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古书”“唤醒”,三个词连在一起,让我想到了两个人—蒋放年蒋凤君父女。蒋放年先生用生命铺就的华宝斋书院,是全国唯一一家从造纸、制版、印刷、装订到出版、发行一条龙影印线装古籍的纯文化产业字号。早年笔者曾造访过华宝斋,亲自见证过一根竹子变成一本书的整个过程。如今,在北京阜成门的娜嬛书房里,蒋凤君秉承父亲遗愿,续书香文脉。华宝斋凝结了蒋氏父女两代人对中华经典的传承与创新,从书院到书房,他们二人用古书演绎出美—学问美,技艺美,故事美。一间藏书馆,满目皆经典。全国两会过后,笔者踏进娜嬛书房,潺潺流水,幽幽清净,中有别致山石,四周满是古籍,加之古朴的装潢风格,使人走进其间便觉安宁平和,有生于尘而望于尘外之想。落座后,与主人并无寒暄,直奔主题,聊起了这几年她的努力、收获以及对未来的构想。
华宝斋再造中华善本,抢救珍稀古籍
刘仝保:从青青毛竹到雪白的宣纸,从石版印刷到线装书,蒋放年先生当年是怎么做起了纸的生意和书的事业?
蒋凤君:说到父亲,得先说我的家乡—《富春山居图》描写的就是我的家乡杭州市富春江一带的景致。我的家乡除了美景,还是纸的故乡。蔡伦发明造纸术后三百多年,富阳就开始用竹浆造纸。富阳元书纸,自宋真宗始被列为“御用”。这也是父亲当年造纸建设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的渊源。
“恢复老祖宗的技艺,再造元书纸”,三十多年前,父亲靠着这个信念,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成功造出了影印线装古籍的专用纸。此事很快惊动了当时的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后来该纸被指定为古籍整理专用纸。
造纸和印刷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中的两大文明,父亲沿着宣纸的产业链进行研究发展,本着“恢复—传承—创新”的原则大胆实践,采用电脑分色胶印制版和传统的石印工艺相结合的方法,影印出了全国第一张国画年历。从此,一套套的古籍就从华宝斋流向全国,截至父亲去世,他已带领大家用石印技术影印了包括历史、文学、佛经、小说、医学、拓片、手札、版画等在内的各类古籍3000多种,800多万册。
父亲为亚运会印制的《中国脸谱大全》也受到了外宾的称赞,认为这是一本蕴含中国文化、浓缩中国历史、体现中国风格的好书。此外,他还为迎接香港回归编印出版了《唐诗菁华》《宋词菁华》《元曲菁华》等。2001年,父亲影印了山水画史中最负盛名的经典之作《富春山居图》。一时间,父亲被人们誉为“富春江畔的蔡伦和毕异”。
刘仝保:华宝斋影印的第一本线装书是什么?您有无参与?
蒋凤君:我们影印的第一本线装书是《营造法式》。《营造法式》是我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其套色就有十余种。我那时20多岁,亲眼看着老师傅们在一幅幅图上勾描填色,用玻璃球加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磨锌版,那一年里,我也跟着他们在车间里学。那段经历让我体会到了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最大的不同—传统工艺是有生命、有溫度的,而现代工艺固然先进,但却是冷冰冰的。
后来,父亲心中又有了一幅“造纸文化村”的蓝图。2002年,一个集造纸、印刷、发行、旅游、研学为一体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诞生了。自那时起,我越发感觉到要帮助父亲,于是主动请缨,开拓图书市场,与全国500多家出版社打交道,这一做就是三年。三年里,我学会了选书:只做古籍和社科类图书。这么多年走来,我意识到出版物是给人提供精神食粮的,容不得半点虚假,不仅书的形式要精致、触摸起来有质感,书的内容也要纯洁高质。
刘仝保:在华宝斋的历史上,《中华善本再造》是一个划时代的作品吧?
蒋凤君:2002年是华宝斋最为辉煌的一年,那年父亲当选第十届全国政协特邀委员,也就是那一年,国家启动了国家级“中华善本再造工程”,希望通过再行出版这些珍稀古籍,既避免它们失传的危险,又使善本得以广泛传播,促进学术研究。华宝斋成为指定承印方。但父亲是用命在忙事业。2003年3月,仅54岁的他突然因病离世。每每回忆起父亲弥留之际对生命、对华宝斋事业的不舍,我都心如刀绞。我知道,他舍不下华宝斋正在蓬勃发展的古籍印制出版事业。
刘仝保:这个现实当时很难接受吧?蒋凤君:当时觉得相比父亲的生命,华宝斋取得的所有成功都不值,毕竟再多的财富都换不回父亲的生命。
我虽是蒋家的长女,家里却是弟弟在“撑门面”,但那时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把父亲开创的事业做下去,并要发扬得更好。这些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懂父亲了。每当我的手抚上父亲留下的一套套石印线装古籍,悲痛中似乎感到父亲的生命和精神还在这些书籍里存在着。
几年前,因杭州城市规划,文化村拆迁了,于是我开始寻找另外的路,另一条既与父亲的辉煌业绩衔接,又符合新时代需求,还会对社会的发展有贡献的路,经过多方考虑,我策划启动并执行了以《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出版工程为基础的“藏书文化传播体系建设”项目。
嫏嬛书房百部经典,拯救现代阅读
刘全保:《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百部是怎样的确定的?
蒋凤君:经过两年的准备,2012年我启动了《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丛书工程,耗时9年完成出版,开创了现代版线装本成为收藏品的典范。2014年,这一工程获得中央文化企业国有资产监督管理领导小组的立项,成为“藏书文化传播体系建设”项目的子项目。后我们聘请了以著名古籍专家李致忠先生为首的专家团队,从国家图书馆等几十个图书馆、博物馆中以“三精”(版本精、内容精、印制精)和“三性”(开创性、开拓性、经典性)为原则,在浩瀚古籍中精选102种,其中唐版1种(现存最早有明确刊刻年代《金刚经》,现存大英博物馆)、宋版38种、金版1种、蒙古版3种(蒙古版典籍存世5种)、元版18种、明版30种、清版11种,为再造的“母本”。这些“母本”均为国家特级、一级文物。
为了保证元典原貌呈现,我和专研古籍印务技术的丈夫张金鸿跑遍了国内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并首次使用华宝斋“善本延印”技术,尽显元典原貌。可以说,打造的102种1052册“下真迹一等”的再造善本,靠的是华宝斋近四十年的技术经验和文化积淀。
刘仝保:《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是一套怎样的经典?
蒋凤君:这是一套“纯天然”的书:纯手工制作;所用的墨是纯天然的矿物颜料,如书中红色的印章是以红宝石磨成的粉末为原料的。我们要求每一本古籍都要还原到95%以上,因为传承就要尊重真实的状态,除了必须经过时间冲刷才能有的效果,其余的都要还原出来,所以我们借助高科技,甚至还原了每一张纸的纹理,即便孤本遗失,仿制的古籍也能代替原书,供学者研究。
刘仝保: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精力做如此浩大的工程?书出版后,有人买吗?接下来要做什么?
蒋凤君:“富而后教、富而传代”,我要解决的就是“教什么、传什么”的问题,古时候的大户人家多是书香门第,现在书香门第的传统却日益被淡忘。我希望将藏书文化重新深深印刻在当代国人的心里。
有朋友曾劝我不要过于理想化,并说一个企业还是要多思考自己的商业模式。但我觉得如果先想到的是商业模式,很多事情便无法深度开展。传承文化更多地需要叩问自己的良心,至于物质方面,我给自己的目标是能有口饭吃就行了。按照这个思路,我做了自己的书房,算是个“样板间”,还在上海恢复了钱大昕书斋。
经过几年的探索,我理清了一个思路,即“传承中华文化经典,构建文化传播体系,读而藏,藏而传”。通过对传统文化经典的导读和推广,传承“书香及第,藏传齐家”的传统价值观念,让新时代的人与经典同行,得圣贤之教,续书香文脉,继而从一室一书开始,培养新一代世家。
书房文化的核心是“书”,现在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与智慧的书有了,载体也有了,但应该如何保护好中华文脉,让这些载体走进人们的书房、走进人们的心呢?怎么从这些书中学习审美,塑造精神的贵族呢?“嫏嬛书房”致力的便是提供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
刘仝保: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实现了吗?在数字阅读时代,古籍应该如何融入现代人的生活并产生影响?
蒋凤君: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全民阅读”被多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古籍如何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始终是需要我们研究并付诸行动的实用课题。
數字阅读时代,为了营造书香气息,让观众近距离以可触摸的方式亲近元典,我们为每个卷轴配以一个二维码,读者扫码可听内容提要、版本提要以及书话等。《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出版工程仅仅是“藏书文化传播体系建设”的基础,我还创办了中华藏书文化论坛等平台,如以善本线装书为基础,提供书房全案建设的创新文化服务。项目以“境化教育”的方式,在实景书房里,实现大家触摸、交流、互动、品鉴的愿景,让深藏在图书馆、博物馆里的中国典籍走进大众,让大众在家门口感知中华文明、中华传统文化之魅力,切实体会经典名著中内化的中华文化核心理念和人文精神,以达到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增强文化自信的效果。
刘仝保:两代人,四十年的坚守与艰辛,让纸变成书,让书房走向文传馆,影响一代代的中华儿女,这既是一个家族的事业,更是一个社会的工程。您希望社会怎样参与其中?
蒋凤君:千百年来,书房文化孕育着中国文人的风骨和文化传承的命脉。我在坚守“文脉醇正”的基础上,谋划着“中华文传馆”项目,努力寻求着与有“院士之乡”美称的浙江宁波的进一步合作,希望社会各界深度参与到其中,共同为当代人种下对优秀传统文化美好向往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