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建勋
从历史事件到历史题材创作
这次参与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我画的主题是“中共七大”。从主题内容的表现上看,“中共七大”是一个会议场面;从创作角度来说,此主题缺乏画面感。我曾经到延安杨家岭,考察了会议召开地周边的地貌环境;参观当年毛主席、朱德等领导人住的窑洞;在中央大礼堂,我找了一些群众模仿当年的情形,反复琢磨构图,仍然没有构思出引发灵感的好画面。历史事件如果不能转化为历史题材创作,就会变成一张说明图。画面的构思从哪里打开?如何将具体的历史事件转化为艺术语言?这成为一直困扰我的难题。
在收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我试从当时的纪实性文字材料、历史照片入手,收集、整理延安革命纪念馆文物史料,以及当年的影像资料,使自己的创作状态能够进入到当年的历史情境中去,但长达近半年没有思路。
后来,有一天工作到很晚,天快亮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广播喇叭每天早晨都会播放的乐曲《东方红》。随后马上查资料,《东方红》的歌词是1944年下半年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的,后经改编成为乐曲。《东方红》代表了那个年代中国老百姓的政治理想、社会理想和情感寄托。“中共七大”会议是在1945年春天召开的,和这首歌的创作时间很接近。这首歌启发了我的创作灵感:初生的太阳为画面的背景,寓意春意、暖意的汇合,参加“七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会场外聚集,看到冉冉升起的红日,寓意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正如毛主席在“七大”会议报告中指出的:“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不久就要诞生了,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我觉得,从《东方红》的抒情角度来描述“七大”,会使一个事件成为一曲咏叹,画面的意境就这样形成了。创作的母题从历史性事件上升为融艺术性和精神性的主题,即从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和真实人物出发,超越历史事件而探索历史中的精神主题,从大事记式的叙事性表达抽象升华到精神史的抒情层面,这也是作为艺术性历史画创作的使命。
从历史真实到艺术真实
历史画创作拥有悠久的历史,它要求创作者无论对历史知识,还是对人物的把握,都需要有综合把握。特别是人物形象,要用艺术手段把人物从具体的历史形象转化为画面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形象不是对人物照片的临摹,而是需要浓缩、提炼,典型化的艺术加工,使之具有精神性和艺术性。这种转化是有难度的,特别是我画的这个历史时期。延安那一时期的图像资料很少,有些资料由于保存不当或难以达到想要表现的角度、动作、表情,可供参照的视觉元素并不多,大部分需要自己去推敲、组合、塑造。中国古代称为“造像”。我就想在“造”上下功夫,努力挖掘领导人形象的典型化,从动作、面部表情等方面入手,力求符合人物的深层性格。画面中的人物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每位观众都会有他们心目中的领袖形象。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刻画符合历史人物的气质特点。画面中的毛主席在那个年代风华正茂,从政治、思想和军事等方面达到了最成熟的阶段,“七大”确立了毛泽东思想在党内作为主导思想的地位。所以把毛主席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上,人物形象刻画朴实、自然。
《东方红—1945年杨家岭》的画面具体描绘的是:1945年的早春,以延安杨家岭新建的中央大禮堂、新修的道路为背景,当年参加“中共七大”的中央委员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以及从各根据地赶赴延安的共产党人聚集在画面的中心位置。尽管天气有点冷,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杨家岭已经开始有了暖意。人物的排列按照“东方红”的音乐旋律一线展开,背景中的黄土高原像一曲五线谱,朝云像是《东方红》涌动的陕北民歌风味的高音,将画面带到抒情的高潮,画面升腾起一种音乐感。
在杨家岭这么贫瘠的地方,共产党人在艰苦的环境下坚持自己的理想,他们是那个时代里凝聚着整个民族理想的开拓者。进入到历史情景当中,我能理解到,为什么人民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的军队,正是因为他们给这个民族带来了希望。从1840年鸦片战争持续了100多年的苦难,中华民族终于能看到一线曙光。我把画面背景中领袖住的窑洞处理得非常真切,就是想表达一种热切的情感;天空中的祥云画得明亮、透彻,是想要把这种情感表现得高亢、激昂。同时,在画面下部,绘有一条新开辟的道路。这是一条具有象征意义的道路,道路通向礼堂,并向画面的远方蜿蜒延伸,从而在画面上形成一条纵深的线,这条线与画面上有韵律的横线形成交叉,交叉处就是中央大礼堂,从而点明“中共七大”主题。这种构图方式区别于一般的、站成一排的构图,具有一定新意。画面下部、上部由现实和理想两个主题组成。现实主题就代表当时面临的真实状况,画得尽量真实、可信,力求达到细节真实,参考了北欧早期文艺复兴的绘画方法;理想主题表现了中华民族美好的愿景,使画面具有音乐感、节奏感,主要吸收中国民族的、民间的元素,特别是陕北民间艺术的特色。两种艺术手法表现的反差形成画面的张力,而画面主题人物将其联系在一起,体现出人物创造历史与未来的力量,通过绘画语汇深刻地体现历史内涵。整体画面采用了明亮的色调,象征中华民族曙光的即将到来。画面意境传达出在太阳初升的革命圣地,一批以推翻三座大山、振兴中华民族为己任的革命者,在生活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因理想凝聚在一起,共同构筑一个民族理想的前途命运和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
跨越历史观的历史画创作
《东方红—1945年杨家岭》代表了中华民族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史,在这幅画中,“七大”这一历史事件和《东方红》作为精神母题糅合在一起,把具体和抽象贯穿起来,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我认为,一位有思想的艺术家应该是对历史、民族、国家、人类有责任感的人,理性的人,他对于历史性事件,对面临的现实,要具有一定的精神深度。在对历史题材的艺术创作中要体现出其对于历史事件的历史观,对于历史事件的个人思考,以及对于历史事件在情感与精神高度上的艺术表现。这次的主题创作是想通过《东方红》母题在情感上浓缩那段历史—一切历史只有成为情感史之后才会使人刻骨铭心。作为个人所能记住的往往都是化作情感的往事,一个民族所能记住的也是能够成为精神的历史,这就是史诗的力量。
时代不同,历史观也会不同。世界观也越来越趋向于多样化、个性化,趋向对于客观事物的个人表达。不同的画家会从不同的视角画出不一样的历史画。以前的历史画追求朴素而真诚的情感,现在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出现新的视角、新的视觉经验,创作所面临的问题是,既要体现国家意志,也要体现艺术家站在个人立场来对历史事件做出正确的、合理的、客观的判断。历史画创作是历史研究的结果,以艺术方式研究历史得出的理性结果。这意味着所画不是教科书教的,而是从个人研究中得出的,同时,这种结论又是理性的,不是感情用事的结果,而应符合历史逻辑。更进一步的思考是,当前的历史画创作,今天能够受到肯定,再过50年,随着政治观点和历史观点的发展,也许就失去了其历史意义。我想力争达到的是,让艺术家的思想和他对历史的判断通过历史画的创作,能够穿越历史。让历史画不过时,这是需要作为历史画创作的艺术家深入思考的课题,这也是我为什么把构思点放在《东方红》上的原因。就像看日出,它是一种从古至今都会存在的人类普遍行为。无论印第安人、玛雅人,还是埃及人,人类对于太阳有着特殊的情感。当人们到看太阳升起时,会感叹宇宙万物周而复始,会自然而然产生对天地宇宙的感激和感动之情,从而产生赞叹天地大美的审美心情。《东方红》通过革命领袖看日出的情景,表达出对于人类或民族具有普遍性的希望母题。我希求这样的艺术能给人们带来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给生活带来力量。所以,无论历史画还是一般创作,我的艺术理想是表达出这样的訊息:向这个世界传达出爱与希望,让人们学会宽容、仁慈和友爱,让人们拥护正义,反对邪恶,使人们通过艺术的感染力对未来充满希望和力量。由此,我对艺术创作的定义可以用三句话概括:艺术是用局部体现整体,用个别表达普遍,用特殊表现一般。
近二百年来,中华民族从内战到外强侵略,从没落到复兴,在历史的沉积中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生命体验,通过艺术创作把它展现给国人,体现中华民族对于自身历史的一种价值观,会对人的生活方式与目的有所启发,所以这次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工程是很有意义的。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