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 媒

2021-06-01 09:59王顺法
青春 2021年6期

王顺法

再次遇见庆荣,已时隔多年,若非亲眼所见,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身体居然返老还童般的健康,细腻、白皙的皮肤,发达的肌肉,呈倒三角的躯干,假如不看他那张老脸,这体型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邱辉对庆荣的情况也是知根知底的,他们生活在同一个镇子,年轻时都是文艺青年。邱辉是律师,业余爱好写小戏;庆荣则写诗,主要写爱情诗,即使到了这把年纪,还打着光棍,仍然只写爱情诗。据邱辉讲,庆荣年轻时本指望混进文化馆创作室的,然而努力了十几年也没成功,最后连婚姻都耽误了,一生没个着落,一直靠推销各类杂货维生。我们虽同在一县,可他们镇在城南三十里的地方,我家住在城北,离城四十里,两地相距其实挺远,若不是我想圆少年时的作家梦,两年前又再拿起笔来,有时参加一些文朋诗友的聚会,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庆荣了。

在一次年底的文学聚会上,我们三个老友相见,格外开心。会议开始后,坐在后排的邱辉仍与我喃喃私语,聊的都是庆荣的事。“秋平你现在混得好,开大公司了,我是没什么求你帮忙的,倒是庆荣,是诗人这顶帽子压垮了他,挑肥拣瘦耽误了,至今连家都没成。”

我被邱辉对好友的一腔真情感动,忍不住说了大话:“他现在条件怎样?你就说吧,庆荣有什么要求?”

“条件好还能光棍到现在?可他年纪越大眼光越刁,非要女方什么只能五十岁出头,要有房子,有孩子的要已成家……他以为自己是谁呀!”

我看了看旁边的庆荣,脸上都有老年斑了,一头中短黑发却油光锃亮,我吃准他是染了头发的。到底是诗人,会打扮,给人的感覺也就五十来岁,其实他也是花甲之年了。我想起爱人淑仪在一所中学任教,有位同事因为男人有小三离的婚,三年过去了,还没对上眼的。爱人同事叫张小珍,今年正好五十岁,离婚时不仅分了一幢别墅,还有几百万现金,女儿在夫妻俩散伙前就成家了,条件绝对符合庆荣的要求,可就凭庆荣现在的条件,人家能看得上他?但转念一想,张小珍是语文教师,庆荣是诗人,两人有没有戏,还真难讲。

不过,从对女方负责的角度,撮合他们可以,不彻底摸清男方的情况,我还不能开口。邱辉到底是律师,他朝我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我肩膀道:“庆荣最喜欢泡浴,下午你要有空,先让他请你去洗个桑拿,具体情况你可以自己问。”

中午在机关食堂统一用餐,邱辉当面向庆荣提起这事,庆荣有些激动,连敬了我两杯红酒后,有些东西就暴露了。先是他的上门牙缺了一颗,这就让人很不舒服。门牙,便是门面,你想找人,门面不弄好咋行?不用人说,自己也应该先去装个假牙。其次,我是近视,也就近了才真正看清他的脸,他额头的皱纹重重叠叠,像百年老树的皮层,就只差长青苔了,与他的侧影大相径庭。

我的表情,庆荣一目了然。他半开玩笑道:“看我少了颗门牙不舒服是吗?其实我只是少了半颗牙,前年跌跤时磕断的,其他的仍是原装,试问,六十多岁还有几个一颗牙齿没掉的男人?”庆荣说完,当着众人的面向我张开“城门”,让大家“验收”。

会议结束,庆荣果真拉我去了一家桑拿浴场。许是我们来得早,偌大的浴池就我们两人。当我看到他的全身,不禁目瞪口呆。庆荣的皮肤晶莹细腻,一身腱子肉,显得身强力壮,这身子与那张褶皱层叠的老脸实在不怎么对称,像是那脑袋长错了地方,安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我吃惊的表情引得庆荣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全是得意。

“真是长了见识,老兄这么好的体质,难怪要找个年轻些的。”我说。

“唉!这就叫命。老天给我个寻常人的身子也就罢了,脸老了,身体器官你倒也跟着老啊,也好让老子没什么奢望,可他偏偏作弄我,给了这么个好身体,老子就是依仗着它,挑挑拣拣的,硬是耽误到今天啊!”

我不无艳羡地对庆荣说:“今天你这么一亮相,我就有数了,好友面前也不说违心话,上了年纪的人找伴,看什么脸?关键是身体状况。”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话,道出上了年纪的人的生活真谛,庆荣如此,张小珍应该也是如此。张小珍的女儿远嫁千里,随女婿在北方城市生活,张小珍还没退休,除了假期,平时哪有时间去女儿家享受天伦之乐?最让她咽不下的一口气是前夫,本与她同年,现在却找了个小十六岁的女人。反观自己,虽有人介绍,但接触下来,多半是冲她离婚时得的财产而来,还有些是年纪过大,她实在看不上。担着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压力大,生活里又都是不顺心的事,别说早没了经期,连头发也白了大半,两三个月就要去染一次,才不至于露出马脚。工作之余,张小珍经常跟我爱人诉苦:“老了,不值钱了,唉!”爱人看不过去,跟我不止说过一次,“你认识的人多,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朋友一场,帮忙牵下线,也算做场好事。”

我把庆荣的情况向淑仪做了一通汇报后,淑仪说:“张小珍是死要面子的,她吃过前夫的大亏,现在胆更小了,二婚必定慎之又慎。那男人既是你多年文友,人品应该差不到哪里,况且还有身体上的优势,相差十几岁,该不成问题。”

我们商定下来,想必淑仪也迂回曲折地做了张小珍的思想工作,几天后,她兴冲冲地跟我说,张小珍想来我家听我亲自说说男方的情况。

星期天晚上,张小珍如约而至,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显得有些局促。她脱了风衣,水红色的羊毛衫包裹着身形,小腰大胸,加之个头儿不高,给人一种小巧玲珑之感。我开门见山,直奔正题,“我先朗诵一首诗,四十年前庆荣写的一首爱情诗。这首诗当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张老师,你是语文老师,先听一下。”张小珍含笑点头。“题目叫《爱情与金钱》,爱情与金钱/结合在一块/生了一个怪胎/只有一条腿……”朗诵到这里,我停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张小珍,却见她已面露不屑。她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心情也平复下来,只是礼节性地微笑着,等我把诗读完。

我继续朗诵:“悬崖上独立/深渊里等待……”我盯着张小珍,故意把最后两句读得慢一些,声音拖长一些。不出我所料,我刚读完,她浓密的眉毛马上舒展,丹凤眼里放出光彩。

“嗯,有些意思,画龙点睛了。他的具体情况呢?我总得有个数。丢开经济条件不说,比如年龄、身高什么的?”

“身高该比我高几厘米,一米八左右,真实年龄我就不好问了,但浴池里见着的情况淑仪该是与你说了,实实在在还是个少年郎!”

张小珍顿时满脸绯红,她低下头,又捧起了茶几上的水杯,双手不断地搓揉着。“见个面怎样?”我乘胜追击,并且强调了庆荣还没结过婚。这招果然有用,我和淑仪都看出来她是动了心的。

“咱们是好姐妹,实话实说,别说那东西绝了,已生育不得,咱年纪放在这里,好歹是个机会,见一面总没坏处。”淑仪轻声鼓励她。就这么着,我们商定了见面的日子。

正月十五,我与庆荣先赶到城里的茶座碰头,一看见他额头的沟溝坎坎,我不免又有些心虚——张小珍见到这张“老树皮脸”,是否会掉头就跑?“庆荣,现在就你我两个人,有些话还是得摊开来说。这张小珍与你弟妹一个单位,是密友,我事情办不好可是要得罪两头的。试问下,兄长真实年纪到底多大?”没曾想,庆荣对自己的年龄避而不谈,反而就结婚后的夫妻生活讲了一大堆他的优势,最后说:“她能不能让我满意还不一定呢!”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如此自负,十足的问题老头。只是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我已骑虎难下。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庆荣勉强答应了几件事:一是请他与张小珍见面时戴上一副宽边眼镜;二是请他围条围巾,红色的那种。庆荣勉强答应下来,接着又丢给我一句话:“也别光顾我这头见面时该如何如何,她别依仗着年轻、职业好又有几个臭钱就趾高气扬。”

正聊着,淑仪陪着张小珍如约来到茶楼,两人的表现似乎没什么异样,也就彼此客套了一番,交换了个眼神。聊罢,在回去的路上,我负责开车,从后排两个女人的一番亲热交谈里,我猜出了张小珍这头的大致情况。

淑仪上车就问张小珍对庆荣的感觉,张小珍嘻嘻地笑,没正面回答,口中竟背起了庆荣的诗,是庆荣现场为张小珍作的一首。张小珍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让庆荣为她姑父家的琉璃瓦厂宣传册写首诗,她把姑父的企业作了简短介绍,虽不是七步成诗,庆荣这首的确是几分钟内完成的。“了不得,丁老师随口就来哪,既符合姑父宣传册的要求,又是丁老师自己的真实写照……我还趁你们聊天时录进了手机,在耳边试听了两遍,啧啧,应景应情,这人的肚子里还真是有货。”张小珍的言语,已表明她的心迹。

我满心欢喜,到家后,急忙拨通庆荣的电话,问他对张小珍的印象。

“嗯,怎么说呢,讲得过去吧,可以考虑继续发展。”

“对你来说,张小珍的条件只是讲得过去?你除了两句破诗还有什么?”我打趣道。

临睡前,我与淑仪说起庆荣的态度,不禁为张小珍有些不平。

“小女子,又是语文教师,哪吃得消男人这么卖弄才情?个儿也高大魁伟,比他前夫至少高十厘米。人、才都说得过去,不丢人。不过,你说他额头的皱纹多深多深,我好像并未察觉,该是包厢光线暗淡的原因吧。作为朋友只是穿针引线,搭了桥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淑仪说。

“那是,成不成,还得看他们进一步接触。”

我突然有一种为张小珍下了套的不安。不管怎样,我想至少要把两个问题搞清楚,否则对张小珍没法交代。

转眼到了农历三月下旬,江南已是万紫千红春光无限,忽然想起保媒的事,便问淑仪,张小珍这阶段的反应如何?淑仪说:“现在是春天啊,蜂狂蝶浪的,这两人,一个是成了精的千年王老五,一个是三分地上久旱等甘霖,都是干柴烈火,那情形还用说吗?”

这么快就成事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庆荣的情况。打电话问了邱辉路线,第二天一早,跟着手机导航,我驱车赶到凤凰镇农贸市场,正好七点。

凤凰镇是个大镇,农贸市场也上规模,正是早市高峰,人流量大得很。站在离市场大门前百十米的地方,只见人头攒动,一片嘈杂。我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邱辉让我只管来农贸市场,说保准能见到庆荣,这让我去哪里找他?又想起邱辉让我八点半到,才意识到可能来早了,正好肚子还是空的,我便进了街边一间早点铺,找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碗大排面。店面斜对着农贸市场大门,正好可以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流。

面馆里十几张小桌座无虚席,客人应该基本是本地的,彼此熟悉,打招呼的、开玩笑的都有。我哧溜哧溜地吸面条,不时翻阅手机,邻桌的一位男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个小个子,正在等面条,边等边用筷子敲打桌子,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还跟着拍子有节奏地唱起一段顺口溜:“母鼠穷,没有嫁妆找老公,墙脚旮旯借个种,揩了公鼠一泡怂!百日过后肚子拱,生就一队小英雄,它们咬柜钻墙打洞洞,先让名牌衣裤扔进垃圾桶……”我不禁多看一眼,只见男子四十来岁,本就斑秃,还贼眉鼠眼的,边敲桌子边念念有词,声情并茂,表情夸张得像极了滑稽演员。还别说,他这通表演不仅让四周的几桌客人笑起来,我这个陌生人也忍俊不禁。

面馆一角有人高喊:“三秃子,你这口才,绝对与丁瘌痢有一拼。”

小个子笑道:“哪里哪里,老子只是觉得人家有真本事,是向他现学现卖,哪能学到人家真谛,呵呵!”

“说的也是,丁瘌痢是真能耐,唱了四五十年了吧?人家就是有本事不重复,大家与其说花钱买他的老鼠药,还不如说是当作买他的说唱门票。”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笑。

半个钟点不到,赶市的人如潮水退却,不见了大半。我走出面馆,踱步到农贸市场,大门两侧的临时小摊位上,多是当地上了年纪的妇女在练摊,叫卖的都是自产的瓜果菜蔬。见一处地方被数十人围成个团,面朝中心点,都如傻瓜般一动不动。近前几步,原来人群里有人在打竹板,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在高声说着方言快板。

见怪不怪,本地农贸市场总有这样的场景,摊贩大多是当地人,卖菜时随口吆喝,也有用方言快板推销菜刀、铁锅、钢丝球的,有卖染发剂、止痒药,也有卖老鼠药的。隔着密匝匝的人群,我听出来了,刚才面馆里学舌的那个小个子,模仿的正是这位推销艺人的说唱,竹板清脆,声音高亢。

“一阵春风万花盛,满天蜂蝶采花勤。蜂蝶都知好时令,饮食男女更关情。政策好,世太平,最怕营养有过剩。春宵一刻值千金,夜半户户有娇吟。床上夫妻恩爱勤,必是和睦好家庭。东长巷有个刘巧根,他的老婆叫崔英英,前天夜里很发奋,恩爱一次不过瘾……怎晓得一对硕鼠出柜门,直撞裸体的崔英英,崔!英!英!”人群一阵哄笑,竹板声戛然而止,艺人接着高声道白:“这时的崔英英吓得魂不附体,啊的一声跌倒在地。刘巧根见要出人命,赶紧送英英去医院。”竹板声又响,推销人继续唱,“这就叫老鼠是个害人精……为保家业万代兴,你时时都要防鼠情。十元一张的‘粘鼠灵,安全无害防虫蚊。老鼠一碰就送命,蚊虫一闻就丢魂。和谐社会靠众人,人人不能忘责任。花小钱办成大事情,唯有买我的‘粘鼠灵,粘!鼠!灵!”

不用说,看官应该猜出来了,此人正是我要来见的丁庆荣。也难怪,乡下人常拿卖老鼠药的比对某人,便是对他不屑的意思,这都是因为卖鼠药的不仅个个嘴上好功夫,还动不动就满嘴跑火车,段子一套一套的,没个正经。乡下人常将其与骗子、吹牛者归为一类,属于社会上三教九流的末流,不上台面的人。这就难怪庆荣总是对自己的职业三缄其口。其实,以前乡下鼠患严重,日常生活中还真少不了这一行。过去住的老房子,从墙脚到屋面,无处不是窟窿,哪家哪户没有老鼠作祟?下一次药就可清静个半年,鼠药就成了乡下人的必需品。但说一千道一万,人们打心眼里鄙夷这一行当,看不起这一行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人要脸树要皮,这样的场合,我自知不能扒拉开众人去与庆荣打招呼,正犹豫着人群不知何时散去,庆荣看见了我。

“走,去我的小窝坐坐。”庆荣收摊了,他把地摊上的东西塞进两个大旅行包,用扁担挑着,已然来到我身边,平静地与我打招呼。

庆荣家离市场不到二百米,在一条小巷子里,两间平房,仍是以前的水泥地面,水泥墙也没粉刷。虽然收拾得还算干净,不过现在走进这样的房屋,就如见了古董。

“不倒水了,反正倒了我估计你也不敢喝。说吧大媒人,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庆荣一眼就看出我的心思,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一侧,开门见山。

我微微一笑,没说话。他是聪明人,知道我过来的目的,不用我多说,由他自己讲,这样大家也不至于尴尬。

堂屋山墙一侧挂着二十几个镜框,我高度近视,便站起来一看究竟。近看才知道,原来都是历年来镇文化站、市文联等单位发给他的“xx比赛一等奖”“先进文艺工作者”一类的荣誉证书。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规矩,不知为啥,在我们这儿,卖老鼠药这行的门槛还挺高,要入得了这行,首先得能说会唱,且是现编现唱,见什么能唱什么。能耐大的,连回答问题也是唱。正因如此,我们这七乡八镇农贸市场门口摆鼠药摊的,个个都成了乡里的文艺骨干。别看现在电视、手机、电影院普及了,娱乐活动也丰富多彩,但为了不让这些民间文艺失传,市文化馆的小剧场倒是经常有一些这样的演出,市里有关部门也挺重视这方面的保护工作,于是经常从乡下召集一些有这方面一技之长的人进行比赛、演出。满墙的镜框,说明庆荣在这个行当里还挺有地位。

“一辈子,就这点爱好,我是将所有心血都献给了地方文艺事业啊。很多人不理解,认为这行当不光彩,可又有哪一个讲得出这行当低贱的道理?”庆荣似乎有些委屈,我赶紧夸奖道:“你这行业也与时俱进了,不容易。”“可不是?现在我们推销的‘粘鼠灵可是一等一的无毒无害高科技产品,再说我们的推销形式,那就是一门艺术,民间艺术。咱们表演的可都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事物,即便段子中适当加入点笑料,我们也会有的放矢,讲究的是拿捏到位,不踩红线。要说职业低贱,我可不这么认为。要说挣多挣少,那的确没你这样的大老板挣得多,但咱这也是个与群众生活紧密相连的行当,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又有哪一点低人一等?现在政府也出台了相关政策,开始搜集保护民间艺术,鼓励我们对这一文化进行传承,这恰恰说明我们这一行就是一个高大上的行业,作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我有什么理由自卑?坦率地说,我自豪。”庆荣边说边拍着桌子,嘴唇还有些哆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老兄,镇上这生意你属于独家经营,看来利润总还可以,有了多年积累,怎么就不改善一下生活环境?”

庆荣倒也坦荡,说靠卖老鼠药挣的几个子儿只够日常花销,哪有钱改善?

时值初夏,庆荣穿一件蓝线条细白格衬衣,腰杆挺直,眨巴着眼睛,稀疏的眉毛虽有些见白,整体感觉还有几分气度。见我不插话了,他估计自己还没说到对我此行有价值的信息,也停住口,打量起我来,眼神显得有些疑虑。

我偏不吱声,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庆荣再次开了口:“说起来不好意思,奋斗了半个多世纪,见别人家都造别墅住洋房,自己心里也总不是滋味。唉!干了一辈子,青年、中年都搭上了,到了老年还是要靠这个糊口。每天除了赶个早市,其他时间我都在写作,什么快板戏、说唱台本,呶,还撤掉了一部分旧的,这十几年就得了这么多墙上挂着的东西。”庆荣朝墙上的奖状指了指,继续道,“自己也恨铁不成钢,可习惯了,没这玩意儿自己还真过不下去,唉!老子这一辈子,算是给文艺这东西害惨了。”

此时的庆荣,已没了一丝在市场上演出时的油腔滑調。

“丁兄,生活是要实打实过的,张小珍毕竟比你年轻不少,又是公办教师,条件是明摆着的。我知道你的爱好,可这说说唱唱当爱好可以,还真打算干到老死?一旦一起生活了,还不把这摊位放手?大道理就不说了,张老师理解是一回事,可她还有家人呢,总要顾及一下人家的感受。你也就这么点收入,就算是在一起搭伙吃饭,你是男人,总也要拿出自己的一份吧?”

庆荣说今后他若是改行,那也是靠卖书为生,卖他自己的书。他这一辈子,稿子写了几麻袋。市里已经给了他一个扶持项目,可以帮忙解决出版,他想利用自己仅有的六万块积蓄把书印出来,自己慢慢卖。他甚至坚信,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社会地位与经济效益应该是双丰收。

从庆荣那里回来的路上,我一路缄默,打进来的业务电话不想接听,回到家也一直神思恍惚。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消张小珍的念头,让她知难而退。傍晚时分,我收到邱辉发来的信息,看过后,我差点儿扇自己两个耳光。邱辉发来的是庆荣的身份证号码,七十岁。不行,坚决不行,即使张小珍已上了钩,也不能把人家往火坑里推,我得想办法拆散他们。

我把所见所想告诉淑仪,她跳了起来,“你也是阅人无数的,咋会把这样个怪物介绍来害人?”

“倒怪起我来,还不是你整天多管闲事,嚷嚷着让我牵线搭桥,否则我哪会管这些?”

“唉!事到如今,得让张小珍知道对方的老底,这样将来即使走到一起,咱是先亮了底牌的,她后悔也怨不得咱们。”

“他俩到底上没上过床?”我问淑仪。

“你问这干啥?”

“这很关键,决定着破除他们关系要采取的手段。”

淑仪说:“你看,现如今张小珍的精神状态和之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以前是终日一脸死气,就像末日到了,现在整天挂着笑脸,心情好着呢!”

可这只能说明张小珍戀爱了,并不能确认两人的关系到底深入到了哪一阶段,我觉得一定要弄清楚。淑仪见我仍然愁眉不展,干脆交了底:“实话跟你说吧,自他们见面之后,才隔两天,你那朋友又约张小珍去老地方喝茶了。用张小珍的话说,两人在一起,自己一直低头听姓丁的说话,并没有仔细观察他。”

“这我相信,她人老实。”

“老实?你知道什么,再老实的人也吃不消你那文友的三寸不烂之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地让姓丁的抓着手,伸进他胸口摸他的胸肌。你说,她还逃得过这男人吗?我当时也没客气,直接问她,是不是去开房了?张小珍沉默半晌,终于咕噜了一句,‘是我喝了迷魂汤,这不就等于招了吗?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他们接触多,姓丁的年龄长相,她会没问过?凭张小珍现在的状态,肯定是铁了心。如果姓丁的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张小珍,她都不在意,我们还瞎操什么心?”

“真是这样,只能说庆荣走了狗屎运。罢了罢了,你再观察几天张小珍的情况,如有合适的机会,把这些信息告诉她,看她的反应吧。毕竟朋友一场,尽一下提醒的责任也是应该的。”

我们瞎操心地合议到此,便把这事儿放了下来,不想还没过两天,张小珍主动找上门来,要当面谢谢我这大媒人。

“王总工作这么忙,还整天操心我的事,必须要当面感谢。”这是张小珍对淑仪说的原话。淑仪因为还没把庆荣的情况与她交流过,认为这也是个摊开说的机会,便力邀张小珍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张小珍是真的显年轻了,身子本就娇小玲珑,染过的头发剪了齐耳短发,红衣白裙黑色球鞋,人儿着实可爱。不是我夸她,不知道底细的,无论如何看不出她是超过五十岁的人。我心想,这也难怪庆荣了,遇着个合适的不容易,逮着机会还不得赶紧下手。

当晚,淑仪只是简单弄了几个菜,三人默默用餐,张小珍一直不说话,神志有点恍惚,甚至有些伤感。用餐完毕,刚坐到沙发上,淑仪就朝我使眼色。我知道她的用意,机会难得,但背后说庆荣的“坏话”也不能太直白。

“听淑仪说,张老师近阶段心情大好,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年是否要发喜糖?”

张小珍低下头,我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不曾想她的双肩一耸一耸的,居然抽泣起来。淑仪见状,坐到张小珍身边,手搭着她的肩安慰起来,“不是开心事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一言难尽啊!好不容易碰上个合适的,咱不计较他的年龄、职业,总以为自己姿态放低些,事就能成,不曾想还有一个大关过不去……怕是这事要黄了……”

“张老师,婚姻都是一个缘字,有这个缘,千难万阻也会走到一起。”我假装安慰她。

“话虽这么说,不接触也就罢了,接触了……还讲什么呢,听天由命吧。”张小珍依然低垂着头,几句话不仅代表她心有不甘,听起来似乎还十分期待。这份期待,显然是指向了我们两口子。

淑仪看得出我的态度,朝我坚定地点了下头。

“张老师,有个事我本该早就跟你说的,不过我也是才弄清情况,庆荣他的年纪……”

“虚七十岁了对吧?”张小珍显然已经知道了。

“是的,身份证上就是这个数。还有,你知道他的职业吗?”

“不是推销灭鼠药吗?不否认,是他的才华……也说不上什么才华,主要是他的真诚感动了我,不遮不掩的……再看看前边离了的那个,同床异梦,没有过一句真心话。所以,我没在乎他的年龄和职业。”

我与淑仪面面相觑,不过心里宽松多了。

张小珍在我家磨蹭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去,淑仪警告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钻这个牛角尖,怨不得我们,咱只当没有这回事。今后事情不成最好,没害人,咱心里踏实;万一成了,随个份子喝场喜酒,也算一场欢喜。但这媒人的名分是万万要不得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可提醒一下你,别再蹚这摊子浑水。”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有些怜香惜玉,觉得太对不起张小珍,岂能见死不救?我还有一张王牌没有打出来,这就是肖总。

肖总是我杭州业务单位的当家人,一表人才,今年六十岁出头,离过两次婚,现在是单身状态,物质条件比庆荣强太多了。想到肖总,我不禁连拍大腿,怎么之前就没想到他?

避开淑仪,我驱车去找张小珍。她很热情,赶紧出来把我让进院子。之前只听淑仪说过张小珍家有多豪华,还有些不信,见了之后我也不觉眼前一亮:偌大的院子,地面铺着黑色花岗岩水磨石,高墙深院,小桥走廊,别墅建在院子中央,东山墙边有一座用上百吨太湖石堆筑的丈余高假山,西边的荷花池半绕别墅,清澈见底的池水是从东边假山的半腰涌流出来的,形成一个小型瀑布,落进池子,其声清脆。

“了不得,名副其实的苏式园林哪!”我向张小珍挑起大拇指。

院子本就精致,又收拾得这么干净怡神,令我不得不对张小珍刮目相看,更感到庆荣一百个配不上她。我甚至天真地想,如果哪天庆荣进得这个院子,说不定会因为自惭形秽,主动打退堂鼓呢。

应该是午睡刚起,张小珍头发有些蓬松,脸色晕红,睡眼惺忪,平添了几分妩媚。初夏了,又是自己家中,她打着赤脚,趿拉着一双红色棉线拖鞋,一套上黄下蓝的短裙装,使一双白藕般的大腿格外抢眼。我支吾了一句,“说实在的,我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你这模样,就是找个四十多岁的老小伙子也笃定能成啊,何必纠结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子?”

张小珍的眼珠转了转,没吱声。

我继续道:“我专程过来,目的是向你检讨,是我乱点了鸳鸯谱,在把对方的情况做了充分了解后我才知道,这个人选,不适合哇!”

张小珍忽然认真起来:“呵呵,人都有短板,我也不是只有比他年轻这一项长处。”

“可毕竟你们俩年纪相差太大,真成了,他又能陪你几年?”

“那我问你,翁帆与杨振宁相差多大年纪?隔着两代人哪,十几年下来了,现在两人还不过得好好的?”看来,这张小珍不仅是尝过了庆荣的甜头,脑子也被他灌足了迷魂汤。

“大家都是过来人,我说了你也别介意,看得出,你难得这么用情,不过我想了解一点,他来过你这儿?”

张小珍的脸“唰”地红了,但很快就平复下来。“不瞒你说,他来过一次……”张小珍突然又伤感起来,“要是没见过他,也就罢了……”

至情至性之人哪,双肩一耸一耸的,泪眼蒙眬,不禁让人心生爱怜。“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排场居然没把老丁吓退?般配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双方在一起过日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能平等相待。你和老丁差距过大,不会有好结果。肖总则不同,也只有他配得上你。”我隆重地向她推出了肖总,说了一大堆肖总的好处。

“听你这么说,这人可就是三婚了,王总,是否男人结婚次数越多就越优秀呢?”

“肖总是离过两次婚,但他都是受害方,比如第一次,是第一任妻子与一个小白脸深度交往引起的;二婚则是因为那女人做得太过头,结婚三天,就要独揽财政大权,还一定要安排两个亲戚到他企业的重要岗位任职,这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家的家当吗?老肖没办法,花五百万打发了那个三十八岁的女人。你说,这事怪得了肖总吗?”

“你看你看,这不就是钱多作怪?我家的那个,不也是因为有了钱才给人勾走的?钱有时候是个好东西,可有时候也会害人,尤其是男人,依我看,男人还是没钱的好。我也把钱这个东西看得很淡,这不是唱高调,我现在是特级教师,每月收入过万,即使没有离婚时分得的那笔款子,退休后的生活也一样有保障。我再婚,就是想找个踏实人。”

张小珍心心念念的都是庆荣,我还能说什么?不过,弄清了双方的情况和状态,果真能成就一桩好事的话,也算一份善缘,可我仍然心有不甘。

庆荣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从他那里找出路不易,这“好业务”是邱辉推给我的,现在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只能把球踢给邱辉。

我把邱辉约了出来,一见面,他便单刀直入,“是庆荣的事吧?他又害人了还是什么情况,你说吧。”

我笑了笑,端起茶盏品着他的陈年普洱。他说的那个“又”字,证明了庆荣不止让张小珍一个女人受过伤害。

“昨天这老东西到我这儿了,说了半天。他对你是万分感谢,还说了那女人一大堆的好,甚至说起那女人在床上……嘿嘿!”

“既然这也好那也好,还摆什么臭架子呢?只要对方愿意,为什么不去领个证住在一起算了,怎么还要弄得人家失魂落魄的?他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邱辉没有立刻回答我,为我重新沏了茶,才轻叹一口气道:“这老家伙,总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以上,不甘心就这么委身一人,哈哈。”

“他也不自个儿掂量掂量。”我愤然。

“他还说,政府已把这一带的方言说唱列为非遗项目,要传承,说自己是地方上的领军人物,有责任专心做好这工作。”

“这跟他找老伴有啥关系?”

“人家壮志未酬呗,还就钻了牛角尖。不过,庆荣也是一番善意,怕伤害那女人,想早些说开,不耽误对方前程。”

邱辉转弯抹角说了半天,我才明白,庆荣还梦想着生个儿子,把他培养成作家,延续自己的梦想。也就是说,他需要找个还能生孩子的,很显然,张小珍已经没这个能力了。

这事没边了,只能顺其自然,拖吧!

梅雨时节,天气阴晴不定,风雨多变,加上这档子事,弄得我心情也好不起来,偏偏淑仪也不是省油的灯。自那天从张小珍家中回来,她总是给我脸色看,我心知肚明,她在猜忌。女人天生敏感,那天我大概沾了些张小珍的香水味,加之回来又晚,她當晚就阴阳怪气起来。

“呵呵,看来今天王总在小秘书的办公室幸福够了,这味儿,若不是待在一起几个时辰,能到现在还有余香?”

我吓出一身冷汗,还好,她没提张小珍。我赶紧顺坡下驴:“醋坛子,鼻子比狗还灵。来了位女客户,谈了半天才签约,分手时又握过手的……”

“呵呵,提高警惕才能保家卫国嘛!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我可不想走张小珍的老路。你最好洁身自好点,不要晚节不保,让外人耻笑。”

“有你这双贼眼盯着,我能有机会越雷池半步?”

“照你这意思,心里还寻摸着越雷池怎么的?”

“没有的事,我老王可是一身正气,身正不怕影子歪。”

嘴硬归嘴硬,淑仪的疑团并没有打消,我跟邱辉见面回家后,她又问起张小珍的事。

“人家庆荣是老牛还想吃嫩草呢,张小珍过了年纪,不达标。”

淑仪信以为真,惊得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蹦出一句:“这老不正经,罢罢罢,你别再插手这件事了,我什么时候跟张小珍说说,早散伙早干净。”

这年的梅雨期特别长,从芒种开始,一直下到接近夏至,近一个月的时间,雨几乎就没停过。很多地方的农田淹了,电视新闻也天天播报抗洪救灾的新闻。

庆荣和张小珍的事,总得有个着落,我心里却一直没底。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回到家,淑仪说张小珍来跟她聊了一个下午,知道我要回来,便匆匆离开了。“情况总算搞清楚了,咱们幸好没踏上这只贼船。姓丁的还算有良知,俩人好像说开了,他不会连累张小珍。”

“怎么回事?”

“这阶段两人没见过面,也就时常在微信上发些信息。姓丁的上星期发消息,说肝上查出了毛病,晚期,至多三个月就要走了。他让张小珍照顾好自己,去寻一个好男人过日子。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淑仪的善良,使她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我不由得吃惊,尽管庆荣是台老机器,零部件磨损得也差不多了,但突然来这么一说,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令我如释重负的是,庆荣坦然放手,对张小珍来说也算一桩好事。至于庆荣,得了这种病,我们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转念之间,我又开始犯疑,鲜活的一个人,怎会说走就走?这个卖老鼠药的鬼话连篇,该不是又在说谎?

果不其然,两天后,邱辉打来一个电话。

“庆荣又来我这里了,一顿牢骚,被我数落了半天。秋平兄,庆荣那头的事你就别再问了,别弄得你我今后里外不是人。”

“他说自己到了肝癌晚期,你知道这回事?”

“屁!他哭哭啼啼的,说是碰上个好女人不容易,却不能生孩子了,他偏偏放不下传宗接代这档子事,非要人家生个儿子,传承他的衣钵。我跟他说,你都什么年纪了,还用操这份闲心?”

“他那套衣钵,我看不承也罢,他是真会做戏!”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唱唱写写,作为业余爱好未尝不可,但一头扎进个无底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着实令人可气。这玩意儿,还真是害人啊!不过话说回来,依我看,他口口声声地传承,也只是个借口,十有八九是他自卑心作祟。别看他每天嘻嘻哈哈的,自己一生颓废潦倒,他也心知肚明,所以就编了个肝癌晚期的理由吧……”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庆荣的自卑多了几分光环。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提出分手,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了张小珍,也不枉庆荣一片真心。

“庆荣还一个劲地感谢你,说自己这个年纪,还能遇到这么好的女人,有这么一段关系,也算没白活……”

听到这些,我心里觉得安慰不少,庆荣能有此举,着实难能可贵。至此,我觉得这事,在庆荣这头总算有了个了结。

没了结的是张小珍,我反倒像个嫁不出去闺女的父亲一般,念念不忘地成了一桩心事。张小珍毕竟才五十岁出头,还有一大截的路要走,偏偏庆荣就不应该是她的理想人选,至于那个肖总,张小珍这边压根儿不愿意考虑。

暑假临近结束,在上海发展的儿子忽然提出让我们去一趟,原因是看中了一套房,要我们去参谋一下。我业务忙,走不开,家里还有宠物狗“嘟嘟”要照看,商量之后,由淑仪一个人过去。

淑仪去上海的第二天,我下班回家正在张罗晚饭,张小珍突然来了,满脸通红地说:“这段时间连累你了,不过也好,不能光依赖别人,是我自己鼓足了勇气,总算,总算领证了……”

“什么?领证了?”我大吃一惊。

“是啊,结婚证。”张小珍的眉眼里散发着一个新婚女人般的幸福和矜持。

“跟谁?丁?”

“嗯!”张小珍郑重点了点头,很认真地面对着我。

“他再三嘱咐,在准备工作没做充分前,不许声张,就是挚友间也要保守秘密。”

“那你怎么还来告诉我?”我有些泄气,或者说失落。

“他只让跟你说,说没你王总穿针引线,就没有我们俩的今天。他说要先跟你分享,说你必定会祝福我们。至于其他至亲、好友,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公布消息。”

“是是是,衷心祝福,衷心祝福。”我的嗓子眼有点发干,“看来你是真心接受他的一切了?”

我对眼前这个娇小女人忽然生出一种怜悯。

张小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请你看一首诗,文如其人哪,这样的男人,长得再丑,只要他有意,我都愿意生死相随!”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页打印稿,郑重地递给我。

果然是庆荣写的一首诗,见我读完诗仍然沉吟不语,张小珍主动说:“他说有了恶毛病,我也是半信半疑,甚至想到或许是人家看不中我,找个借口拒绝我呢?然后在他微信朋友圈里读到这首诗,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庆荣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一点我不否认。”

“可不是吗?这么重情义的人,我一定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如果需要,就是服侍他一阵,送他一程也是应该的,毕竟,毕竟我跟他……”

“这我知道,但再婚牵扯你后半辈子的幸福和你的整个家庭,他又情况特殊,你们怎么那么快就领证了呢?”

张小珍叹了一口气说:“那天早上我打车过去,他在市场还没收摊,嘴里还在噼里啪啦地唱着,当我挤进人群走到他面前时,他大为意外,顿时手足无措。”

我笑了,“编故事的,大概没想到这个结果。”

“我本来想针对他谎称得病的事发通火的,怕周围人笑话,让他下不来台,便直奔主题,将一沓从他微信里打印的诗稿扬起来,就说了一句‘我是冲它们来的,出书,我支持!就这么一句话,这么个大男人,竟当着众人的面呜咽起来……现场没一个人笑,只是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丁瘌痢哭了,笑了一辈子的人,他居然也会哭,还是第一次见哟……”

“我也猜到庆荣是装病的,他可能是怕连累你吧?”

“可不是吗?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舍不得呢!”张小珍面露娇羞,继续道,“后来去了他家,他也交了底,原来那一头黑发,只是个假发套,怪不得得了个‘丁瘌痢的绰号。但我觉得没什么,反而觉得他那个头配光头格外霸气。”

我朝张小珍笑了笑说:“庆荣的一生就是被‘卖老鼠药的‘瘌痢头这两座大山压垮了。别看这人整天唱唱笑笑,像个乐天派,但他心底,肯定有太多的苦楚。”

其实,庆荣年轻时也不是没人为他介绍过对象,是另外一个村子的小寡妇,还有一个是西庄因男人判了无期徒刑离了婚大庆荣五岁的女人,在旁人眼里,好像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与他般配。庆荣当然不干,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这样一辈子光棍下来。

“他就是人善,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事情……”张小珍的眼睛又湿润了,不过说到庆荣带她参观屋后的小院时,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王总你不知道吧,怪不得他这么好的体质,这人也真有毅力,石笋、石锁一练就是几十年,当他赤着胳膊在我面前将一把几十斤重的石锁玩得上下翻飞时,我更加认定他了。”

张小珍还聊了些他们今后的安排:在她的坚持下,庆荣一方面同意把那两间小平房进行改造,一方面开始动手整理自己的作品,准备出六本书,所有开支都由张小珍垫付,不要庆荣出钱。

张小珍手里的结婚证,也是她逼著庆荣去民政局领来的,女追男,庆荣也就更有了信心。临走时,张小珍又特意把两人的结婚证在我眼前晃了晃,两人的合影里,庆荣笑得灿烂,缺了的门牙已经补上,光头也并不难看,就连脸上深深的皱纹里也蓄满了幸福的微笑。

责任编辑 苏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