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体标记的兼用及来源

蔡华祥 赵怡 刘营营

摘  要：汉语方言完成体和持续体的标记兼用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安庆型，来源于近代汉语的“著”;一种是丰县型，来源于近代汉语的“了”。安庆方言的持续体标记“着”兼表完成体是存古现象，而丰县方言完成体标记“喽”兼表持续体是后起现象。丰县方言的“喽”使用频率高、多功能性显著，经常搭配虚词“唻”和“啦”表达相应的体意义。

关键词：丰县方言;完成体;持续体;兼用;演变路径

一、引言

完成体和持续体是一组对立的体范畴，语言里常用不同的语法形式来标记。如英语用have+V-ed标记完成体，用V-ing标记持续体;普通话用V-了1标记完成体，用V-着标记持续体。汉语完成体和持续体的名称和内涵在学界还没有定论。一般而言，普通话的“了”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完成，用在句末表示新情况的出现，兼表确认语气[1]（P788）。朱德熙指出两者的不同，认为句中的“了1”是完成体，句末的“了2”则不是[2]（P81-84）。刘勋宁[3]、戴耀晶[4]（P35-57）将不同句法位置的“了”统称为实现体或现实体标记。国外学者Comrie则将“了1”看作是Perfective（译为“完整体”）标记，“了2”看作是Perfect（译为“完成体”）标记[5]（P16-40）。普通话的“着”则是另外一种情况。“著”用在不同类型的动词后大体可以表示三种体意义。一是“吃着饭”“开着车”，表示“吃”“开”的动作行为在进行之中，没有完成;“踢着球”“点着头”，表示“踢”“点”的动作多次反复进行，这两种常称为进行体。二是“等着”“活着”，动词本身的动作性不显著，表示动作相关状态的持续不断，可称为持续体。三是“门开着”“纸上写着一个字”，则是动作结束后所产生状态的持续或延续，跟前两种在动作阶段上有明显的不同，钱乃荣称为存续体[6]。在分类和名称上，各家的做法可能不同，本文则统称为持续体。

由于完成体和持续体在语义上是对立的，因此在语言和方言里常常用不同的语言形式来标记。不过，有少数汉语方言是例外。如吴语苏州方言的“仔[ts?0]”可以用作完成体[7]：

（1）吃仔饭再去。

（吃了饭再去。）

（2）我死仔倷那亨。

（我死了你怎么办。）

（3）晏歇弄坏脱仔。

（待会儿弄坏了。）

（4）走好仔啊。

（走好了啊。）

苏州方言的“仔”还可以用作持续体：

（5）坐仔比立仔适意。

（坐着比站着舒服。）

（6）骑仔马寻马。

（骑着马找马。）

再如江淮官话安庆方言的“着[t?o0]”，也有类似苏州方言“仔”的完成体和持续体兼用的功能[8]、[9]。安庆方言的“着”可用作完成体：

（7）他吃着饭了。

（他吃了饭了。）

（8）书看着三遍了。

（书看了三遍了。）

（9）我跑着两趟了。

（我跑了两趟了。）

安庆方言的“着”跟语气词“了2”的连用，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2”：

（10）吃着了。

（吃了。）

（11）老着了。

（老了。）

（12）天冷起来着了。

（天冷起来了。）

（13）人多起来着了。

（人躲起来了。）

安庆方言的“着”可用作持续体：

（14）坐着吃。

（坐着吃。）

“着”在安庆儿歌里完成体和持续体的兼用：

（15）风来着，（风来了，）

雨来着，（雨来了，）

和尚背着鼓来着，

（和尚背着鼓来了，）

媳妇点着火来着。

（媳妇点着火来了。）

苏州和安庆位于长江两岸，苏州方言属吴语，安庆方言属江淮官话。江淮官话学界一般认为具有吴语的底层。因此，苏州方言的“仔”、安庆方言的“着”可以兼用作完成体和持续体可能并不是偶然。而完成体和持续体的标记兼用在北方方言里则更为少见。丰县方言的“喽[lou0]”也可以兼用作完成体和持续体，这一现象值得学界关注。本文试图对丰县方言的体助词“喽[lou0]”以及相关虚词“唻[l?0]”“啦[la0]”的意义和用法做一些有益的探讨。

徐州丰县地处中原地带，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七县交界之处。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丰县方言属于中原官话徐淮片，使用人口约95万[10]（P57）。丰县方言的“喽”常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进程或状态;“唻”“啦”出现在句末，除了表示相关的语气外，也可以表示一定的体意义。

二、完成体与“喽”“啦”

丰县方言的完成体需要用“喽”来标记，常见格式是“V喽O”，宾语O一般是数量名短语。名词表示一般事物，例如：

（16）我去医院买喽一瓶药儿。

（我去医院买了一瓶药。）

（17）俺妗子将回到家喝喽一口水儿。

（我舅妈刚到家喝了一口水。）

（18）俺妈妈给她奏喽顿饭。

（我妈妈给她做了顿饭。）

（19）俺外爷给喽他两本好书。

（我外公给了他两本好书。）

（20）墙上挂喽幅画。

（墙上挂了副画。）

宾语里可以含有时间成分，例如：

（21）他待床上睡喽两天。

（他在床上睡了两天。）

（22）俺家里搁那合儿等喽我两天。

（我老婆在那儿等了我三天。）

宾语里可以含有动量成分，例如：

（23）合黑儿哩时候，丽丽家妈妈上咱家来喽一趟。

（傍晚的时候丽丽的妈妈到我家来了一趟。）

（24）我搁他窗不棱子上叫喽他两声。

（我在他窗户上叫了他两声。）

（25）我带他去喽一次电影院。

（我带他去了一次电影院。）

（26）我叫他来喽一趟。

（我叫他来了一趟。）

谓语核心是形容词，后接数量成分。例如：

（27）他哩鞋大喽一号。

（他的鞋大了一号。）

（28）这个月胖喽二斤。

（这个月胖了二斤。）

上面例句中的“V喽O”表示完成时，宾语中必须出现数量成分。如果去掉宾语中的数量成分，则句子不合语法。另一种情况是“V喽O”的宾语不带数量成分，表示动作的完成，但“V喽O”必须要有后续小句，作后一小句的背景信息。例如：

（29）将喝喽水儿，过会儿再喝。

（刚喝了水，过会儿再喝。）

（30）瞧喽病人，她就回啦。

（看了病人，她就回去了。）

（31）终于到喽我发挥哩时候啦。

（终于到了我发挥的时候了。）

（32）你走嘍就再也白回来啦。

（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V喽O”后常常会出现“啦”，构成“V喽O啦”，表示动作完成后又出现了新情况。这里的“啦”跟普通话的“了2”相当。例如：

（33）我在南京住喽三年啦。

（我在南京住了三年了。）

“喽”和“啦”都可以用在句末，但表示的意义有细微差异。例如：

（34）外面下雨喽。|外面下雨啦。

（外面下雨了。）

（35）小王走喽白？走喽。|小王走喽白？走啦。

（小王走了吗？走了。）

（36）输喽。|输啦。

（输了。）

（37）死喽。|死啦。

（死了。）

“喽”句和“啦”句表达的基本语义信息一样，都表示动作完成后所产生状态的变化。区别主要是在于，“喽”句还有讽刺、起哄、幸灾乐祸的意味，整个句子的语调是升降调;而“啦”句没有这样的语用意义，句子的语调是降调。虽然“V喽”和“V啦”都可以独立成句，但是表示完成的“喽”和“啦”一般不能连用而构成“V喽啦”格式，如“走喽啦”“输喽啦”“死喽啦”都是不合语法的。

“喽”跟“啦”一样用在句末可以兼表一定的语气意义，说明完成体助词“喽”有向语气词进一步语法化的趋向。在这个过程中“喽”的体意义必然受到磨损和泛化。例如：

（38）这本儿书你看过喽给我讲讲。

（这本书你看完了给我讲讲。）

“看过喽”中的“过”本身作为体标记就表示动作的完成，其中的“喽”说明其体意义跟表完成的“过”是一致的、兼容的。两个标记的重复使用没有造成完成意义的“冗余”，说明“喽”在这个格式中有进一步语法化的趋势。又如：

（39）赶明儿你吃喽饭喽再来找我玩哈。

（明天你吃了饭再来找我玩吧。）

例（39）“吃喽饭喽”中第二个“喽”的出现，可以证明“喽”的泛化，分析为语气词更为合理。

三、持续体与“喽”“唻”

丰县方言持续体范畴的表达往往需要“喽”“唻”标记。常见的格式有“V喽O唻”“V喽唻”。例如：

（40）小王唱喽歌唻。

（小王唱着歌呢。）

（41）小王唱喽唻。

（小王唱着呢。）

（42）我吃喽饭唻。

（我吃着饭呢。）

（43）我吃喽唻。

（我吃着呢。）

（44）他正跳喽舞唻。

（他正跳着舞呢。）

（45）他正跳喽唻。

（他正跳着呢。）

“V喽O唻”“V喽唻”均表示动作行为处在进行的状态之中，还可以在动词前加上时间副词“正”，如例（44）、例（45）。“V喽唻”在存现句中，还可以表示动作结束后所产生状态的延续。例如：

（46）门开喽唻。

（门开着呢。）

（47）衣服晾喽唻。

（衣服晾着呢。）

“门开喽唻”不是正在开门，而是门处于开着的状态之中;“衣服晾喽唻”不是正在晾衣服，而是衣服处于晾着的状态之中。可见，“V喽唻”既可以表示动作的进行，也可以表示状态的持续。如果句子的主语是施事，“V喽唻”就表示动作进行，如“他开喽唻”;如果句子的主语是受事，“V喽唻”就表示状态的持续，如“门开喽唻”。另外一个鉴别方法就是动词前加副词“正”，例如：

（48）a.他正跳喽唻。

b.*门正开喽唻。

表示状态持续的“V喽唻”不能加“正”。形容词也可以进入“V喽唻”，表示相应状态的持续[11]。例如：

（49）灯亮喽唻。

（灯亮着呢。）

（50）花红喽唻。

（花红着呢。）

（51）她心里美喽唻。

（她心里美着呢。）

“V喽”重叠后形成“V喽V喽”，也可以表示动作进行。例如：

（52）小孩儿吃喽吃喽睡着了。

（小孩儿吃着吃着睡着了。）

（53）走喽走喽，就到学校了。

（走着走着，就到学校了。）

这里的“V喽V喽”是后一动作的状态，“吃喽吃喽”是“睡”前的状态，“走喽走喽”是“到”前状态，体现了动作主体从一种状态“不知不觉”地进入另一种状态。

结合完成体的“喽”“啦”，可以总结出与普通话“着”“了1”“了2”的对应关系，具体如表1所示：

其中，“V喽O啦”跟“V喽O唻”表达的体意义完全不同。例如：

（54）我唱喽两首歌啦。

（我唱了两首歌了。）

（55）我唱喽歌唻。

（我唱着歌呢。）

例（54）表示“我”已经唱了两首歌了，还将继续唱;例（55）表示“我”正在唱歌的过程之中。两个句子的主要动词虽然都是“唱喽”（“V喽”），但是有两点不同：一是例（54）表示动作完成，句末的语气词是“啦”;例（55）表示动作持续，句末的语气词是“唻”。二是例（54）的宾语中含有数量成分，是“有界名词”;例（55）的宾语不含数量成分，是“无界名词”，两者是对立的[12]。

四、“喽”的多功能性及其来源

丰县方言“喽”的多功能性不仅体现在标记完成体、持续体，还可以舒缓音节、兼表语气等。“喽”在丰县方言中是一个高频虚词，其虚化、泛化的表现十分明显。归纳如下：

（56）小王唱喽歌唻。|小孩儿吃喽吃喽睡着了。

（57）门开喽唻。|灯亮喽唻。

（58）我去医院买喽一瓶药儿。|将喝喽水儿，过会儿再喝。

（59）这本儿书你看过喽给我讲讲。|赶明儿你吃喽饭喽再来找我玩哈。

（60）输喽。|外面下雨喽。

例（56）中的“喽”表示动作进行;例（57）中的“喽”表示状态持续;例（58）中的“喽”表示动作完成;例（59）中的“喽”位于句中，可以分析为完成体标记，也可以分析为音节节奏的需要;例（60）中的“喽”位于句末，兼表完成和较为强烈的主观性语气。由此可见，丰县方言“喽”具有多功能性，并且存在其他语言或方言少见的完成体和持续体兼用一个标记的现象。同时，丰县方言的“喽”符合完成体和持续体兼用的标准[13]：

a.出现在动宾之间，可以对译成普通话“了1”的是完成体标记;

b.能够出现在“坐、站、拿”等动词后，而且可以与副词“一直”（或方言中相应的词语）共现的;或者用在“走、唱、跳、活”等可以表示持续的动作行为或状态，但不表示瞬间变动的动词后，可以对译成普通话“着”的是持续体标记;

c.完成体标记和持续体标记使用同一语音形式。

关于汉语方言完成体和持续体兼用的标记来源，学界普遍认为是一种存古现象，即来源于近代汉语的“着”[9]。近代汉语的“着”可用作持续体标记，例如：

（61）多时炼得药，留着待内芝。（唐代高元謩《侯真人降生台记》）

（62）皇帝忽然赐匹马，交臣骑着漫京夸。（《敦煌变文集·长兴四年讲经文》）

近代汉语的“着”还能用作完成体标记，例如：

（63）只见老大，忽然死着，思量来这是甚则剧，恁地悠悠过了。（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二一）

（64）若不实说，便杀着你。（元代话本《三国志平话》卷中）

荣晶、丁崇明结合前人的分析，认为“‘着从‘附着义发展出‘到义，再发展出完成义。其语法化线路为：‘附着→‘到→‘完成→完成体标记” [14]。安庆方言的“着”兼表完成体即来源于此。经过梅祖麟的论证，苏州方言的“仔”也来源于中古的“著（着）”[7]。即苏州方言的“仔”、安庆方言的“着”都来源于近代汉语的“著（着）”。

那么，丰县方言的“嘍”跟苏州方言的“仔”、安庆方言的“着”一样，来源于近代汉语的“著”吗？本文认为，丰县方言的“喽”兼表完成体和持续体是新兴的语法现象，不是因存古而形成的。如和丰县邻近的徐州方言持续体用“着[t?ou0]”[15]（P250）：

（65）两人吃着拉着。

（两人吃着谈着。）

（66）会喷开着。

（会正开着。）

（67）大门正敞着，你也不知道关。

（68）脚叫石头砸了，还肿着来。

（脚被石头砸了，还肿着呢。）

（69）躺着看书。

（70）抿着个嘴笑。

（71）两人说着说着剋起来了。

（两人说着说着打起来了。）

徐州方言完成体用“喽[lou0]” [15]（P247）：

（72）今晚又喝喽半斤。

（今晚又喝了半斤。）

（73）来开会的少喽好几个。

（来开会的少了好几个。）

（74）吃喽饭再走。

（吃了饭再走。）

（75）看喽电视才睡觉。

（看了电视才睡觉。）

显然，丰县方言的“喽”对应了徐州方言的“着”和“喽”。因此，丰县方言的“喽”跟近代汉语兼表持续和完成的“着”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很可能是一种后起的现象。徐州方言的“着”“喽”韵母相同，也为丰县方言“喽”的进一步演变提供了语音条件。同为北方方言的北京话中存在动词“了”的弱化形式[lou0] [16]，跟丰县方言的“喽”音值几乎相同。如果这种推论成立，那么丰县方言“喽”应该来源于近代汉语的“了”。简而言之，丰县方言的“喽”应是合并了徐州方言“喽”和“着”两个标记的功能。

那么，汉语方言持续体和完成体的兼用标记的类型至少有两种：一种来源于近代汉语的“着”，如安庆方言;一种来源于近代汉语的“了”，如丰县方言。丰县方言“喽”的演变路径如图1所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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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马希文.关于动词“了”的弱化形式/.lou/[J].中国语言学报，1980，（1）.

The Phenomenon that the Same Functional Word Marks Different Aspects in Chinese Dialects

——Take Fengxian Dialect as an Example

Cai Huaxiang1，Zhao Yi2，Liu Yingying3

（1.2.School of Humanities，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3.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tong University， Nantong 216019， China）

Abstract：The same function word can express the perfect aspect and the continuous aspect in Chinese Dialects. There are two types： one is Anqing type， it comes from “zhu（著）” of modern Chinese; Another one is Fengxian type， it comes from “le（了）” in modern Chinese. “Zhe（著）” is an ancient phenomenon in Anqing Dialect， on the contrary， “lou（喽）” is a phenomenon of latecomers in Fengxian Dialect. The paper also discusses the multi-function and evolution path of “luo（喽）” and function words “lai（唻）”“la（啦）”.

Ke ywords：Fengxian Dialect;perfective;durative;dual-use;evolution p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