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村子搬迁,村民集中居住,许多缸便被主人遗弃。这些过去盛水盛米盛糠、腌鱼腌肉腌排骨的家什,在崭新得一尘不染的家里找不到安身之处。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我和七十多岁的婆婆到无人的院落里寻缸,再踩三轮车拖回来。婆婆惜物,她从城里穿连衣裙的小姑娘变成山区里的老太太,在从云端走到大地上的过程中,与缸结下不解之缘。我呢,相比之下,要虚幻浮夸得多,我要用这些缸,美化我的院落。
我心里早已计划好,种一缸菖蒲,一缸茨菰,一缸荷。也许我前生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多么喜欢这些水生植物啊,尤其是荷。前面两样,第一年夏天已实现,唯独荷错过了下藕的时间。
我的娘家是水乡泽国,荷藕之乡。那儿的夏天,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几千亩的水面,都是荷,望一眼,暗香盈袖。中年人的故乡是用来怀念的。三百多公里的距离不算远,也有小二十年不曾回去了。我只得借一只缸,让故乡的荷叶聚拢到我的面前。
今年三月,我惦记着这事,上街赶集。在一片高低喇叭的吆喝声中,在一车车大葱、蒜苗、辣椒、土豆、白菜、梨、苹果的缝隙中,惊喜地遇见藕把子——那是去年冬天掏的残藕,缺胳膊少腿,锈迹斑斑。这种藕煮糯米好吃,汁水养人。我掂着藕把子问卖藕人:“这个可以栽吗?能不能活?”卖藕人说:“活不了找我退钱。我每两集来一次,都在这个位置。”人家打包票了。
拎着三节藕回家,被婆婆和众邻居笑我傻,他们不相信我能在缸里种出荷。我不管他们说什么,弄些碎碎的泥块放进缸里,埋下藕把子,加水到缸腰,那些瘦瘦的藕把子就安心地做起了夏天的梦。那时,我还身着薄棉袄呢。
时间的力量,奇就奇在表面看似不动声色,内里实则波涛汹涌。每周回乡下,我都要趴在缸口看看它们。它们的耐性真好,最初只用晃荡起的涟漪回应我。怀疑—坚定—怀疑—坚定。有一天,竟然有一支小巧的“绿箭”伸出水面,那是小荷——童年里等待蜻蜓的那支小荷。我的欣喜无字可解。
深深记得路遇过一缸荷,随意地放在破败的院墙外。那缸里应该下了肥,只见亭亭的茎骄傲地立着,粗壮;圆圆的叶子饱满丰厚,多汁。新落的雨在荷叶上滚动,闪烁着刚出的太阳光芒。夏天就是这样,一天一阵太阳雨,映衬得那斑驳的院墙恍如油画般,深深浅浅看不够。这是普通农家的爱美之心。我向往、效仿,希望把故乡安放在这样一口缸里。
小荷眨眼间放了叶子。隔几天再回家,缸里已是荷的世界。荷叶一朵朵,小的如盅如碟,大的如盘如盖,几张叶子撑起一个清凉境界。邻居们散步时会特意拐过来,看看荷的長势,露出观看魔术表演那样难以置信又很喜欢的神情。不怪他们,山里长大的人跟水边长大的人,世界哪能一样。
此时起一阵风最好,众荷起舞,轻摆慢摇,浅吟低唱,不狂躁,不喧哗,它们似乎知道,我的心脏接受不了太劲爆的节奏。岁月辗转,他乡异乡,我终于在一叶荷上遇见舒展。
再过些日子,这一缸里还会有荷花呢。那造型完美、寓意圣洁的花,粉粉的花瓣,衬着碧碧的叶,才叫一个好看!到时候我也学一学芸娘,在傍晚收花时把茶叶放进花心去,次日黎明,花朵绽放,再取出茶叶。据说这样的茶叶味道特别,有荷香和露水香;浅盏细饮,能炼心。
再过些日子,还有莲蓬,剥了吃可以,折了风干做案头清供也好。我的书橱顶上,就有两只墨黑的莲蓬,那是姐姐前年专程从老家带给我的。看书写字累了,望望它们,一抹清凉漫过心海。
此刻时光尚早,花未开,莲蓬未结,我的一缸心事,都交给了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