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珍的选择

窈漫妮

一

我仍記得那一天，你跟在母亲身后静静不语，像极了小时候老师上家里投诉，知道自己犯了错，乖乖接受惩罚的模样。你是姐姐，就算犯错被罚也要给我这个妹妹做榜样。

同龄人还在读书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谈恋爱;同龄人还是象牙塔里单纯恣意的学生，你却将在半年多后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听到你怀孕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该担心你，还是担心母亲。我不安地缩在卧室角落，看见母亲木木地盯了你的脸一会儿，又转过头去。母亲向来爱笑，我从未想过她那双甜蜜的眼睛里会露出这么灰败的颜色，脸皱成苦瓜的样子，汁水从下巴尖往地上滴。

半晌，母亲好像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再开口时发现了房间角落的我。她说：“出去。”我的视线在你们俩之间徘徊，磨磨蹭蹭摸到了门口。母亲提高了声音叫住我：“关门。”房间里寂静了许久，突然听见这一声，我的心颤了一下。关好门，我背靠在门框上，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没有等多久，你们就开始说话。一开始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停顿好久才说一句，你的声音则很轻。然后，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坚定、不容辩驳，你的声音则消失了。又过了许久，也许是你说了什么，也许你没说，总之，母亲的情绪失控了。她言辞激烈地命令你、指责你，我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你是我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我心想：“完了。”你的话越说越快，磕磕巴巴但滔滔不绝：“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妈妈，他的妈妈对我比你这个亲妈还要好……”

我以为这次会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不管我们撒娇还是撒泼，母亲总是说了算的那个。我没想到，你悄悄地把你怀孕的消息告诉那个他，做不了决定的他带上自己的父母来到我们家中。和冷漠的母亲一对比，他的父母能言善道、和和气气，更是让你感受到了温暖。当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向母亲提出想要把你带回他们家照顾时，你害怕母亲出言阻止，抢在母亲回话前答应。

我看见母亲紧握着拳头久久不松开。你不顾父母意愿，离开了生你养你的家。父亲听闻消息，匆忙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离开。当晚，父母在客厅里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二

数天后，你带着他们一家人再一次上门，彩礼钱放在桌子上。那个中年女人满脸歉意地说：“我们愿意负起责任，爱珍说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就尊重孩子们的意愿。”

父亲把钱推回去，他看着你说：“你愿意跟着他们回家？”

你一脸坚定地说：“我愿意。”

父亲留下所有人在屋子里，独自走出门去抽烟。你把钱推给母亲，说：“妈妈，这是他们家人的心意，你快收下呀。”这一句话正正戳中母亲的心窝，母亲怒了：“钱你拿回去，我不稀罕。你现在一意孤行想要跟着他走，那你就走，我也不拦着你，也拦不了你。以后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也别回头埋怨我们做父母的不是！”

母亲终是松了口，让你跟着那个男孩回家，对他们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办婚礼仪式。

那时候我还很不解，明明那么反对，为什么还要答应？既然答应得不情不愿，为什么还要办婚礼仪式？母亲说：“孩子大了，做父母的能决定的事很少。她既然喜欢，再阻拦就要反目成仇了。婚礼仪式一定要办，只是为了争一个名分，她是堂堂正正嫁进他们家的，将来受了委屈也能理直气壮一些。婚礼仪式是女孩子的底气，这个步骤不能少。”

你出嫁那天，父亲和母亲一改那两个月的阴霾，换上笑容，热情地招待宾客，大方地接受亲人朋友对你们的祝福。期间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亲戚，拉着母亲在一旁说话：“你家爱珍怎么这么小就嫁人了？”母亲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牵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说：“唉，孩子喜欢，没办法。她喜欢，我们做父母的拦着也不好。”母亲不愿再和那个亲戚说话，假装有事便走开了。

在母亲转身走开后，一群宾客聚在一旁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我猜，大抵是在说你小小年纪嫁人的八卦，顺便再指责父母管教不严。

三

婚礼过后，你跟着他的父母去了外地。父母或许是赌气，也极少给你打电话。那阵子，你仿佛一下子从这个家中抽离，你住的房间上了锁，没人敢在家中提起你。直到那一通电话打破了沉寂。胎儿七个月，检查出有些脐带绕颈。你因为惊慌，向母亲求助。母亲告诉你要多走动，讲了几个动作让你晚上坚持做，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和你的联系因此多了起来，到你临产前的一个多月，母亲担心你害怕，她在家把你需要的东西买齐，提着大包小包搭着大巴车去找你。母亲晕车，而且最讨厌坐大巴车，却为了你坐上大巴车，去往六百多公里外的陌生地方。

母亲在那边照顾你到出了月子才回家，之前母女的隔阂仿佛不存在了一般。母亲回来后，你给我打电话，说：“妈妈来的这些日子，我感觉我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无忧无虑，安安心心。”我打趣道：“现在你嫁人啦，妈妈对我可好了，再也不用和你争宠了，吃醋吗？”你轻轻地笑，说：“吃醋了，现在心里酸得很。放暑假来找姐姐玩，姐姐也好想你。”

终于迎来暑假，母亲带着我去找你。她想你了，也想见见她的小外孙。在车上，母亲晕车得厉害，一路上吐个不停。我不禁开始想象，上次她独自一人提着大包小包去看你的情形。我和母亲的到来让你很开心，拉着我们在一旁聊个不停。直到旁边的婴儿哭泣，你才匆匆忙忙地把他抱起，先摸摸有没有尿裤子，再有条不紊地给他泡奶粉、喂奶。看着你娴熟的动作，我在一旁仔细打量你，有些走形的身材，加上穿得比较随意，显得有些臃肿，可能是照顾孩子劳累，脸色苍白尽显憔悴之态。那么一看，我觉得你老了至少十岁。

过了一会儿，你的公公婆婆回家，进门看到母亲和我，热情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转头就喊你：“爱珍，亲家母和小姨过来连杯茶都不主动倒一下？一点儿礼貌都不懂。”母亲立马解释道：“不要紧，我们还不渴。孩子饿了，先照顾孩子。”

自从你的公公婆婆回家后，我便看见你像个陀螺一样在厨房忙个不停，一边择菜，一边哄背上的孩子。发现厨房缺了一味调料，你去房间把丈夫喊醒。途中你对丈夫一直躲在房间里，连丈母娘来了也漠不关心的行为表示不满，对他唠叨了两句。丈夫被打扰到已是不开心，不耐烦地朝你吼了一句：“那是你妈，我和她们又不熟，你自己招待就行了呀。”为了缓解尴尬，我站起来对你说：“商店在哪里呀？我去吧，我想出去走走。”你向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你姐夫昨晚上的夜班，在补觉，脾气不太好。商店就在楼下往右的路口，你帮姐去买一下。”母亲不知何时走到我们的身后，她对你说：“孩子我先抱着，你做菜不方便，随便做两个菜就好了，不用太麻烦。”

待在你身边两天，说是来找你玩，却一点玩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你太忙了，忙着洗衣、做饭、带孩子，忙着伺候一家老少。返程的途中，我留意到母亲不开心，其实我也不开心。我悄悄问母亲：“妈妈，姐姐过得不开心，我们能把她接回家吗？”

母亲说：“爱珍嫁人了，这都是她的选择。”

四

你的孩子上幼儿园时，你选择出门工作。我问你：“出来工作怎么样？”

你说：“没学历，有孩子，找一份工作太难了。我现在在工厂做临时工，工资不高，但是时间比较自由，有时间去接孩子上下学。”

这些年，我总觉得你活得很累，有时候忍不住问起，你却说你过得很好。

昨天你给我发了张新闻截图，截图内容是一个女儿给父亲发去她要离婚的消息，父亲一直以为女儿过得很幸福，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那位父亲在凌晨五点多回复女儿：“睡醒后给爸爸回个电话，爸爸去接你和孩子回家。”

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说：“你想回家吗？”你说：“我已经让父母丢了一次脸，我不能再讓他们丢脸。”

我回复道：“如果不开心，那就回家。”你说：“回不去了，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我想说你可以回家，爸爸妈妈和我会是你的依靠。可从那股冲动里冷静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出嫁的人，回家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问母亲：“如果姐姐想离婚可以吗？”

母亲把脸别过去，说：“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折腾什么离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我说：“但是姐姐过得不开心呀。”

母亲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责任而活，谁能活得轻松自在的？人不能太自私。”

我问：“妈妈，你不心疼姐姐吗？”

母亲说：“心疼呀，但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我恍然想起，那一年在母亲的卧室里，你哭着说你不会后悔。往事历历在目，最后化成一句：“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