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弦
今年过年期间,由于疫情尚未解除,为响应孩子学校号召,我们没出远门,就躲在妻子老家玩了几天。
政府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提倡减少聚会,减少外出,小镇上年味儿也淡了,每天只是在家吃吃喝喝,看看电视,走亲访友,终究不是个事儿。
妻看我两天之后就已经磨皮擦痒,就告诉我她刚翻到某个同学的朋友圈,说附近有个小水库,最近鱼情还不错。我喜出望外,马上请她找同学问到地址,稍加收拾,计划第二天和岳父大人一起去钓鱼。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到处都是钓位,但是钓鱼人很少
这个小池塘外面就是岳父的钓点
其实也没啥需要收拾的,我的SUV上常年备着两套钓鱼装备:一套玩路亚的——一根独节L调的路亚竿装在竿套中,用粘贴带挂在右侧前门和后门上的拉手处,后备厢里一个单肩包,里面装了路亚轮和一些常用的拟饵;一套台钓装备——一个小竿桶,包含两根手竿、标筒、竿架,一个大背包装有饵料、配件、折叠椅等各种东西,基本可以随时随地开展台钓和路亚。
坐过我的车的朋友都笑称我“不是在钓鱼,就是在去钓鱼的路上”,我则自诩为是机动化快速反应部队,“在我们家,没有人比我更爱钓鱼”。
说来也是缘分,我爸特别喜欢钓鱼,我从小就跟着他钓鱼,很小就培养了这个爱好。后来听说岳父也很喜欢钓鱼,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岳父经常去钓鱼了,妻也不好说我什么。现在正在慢慢培养小儿对钓鱼的兴趣,准备将来打着亲子活动的旗号出去钓鱼。一家三代,传承有序,这就是传说中的“钓鱼世家”。
大年初三,一早起来看窗外阴雨绵绵,再看客厅里老爷子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了。我说,爸,下雨了,还去不去啊?
老爷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这点雨,中午就要停的,走嘛!
好嘛,那就走嘛!
我们带了点前一晚准备的面包蛋糕之类的干粮,提了几个橘子,轻手轻脚地换上鞋,悄悄带上门,出发!
定位早已发到我手机上,昨晚已经看过,单程也就十多公里,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对于我们这种习惯了经常跑两三百公里去“参军”的资深钓友来说,这点距离根本还没感觉就到了。
目的地到了。这是一个狭长型的小水库,名曰“龙头堰水库”。
细雨朦胧,早春的户外还有点寒气袭人,我随便选了一个离车比较近的地方施钓,万一雨下大了,或者太冷了,我们还可以去车内躲躲,避避寒。
选的位置在水库的腰部,岸边很多枯萎的水葫芦,水葫芦腐败的叶子把水染得有点黄中带绿,感觉水质不算太好。
旁边有零星两三个钓友在垂钓。
我随意走了走,大概问了一下,看了他们的钓法,心里大概有谱儿了。
我给岳父选了一个开阔平坦的高坎位置,绑了一副传统钓线组,用蚯蚓钓。自己则在附近打了个窝子,用饵料钓,玩台钓。
岳父几年前中过风,之后恢复得还行,就是还有点面瘫,平时不爱说话,绷着脸的样子有点神似电影《教父》中的马龙·白兰度的封面照。他的右手中风之后有点使不上力,不太利索,走路也有点蹒跚。昨天说带他出来钓鱼,妻还有点担心,不过岳父自己说没问题。
我看老人家哆哆嗦嗦地用粗糙的手指头捏了根蚯蚓往鱼钩上穿,胡乱穿了两下,然后左手捏着坠子,右手握着鱼竿——手臂还夹着竿后堵的位置,吃力地荡了出去,咚的一声,钩坠落在离岸边大概两三米的位置。
这一带的水深我已经试过了,一米二三左右,比較平坦,这个季节钓钓鲫鱼还不错。而且传统钓用的是七星标,铅坠到底等死口,七星标可适应的水深范围也比较宽,所以我就在老爷子浮标的位置撒了两把酒米,然后就去忙活自己的了。
我的钓位
我直接坐在排水口钓鱼
水面已经有鱼花子
刚把台钓的摊子铺好,还没打窝,就听见坐在我和岳父中间位置的一位钓友大声朝我嚷嚷——喂,你家老爷子好像在喊你,你去看看呢!
我赶紧把鱼竿放在竿架上,快步跑过去,我怕他失足滑下去。
原来岳父已经中鱼了!
一条半斤左右的大鲫鱼,悬挂在钓位前面半空中,岳父的鱼竿却被旁边的芦苇挡住了,只见他右手手臂抱着鱼竿,左手环握竿柄,在那儿干着急,不知所措。
我说,别急别急,让我来取。
我小心翼翼地侧身滑下缓坡,一手抓住半空中的鲫鱼,然后爬上岸,提着鱼先给岳父和鱼获来张合影,然后摘钩,丢鱼入护,接着小心地帮岳父把鱼竿从旁边的芦苇枝中抽出来。
看着这条大鲫鱼,岳父眼神里透着兴奋,喜形于色。
他用的是我几年前送他的那根硬调的5.4米鲤鱼竿,飞这种鲫鱼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就提醒他下次中鱼之后可以直接飞起来,避开右边的芦苇丛,一气呵成,不用遛鱼。
岳父嗫喏几句,我也没听清。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手上没劲,飞鱼这样一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的事,对他而言却很困难……
岳父谢绝了我帮他穿饵、帮他抛竿的好意,坚持自己完成全套动作,只是抛的落点偏离了窝子1米多。没事儿,我提着酒米瓶子,在他新抛的位置也撒了几粒窝料。这片水浅,估计这样折腾一番,短时间内也不会上鱼。
我提议他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喝口水。岳父却神情专注地盯着浮标,不肯休息。
那我就回自己钓位慢慢折腾了。
早春的小水库,鱼口不活跃,我诱钓结合,搞了半天,却一个鲫鱼都没钓着。反而是岳父过了一会儿又中鱼了。这次是他自己折腾上来的,同样是一条六七两重的大鲫鱼,体形匀称,皮光鳞亮,非常漂亮。
只是他每次抛竿都是东一下西一下,没个定准儿。
我给他示范了一下——爸,您这样,身体略往左倾,右手前伸握住竿柄,左手捏着钓坠,稍微绷紧鱼线,然后右手轻轻一荡,同时松左手,把坠子荡出去。落水的时候要尽量轻一点。
岳父照着做了几次,总是没我抛得准,也没那么远。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主要还是他右手没劲,所以动作老是变形。
无妨,反正这片都比较平坦,随便抛到哪儿就钓哪儿吧!
神枪手是指哪儿打哪儿,我们是抛哪儿就钓哪儿!
但是就这样有一条没一条的,到下午3点左右岳父已经钓了五六条大鲫鱼了。
而我还没开张。
主要是因为在我的钓位旁边,不一会儿就来一个当地人,噼里啪啦地在那里搞起拦河钓。
拦河钓是一种很厉害的传统钓法,在四川又叫“抬钓”。一般选在一个湾子的两端,用插在地上的两个滑轮,连接一根长长的鱼线作为主线。鱼线上等距离地绑了十多副钓组,每个钓组都是七星标通线带单钩,用蚯蚓或者红虫钓,定点打窝钓浮。由于跨度大、钓得远、打窝精准、诱钓结合,这种钓法对大鲫鱼诱惑力非常大,鱼情好的时候往往一天能钓几十斤。
但是在拦河钓附近的钓友,如果不赶紧挪窝的话,这一天基本就“打白刀”了,也就是基本一无所获。
我换了一个浮台上的钓位
一個还不错的钓位,就是头上有拦河钓的主线
因陋就简,这个钓位很环保
这种钓法因“杀伤力”巨大,很多水库都禁止使用,居然在这里能钓。
我很好奇,就和这哥儿们聊了聊,才得知他们为什么有特权能在这里搞拦河钓。
我是懒得挪窝的人,今天就当给岳父做好后勤工作吧。
我们钓到下午5点,看着鱼获已经够今晚吃了,就给妻打了个电话,让她准备点姜葱香菜,我们回家做鱼吃。
回家路上,我跟岳父聊天,说起我旁边搞拦河钓的哥儿们的故事。
原来,当年这一带修水库,占了不少当地农民的耕地,将近二十年过去,一直没扯清楚耕地补偿的事情,所以当地人在这片湾子拉起了不少拦河钓,农闲的时候搞点鱼拿出去卖,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发点补贴,当地水务主管部门干涉了几次也无果,后来就算默认了。
岳父听完之后对我抱怨,当农民真造孽,修水库要被占地,修路要被拆迁,现在老家要修另外一条路,又要到岳父岳母家的祖坟,村里喊这两天就去指认,主动迁坟,据说每座坟有600元左右的“搬迁费”。
我很好奇地问,为什么是“又”呢?
岳父絮絮叨叨地说,十来年前因为修“遂资眉高速”,他家和岳母家的祖坟已经搬迁过一次了,没想到现在又要动迁。
我问岳父怎么想,他就给我念叨着,搬迁一座坟,只赔偿600元,但是需要自己重新去找地,去请人——请道士先生看日子,请人捡骨头、挖坑、垒土、挂山……每个坟至少要两三千块钱,这点钱远远不够,划不来。接着他又愤愤不平地说村里某某某,指了好多无主的孤坟说是他家的七姑八姨,想吃政府的魌头,心太凶了(“ 头”,音“欺头”,四川方言,在这里的意思是占政府补贴的便宜)。
我开玩笑地插了一句,你也可以多指认几个荒坟野冢嘛,至少可以补贴点搬迁费?
岳父瞪大眼睛看着我,认真地说,这哪敢乱认老辈子哦,不怕人家托梦来找你啊?
我笑着说,大不了清明的时候你给他们多烧点纸,解释一下就行了——诺,反正你都没人来管了,这是政府补贴的,我给你多买点纸钱,拿去用哈!
岳父还是连忙摇了摇头,说不敢不敢!
我又笑了笑,给岳父说,据说江浙沪那边大城市房价地价太贵,有些人觉得买公墓太贵了,不划算,就在附近郊县买一套商品房,用于存放家人的骨灰,清明的时候就去看看,平时也没人去住,既比公墓便宜,还能享受增值的机会,将来还可
以出手转卖。
岳父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片刻后喃喃自语,这人不是要讲究个“入土为安”吗?放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一路沉默,快到家的时候,岳父看着窗外,突然对我说:“我死了之后不要埋在土里,我不想让你们那么麻烦。把我骨灰拌上饵料,搓成坨坨,丢到河头喂鱼。我钓了一辈子的鱼,最终把我这把骨头还给它们,也算扯平了。”
我说咳!爸,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吗!走,回家我给您熬鱼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