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足X”构式及其评价过程分析
2021-05-31 07:28许悦唐建萍
现代语文 2021年1期
许悦 唐建萍
摘 要：从构式语法的视角，对汉语“十足X”的核心义及其评价语义进行分析。研究发现，“十足X”构式中，“X”的词性可以是形容词、名词、动词。“X”作为形容词是进入这一构式的常规现象。当名词和动词进入这一构式时，进行了形容词化特征，具有了形容词的含义，因此可以相融于这一构式。“十足X”的核心义和情感色彩都是对评价过程中的事物性质的高度表达。
关键词：“十足X”;构式构件;评价过程
一、问题的提出
在认知语言学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许多有效的方法和分析途径，构式语法就是其中的一种，它强调构式的整体性和构式本身的意义。运用构式语法理论对汉语中的常用表达进行探讨，逐渐成为认知语言学的研究热点。“构式语法”这一概念最早是由国外认知语言学家Goldberg提出来的。他指出，“作为说话人语言能力或语言知识的一部分，构式语法学家有一个共同的兴趣，那就是去解释一个构式在什么条件下可以被恰当地使用。在这种兴趣的驱使下，人们相信，微小的语义和语用因素是理解语法构式的关键”[1]（P22）。
这一概念提出后，国外许多学者都运用构式语法的相关理论进行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如Langacker[2]、[4]、Fillmore等[3]、Croft & Cruse[5]等。20世纪90年代末，我国学者将这一理论引入国内。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国内学界在构式语法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一定成就，其中，既有对构式理论的评价，也运用这一理论来研究汉语构式。如严辰松[6]、陆俭明[7]、游玉祥[8]、雷冬平[9]、史维国[10]、刘荣荣[11]、黄思思与詹卫东[12]等。
在现代汉语中，有这样一种表达结构：
（1）但私下，她却是娇柔妖媚、十足热情的小女人。（微博，2002-03-04）
（2）那幅溜冰图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气。（朱自清《圣诞节》）
（3）李禄脾睨众臣，语气中的威喝显示出他十足不悦。（微博，2013-06-15）
我们将以上例句中划线部分的表达方式概括为“十足X”，它是表达评价语义程度的一个常见结构。在认知语法视角下，这样的表达式被称作“构式（Construct）”。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十足X”结构中的“X”形式多样，是个变项;“十足”是常项，本身只表示程度的含义。但无论X怎么变，“十足X”都强调说话人对某一事物的高度评价。上述三句话中的“十足热情”“十足神气”“十足不悦”分别表示说话人肯定“（她）私底下的表现非常热情”“那副溜冰图非常神气，图画展现得非常鲜活”“李禄语气中的威喝展现了内心是非常不开心的”，这三个句子都是对事情或物品表达评论。
Goldberg指出：“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和意义的配对
构式通常分为两类：实体构式和图式构式。实体构式指的是语素、词、固定语等组成部分不能替代的习语，在选词词汇上是固定的，因此，实体构式一般只有一个。图式构式，也称为“半固定习语”。一般在图式构式的框架中，习语会提供一个句法框架，可以选择不同的成分，在选择的词汇上并不是固定的，它具有一定的开放性。根据构式的两个分类依据和特点，很明显，“十足X”是半固定的图式构式。在这一构式中，“十足”是常项，“X”是变项。同时，并不是所有的成分都能充当X，X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才能符合这一构式。
“十足X”评价语义的表达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但是学界对这一评价构式关注不够，研究成果较少。本文从构式语法的角度，探讨“十足X”构式在现代汉语中的表达特征和语义含义，对该构式的句法构成和句法评价功能展开论述。本文的研究问题主要有三个：
第一，进入构式“十足X”的X具有哪些词性特征？
第二，“十足X”的构式特点和构式内容是什么？
第三，“十足X”的构式义是什么，其评价过程是怎样的？
本研究采用基于语料库的方法，利用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检索关键词“十足”，观察与其搭配的语言形式，对检索到的入列“十足X”的语料进行定性分析，研究构式“十足X”的构件成分和评价功能。
二、“十足X”构式构件分析
（一）常项“十足”的演变及性质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13]中，对“十足”的解释是：“①【形】成色纯：～的黄金。②【形】十分充足：～的理由|神气～|干劲～。”可以看出，“十足”作为一个形容词，一方面意味着“（金属货币）质量上是纯粹的”，另一方面意味着事物在性质是上非常多或极其高的。除了《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外，“十足”还有另外一个用法。《汉语大词典》指出，“十足”也可以作为副词使用，表示“整整，足足”的含义。
“十足”的用法一直是现代汉语研究的热点。陈勇将同音词“十足”和“实足”进行了对比，并指出，“十足”主要用来表示一些不可计“数”的抽象意义名词，也可以表示到达的程度十分充足，这一点和“很、十分”的意思相近。在表示这一含义时，可以直接对一些形容词进行修饰[14]（P102）。姜其文则对“十足”的意义作了进一步补充。除了《现代汉语词典》的两种解释之外，“十足”也可以作为形容词释义，表示“典型的、典范的”。在话语交际中，“十足”还可以作为程度副词，表示“很、非常”的意思，这时可修饰动词，如“十足展现、十足赞赏”[15]。
总的来看，在现代汉语发展历史中，“十足”的演变轨迹还是比较清晰的。最早表示的意思是金属货币“质量纯正，没有掺入杂质”。随着搭配对象进一步扩展，“十足”从表示特定的金属货币扩展为一般性的事物。其语义也逐渐泛化，从表示“纯粹的金属货币质量”泛化为表示“事物性质或者质量极高”，又进一步产生了“程度极高”的含义。不过，无论如何变化，“十足”的本质含义都是量度极高。可以说，不管是对事物性质的量度、对动作范围量度，还是对谓词程度的量度，“十足”的词义演化都是在高量度语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本文基本认同姜其文对“十足”含义的阐述。它在表达形容词意义时，“十足的+名词”有两种意思：当名词的中心成分指代名词的理性意义时，“十足”表达的是“典型”的含义;当名词的中心成分指代的是名词属性特征意义时，“十足”则表达的是“量度上非常高”的含义。比如，“十足的孩童”是在理性意义上表示“很典型的孩童”，其属性特征含义为“具有十分浓厚的天真无邪气息的孩子”。再如，“十足的色痞、十足的善人”则是描述名词本身具有某种特征，同时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评介和感情色彩，这种情况尤为常见。“十足”在现代汉语交际中作程度副词使用时，表示“很、非常”义，修饰动词或形容词，如“十足冷清、十足展现”。由此可见，“十足”的词性不同、含义不同，后面所搭配词语的词性和含义也有会发生相应变化。下面，就具体分析“十足”的搭配对象“X”具有什么特征。
（二）“十足X”构式中的变量“X”
在BCC语料库中，对“十足X”这一构式进行检索，共得到469条相关语料。笔者发现，能进入该构式的X主要有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名词与少量动词。我们对进入该构式词性的数量和占比进行了统计，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进入该构式的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最多;其次是名词;动词则最少。下面，我们分别对这三种词性的成分特点、语义特征和情感色彩展开分析。
1.变量“X”为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
在“十足X”构式的变量中，“X”为形容词的情况占比最高。例如：
（4）近前一看，并不怎么古旧，却又十足旧得令人侧目，想必建造时即已旧了。（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
（5）我觉得这样子十足悲惨。（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
（6）就算是简单搭配平底单鞋，也会散发十足清新脱俗。（微博，2018-05-24）
从形式上看，能够进入构式的“X”比较多样。它可以是单音节形容词，如：～旧、～好、～美等;也可以是双音节形容词，如：～无聊、～悲惨、～高尚等;还有少量的多音节形容词，如：～老清新、～清新脱俗等。
从形容词的意义类型看，“X”主要由性质形容词、状态形容词充当。性质形容词表示事物的属性，一般情况下，能被否定副词“不”和程度副词“很”等修饰。这些形容词通常具有[+自主]、[+静态]、[+开放]等语义特征。如例（4）、例（5）中的“旧、悲惨”，分别表示“建筑物的属性是旧的”“情况的性质是悲惨的”。评判者主要是根据主观认知和生活中存储的知识，对事物的属性进行描述的，因此，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状态形容词是表示事物的状态或情状，一般不能受否定副词“不”和程度副词“很”等的修饰。这些形容词通常具有[+静态]、[+描写]、[+封闭]等语义特征。如例（6）中的“十足清新脱俗”，不受评判者主观认知所影响，表示客观的特征状态。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表示程度的状态形容词是不能进入这一构式的，如“笔直、高耸、火热、冰凉”等。“～笔直、～高耸、～火热、～冰凉”在日常用语中极为罕见。不过，在现代用语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用法：笔直～、高耸～、火热～、冰凉～。需要说明的是，这两种用法是截然不同的，不能混为一谈。
归结起来说，能进入“十足X”构式的形容词，在形式上是多种多样的。在语义上，满足这一构式的性质形容词具有[+自主]、[+静态]、[+开放]等语义特征;满足这一构式的状态形容词则具有[+静态]、[+描写]、[+封闭]等语义特征。值得注意的是，部分表示程度的状态形容词不能进入这一构式。
2.变量“X”为名词
在“十足X”构式的变量中，“X”为名词的情况较为常见。例如：
（7）观音山一般般，没什么看头，孤岛惊魂则是十足烂片。（微博，2012-07-18）
（8）外表风流倜傥的殿下，虽然天性乐观的无可救药，却也是个十足爱面子人。（微博，2004-03-25）
可以看出，能够进入“X”的名词，在形式上比较宽泛。这些名词均是由“形容词+名词”构成，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形容词的性质，如例（7）、例（8）体现的是“影片性质烂”“这个人的特点是爱面子”。这时，上述名词更多的是被赋予了形容词的特征。此外，还有一些是单纯的名词，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当名词中心成分指的是名词的理性意义时，“十足”表示“典型”的意思;當名词中心成分凸显的是属性特征意义时，则表示“量度上非常高”。如“十足孩童”就是“十足的孩童”含义，表示“十分天真的孩子”（理性义）或“具有十分浓厚的天真无邪气息的孩子”（属性特征义）。不过，无论是属性特征还是理性意义，“孩童”在这一构式中不仅仅是表示“儿童、孩子”的含义，更多的是赋予了形容词的特征，即“如孩子般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在日常交际中，说话人对名词本身表达主观评价和想法时尤为常见，如“十足色痞、十足善人”。
归结起来说，当变量“X”为名词时，进入“十足X”构式要受到一定限制。无论是“形容词+名词”结构的名词还是单纯的名词，进入这一构式后，名词都具有了形容词的特点，类似于常项“十足”修饰形容词的用法。因此，只有部分名词可以进入这一构式。
3.变量“X”为动词
在“十足X”构式的变量中，“X”为动词的情况占比最低。例如：
（9）哼！他真是個大草包，真是十足可笑。（左晴雯《就爱你的坏》）
（10）老爹还安慰那神情十足难过的刘队长。（莫仁《星海争雄》）
在例（9）中，“可笑”本身是个动词，在进入“十足X”构式后，“可笑”便具有了形容词的特点，等同于“可笑的”，表示非常可笑的人。在变量“X”为动词时，它后面也可以加上“的+名词”结构，这样就将动词变成了具有形容词特质的词，用以修饰后面的名词，例（10）中“十足难过的刘队长”就属于这种情况。“难过”本身是动词，在进入这一构式后，赋予了形容词的特点，表示“刘队长此时非常难过”。“十足好斗的派头、十足愤怒的神情”等，也都是同样的用法，将动词“好斗、愤怒”形容词化，具有了形容词的含义。
归结起来说，当变量“X”为动词时，能作为异常搭配进入“十足X”构式。这些动词都被赋予了形容词的特点，副词“十足”表示“足足，整整”。这时，常项“十足”修饰后面的词语，类似于常项“十足”修饰形容词的用法。因此，只有部分动词可以进入这一构式。当“X”为动词时，“十足X”在句子中的成分含义是表示动作的程度极高。
三、“十足X”的构式义和评价过程
“十足”作为这一构式的常项，本身表示的含义是程度极高。“X”作为这一构式的变量，大多数情况下是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例如：
（11）今年Tricks穿上金属色泽片缝成的服饰，头顶狂野爆炸头，还有佩戴充满派对感觉的闪石与彩珠装饰，造型十足精致可爱。（微博，2014-04-18）
例（11）中的“精致可爱”是一个形容词，用来修饰主语“造型”，表示“这是非常精致可爱的造型”。
当变量“X”为名词或动词时，“十足X”构式则会出现异常搭配。“X”为名词时，可以是“形容词+名词”结构的名词或者单纯的名词。例如：
（12）菲利普不能不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十足傻相。（微博，2002-11-08）
例（12）中“十足傻相”是一个典型示例，“傻相”本身是名词，在这里被赋予了形容词的含义，表示“十分呆傻的相貌”。
当“X”为动词时，表达动作的程度极高。例如：
（13）看了“铁甲钢拳”，真心十足亢奋。（微博，2011-11-10）
例（13）中的“亢奋”本身是动词，进入这一构式后，具有了形容词的特点，表示“看了节目后，我特别亢奋的心情”。
可以看出，在后两种情况下，“十足”所修饰的词语都发生了形容词化，这表明主语具有的形容词（动词或名词形容词化后形成）的特征程度非常高。总之，无论这一构式中的变量“X”是什么词性，构式“十足X”的核心义所表示的情感色彩，都是对评价过程中的事物性质的高度表达。
一般来说，评价过程主要是包括判定和评价。判定和评价在认知上的时间顺序是判定先发生，评价后发生，这与客观原因与结果之间的时间顺序相反。说话人在表达评论时，有时还要凸显评价的原因，因此，说话人传达的信息量很大。说话人传达如此多的信息量，理应采用比较复杂的语言形式，如可用“依据以往知识或者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认为事物非常X”来表达。显然，这样的表达并不符合经济性原则或省力原则。在实际话语中，在不改变所含信息的量和质的基础上，说话人会在句法上构件有所变化或使用能够满足上述条件的新句法格式，从而达到省力的目的。出于这一目的，评论人在陈述观点时，就会将判定过程“依据以往经验或者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省略，而直接陈述评价结果“事物非常X”。构式“十足X”评价过程的整合，可如图1所示：
图1 构式“十足X”评价过程
综上所述，构式语法理论为“十足X”结构研究提供了一条新的解释途径。该构式是由“十足”所标记的半固定构式习语。从构件成分上看，“十足X”构式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为固定的“十足”，后一部分是变项“X”。其中，“X”可以由形容词、名词、动词来充当。形容词是进入这一构式的常规现象，当名词和动词进入这一构式后，则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形容词化，具有了形容词的含义，由此能够相融于这一构式。从评价建构语义上来看，“十足X”构式符合评价语义的观点，表示“依据以往知识或者客观环境状态，认为事物非常X”。为达到省力的目的，在日常会话中，会省略脑海判定的过程，直接陈述评价结果，而且对事物的评价程度极高。总之，现代汉语中“十足X”构式得以固化，是人们在认知过程中通过各种词性和语素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Goldberg.A.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5.
[2]Langacker，R.W.Foundation of cognitive grammar（Volume I）：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3]Fillmore，C.P.，Kay，P. & OConnor，M.C.Regularity and idiomaticity in grammatical constructions：the case of let alone[J].Language，1988，（3）.
[4]Langacker，R.W.Subjectification[J].Cognitive Linguistics，1990，（1）.
[5]Croft，W. & Cruse，D.A.Cognitive Linguis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6]嚴辰松.构式语法论要[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6，（4）.
[7]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
[8]游玉祥.“X门”构式的语义信息及认知形成机制[J].外语研究，2011，（2）.
[9]雷冬平.“好+（X）个NP”的构成及语法化研究[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2，（2）.
[10]史维国.汉语研究应重视“语言经济原则”[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4-21.
[11]刘荣荣.程度评价构式“X得不像话”研究[J].绥化学院学报，2018，（6）.
[12]黄思思，詹卫东.面向情感分析的构式主观态度义初探[J].外语教学，2018，（6）.
[13]郭振伟.《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新增词语的认知语言学阐释[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3）.
[14]陈勇.说同音词“十足”与“实足”[J].电影评介， 2010，（9）.
[15]姜其文.“实足”与“十足”[N].语言文字报，2019-12-18.
An Analysis of “Shizu（十足）X”and Its Evaluation Process
Xu Yue，Tang Jianp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studies the constructive meaning and evaluation process of Chinese construction of “shizu（十足）X”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ction Grammar. It finds that some adjectives， nouns， and verbs can meet the conditions of “X”， with adjectives as common variable of “X”， while nouns or verbs having some correlative adjective features. The constructive meaning of construction “shizu（十足）X” is a process that gives a high evaluation to nature and sentiment of things.
Key words：“shizu（十足）X”;the components of construction;evaluation proc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