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简史

黄成松

1▲凿开历史冰层，往往会发现偏见的吊诡，囿于一些约定俗成的修辞，杜甫呈现给我们的，大多是穷困潦倒、忧郁凄凉的落魄形象。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出身名門，家世显赫，其实不是历史风化的传说，而是白纸黑字写就的信史。7岁开口歌咏凤凰的典故，在河洛交汇的渡口传颂，至今依旧灿烂着巩县三月盛开的桃花。时代的疼痛需要立言，历史选择了杜甫，仿佛阴差阳错，却是刻意安排。王孙的笔墨，注定要把神州陆沉的国殇，吟咏成绝唱。

2▲远方若瑶琴，也曾拨弄年轻杜甫的心弦。梅花盛开时节，20岁的杜甫辞别亲友，南渡长江，来到了人文荟萃的秦淮河边。登临姑苏台，揽胜长洲苑，阖闾丘墓怀古，泛舟湖上，闲来敲棋，烟水氤氲的江南，滋润着杜甫激扬而空灵的诗心。少年的世界天宽地广，北国的风光亦揽入胸怀，行吟黄河，泰山望岳，诗酒风流，“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瞧，年轻的诗圣，留下的是多么潇洒的背影。

3▲伟大的志向通常与靓丽的青春相伴。像每个壮怀激烈的少年一样，年轻的杜甫，也曾憧憬着，驾驭一匹健壮的骏马，沐浴边塞的风霜，手持强弓与利剑，守土开疆，建功立业。壮游于五湖四海的那些年，杜甫广交天下豪杰，与李白、高适“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一起看到了理想的光亮。李白坚信自己不是平凡人，高适相信未来会名满天下，而杜甫则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历史在暗处，悄悄埋下浓墨重彩的伏笔。

4▲时代赋予你特殊使命。用诗歌记录历史，铭刻那民生多艰的年月，这样的使命注定不平凡，而苦难，亦主动找上门，屡试不第，仕途失意，家道中落，理想之光，终究难以照进现实。这样的生活本就黑暗，渔阳肇鼓却响起来了，叛军烽火连城，燃烧长安酒旗，盛世的胭脂，沦落于胡人的铁蹄，大唐在冷风中岌岌可危。“洛阳一别三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国破家亡，你流落到苦寒的大西北，看尽生灵涂炭，你开始构思山河垂泪的诗章。

5▲故国像一匹风烛残年的老马，在狼烟里迷失。再已驮不起它锈蚀的土地和无助的人民，沿着老皇帝望风而逃的路线，你看见了许多触目惊心的杀戮，而战争加剧了贫穷，饿殍的白骨在暗夜闪烁磷光。在马嵬坡，一束白绫缢去了杨玉环的香魂，大唐的风铃真的在晚风中喑哑了，一去不复返的盛世，被统统搜罗在记忆的窄门。“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漫长的旅途中，你妻离子散，乡愁装满干枯的泪眼，国破家亡，你与你的国，多像一对难兄难弟啊！

6▲漂泊是你的宿命，惜情则是你的本分。老友李青莲，你曾与之交往于梁宋之地，高台放歌，饮酒赋诗，结下深情厚谊，聚少离多的日子，你为他写下了不少怀念的诗篇，而细心者则发现，在唐朝的诗人中，你最专情。漂泊的岁月，你恋恋不忘的是你的发妻，总感觉，一事无成，愧对于她，在诗歌里写满了浓浓歉意，“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谁人会想到，这样有血有肉的深情，会出自一向慷慨悲歌的你之手。

7▲流浪半生，草堂暂时收纳你疲惫的心。茅屋三两间，碧水映阶前，可以在春风吹起的晚上，聆听细雨点打落在窗前;可以在天雨水涨的日子，驾一叶扁舟泛游浣花溪。来自锦官城的邮驿，间或送来两三书信;住在城边的朋友，偶尔带来美酒畅饮。“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浮沉一生，现世安稳，是该在晚风中，好好欣赏一下长江的落日，和窗外的千秋雪了，可你却惦记着风雨飘摇的故国，北去的心，始终不死。

8▲尝遍人世艰辛者，更能洞察人间冷暖，群星闪耀的唐朝诗坛，没有一个诗人，能像你一样如此深切地体会到黎民的悲哀。瞻仰杜甫塑像，我曾震撼于你呐喊的姿势。尽管形容憔悴，目光却坚定如铁，双手枯瘦，却有力地指向长空，嘴巴张得很大，那惊天动地的呐喊呼之欲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一声呐喊，在华夏的天空回荡千年，作为标尺，至今还在检验着诗人与诗歌的真伪。

9▲生活冰冷，多慷慨悲歌。又是一年的重阳。黄昏，你迎着向晚的夕阳，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看落叶纷飞，大江滚滚，借助萧瑟秋风与一壶浊酒，弹唱烈士暮年的曲水流觞，青年壮游的潇洒不羁，求仕长安的蹉跎苦闷，烽火乱世的胆战心惊，流寓巴蜀的思乡心切，不尽沧桑与酸楚，或喜或悲，统统涌上心头。酒入愁肠，而奇句亦自酒杯悄然诞生，“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曲吟罢，千秋回响，万代歌吟。

10▲公元770年，洞庭天寒，湘江水冷。一叶残破的小舟，倔强地载着你一家八口，驶向大雁北归的方向，你们希望早日看到故国的桑麻。多年的哮喘和风湿已让你半身不遂，水困孤舟，远行不复，羁旅病侵，在这片安置了屈原诗魂的土地上，你即将与大唐挥手道别，写尽黎民疼痛、国家之殇的你，开始尝试用诗歌总结自己的一生。一出手，还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油灯将枯，你惦记的还是多灾多难的国与民。

11▲丁酉年八月仲秋，浣花溪的风有些冷了。我来到成都，来到草堂，静默于你的塑像前，想你苦难却坚强的一生，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们行走在不同的历史时空，却都在做着一件相同的事，都可以提起瘦弱的笔歌哭人生，却无法让落日，随我们的意志翻转。尽管如此，你还在坚持着一些东西。不然，不会有浣花溪那呼天抢地的呐喊;不然，不会有听闻收复失地时的纵横老泪。在草堂，我重拾了一个诗人应有的良心。

12▲该以怎样的一种方式靠近你呵——瘦杜甫，老杜甫，我的杜甫，人民的杜甫，你顺应贫穷与苦难，坚持为民请命，把情怀镌刻在坚实的丰碑上，孕育出永不凋零的诗歌之花。名来利往的时代，做一个诗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欣逢盛世，我能做的，就是像你一样，接受生活赐予的一切，不忘初心，永远和我的国家与人民站在一起，追随时代，挥舞诗笔，让笔墨流淌出风雷，让脊梁大山般挺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