完全不赚钱,除了衣食住行,暂时可能还没有能力支付薪酬。陈师兄有些难为情地问:“你愿意来帮我吗?以后如果发展得好,我一定……”

“没关系,有吃有住就行了,我还担心你收我实习费呢!”温停云爽快地接话,跳起身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脑袋之间,问:“半山花园的地址是?……临州?”

临州?许知之,他也在临州啊!温停云挂断电话,点开和许知之的微信聊天页面,噼里啪啦编辑了一段话,还是字字删除了——尽管他们有过几次短暂交流,但似乎还没有上升到彼此汇报行程的程度。

在临州,安顿好起居日常,温停云刚走上去往半山花园的路,就看见洒水车经过,在早晨的阳光下映出了微型彩虹,她拍下照片,发了一条带着地理定位的朋友圈,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果然,快中午的时候,许知之的电话来了,语音上扬地说:“温停云,欢迎你!”

温停云在花园里,正提着油刷在粉刷着粉色、蓝色的标识牌,她仰起脸看着天空的悠悠浮云,笑着问:“只有口头欢迎吗?”

许知之笑起来,是很响亮的笑声,他说:“我今晚约了客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九点钟以后我们一起宵夜?”

她也笑,油刷在木牌上有力地挥舞着,溅上了碎石路面,“开玩笑的,我们改天见吧!”

“明早?”他提议着,问道:“你住在哪里?我明早过去接你。”

第二天早上,温停云走到遇见彩虹的地方,果然见到许知之靠着车门站在那里,正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上车后,他从后座拿过蛋糕和牛奶,“顺路买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后来再想起当时的情景,温停云总觉得莽撞而又美好,她咬着甜软的巧克力慕斯,含混地问:“如果我吃了你的早餐,那你吃什么?”

许知之转过脸,看着她笑了:“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准备两个人的早餐。”

他说着,又强调着:“我们俩。”

很久之后,温停云已经分不清是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顺便完成了对梦想的冲刺,还是在追求梦想时偶遇了爱情——当然,这不重要。不过,当许知之问起时,她藏着一点小狡黠,俏皮地告诉他:“你是大吨位磁石,我是铁屑,你说呢?”

当时他们刚走进一家餐厅,穿着机器人大白服装的工作人员笨拙地拥抱了她,她眉眼弯弯地说:“我最喜欢大白啦!”

“知道啦!”许知之的语气里酸意十足:“这是假大白,里边肯定藏了个男人!”

温停云被他攥着手臂拖着走,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机器人大白。

工作不忙的时候,许知之会来接她下班,他坐在河边等她,有时候会有捞鱼的人,用网兜起鱼虾,青色的小鱼和虾子连连蹦跳着,水流溅着白光。有一天在那张掀起的渔网里,他还看见了一条蛇,渔人没怎么样,他倒吓得惊呼一声,刚要起身又被身边的女孩吓了一跳。温停云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得像哄着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没事了,乖!”

许知之窘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将脸孔埋在她的肩膀上,好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相爱,大概就是做彼此的大白,无论何时何地,都愿意给予对方温柔拥抱吧。

6

立秋之后的太阳锋芒毕露,半山花园的建设如火如荼。尽管有各种品牌和倍数的防晒产品,可是由于长时间在室外工作,温停云仍然被晒伤了,脸颊上出现了红肿和晒斑,手臂上也出现了疼痛、脱皮的现象。陈师兄要她回去休息,她却执意不肯——她感佩着师兄付出的热情和努力,更喜欢着半山花园里的一切。

和许知之已经几天没见了,他也在忙,临州的项目即将结束,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那天,朋友们约好小聚,许知之打了几个电话给她,她却因为脸上的晒伤,不肯和他一起去。他不明原委,但心里的失落和猜疑卻不免涌了上来。

第二天下午,他去半山花园找她。她正和陈师兄一起带着几个工人在搭建树屋,她穿着长袖衫,戴着宽宽的遮阳帽,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他们吃力地想要将木板做成的小房子吊上树干,沉重的小房子却摇摇晃晃着总放不进固定位置,许知之也赶忙上手帮忙。

他站在她身边,挨着她的肩膀,他眼睛的余光看见她的汗水流下来,黏湿的头发贴在耳际。他还看见她的手套破了,露出脏兮兮的手指。他忍不住转过脸,看到她红肿未消的脸颊。

许知之的情绪阵地被疼惜和气恼牢牢占据。他松开手时,小木屋的重量突兀地朝着他们这一边倾侧过来,温停云趔趄着,咬紧牙关双臂用力时,额角上青筋暴起,许知之回过神来,慌忙重又扶住了粗糙的木板。身边的工人缓过一口气,重重地爆了一句粗口,温停云忽地变了脸色:“你的嘴巴放干净点!”

“停云!”他叫了她一声,用目光示意她,算了。

几个人各自憋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木屋吊起、固定,温停云和陈师兄还在仰头端详,不时讨论着什么,许知之已经退出了几米远,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开口叫她:“温停云!”

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衫的女孩向他跑过来,笑容看上去健康而明媚,她说:“对不起,我忘了你还在这儿!”

“是啊!你早就忘了我还在这儿。”他落寞地重复着,抬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又倏然收手:“疼不疼?”

“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多了。”她坦率地说着,拉着他向树下走,她摘下手套擦汗时,他看见她的手指上包着纱布,透出了一丝干涸了的褐红。

许知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温停云的眼睛里似乎有雾气,也有星星,她看着他,继而看向周围的花草树木,“可是,我……”

“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许知之的额角有汗,沿着鬓角缓缓滑落,他说:“你的那个师兄,他给你发多少薪水?我补给你行吗?”

温停云被噎住了,气愤和羞恼在体内窜流,却梗在喉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许知之在查看她手上的伤口,他说:“你在这个地方付出这么多辛苦,值得吗?”

他的手指温热潮湿,有力地握着她的手。她缓过神来,语言和泪水的闸门同时开启,她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却杀伤力不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许知之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指着陈师兄的方向,问道:“那么谁了解你呢?他吗?”

他的声音不低,有人循声望了过来,温停云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大步离开了,只把声音留在身后:“许知之,如果你了解我,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温停云!”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她说:“你看到了,我就是这个样子。我赚不到很多钱,还顶着一脸晒斑,我就是这么粗糙,所以才不想去参加你的朋友聚会。我们,就这样吧!”

她大步地向前走,泪水流过脸颊,留下灼热刺痛。

7

老房子的施工进展很快,室内外同时进行着,温停云每天早出晚归地待在这里,许知之会在傍晚过来,两人商量规划,再一起吃晚饭。他对楼上的起居部分偶有想法,对一楼和庭院却听之任之,她一再追问,他答:“吃完饭再说。”

离开餐厅前,温停云去洗手间,出来时却不见了许知之,她一个人向外面走,被穿着装扮成大白的人偶拦在门口,高高壮壮的大白摇晃着伸出双臂,想要拥抱她。温停云愣怔着,对方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怀里。

毛绒绒的触感磨蹭着她的脸颊,她听见落在耳畔的声音,隔着厚厚的人偶服装,他的声音闷闷的,却似乎带着笑意:“是我!温停云,我喜欢你!”

温停云的泪水险些冲上来,却用力捶了他一拳:“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她的嘴里说着讨厌,手臂却紧紧地抱住了机器人大白——是的,是机器人大白。当许知之脱下头套,给她看头发里的汗水时,她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难道我不知道谈感情伤钱的道理?你休想我给你一毛钱的折扣!”

许知之笑着,一只手端着大白的头套,道具服装还穿在身上,笨拙地走在她身边。温停云转过头来,笑容从眼底溢了出来,“你热不热?你就穿着这个回家?你这个庞大的身躯还能爬进车里吗?”

机器人大白重又拥抱了她,笑而不答。

温停云服气了,她看着他额角上的汗水,声音也柔软起来:“好啦,快脱了,当心中暑!”

许知之脱下道具服装时,温停云在拿着头套左看右看,还将它套在自己脑袋上。头套里又闷又热,许久,她仍然扶着脑袋一动不动,直到许知之替她摘下了它。

他抱着鼓鼓囊囊的道具服装,无措地看着低头垂泪的温停云,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别哭了,要不……让大白再抱抱你?”

溫停云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她觉得自己又哭又笑的好丢脸,忍不住用手背抹着眼睛。刚坐进车里,她就觉出了眼睛里的异样,她轻轻地转动着眼珠,清晰地觉出了异物感,她咬着嘴唇,镇定不过三秒,便声音颤抖地向他求救:“快,给我镜子!”

8

许知之没给她镜子,但他有一双视力良好的眼睛。温停云有三百度的近视眼,她平时很少用隐形眼镜,尤其是美瞳隐形眼镜,至于她这些天为什么对妆容如此在意……当然是为了搭配那些因为穿搭费事而被她长久冷落的衣服——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许知之此刻没空深挖,温停云微仰着脸,而他皱着眉,正小心地掀起她的眼皮,“别紧张,你放松一点。”

许知之扶住她的后脑勺,拉着她换了个光线明亮的角度,继而舒了口气:“没事,它移位了。”

温停云听见了心跳声,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他的,两个人距离太近,她已经分辨不出了。他正用拇指和食指撑开她的眼皮,异物感让她不敢随意转动眼珠,这让她的目光无处躲闪,不得不长久地注视着他,好在他的神情看起来紧张而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窘态。

很快地,那个移位了的镜片就出现在他的手指上,他松了一口气,移开了扶在她后脑勺上的手掌,转而在她的发顶拍了拍,“你觉得怎么样?有眼药水吗?”

她慌慌地答:“有,在包里。”

她听见他拉开背包拉锁的声音,他一边找着眼药水,一边说:“这隐形眼镜什么牌子的?以后别再用它了。我帮你把另一只镜片也取下来吧?”

取下另一只镜片的过程比刚才顺畅许多,他又替她滴了眼药水,看着她闭着眼睛仰起脸,忽然说:“如果以后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能偶尔像刚才那样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好一会儿,温停云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知之垂下眼睑,手指不安地搓着眼药水的小瓶子,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他说:“对不起,你的睫毛膏被我弄坏了……”

温停云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药水进到了脑子里,才会忽然冲动地说:“以后,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你还愿意像大白那样抱抱我吗?”

许知之倾身过去。在那个长长的拥抱之后,他轻声问:“一楼给你做工作室好不好?”

“按你的想法去做,这个庭院以后就是你的名片。”眼见温停云怔怔不语,他又赶忙补充:“你别这个表情行吗?我之前就是这样打算的,不敢开口就是因为怕被拒绝,要不,让我做你的合伙人吧?”

至于“合伙”做什么,他没说,还有可能是合伙经营余生。

9

天气渐凉时,老房子的改造工作终于接近尾声。许知之租住的公寓也即将到期,他想要直接住进正在通风的房间里,温停云刚表示不可以,他立刻打蛇顺杆上地说:“我住酒店也行,不过一天两天没问题,时间久了的话,如果折算成瓷砖壁纸,你算算那是砸碎了、贴瞎了多少?”

温停云的工作室实际上就是一居室的客厅,她环视室内,继而指挥着坐在桌边托腮看着她的许知之,两个人一起将工作室重新整理归纳,将沙发挪到墙角,又拿过手机下单了一张既舒适又便于收纳的榻榻米。于是,在之后的夜晚里,当她抱着笔记本坐在一旁工作的时候,他常将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躺在榻榻米上刷手机。

温停云思考的间隙,目光掠过去,恰好就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他展颜一笑:“要喝点儿什么吗?我去弄。”

“咖啡吧。”她这样说着,看着他利落地跳起身,端回来的却是热牛奶,还言辞振振地告诉她:“喝完早点儿睡觉!”

有一天晚上他们回来得晚,简单地煮了两碗面条,又将前一天剩下的红烧肉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大概是加热的时间久了,许知之将红烧肉端出来时,刚好一块肉皮“啪”地爆了,炸到了他的下巴上。

许知之疼得叫了一声,温停云倒是反应迅速,立刻沾湿了毛巾捂在他的下巴上。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小心地查看着被烫到的那一小块儿皮肤,问他:“疼不疼?”

他的嘴角抿着笑意,故意可怜兮兮地回答:“特别疼!”

他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安慰,温停云已经转过身去,正将面条盛进面碗,筷子还在锅边敲得“啪啪”响,她说:“你几岁啊?一碗红烧肉需要加热那么久吗?已经听见噼哩叭啦的声音了,怎么还非要急着往外端?”

许知之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怎么啰啰嗦嗦的像个老太太?”

“你!”温停云刚冲着他瞪起眼睛,他忽然攥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里,他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畔:“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谁心疼了?我……”

“可我心疼!”许知之的手臂紧了紧,他说:“那年夏天,在山上花园,我见你晒伤了,脸上、脖子上都是汗水,戴着一副破手套,手指头还流着血……我就是生气、心疼,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

“我也有错!”温停云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如果换我是你,也想立刻带着你走。”

“换我是你,也不会在那种情境下跟你走。”

温停云的眼睛里又有雾气充盈,她温柔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展颜一笑,“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打晕了扛走!”

许知之笑起来:“打晕?我不信!”

话音刚落,她已然踮起脚来。当她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唇边,他忽然什么都信了。

他喃喃低语:“好,我跟你走……”

不管去哪里,都是春风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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