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作战中的火炮及其使用

2021-05-31 03:01
军事历史 2021年1期
关键词:迫击炮远征军炮兵

1944年5月,驻扎滇西整训的中国远征军策应驻印军缅北攻势,向滇西日军发起反攻。中国远征军此次作战始于强渡怒江,止于同驻印军成功会师芒友,其炮兵战术渐趋成熟,与步兵协同更为有效,整体战斗力有大幅度提升。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对中国远征军的研究主要围绕着相关人物、相关区域涉及的国际关系、远征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具体的战略战术等几个方面。相对而言,有关火炮作战使用的系统性论述较少。本文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资料、台湾方面近年来对远征军的研究成果以及相关人物传记和回忆录等为基础,对远征军火炮的具体运用作一初步探索。试图借此探求中国远征军在这一特殊时期所呈现的实力面貌:初步接轨当时世界一流军队的武器和战术,并在战斗实践中不断加以优化使用,取得明显成效。

一、远征军火炮力量发展情况

民国时期,中国军队的现代化进程曲折反复,火炮力量建设递兴递废。北洋军阀通过购买和仿制装备了一批火炮,到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并没有大的发展。1935年3月,武昌行营专门成立炮兵整理处,专负整理炮兵之责,当时统计堪用火炮仅457门,编成两团制独立炮兵旅4个,独立团5个,独立山炮营、野炮营、重迫击炮营各3个。①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上册,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4页。全国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从德国购买了一些火炮,但随着炮弹的主要生产地沈阳与太原的沦陷,中国军队的火炮装备水平不升反降,连国民政府中央军许多部队都奇缺大口径火炮和炮兵人才,更不要说其他部队了。抗战后期借美“租借法案”之机,中国军队获得一批美式武器装备,火炮严重不足的情况才有所改善,尤以反攻滇缅的驻印军和远征军为代表。

(一)远征军主要装备火炮的种类和作用。火炮一般通过口径、用途和弹道特性等进行分类,现代的分类标准,与抗战时期不尽相同。②根据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1991年版火炮相关条目的定义(第211页—第213页),地面压制火炮按照弹道特性分为加农炮、榴弹炮、加榴炮和迫击炮,按牵引方式分为自行火炮、牵引火炮、骡马挽曳火炮和骡马驮载火炮、按炮膛结构分为线膛炮和滑膛炮等,这些分类法不便结合战术运用进行论述,故下文按战术特性分类。此处按照远征军主要装备火炮在战术运用上的特性,统归为三类:

1.迫击炮。迫击炮是一种曲射滑膛火炮,能射击遮蔽物后方的目标,是支援和伴随步兵作战的最常用的压制性火力。中国远征军使用的重型迫击炮为民29式150毫米迫击炮,炮身长1900毫米,射程3143米①曾广隆:《迫击炮在中国近代的发展历史研究》,原载于《兵器知识》,https://www.doc88.com/p-866116637773.html,2020年2月28日。,1940年兵工署重庆第五十兵工厂生产。轻型迫击炮有民20式82毫米迫击炮和民31式60毫米迫击炮,前者由南京金陵兵工厂以法国布朗德1930年式81毫米迫击炮为基准仿造;后者亦为第五十兵工厂产品,仿制对象为法国布朗德式轻迫击炮,用以提升步兵单位的随身火力,也是抗战时期中国生产数量最大的火炮。美国在法国炮的基础上研制出M1型81毫米迫击炮和M2型60毫米迫击炮,远征军也有一定装备,前者配备到步兵营,后者配备到连一级。

2.战防炮。战防炮是一种对坦克和装甲目标进行攻击的火炮,主要用于对付2000米以内的装甲目标。中国军队在全国抗战前期使用的战车防御炮为德制PAK37型,采购并配备到少量中央军团一级;远征军使用的是美制M3式37毫米战车防御炮,一个战防炮连配备8门。这种炮可有效对日军轻型坦克进行杀伤,也常用于打击坚固工事。

3.榴弹炮。远征军装备的重型榴弹炮主要有三种来源,其一是战前从德国进口的sFH18型150毫米重榴弹炮,最大射程13325米②邓涛:《战神的怒吼:两次世界大战中的火炮》,西安:中国长安出版社,2014年,第80页。,俗称德造“十五榴”;其二是苏联援助的115毫米重榴弹炮,原产于英国,重量大,机动性能较差;其三是美援的大口径榴弹炮,主要有155毫米M1918式榴弹炮和105毫米M2A1榴弹炮。

口径较小的榴弹炮根据作战环境一般可分为野战炮和山炮,例如苏联76.2毫米M1902/30师属野战炮,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装备黄埔军校教导团,新装改造后最大射程超过12000米③[英]《A fully illustrated guide to Field Artillery of World WarⅡ》,《War Machine》Issue51,Volume5,pp.1019.,具有较强的穿甲能力,换装前为军属炮兵团。山炮是同口径榴弹炮的性能简装版,其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可拆卸分解,便于使用骡马或人力携行。因此山炮的结构较脆弱,不能承受过大的后坐力,射程和发射初速度受限,但是能大仰角弱装药打过障碍物。

中国军队之前装备的75毫米山炮型号较杂,有英国维克斯式、法国施耐德式、德国克虏伯式等,远征军换装的是美M1A1式75毫米榴弹炮,该炮仅重676公斤④采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馆藏展品铭牌数据。,可拆解为由6匹骡马拖曳驮载炮身与炮架,在山地作战时移动较为轻便快速,非常适宜滇缅战场的环境。1944年8月下旬龙陵、松山攻坚时,远征军补充弹药33吨,全部都是75毫米山炮弹。⑤《第四至七、九战区及远征军各兵站粮弹运补和伤患收转旬报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805/3594。

(二)整训后的火炮实力情况。据1943年5月14日拟定的《远征军作战部队整备计划》记载,远征军此时的编制与以往不同,军内炮兵和师内步兵的建制采用了美方的建议,原本军级的炮兵团缩编为榴炮营或师直属山炮营⑥周琇环等编:《中华民国抗日战争史料汇编:中国远征军》,台北:“国史馆”,2015年,第255页。,配105毫米榴弹炮或75毫米山炮,步兵团内设82毫米迫击炮连和37式战防炮连,60毫米迫击炮配发到班一级。相比以往,远征军增加了火炮相关的技术兵编制,主要在搜索、测量和通信岗位上。据1943年远征军人员编制表显示,山炮营本部专设测量班,测量员和助理员由军官担任,另有测量军士4人、测量兵3人、驭手2人、传达兵1人;专设联络班,联络员包括2名军官、2名军士和2名士兵,此外还有观测员1人、观测军士2人、传达兵4人。营下辖通信排,含总机班22人,干部1人;轻有线电话班24人,干部6人;轻无线电话班22人,干部4人。⑦《1943年远征军军属山炮兵营编制表》,《中国驻印军编制情况及有关文书(含远征军材料)》,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73/1345。

火炮数量方面,远征军的大口径火炮总数达到120门左右,后经陈诚下令调整补充至198门。①《远征军作战部队整备计划》(1943年5月14日),远征军长官任内资料(三/009),《陈诚副总统文物档》,台北“国史馆”藏,典藏号008-010701-00070-009。据宋希濂回忆,每军有一个榴弹炮营,配105毫米M1A2型榴弹炮12门;每师有一个山炮营,配75毫米M1A1型拆解式榴弹炮12门,每军就有36门,此二者构成了远征军的重火力。另外,每团有一个战防炮连,配4门战防炮;每营一个迫击炮连,2门M1型81毫米迫击炮;每连还有6门M2型60毫米迫击炮。②宋希濂:《远征军在滇西的整训和反攻》,《远征印缅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56页。按当时编制计算③当时远征军编制为“三三制”的改进体制,主体还是一个军下辖三个师,师辖三个步兵团,以此类推至排辖三个班。山炮营是师直属,81迫击炮连和战防炮连是团直属,60迫击炮每排专门成班。具体参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中国驻印军编制情况及有关文书》,档案号773/1345;《陆军沿革史草案》,档案号787/575。,每军理论上应有36门战防炮、54门81毫米迫击炮和489门60毫米迫击炮。④实际情况是小口径火炮也未完全配备到位,许多部队仍然使用国产金陵兵工厂的民20年82迫击炮和民31年60迫击炮。

对比滇缅战场的日军第15军(4个师团),每个师团有36门炮,加上军配属150毫米榴弹炮和100毫米加农炮,可供调遣的重炮总数可达208门。⑤《远征军作战部队整备计划》(1943年5月14日)。尽管日军在重炮数量上居于优势,但因兵力驻守分散,远征军在反攻进程中,大都是集中兵力和火力发起的,甚至提出“以火力压火力”的口号。⑥吴堪:《抗日战争滇西战场亲历记》,《云南文史资料选辑·滇西抗战》第39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8页。例如松山战役中,远征军有炮10团和炮7团混合营参战,共计火炮60门以上,而日军仅有8门105毫米榴弹炮。时任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在战后报告中称:“此次滇西战场,我军因得美方新式武器之装备,火力实较敌军为优,就数量上言,我亦超过敌军数倍。”⑦宋希濂:《第十一集团军滇西龙芒地区作战经过报告》,陆军大学1944年校印,第48页。5月中旬前,远征军共集结了13个步兵师,14个炮兵营,总兵力达15万,各型火炮1025门,皆数倍于怒江西岸日军编制不齐的第56师团加上第18师团一部,占据绝对优势(见表1)。

表1:滇西方面作战前之中日战力状况比较表⑧《缅北及滇西作战史稿》,台北:“国家发展委员会”档案管理局藏《国军档案》,档案号0032/1845.4/2196/001/001/0019。

需要指出的是,同样是接受美援整训,远征军在武器装备方面受惠比驻印军要小得多,在实际作战中呈现出“土洋夹杂”“新旧混用”的情况。驻印军整训换装的程度较高,火炮数目基本按编制齐备且重火炮充足,而远征军的补充相对有限,从后期作战的弹药消耗来看,老装备还占很大的比例(见表2)。1943年8月白崇禧、陈诚视察时发现,同时在昆明受训的第71军和第2军炮兵营,前者已经换装了美式75毫米山炮,后者还在用苏联76.2毫米野炮。⑨黄杰:《军事委员会驻滇干训团工作纪要》,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84年,第39页。而第71军也并非换装到位,其对松山攻击计划中要求的炮弹准备量,具体为150毫米重榴弹炮500发、76.2毫米野炮1000发、75毫米山炮500发及82毫米迫击炮每门60发⑩《第七十一军滇西攻势作战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597。,其中150毫米为老式德制炮,较落后的76.2毫米野炮占比还不小。此外小口径迫击炮也并未装备齐全,例如第2军第9师在芒友一带战后总结经验中称,金陵厂出产的82毫米迫击炮构造欠佳,在畹町附近因弹药问题发生三次炸膛①《第二军第九师黑猛龙、畹町、芒友等地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17。,且炮重搬运不便,士兵对此很有意见。此时已届反攻作战后期,该部队仍没有用上美式81毫米迫击炮,亦可说明问题。

表2:第8军攻击松山使用弹药预定补充数量表②《第八军怒江西岸松山围攻战斗经过概述报告书》,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45。

(三)相关训练情况。1943年2月1日,蒋介石命令陈诚担任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与史迪威的副参谋长多恩上校率领相关人员到昆明设立办事处,开办干部训练团。在干部训练团所有班队中,以炮兵总队规模最大,组织最完备,训练持续时间最长,足有8周时间。训练期一般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学习火炮及观瞄器材性能使用;第二阶段学习观测射击与指挥射击,对军官要求熟练炮兵射击法演练,能用口令快速准确地实施射击,对士官要求熟练火炮发射动作和观瞄通讯实施要领;第三阶段主要是综合性训练,如炮兵战备行军,进入和占领阵地要领,步炮协同,陆空联络等,并进行实弹射击和实兵演习。

此次美援整训相对于中国军队以往训练有两个特点:一是接受的技战术训练较为系统化专业化。以75毫米山炮为例,过去的训练要求是能打、会拆,但在干训团会量化训练标准,要求1分20秒内装拆完毕。据远征军直属炮兵师第10团第2营第4连装填手董启超回忆,临战前他的德造“十五榴”装填速度超过了每分钟8发,成为全团标兵③罗磊、颜乔:《血战松山,三吨炸药炸飞山头》,《重庆商报》2005年6月18日,第8版。,说明炮兵各岗位都有了数字化衡量训练水平的意识,这就是一种现代军队的训练模式。受训的中国军官和士官在抗战期间已经广泛接触了各式火炮,操作使用新装备并无多少困难,但是相关的战术运用十分薄弱,例如与步兵协同不够、无法达成快速有效通讯等问题,在第一次入缅作战中暴露无遗。对此,整训在协同和通讯方面提出具体的训练要求,发起攻击前要注意先侦察,进行有效观测,全程进行敌情搜索与监视;炮兵应集中火力使用,加强联络官学习,步兵要把握进场时机,协助弹药运输,不得随意指示炮击等等。二是训练包含大量的实兵实弹内容。美军教官的思维就是在训练时期要有足够的炮弹投入量,因此对实弹射击教学很重视,要求每名受训军官必须亲自指挥射击炮弹20—30发。训练保障也十分到位,当时充任练习部队的有从印度调回的新1军榴炮营及重炮12团,还有第5军炮兵团、第200师山炮营,一共配备36门山炮以供练习,且弹药补给充足,这对提高各部队的职手熟练程度和火炮射击精度大有裨益。

二、远征军火炮战术的发展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火炮战术的发展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强调火炮力量的集中使用,如苏军炮兵采取的战术为间接开火,为攻击进行火力准备,在受到攻击的苏联军队面前毁伤防御带,并以反火炮和压制敌军炮兵群的角色开火,摧毁敌人的火炮阵地达成压制摧毁目标;其二是格外重视炮兵和步兵等其他作战力量的协同,特别是在比较复杂的战场环境下,炮兵需要完成更多的技术行动准备,例如搜寻和观察、测绘和图上作业等等。远征军在火炮使用上,初步接轨了当时主流的火炮战术思想。宋希濂在评点炮兵战术时,提到了“统一指挥、集中使用”的原则,又指出当各步兵指挥官意见分歧时,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分割配属④宋希濂:《第十一集团军滇西龙芒地区作战经过报告》,陆军大学1944年校印,第54页。,这是对火炮战术一个纲领性的把握。

除此之外,远征军对许多具体的战术实施细则进行了规范和修整。以支援步兵作战来说,远征军经常在战报里强调,炮兵火力要集中于主攻击点,并特别注意步炮协同及部署前的侦察准备。例如第11集团军第二次围攻龙陵时,关于步炮协同事项的基本规定就非常明细,包括要求步兵接近敌阵地边缘,行将突击时,炮兵火力及步兵重兵器火力,逐次向前延伸射程;步兵发起攻击前进时,第一线部队要发射信号弹,此时炮兵及步兵重兵器进行猛烈制压射击,步兵接近敌阵地前缘,准备突击时,炮兵要以50米之梯级射击掩护。①《第十一集团军怒西攻势作战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29。这说明远征军在火炮使用上不但有了最大限度发挥火力优势的思想,还力图建立起连续攻击的节奏,显然受到了美军当时火炮战术思想的影响,应该说是比较先进的。

再比如通信方面,第一次入缅作战时是为短板,这一次也有了较大进步。经过培训后,远征军在作战中更加注重通信联络的搭建,明确要求各攻击队、炮兵队要利用一切手段,保证通畅灵敏的有线电话联络,并应充分准备前进时的通信器材,各团营炮兵观测所需尽量使用步声机,此外还要设置以信号枪和白手旗为主的视觉通信方法,并详细制定战术指令(见表3)。

表3:远征军步炮协同视觉通信办法②根据《第二军第九师攻击芒市及平河截击战役战斗详报》内容整理制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12。

三、远征军火炮支援作战的具体运用

1944年5月远征军发动滇西反攻,右翼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进占高黎贡山,9月7日攻克腾冲。新28师和第8军赓续围攻腊勐、松山,付出巨大代价后于9月8日攻占松山,对龙陵形成包围态势;第11集团军以第71军为右翼攻龙陵,第2军为左翼攻芒市,经过长期缠斗,于11月3日、20日分别收复两地。随后远征军向遮放、畹町追击日军,1945年1月与驻印军在缅甸芒友会师。在整个反攻过程中,远征军使用炮火支援攻击或直接攻击已成常态化,其具体运用方式有以下几种:

(一)直接进行火力压制。在发起战斗前和战斗过程中,远征军经常利用大口径重火炮(75毫米以上)针对日军火炮阵地和野战部队进行火力压制,直接杀伤其有生力量或迫使日军龟缩,以便己方部队展开。初期强渡怒江时,第20集团军计有重迫击炮2团(3个营)和第53军、第6军、第54军的山炮营(欠1个连)参战,第11集团军计有炮10团、炮7团混合营、第5军、第7军山炮营(各欠1个连)参战,主要靠德式150毫米和美式105毫米榴弹炮这些射程较远的大口径火炮,轰击日军火炮阵地,为各渡江点提供火力压制。

在松山战役中,经过前期短暂的对峙,远征军火炮很快就压倒了日军火炮,迫使其长期处于无法反击的被动状态,保证了松山外围阵地的渐次攻取。昆明《扫荡报》记者潘世征记录了双方火炮的力量对比:“每一次炮战发动之后,他的大炮,必为我们更多的、射程更远的各种炮弹围攻,使他溃退下去……。这一天(6月2日)发炮的数量,我们发射了一百炮,敌发炮不下四百发……。第二天,我们加强了发射的数字,照理敌人应发射更多了,可是我们将近射出300发,敌人却减到了200发。”③余戈:《1944:松山战役笔记》,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第39页。日军回忆远征军的火炮“位于怒江东岸钵卷山之敌重炮,之后再增加十数门,连日对主阵地及干道阵地展开猛射。守备队忍受着连日的轰炸、炮击和来自地面的反复攻击”④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编:《日军对华作战纪要业书(45):伊洛瓦底会战:缅甸防御的失败》,台北:“国防部”史政编译局译印,1997年,第341页。。

直接通过火力打击造成敌人伤亡,显然是最有效的进攻方式,这在远征军随后的战斗中屡试不爽。在进攻高黎贡山的最后阶段,6月19日中方炮兵集中全部火力,支援步兵对岗房敌工事及轻重兵器猛烈射击,其工事几乎全被摧毁,人员死伤率过大,以至于无法组织起反抗而溃逃,中方步兵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将岗房占领。①《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炮兵部队高黎贡山和腾冲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03。第87师在龙陵南面华坡附近作战时,9月12日夜,尖山阵地遭日黑崎大队强攻后失守,次日第87师并不急于步兵反攻,而是以迫击炮和火炮集中火力轰击,黑崎大队伤亡惨重,包括大队长在内多名指挥军官被击毙,各中队的平均兵力衰减到百名左右。②余戈:《1944:龙陵会战》,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第137页。第三次围攻龙陵时,荣1师对官邸山发动进攻,据日军第113联队士兵药师丸章撰述回忆:“这样一片小树林已经承受了6个多小时的炮击,到底落下了多少枚炮弹,早已计算不清。无法用火炮进行还击的我们,就这样忍受着委屈任人宰割。始终保持着射击状态的机关枪没有等来一个敌人,却在我们未发一弹的情况下,与龙陵最后的堡垒于11月2日被击毁。”③余戈:《1944:龙陵会战》,第147页。

围攻腾冲时,计有重迫击炮2团(欠1个营)和第54军、第6军所属山炮营参加战斗,从7月4日至9月14日共计73天,其中63天炮兵都有行动任务,在8月份战役最激烈的攻城阶段几乎每日出动,连续作战达25天。值得注意的是,日军先后多次向远征军反扑时,远征军单纯使用火力优势就可以击退,这样的战例在整个抗日战争中都殊为少见。例如8月6日,税务司附近东南之日军数次反扑,均被远征军来凤山山脚的炮兵以火力制压;8月8日,日军凭借炮火掩护,向远征军阵地逆袭,远征军炮兵一方面以猛烈火力压制敌炮兵,一方面还有余力对敌步兵进行阻止射击并成功击退;8月12日午夜,南门地区的日军倾巢出击,远征军炮兵经试射后构成阻止线,一次急射便将日军逼回。④《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炮兵部队高黎贡山和腾冲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03。宋希濂在作战经过报告里也提道:“敌军几度向我反攻,因受我炽盛火力之摧残伤亡过大,不得不断念撤退。”⑤宋希濂:《第十一集团军滇西龙芒地区作战经过报告》,陆军大学1944年校印,第50页。

进行火力压制时,需要尽量集中火炮进行攻击,因此受气候和地形因素制约较大,特别是在林木茂盛地区和雨雾天气下收效比较差。此外从初期作战情况来看,部分炮兵部队的指挥官战术素养依然不高,一个常见的问题就是把火力压制理解成无原则的滥放,例如第53军在缅戛渡渡江时,美军顾问观察记述:“第53军炮兵营第1连渡江后即构筑发射阵地,随后在未做任何目标确认的情况下发射了242发炮弹。这次毫无意义的射击消耗的炮弹有6000磅重,相当于100个挑夫的运输量。”⑥余戈:《1944:腾冲之围》,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278页。

(二)掩护步兵发起冲锋。战斗过程中进攻受挫或面临敌火力压制,远征军能够灵活采用可支配的各种口径火炮,在短时间内发起密集炮火攻击,压制敌人的各项活动,以掩护步兵冲锋夺阵。进行这套战术运用时,炮兵的射击是最紧张激烈的,常常连续发射数小时,一天内发射数次。此时和步兵的协同程度要求也最高,指挥员和观测手要用炮队镜、望远镜仔细观察战斗进程和步兵攻击敌阵地的实时动态,不断修正射击诸元,观测射击效果,通信人员要保证各部位联络畅通,提高信息交换的速度,及时根据战场变化把火力延伸到最需要的部位。⑦宋保恒:《在松山战役中炮兵的使用》,《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2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0页。

向芒市推进时,日军在进出芒市的青树坡、扁窝子、坡头岩等地负隅顽抗。据第2军炮兵营第3连连长冯国真回忆,当时步兵对青树坡的攻击屡屡失败,因为每次停止射击后,日军立刻跑出战壕冲进据点,步兵刚冲锋到敌阵前就遭到火力封锁。针对这种情况,步炮协同进行了调整,炮兵营用2个连的火力打阵地后方,1个连的火力打阵地前沿,在射击中步兵就开始冲锋。炮兵一获悉步兵冲锋,就立刻将打前沿的火力改为延伸射击,等到步兵进入敌阵前沿,炮兵火力再交替向后延伸。①冯国真:《回顾我到滇西抗日的历程》,《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2辑,第218页。

较小烈度的战斗中,远征军也常有使用小口径火炮配合步兵冲锋的灵活战术运用。松山战役初期,步兵团直属迫击炮连或营属迫击炮排在建制内支援攻击,未见明显效果。后来全团集结成两个迫击炮队,由团长掌握,集中一点进行攻击,不仅对敌军火力有显著压制,还能在日军逆袭的反斜面上形成压弹幕,阻绝其前进。第8军在松山作战后总结道:“当炮兵向敌阵地工事射击时,步兵第一、二线之迫击炮,应向敌工事外之交通壕及无掩盖之工事行猛烈射击,待步兵突入敌阵地后,继续向敌之反斜面延伸射程,消灭顽据反斜面之敌,并阻止敌之逆袭。60迫击炮应紧随第一线步兵连逐次交互跃进,占领阵地实行射击,掩护步兵前进……60迫击炮之效果,在此次攻围战中,并不亚于82迫击炮,且携带便利,于协同困难之地形中,可径加入散兵内,以行战斗。”②第八军司令部参谋部编:《第八军松山围攻战史》,第81页。

步炮协同水平大为提高,是滇西作战的一大亮点,但仍然存在很多实战问题。第8军在松山战役总结时认为,步炮协同不密切,对敌工事破坏不彻底,是导致攻击滚龙坡蒙受较大损失的主要原因。③余戈:《1944:松山战役笔记》,第467页。龙陵作战总结中也指出了一些问题:步兵冲锋时,炮兵不能适时延伸射击阻敌逆袭;炮兵集中射击后,步兵未能适时前进至适当位置,使敌有时间恢复其态势④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军事(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52页。;在龙陵初期战斗中,炮兵观察所设置过远,其间第一线通信要通过数个总机辗转,对火力要求就特感困难⑤《陆军第八十七师滇西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598。;炮兵效力射后,应立即延伸射程或制压该目标左右据点,既可掩护步兵前进,又可以限制敌人活动,但仍有炮兵效力射结束后就停止射击的现象,而导致攻击顿挫,浪费了前期效果。⑥《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部队参加滇西战役龙陵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06。

(三)摧毁坚固据点阵地。滇西战场以山地为主,日军必然利用地形优势构筑堡垒阵地进行顽抗,若单纯以步兵冲锋进攻代价过大,此时宜使用装药量大、破坏力强的火炮以攻坚拔点。第8军的指挥官和参谋对此有过专门的总结,攻击发起前数日,就要以炮兵先行软化敌阵地,使其从坚固阵地变成野战之简易阵地;攻击发起时直前,集中火力对目标猛烈轰击,把敌人赶出阵地或逼其龟缩在未能彻底破坏的堡垒内,最好使其仅能隐蔽,不能利用堡垒还击。为了最大发挥破坏效能,应将一门单炮和一门战防炮推进至最近距离,先用战防炮打开破口,再利用山炮弹爆炸能力逐次扩大破坏效果。一般来说,地表的坚固工事,需要山炮弹、战防炮弹各300发才能摧毁⑦第八军司令部参谋部编:《第八军松山围攻战史》,第69页。,这也正好是单门炮一日所领弹药的配额;正面幅围约200公尺的堡垒阵地群,以一个步兵团12门山炮、4门战防炮正面攻击,需要山炮弹1500发、战防炮弹600发、各型迫击炮弹千余发。⑧《第八军怒江西岸松山围攻战斗经过概述报告书》,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45。

在松山战役中,第71军山炮营敢死队奇袭滚龙坡就是一个典型的直前炮击战例。滚龙坡高度略低于松山,与松山成犄角之势,扼滇缅公路咽喉,工事坚固,远征军屡攻不下,伤亡惨重。据时任第2连观测员王荣年回忆,军长下令成立单炮敢死队,由75毫米山炮1门、炮弹30发、10名炮手、8匹驮骡组成,火炮分解为6个组件驮载。王荣年带队连夜潜入敌后,利用晨雾掩护接近到距日军主碉堡100公尺左右,直接瞄准连续发射予以摧毁,日军全无反击能力。随即步兵发起冲锋,迅速占领滚龙坡完成作战目标。⑨王荣年:《奋战松山的山炮敢死队》,《黄埔》2007年第2期。

重迫击炮2团随第20集团军作战期间,在高黎贡山消耗炮弹1307发,在腾冲战役中消耗3847发⑩《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炮兵部队高黎贡山和腾冲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03。,主要任务就是炮火攻坚。此时远征军在使用炮火攻坚时,已经总结出一套发挥武器效能的战术。例如腾冲外围作战中,日军凭借腾冲城垣的重要屏障来凤山顽强抵抗,远征军先以单炮搜索敌之机关枪掩体及观测所等行精密试射,缩短夹差阔度至最小限(12.5公尺),继行效力射以破坏之,当敌进行修补阵地时,又以一部炮兵行一门三发急袭射击,反复进行使日军无法对阵地进行有效的修整。①《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炮兵部队高黎贡山和腾冲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03。在腾冲城内进行巷战时,日军利用街巷构筑碉堡顽抗,给远征军造成惨重损失。此时29式迫击炮营请战,使用重型迫击炮轰击日军碉堡,只用一两发炮弹便即摧毁,为腾冲战役的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敌坚固阵地久攻不下或弹药有限,部队也制定了针对性战术,以小兵力猛烈炮火在正面佯攻,另以有力部队迂回敌侧后攻击。②《第二军第九师攻击芒市及平河截击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12。例如第2军第9师进攻芒市坡头岩时,该地形势险恶,三面绝壁,正面只有狭窄曲径,大部队难以展开。第9师炮兵集中火力向敌猛射,掩护正面攻击队潜进,另以步兵1个营携山炮1门,从大尖山山脚支援攻击,此外还组织一支敢死队,由坡头岩险峻陡坡攀登接敌。炮火一停,发出绿色信号弹,正面攻击队和敢死队同时发起冲锋,一举控制敌主阵地。③《第二军第九师攻复滇西战役克复芒市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11。

但是,远征军的火炮力量和战术水平,对反斜面工事的威胁十分有限。而日军的习惯是,只要地形允许,就尽量利用反斜面修筑工事,且位置隐蔽难以观测,其位置选择巧妙,远征军山炮与步炮不能直接予以破坏,强攻也很困难。如第9师攻占畹町老街后,第26团向南虎西南高地攻击,日军安置炮4门在反斜面及山谷间,中方火炮无法进行覆盖或精确射击以拔除,只能以步兵包抄作战,伤亡较大,从午后一直相持,彻夜战斗后才占领西端垭口。④《第二军第九师黑猛龙、畹町、芒友等地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1617。第三次围攻龙陵时,第36师第107团进攻锅底塘坡日军阵地,发现阵地后端有一大洞,内藏山炮一门,当远征军炮兵反复轰击时,日军均藏于此洞,故无伤损,仍可蹿出向远征军逆袭⑤余戈:《1944:龙陵会战》,第440页。,说明其对远征军火炮打击早有应付准备。

四、结语

中国远征军在滇西战场的胜利,收复了失地,打通了印缅边界,沉重打击了日军在东南亚的军事力量,有力支持了盟军的整体作战,对世界反法西斯斗争有着不容忽视的贡献。此次战役,中国军队一改昔日武器落后、被动防御的窘迫处境,以抗战以来未有之优势火力进行攻势作战,特别是首次在战役层面大规模使用火炮力量,其战术运用有着丰富的军事历史研究价值。人和武器是战斗最基本的元素,武器是客观的,人的主观性即战斗精神和军事训练水平,要和武器结合起来。陆军第36师龙陵城郊战役战斗详报强调:“战斗精神固尚矣,然若武器不如敌人,则如群羊之搏猛虎,虽有斗志随之死矣。此我抗战初期战斗失利之主因也。然纵武器备矣,精神具矣,倘无周到之训练仍未可以竟其功。”中国远征军心怀收复国土的志气,又得到了良好的训练和较为先进的装备,就牢牢把握住了这三个致胜因素,自然就确立了滇西战场的优势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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