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雷
【关键词】《水浒传》,生辰纲,智,不智,整本书阅读
近二十年关于《智取生辰纲》这一经典片段的研究,主要集中在“ 智取”,始于智而终于智。如今依“整本书阅读”精神,将取得生辰纲后续发展的情节统一起来观察,则“ 智取”是否蕴含着诸多“ 不智”,很值得深思。本文认为,只有从“ 整本书阅读”的角度出发,《智取生辰纲》在全局结构上的有机性才能充分显示。
一、《智取生辰纲》中“智”的回顾与反思
关于《智取生辰纲》中“ 智”的问题,有观点认为,包括地点选择之智、天时利用之智、相互配合之智、矛盾利用之智。[1]严格推敲起来,这种解读未免牵强。比如地点选择之智,选择黄泥冈这个偏僻所在,利用树林遮掩,取药、投药以及撤离,并不显得特别有“智”。因为通常人数不占优势,选择僻静之所,利用障碍物遮蔽实施抢劫乃常见之举。至于天时利用之智,说法也比较牵强,何时、何等气候押解生辰纲,并非吴用所能决定,而是由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的生辰所决定的。
“智取生辰纲”的成功,从整体情节的角度来看,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正如金圣叹在小说评点中常说的,是作者有意精心为之,将偶然化为必然。老都管跟随杨志押送生辰纲,金圣叹批道:“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定少不得也,只为冈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则不得已,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此皆作者苦心也”[2]。
老都管的插入,表面上似乎是偶然,但恰恰是其将“智取生辰纲”的成功之偶然化为必然。杨志是老于江湖的职业军人,他能够预见凶险,特别是事发之地,他的警惕和坚决,执行纪律的凶悍,表明他的“智”绝不亚于吴用。但是,作者插入夫人一担礼物,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多方掣肘,不管杨志多么无情、粗野、残酷地执行纪律,也顶不住老都管的干扰。最后精明强悍的杨志不得不让众军汉买酒喝。吴用之计谋本来极难得逞,但是偶然遇到老都管的盲目自信、自大、越权,导致杨志的意志不得贯彻,领导的二元化,使吴用之智最终战胜了杨志之智。
劫生辰纲的整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经典的斗智的过程。作者显然没有把吴用的对手杨志写成草包。主要可从如下三个方面分析。
其一,押送生辰纲的人员与方式。梁中书想派十辆太平车子押送生辰纲,每辆车子用十个禁军押送,十个军健跟随。后听杨志所言一路山贼土匪甚多,意欲多着军校防护。而在杨志看来,这样张扬过甚,目标太大,易蹈上次被劫的覆辙。如果杨志采用了梁中书的方法,吴用之“智取”就很难实施,因为显然白胜所售的一桶酒水不够数十个人分食,却可能遭遇不智的山林好汉强劫。
杨志让十个禁军扮作脚夫,将礼物打包,让禁军挑担而行。如果杨志选择吴用等人装枣子以及推走生辰纲用的江州车,结局可能不一样。太平车体积大、速度慢、不便隐蔽,而江州车是一种手推独轮车,体积小、速度快、方便隐蔽。用江州车的话,能省不少力,禁军的情绪也不难安抚,不至于后来出现队伍不听指挥的情况,但弊端仍然是:大队人马,目标太露,易遭不测。
其二,行进方式的选择。初离开东京之时,杨志要求“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3]。而远离东京之后,杨志却要众人趁早凉休息,日中热时赶路,“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4]。如果杨志一直保持最初的行进方式,趁早凉行,日中热时休息,那么一行人多半在早凉之时就过了黄泥冈,就不需要日中在此休息,“智取生辰纲”事件便不会发生了。这表面上看来是杨志不近人情,实际上是突出他的智。山林荒野之地,早晚人烟稀少,强人出没难料;日中则相反。
其三,杨志在执行自己的策略时,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对众人“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5],弄得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6],到黄泥冈上众人忍受不住,完全不听号令,并指责杨志“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办”[7]。李卓吾在此处批道:“ 杨志处处使性,即不外劫,亦有内变”[8]。如果杨志的性格好一点,听得进他人的意见,能够体恤下属,则不可能出现黄泥冈上失控的乱局。
这里虽表面上强调杨志的凶残、野蛮,其实是写他对于山林荒僻、强人出没,有丰富的经验,他表现得越是凶残,就越是表明他内心的紧张。集中到一点,就是显示他的智,为吴用树立了强大的对立面。
二、吴用的“智”胜过杨志的“智”
迫于天时,处于孤立,杨志不得允许众人喝酒,老都管、虞候、禁军等不难中招,但杨志原本没喝酒,最难的是要瞒过杨志的眼睛,让他也喝下酒水。
杨志的防范心极重,遇到任何风吹草动都慎之又慎。黄泥冈上杨志本来怀疑白胜的酒里有蒙汗药,最后放下内心的戒备让众人买酒喝,其内心有鲜活的过程:“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9]。从此处情节来看,杨志自以为不是草率为之,而是仔细观察后的决定,但最终却被吴用等人精湛的演技瞒过。这是吴用等人的第一重智,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一重智的成功,打消了杨志对酒水中有蒙汗药的顾虑。小说第十六回的结尾也揭示了此环节的奥秘,“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教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奪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10]。
这一环节中的“智”体现在,刘唐喝了剩下一桶酒的半瓢,让杨志认为这桶酒没有问题,之后吴用再以同样偷酒的方法去下药。因为有刘唐偷酒在先,所以吴用此模仿性的行为,从心理上大大降低了杨志的警惕性。而且二者连续得非常快速,没有给杨志太多反应和思考的机会。李卓吾在此处批道:“机绪甚清,却做得手忙脚乱,使人眼花,又使人心稳,奇计亦奇文”[11]。
杨志不是草包,也有他的智。但是,他的高度警惕、严密防范,毕竟只是个人之心思,敌不过吴用等人的合谋。
吴用等人的第二重智,隐而不露,使得杨志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12]。虽然作者解释了杨志喝酒的因由,乃是天气炎热以及口渴难熬,但是“众人吃了无事”才是关键。吴用等人同心协力的逼真表演让杨志一路的高度警惕心瓦解了。
此处吴用的“智”就涉及蒙汗药用量的设计,如果用量过大,众军汉喝完就倒,杨志肯定不会喝了,“智取生辰纲”也就失败了。比如第三十六回宋江一行三人在揭阳岭喝下掺了蒙汗药的酒,瞬间就倒了,“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13]。吴用的第二重智就是预算了蒙汗药的用量,没有急于求成,众军汉喝完酒后付了钱,白胜收拾好东西下了黄泥冈,药效才发作。
以上就是《智取生辰纲》中双重“ 智”的表现。从整本书来看,这一回是杨志与吴用二人的对决,吴用通过“智”获得的不仅是生辰纲,还战胜了杨志内心的“志”。
理解《智取生辰纲》中“ 智”的精神,需要注意这两个方面:第一,乃是吴用之智战胜了杨志之“智”;第二,乃是杨志的“智”与同伙的对立,特别是与老都管的对立,是孤立的独角戏,而吴用的智却是众人同心协力。
自此,杨志这个满门忠烈之后,无奈走向了他所不屑的落草为寇之路。这也再次说明了,在《水浒传》的世界里,初衷反与不反的人,统统都要被“官府”逼上梁山。晁盖、吴用等人是主动反的人,而杨志却是被动反的人。
三、“智取生辰纲”中的“不智”
从课文所选片段来看,“ 智取生辰纲”无疑是成功的。而从后果来看,“智取生辰纲”是失败的。原因无他,其智并不十分周密。
上一年,梁中书“ 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14]。案发一年未破,何人犯案亦无头绪。一般来说,侦破时间越长,证明作案手法越缜密。而吴用等人劫走生辰纲后,济州府府尹自接到蔡太师的公文到侦破案件,前后不到三天时间。不仅将从犯白胜抓捕归案,而且对主犯晁盖等人形成了围剿。
“智取生辰纲”的失败是在吴用之智大获全胜之后,其实,失败的原因早就埋伏在吴用之智中。在“智取”之中有“不智”之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没有妥善处理好杨志等人的后事。劫取生辰纲之所以事情败露,主要是因为何清向其兄何涛举报。事发之后,济州府关于此件大案要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黄泥冈上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15]。何清结合所见所闻很快便将二者联系到了一起,提供给了何涛。何清能够提供信息主要因为:认出了晁盖和白胜,并且知晓了犯案的大致情形与经过。这就与没有处理好杨志等人有莫大的关系。说得直白一点,将杨志一行十五人麻翻后,如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即便何清看到过晁盖与白胜,也未必会往劫取生辰纲方面联想。至于说晁盖等人是否不愿妄开杀戒,未必有这种可能。这一伙人并非善男信女,在商议劫取生辰纲之时,就已经制订好了“力取”和“智取”两套方案,“力则力取,智则智取”[16],而“力取”毫无疑问要大开杀戒。之后晁盖等人面对官军抓捕时,下手丝毫不手软,杀了官军数百人之多。
其二,未能做好队伍信息的隐蔽与保护。晁盖等一行七人,皆以贩枣客的形象出现,每人推一车枣子,不仅招摇过市,还入住同一家客店,想不引起关注都难。事发之后,周边百姓都知道是这几个贩枣客劫取了生辰纲,一路上也有很多人见过晁盖一行,因此官府不难获得可靠信息。这说明吳用之智中隐含着“不智”:最初吴用的想法是“ 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17],这是保护队伍信息的明智之举,后来不知何故,众人去住了客店。本来,目标越小越好,最好化整为零。即便去住客店,也最好三三两两,甚至单独前去,入住的客店最好不要相同。这一点,吴用在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之时便做得周密而隐蔽,众人分批潜入刑场,扮作乞丐、脚夫、客商、卖艺人等。从整本书的角度来看,吴用毕竟是初试其智,未免幼稚,日后在实践中,智谋的缜密度显然提高了。
除此之外,吴用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即在何清登记入住人员信息之时,吴用回答“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18]。吴用等人不是濠州口音,七人形象气质差异太大,怎么看也不像同一家族,从事同一买卖之人,这种回答易让人顿生疑心,何清听闻此言也确实心生疑忌:“我虽写了,有些疑心”[19],以致事发后何清断然便将晁盖等人与劫取生辰纲之人联系到了一起。
其三,低估了晁盖与白胜的知名度。白胜是案发地黄泥冈十里之外安乐村人士,在村中自然熟人甚多。事发当日,村长与何清就曾见白胜挑着桶出去,当然看到白胜的肯定还不止此二人。白胜是一把双刃剑,他是黄泥冈周边人,固然便于行事,但事发后也嫌疑最大。担酒去黄泥冈上,必定是附近的居民,若是距离甚远,时间与条件也都不允许。
晁盖的知名度则是在整个江湖,晁盖一行七个人中就有公孙胜与刘唐两个人慕名前来投奔。书中提到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20]。何清之所以认识晁盖,是曾与另一个相识投奔过晁盖。像晁盖这种当地的风云人物,行打劫之事,必然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能减少风险。否则即便不是何清,也有可能被其他人认出来。
“智取生辰纲”之“智”中的“不智”,导致了“ 智取生辰纲”从成功走向失败。更有意思的是,晁盖等人撤离的时候,也颇为“不智”。劫取生辰纲事发后,宋江通风报信,让晁盖等人赶紧撤离。报信之时是巳时至午时(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后宋江回衙门周旋,抓捕晁盖等人的官军夜间一更天才到,前后历时七八个小时,而晁盖等人依旧没有撤离,直到官军破门而入。如果带队的军官不是与晁盖相熟的朱仝与雷横,结局如何则不难想象。吴用、晁盖等人的执行能力比较差,危机意识也很淡薄。“智取生辰纲”中有如此多“不智”之处。作者没有将吴用一下子美化到诸葛亮的程度,毕竟这时吴用不过是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又是初次行事,不可能系统严密地全盘策划,这种写法具有比较强的现实性。
综上所述,《智取生辰纲》一文有其“智”的一面,主要体现在吴用等人如何蒙骗杨志以及让杨志喝酒这双重智谋之上。然而,孤立强调《智取生辰纲》的“智”是片面的,只有从整本书阅读的视角中,才能洞察《智取生辰纲》中“智”与“不智”的统一。
正是这些“不智”推动了梁山聚义的后续剧情:晁盖等人未过多久就被抓捕,后又被朱仝、雷横私放等,都为众好汉上梁山埋下了伏笔。或许这才是围绕生辰纲展开的故事对整本书的合理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