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拉河畔
我一个人在澳大利亚生活的时候,连家庭医生都没看过。那时候我年轻体壮,有个头疼脑热全靠硬扛,实在不行吃两粒药,退烧出汗就好了。生完孩子之后,我开始和各路医生打交道,通常是带孩子做常规检查,无惊无险,但偶尔也会遭遇一些小小惊吓。
第一次惊吓是儿子带来的。那年他三岁,发烧呕吐,将近四天不能进食。我带他看了两次家庭医生,每次医生都让我们回家观察,定时补充电解质。孩子蔫头耷脑地趴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测得体温40℃。我和老公开车前往儿童医院,路上我不停地念叨:“限速一百,一百!开慢点。” 我老公说:“别唠叨了,这不是还没超速!”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接诊台的护士录入信息之后,告诉我们自己找地方等。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走廊里只有一个自动贩卖机,里面有可乐和巧克力,那堆冷冰冰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没胃口。我抱了孩子一天,腰酸背痛,又累又饿。
等待期间,我看到明明有人来得晚,却可以先看医生,询问护士之后得知,急诊室的规矩是不分先来后到,只按紧急程度排序。那天晚上不知哪里出了车祸,有几个孩子是被救护车送来直达手术室的,候诊的病人就更不能抱怨了。我因此明白,在急诊室那个地方,发烧、腹泻之类的算不上什么病。
后来,终于有个护士出来挨个检查候诊的小患者。她听完我儿子的症状,拿出一根绿色的电解质冰棒给他:“先吃着吧。今天人多,再等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医生了。”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左右,儿子吃完冰棒,体温居然降下去了,而且一点都没吐。护士又拿来一个三明治给儿子吃。我又等了半个小时,儿子这次也没吐!护士挺欣慰的,说:“这小伙子可能自己好啦,你们回家吧。”
第一次看急诊,连医生的影儿都没见到就走了,好像我们驱车半个小时,就是跑人家这里占小便宜,吃个免费冰棍和三明治似的。新手妈妈没经验,我估计像我这样的妈妈挺多的,急诊室的医护人员也见怪不怪,只管把小题大做的病例往后排。
第二次去急诊室还是因为我儿子。那年他读四年级,学校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他上体育课的时候把手指头扭伤了,已经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我心急火燎地开车去医院,到处找地方停车,急得团团转。
学校派了两个老师陪着儿子,她们看见我,明显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交差回家了。儿子的小手指扭成一个很诡异的角度,平放在病床上供人“观赏”。而他似乎并不觉得疼。医生拿来单子让我签字,他们好做手术。我正想问问需不需要打麻药,那个胖胖的女医生已经出手,电光火石间,儿子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手指就复位了。她三下五除二包扎固定,告诉我可以走了。整个治疗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走出急诊室的路上,我明白了为什么正骨的医生都要身强力壮。刚才的女医生正在给另一个病人复位髋骨,病人叫得凄厉无比。没有足够的气力胆识,干不了这个活儿。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了一张账单,救护车协会寄来的,上面赫然写着“应付金额1350澳元”(约人民币5000元)。从学校到医院不到三公里,他们可真敢开口啊!我打电话去核实金额,对方告知:没算错,救护车不是出租车,不按公里数计价;这个价钱不过是救护车的起步价。
既然为人父母,就要有钢缆一般的神经,随时接受挑战。这一天,儿子在厨房切橙子。忽然,他举着一个带血的橙子飞奔到我面前。
我已经像半个急诊室护士一样麻利,我家的医疗箱也和急诊室一样齐全,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我快速给儿子完成了冲洗伤口、涂碘酒、包扎一系列动作,伤处还是有血涌出来。儿子甚至有点得意,说他切橙子之前把刀给磨了磨,看来口子切得太深了。
这次去的是离家最近的医院。儿子那个滴着血的手指头很受重视,接诊台的护士立刻冲出来,优先处理他的伤口。我刚要跟护士陈述病情,被护士一句话给挡在门外:“孩子的监护人去外面等着,我们一会儿找你。”我注意到他表情严肃,满面狐疑,说话的时候连个“请”字都没有。我想起来当年社区护士给我讲过一条规则:“如果家长涉嫌任何伤害儿童的行为,医护人员必须立刻举报,否则他们可能丢工作。”五分钟之后,刚才那个护士出来找我。他脸上的冷峻已经融化,对我说:“刚才误会了,孩子说是他自己误伤。我送他进去缝合,请你在这里签字。” 这次说了“请”字,看来我已经恢复清白。
我曾经把这件事分享给一个朋友,他笑话这些医护人员“小题大做”。但后来他就意识到我没有骗他。他家孩子骑车的时候,脖子被路边树枝刮出一道血痕。学校请了校医反复鉴定,校长、老师一起询问孩子并做笔录。最终学校认可了孩子的说法,朋友才免去一场麻烦。
最近一次急诊发生在今年初,儿子打篮球太卖力,把脚踝扭伤了。还好他们篮球队不缺大个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一米九的儿子弄上车。
等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儿子的左脚踝已经是右脚踝两倍大,每走一步他都喊得撕心裂肺。有个正在候诊的老太太双手握拳,抱在胸前,不停地低呼:“看这可怜的孩子,他该多难受啊!”这种情况不需要等,他立刻被送到医生面前。几个值班的医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年轻的医生摩拳擦掌地说:“开张了啊!第一个到位,后面还有俩。”我不懂,受伤病例还能预估吗?这又不是年度财务预算。
护士推着我儿子去做检查,我坐在那儿听医生们聊天,才明白他们的话。原来每周六是各类运动项目业余比赛的日子,按照过去的经验,每周六晚上会收治三个运动受伤病例。那几个医生一边值夜班,一边打赌。
话音未落,第二个病例就进来了,这个小女孩从蹦床上蹦出来了,胳膊骨折。孩子爸爸抱着孩子一路小跑进来,后面的妈妈气哼哼地数落:“谁让你听她的,非得买个蹦床!”果然天下的妈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翻后账的话都差不多。
兒子的检查做完了,值班医生认为是骨裂,要做手术。他让我们等到半夜,确保空腹的时间满六个小时才能打麻药。我只好陪着儿子一起禁食等待。这时候第三个病例也来了,这个是踢足球的,腿部肌肉拉伤,被女朋友一路骂着进门。
那个女孩实在太能唠叨了,历数男朋友多年来的“幼稚”行为,一件不漏。我儿子听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老兄,我觉得你好惨!”唠叨戛然而止,那个男生立马回了一句:“这就是人生,兄弟,谢了啊!”这俩傻孩子疼得龇牙咧嘴了还能逗闷子,几个医生都被他们逗笑了。
我儿子曾经问我:“为什么在急诊室里,你好像不着急?”我回答:“我急得要死,不敢让你看出来。”
这个块头已经长大,心还没有长大的家伙不能明白,急诊室是所有家长的噩梦。急诊室里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急诊室的故事是我最不想重复的故事。
每年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我为他们祈祷的内容只有一条:“请让他们平安健康,不要再让我去急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