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节选)

2021-05-30 10:48陆文夫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12期
关键词:漏窗围墙所长

陆文夫(1928—2005),江苏泰兴人,著名作家。在50多年文學生涯中,陆文夫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小说《围墙》1983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昨夜一场风雨,出了些许小事:建筑设计所的围墙倒塌了!

这围墙要倒,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它太老了。看样子,它的存在至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已几经倒塌,几经修补。由于历次的修补都不彻底,这三十多公尺的围墙便高低不平,弯腰凸肚,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何况昨夜的一场风雨!

围墙一倒,事情来了!人们觉得设计所突然变了样:像个老人昨天刚刚拔光了门牙,张开嘴来乌洞洞地没有关拦,眼睛鼻子都挪动了位置;像一个美丽的少妇突然变成了瘪嘴老太婆,十分难看,十分别扭。仅仅是难看倒也罢了,问题是围墙倒了以后,这安静的办公室突然和大马路连成了片。马路上数不清的行人,潮涌似的车辆,都像是朝着办公室冲过来。好像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立体电影,深怕那汽车会从自己的头上辗过去!马路上的喧嚣缺少围墙的拦阻,便径直灌进这夏天必须敞开的窗户。人们讲话需要比平时提高三度,严肃的会议会被马路上的异常景象所扰乱,学习讨论也会离题万里,去闲聊某处发生的交通事故。人们心绪不宁,注意力分散,工作效率不高而且容易疲劳,一致要求:赶快把围墙修好!

第二天早晨,吴所长召开每日一次的碰头会,简单地了解一下工作进程,交换一些事务性的意见。不用说,本次会议大家一坐下来便谈论围墙,说这围墙倒了以后很不是个滋味,每天上班时都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好像那年闹地震似的。有的说得更神,说他今天居然摸错了大门,看到满地砖头便以为是隔壁的建筑工地……

吴所长用圆珠笔敲敲桌面:“好啦,现在我们就来研究一下围墙的问题。老实说,我早就知道围墙要倒,只是由于经费有限,才没有拆掉重修。现在果然倒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被逼到梁山上去的。嗯,造新的……”吴所长呷了口水,“可这新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对建筑是外行,可我总觉得原来的围墙和我们单位的性质不协调,就等于巧裁缝披了件破大褂,而且没有钉钮扣。从原则上来讲,新围墙一定要新颖别致,美观大方,达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请大家踊跃发言。”

对于修围墙来说,吴所长的开场白过分郑重其事了,也啰嗦了一点。其实只需要讲一句话:“大家看看,这围墙怎么修呀?”不能,设计所的工作不能简单化!一接触土木,便会引起三派分歧:一派是“现代派”,这些人对现代的高层建筑有研究,有兴趣;一派是“守旧派”,这些人对古典建筑难以忘怀;还有一派也说不准是什么派,他们承认既成事实,对一切变革都反对,往往表现为取消主义。吴所长自称对建筑是外行,但是他自认对建筑并不外行,他懂很多原则。比如经济实用、美观大方、有利生产、方便生活等等。如何把原则化为蓝图,这不是他的事,但他也不能放弃领导,必须发动两派的人进行争议,在争议中各自拿出自己的设计方案,由吴所长根据原则取其精华,再交给取消主义者去统一。因为取消主义者有一大特点,当取消不了的时候便调和折衷,很能服众。此种化干戈为玉帛的领导艺术很深奥,开始时总显得拖沓犹豫,模棱两可,说话啰嗦,最后却会使人感到是大智若愚,持重稳妥。修围墙虽说是件小事,但它也是建筑,而且是横在大门口的建筑,必须郑重一点,免遭非议。

也许是吴所长的开场白把瓶口封紧了,应该发言的两大派都暂时沉默,不愿过早地暴露火力。

吴所长也不着急,转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颔首:“后勤部长,你看呢?”

所谓后勤部长,便是行政科的马而立。照文学的原理来讲,描写一个人不一定要写他的脸;可这马而立的脸却不能不写,因为他这些年来就吃亏在一张脸上!

马而立的脸生得并不丑怪,也不阴险,简直称得起是美丽的!椭圆形,很丰满,白里透红,一笑两个酒窝,乌亮的大眼睛尤其显得灵活,够美的了吧?如果长在女人的身上,够她一辈子受用的。可惜的是这张脸填错了性别,竟然长在男子汉马而立的身上,使一个三十七岁、非常干练的办事员,却有着一张不那么令人放心的娃娃脸!据说他在情场中是个胜利者,在另一种事关紧要的场合中却老是吃亏。某些领导人见到他就疑虑,怕他吃不起苦,怕他办事不稳。这两怕也是有根据的:

马而立整天衣冠楚楚,即使是到郊区去植树,他也不穿球鞋,不穿布鞋,活儿没有少干,身上却不见泥污。这就使人觉得形迹可疑,可能是在哪里磨洋工的!如果他整天穿一身工作服,劳动皮鞋、军用球鞋、麻耳草鞋等等在人前走来走去,那就另有一种效果:“这人老成持重,艰苦朴素。”即使工作平平,也会另有评语:“能力有大小,主要是看工作态度。”“态度”二字含义不明,形态和风度的因素也不能排除。

担心马而立办事不稳也有根据,因为稳妥往往是缓慢的同义语。这马而立却显得过分地灵活;灵活得像自行车的轮盘,一拨便能飞转:“小马(人家都这样叫他),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两块,想想办法吧。”

“好,马上解决!”

上午刚说过,下午那新玻璃便装上了,这使人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戳戳,看看是不是糊的玻璃纸。因为目前买人参并不困难,买窗户玻璃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使碰巧买到,又怎么能马上就请到装玻璃的工人,钉得四平八稳,还用油灰抹了缝隙……不好,隔壁正在造大楼,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不是乘人家吃饭的时候去……

当然,一切误解迟早总会消失的,可是需要用时间来作代价。马而立以前在房管局当办事员,第一年大家都对他存有戒心,深怕这个眼尖手快的人会出点什么纰漏。第二年发现他很能干,但是得抓得紧点,能干的人往往会豁边,这似乎也是规律。第三年上下一致叫好,把各式各样的事情都压到他的头上去!第四年所有的领导都认为马而立早就应该当个副科长,工资也应加一级。可惜那副科长的位置已经挤满了,加薪的机会也过去了两年。喏,在这种性命交关的地方马而立便吃了大亏,都怨那张娃娃脸!

房管局的老局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肯亏待下级。眼看马而立在本机关难以提拔,便忍痛割爱,向吴所长推荐,说马而立如何如何能干,当个行政科长决无问题。

吴所长答应了。但一见到马而立便犯疑:“这样的人能吃苦耐劳吗?办事稳妥吗?”倒霉的馬而立又开始了第二道轮回……

吴所长所以要马而立先发言,一方面是想引出大家的话来,一方面也想试试马而立的功底,看看他知不知世事的深浅,所以对着马而立微微颔首:“后勤部长,你看呢?”

马而立果然不知深浅,他凭着在房管局的工作经验和人事关系,把砖头、石灰、人工略加考虑:“没问题,一个星期之内保证修得好好的!”

吴所长“噢”了一声,凭他的经验可以看得出马而立头脑中的东西:“你不能光想砖头石灰呀,要想想这围墙的式样对我们单位的性质有什么意义?”

“意义”二字把人们的话匣子打开了,大家都来谈论围墙的意义,其用意却都在围墙以外。

果然,对古典建筑颇有研究的黄达泉接茬儿了。这老头儿有点天真,他的话是用不着猜摸的:“这个问题我早就提过多次了,可惜没有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这次围墙的倒塌,对我们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在我们过去的设计中,都没有对围墙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想到区区的一堵围墙竟能造成动与静的差别,造成安全感和统一的局面。现在看起来围墙不仅有实用价值,而且富有装饰的意味,它对形成建筑群落特有的风格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吴所长说得对,这是内容和形式如何统一的问题!”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对领导意图的领会,其实是有的放矢,他先把矢引出来,再让别人放出去;他有自己的倾向,但又不愿卷进去。他的话一出口,人们的目光便悄悄地向东一移。

东面的长沙发上,坐着属于“现代派”的朱舟,他双手捧着茶杯,注目凝神,正在洗耳恭听。

黄达泉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从传统的建筑艺术来看,我们的祖先很了解围墙的妙用,光是那墙的名称就有十多种。有花墙、粉墙、水磨青砖墙;高墙、短墙、百步墙;云墙、龙墙、漏窗墙、风火墙、照壁墙……各种墙都有它的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其中尤以漏窗墙最为奇妙,它不仅能造成动与静的差别,而且能使得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能使人身有阻而目不穷!可以这样说,没有围墙就形不成建筑群落。深院必有高墙,没有高墙哪来的深院?你看那个大观园……”黄达泉讲得兴起,无意之中扯上了大观园。

坐在长沙发上的朱舟把茶杯一放,立即从大观园人手:“请注意,我们现在没有修建大观园的任务。如果将来要修复圆明园的话,老黄的意见也许可以考虑,但也只能考虑一小部分,因为圆明园的风格和大观园是不相同的。我们考虑问题都要从实际出发,古典建筑虽然很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还可以引起人们对我们古代文化的尊敬与怀念,但在实际工作中是行不通的。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修建五层楼或六层楼,我不能理解,即使是十米高的围墙,对六层楼来讲又有什么意义?”

“有!”误入大观园的黄达泉折回来了,他对现代建筑也不是无知的,“即使是六层高的楼房,也应该有围墙。因为除掉四五六之外还有一二三,围墙的作用主要是针对一二两层而言的。四五六的动静差是利用空间,一二两层的动静差是利用围墙来造成一种感觉上的距离。”

双方的阵势摆开了,接下来的争论就没有长篇大套,而是三言两语,短兵相接:

“请你说明一下,围墙和建筑物的距离是多少,城市里有没有那么多的地皮?”

“如果把围墙造在靠窗口,怎么通风采光呢?”

“造漏窗墙。”

“漏窗墙是静中有动呀,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它在动中还有静呢,这句话你没有听见!”

“慢慢,请你计算一下这漏窗墙的工本费!”说话的人立即从腰眼里拔出电子计算器。

吴所长立即用圆珠笔敲敲桌面:“别扯得太远了,主要是讨论如何修围墙的问题。”

朱舟不肯罢休,他认为“守旧派”已经无路可走了,必须乘胜追击:“没有扯得太远,这关系到我们应该造一堵什么样的围墙,要不要造漏窗!”

吴所长掌握会议是很有经验的,决不会让某个人随意地不受羁绊,他立即向朱舟提出反问:“依你看应该造一堵什么样的围墙?具体点。”

“具体点说……”朱舟有点措手不及了,因为具体的意见他还没有想过,只是为了争论才卷进来的,“具体点说……从我们的具体情况来看,这围墙的作用主要是两个。一是为了和闹市隔开,一是为了保卫工作。机关里晚上没有人,只有个洪老头睡在传达室里,他的年纪……”朱舟尽量地绕圈子,他知道,意见越具体越容易遭受攻击,而且没有辩白和逃遁的余地。

黄达泉知道朱舟的难处,看看表,步步紧逼:“时间快到啦,抛砖引玉吧。”

“具体点说,这围墙要造得高大牢固。”朱舟不得已,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了。可这意见也不太具体,多大、多高、用什么材料,他都没有涉及。

黄达泉太性急,见到水花便投叉:“如此说来要用钢筋水泥造一道八米高的围墙,上面再拉上电网,让我们大家都尝尝集中营的滋味!”

“那就把我们的风格破坏无遗了,人家会望而却步,以为我们的设计所是个军火仓库!”有人附和。

朱舟生气了:“我又没有讲要造集中营式的围墙,钢骨水泥和电网都是你们加上去的。真是,怎么能这样来讨论问题!”朱舟抬起了眼睛,争取道义上的支持。接着又说:“高大牢固是对的,如果要讲风格的话,我们这里本来就应该有一座高大厚实的围墙,墙顶上还须栽着尖角玻璃或铁刺,以防不肖之徒翻墙越户。”

“栽尖角玻璃是土财主的愚蠢,它等于告诉小偷:你可以从围墙上往里爬,只是爬的时候要当心玻璃划破手!”黄达泉反唇相讥。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得笑起来了,会场上的气氛也轻松了一点。

身处两派之外的何如锦,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发言。争论激烈的时候他不参加,事态平和之后便来了:“依我看嘛,各位的争论都是多余的。如果这围墙没有倒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要在上面安漏窗,栽玻璃,都觉得它的存在很合适,很自然。现在倒了,可那砖头瓦片一块也没有少,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塌下来的再垒上去,何必大兴土木,浪费钱财!我们的行政经费也不多,节约为先,这在围墙的历史上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这番话如果是说在会议的开头,肯定会引起纷争。现在的时机正好,大家争得头昏脑胀,谁也拿不出可以通过的具体方案。听何如锦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发现了真理:是呀,如果围墙不倒的话,根本就没有事儿。倒了便扶起来,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可争的。两派的人点头而笑,好像刚刚是发生了一场不必要的误会。

吴所长向何如锦白了一眼,他不同意这种取消主义。他的原则是要修一道新颖而别致的围墙,为设计所增添光辉。会议的时间已到,再谈下去也很难有具体的结果,只好先搁一搁再说:“好吧,关于围墙今天先谈这些,大家再考虑考虑。围墙是设计所的外貌,人不可貌相,太丑了也是不行的。请大家多发挥想象力,修得别致点。散会!”

(摘自四川人民出版社《幽默小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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