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麻香
苗苗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身穿裘皮大衣的光头老师,神采飞扬地讲哲学讲艺术,下面的法国同学默契地接过老师的笑话,会心一笑,和谐融洽。苗苗似懂非懂、断断续续地听,脑袋里突然浮现出八岁时的一个场景:她趴在学校的走廊栏杆上,学同桌用上海话念一篇叫《捉鱼》的课文。
说同桌是苗苗的上海话启蒙老师,是不为过的。苗苗听到的第一句上海普通话,就来自这位同桌。
她对苗苗说:“你后面那个女生很妖的,你记牢不要睬她。”苗苗似懂非懂,什么叫“很妖”?“记牢”是记什么?为什么我要“踩”她?“踩”到她了会怎样?……
同桌为了巩固和苗苗的友谊,提出教她上海话。每到课间就拉着苗苗去走廊,一字一句地,用上海话念语文课文给她听,让苗苗复述。有时候碰到自己也翻译不出的词句,就解释说:“我们不这样讲。”苗苗认真点头,对同桌,她感激敬佩,无以言表。
然而年少的友谊,免不了磕磕绊绊。
几周之后,同桌对于苗苗开始和后桌女同学一起去上厕所的举动,终于忍无可忍了。她说:“我让你不要睬她,你为什么要睬她?以后再也不教你说上海话了。”苗苗嘴笨口拙,无从反驳。
同桌的这番话,让苗苗终于知道同桌是要自己“不要睬她”,并不是“不要踩她”,也给苗苗上了人生交往的第一课。她心里五味杂陈,但是八岁的年纪,还不足以给她能力消化这里面的道理。
十几年后,苗苗身处满是新面孔的大学课堂,想起年少时的这一幕,方才参透那遥远一课的人生智慧。
那是成人世界的法则在孩童间的映射,是一个外来人,进入新环境的必经之路——学会那群人的言谈方式,被强者要求站队或盲从,尝试和弱者保持距离,懂得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与帮助,然后变成他们中的一员,让新的外来者,重复同样的必经之路。
对于苗苗的爸爸妈妈来说,学会上海方言,自然是更难的一件事情。他们从苗苗的嘴里学一点儿,从买来的上海话磁带里学一点儿,从说浦东话的房东嘴里学一点儿,从广播里的滑稽王小毛那里学一点儿,从公交车司机的数落里学一点儿。他们慢慢知道了洗澡叫“打浴”,钱叫“钞票”,下车叫“捂粗”,等等。
他们学起上海话来,比苗苗慢很多很多。慢的原因,大概是他们需要比苗苗摆脱更多过往的言谈举止,放下更多的亲朋老友,用更赴汤蹈火的气魄适应新的身份,摸清新世界的节奏规律。
相比之下,苗苗的自我认同就容易多了。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流畅地用上海话和同学交流了,也和他们一起,送往迎来了许多转学生。同桌并没有因为那次争吵而真的孤立她,两个人反而在一次次小矛小盾里变成了好朋友。只是让同桌始终不解和恼怒的是,在每次有新转学生来到的时候,苗苗总要比班里其他人多伸出些橄榄枝,分摊多一些的情谊给这些外来者。大概因为苗苗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解他们独自站在操场边上的寂寞和不安。
转眼上初中,在入学前的军训中,苗苗结识了新的小伙伴。
两人在花坛乘凉的时候,苗苗捉住了一只小飞虫,用上海话对新朋友说:“你看这只虫子呀。”新朋友说:“我们不说‘虫子,我们只说‘虫。”苗苗感激新朋友的提醒,却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和小学同桌的第一次争吵,意识到自己永远成为不了她们口中的“我们”。苗苗对上海话的向往和学习,在这一刻停滞。
长大的过程中,常有别人问起她是哪里人,苗苗总是絮絮叨叨:“我是八岁来到上海,老家是徐州。”然后对方会说:“哦,那基本就是上海人了。”她又连忙解释:“不不不,我是徐州人。”
高中时,家乡来了爸爸妈妈旧时的挚友,是曾经抱着苗苗拍照的叔叔阿姨。苗苗放下功课前去作陪,席间叔叔阿姨讲了许多家乡的人和事,她全都不知晓不记得,甚至连叔叔阿姨的乡音,其中很多词句都让苗苗感到陌生迷茫。——所以,自己也不是徐州人了对吗?上海话没有学成归来,连徐州话也落了个半吊子,以后再有人问我是哪里人,要怎么回答呢?
苗苗心里认定,语言这件事,永远是一个屏障。它保护在其中的人,给他们安全感,同时把外面的人隔离开来。人和人的关系拉近,微笑也好拥抱也罢,都及不上一句方言的力量。而自己已经流落在所有方言的屏障之外了,在上海如此,在巴黎也是如此。
异国生活时间一长,人难免会怀念家乡的味道。苗苗最怀念的,除了妈妈做的菜,竟然是上海清晨的粢饭团。突然意识到这点,苗苗心里小鹿乱撞。原来自己早就是上海人了,从每天早上的一个粢饭团开始;原来自己也早就是巴黎人了,从每天早上的一杯咖啡开始。所谓方言外语,也许并不是上海或者巴黎给自己的屏障,而是自己出于敏感和自我保护,把上海和巴黎推开的借口。
成人世界是很复杂,但同桌不也磕磕绊绊地接受了自己嗎?“裘皮大衣”不也在相遇时和自己问好了吗?新的环境是很难融入,但自己不也早就习惯吃粢饭团,习惯了每天一杯咖啡吗?
上海和巴黎,其实从来未曾抗拒过她。他们都怀着最大限度的耐心等着苗苗,他们对苗苗说:“小姑娘,你慢慢来,我们在这里等你哦。”
想到这里,苗苗和这个世界,恩怨消解,破镜重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