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师和玛格丽特》是苏联作家布尔加科夫的代表作品,近年来关于本书的研究逐渐增多,但大都为荒诞主题、叙事手法以及出场较多的人物形象的分析,对女性形象的分析较为缺乏。文章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分析,发掘出文本空白处被遮蔽的女性形象。
关键词:《大师和玛格丽特》;文本空白;男性视角;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5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23-0-03
在叙事文本中,空白指没有被呈现出来或者没有被完全呈现出来的部分,这种空白在文学文本中是必然存在的。在通常的阅读中,接受者会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以不同方式补上这部分空白。但在一些文本的阅读过程中,读者受到思维定式的限制,没有注意到文本中的空白[1]。《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在男性视角下塑造的,文本仅仅展现了这些人物形象的一个侧面,留下了很大的发掘空間。文章对文本描述的女性形象进行补充,把被遮蔽的那部分展现了出来。
1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在文本中是一个处在男性视野观照下的人物形象,是以布尔加科夫的第三任妻子叶琳娜·谢尔盖耶夫娜·布尔加科娃为原型塑造的。叶琳娜本是一个军官的妻子,两人育有两个孩子,生活美满,但叶琳娜仍然感到空虚,直到遇见贫困交加的布尔加科夫,她毫无保留地、热烈地投入了这段感情。在叶琳娜的帮助下,布尔加科夫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了《大师和玛格丽特》[2]。书中,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遭遇正是他们生活的写照:玛格丽特的丈夫是位英俊的科学家,他给了玛格丽特优渥的生活,却从未关心过玛格丽特真正想要什么。玛格丽特渐渐感到无聊,想要寻找自己内心渴求的东西。她惊叹于大师的才华,痴迷并崇拜着大师,鼓励大师写出作品。在得知大师并没有死时,她即便害怕来找她的阿扎泽勒,知道前方有巨大的危险在等着她,甚至可能万劫不复,仍然选择前进,跟着阿扎泽勒去了魔鬼那里,强撑着恶心与惊恐开完了盛大的舞会,救回了大师和他的手稿。读者在阅读文本的时候,很难看到玛格丽特的内心活动,她最多是为了见不到大师而觉得苦闷。同时也看不到她的寂寞、挣扎、彷徨和痛苦。
文本并没有关于玛格丽特走出家庭,勇敢追求爱情所要承受的心理和伦理压力的叙述,但我们不妨试着把这部分的空白补上。不难想象,在20世纪上半叶的苏联,在那个混乱不堪、女性还没有独立的年代,在安娜·卡列尼娜还深深为自己和沃伦斯基的爱情感到耻辱负罪的时候,在男性都被党同伐异、僵硬的体制压榨得不敢发声时,玛格丽特为了自己的爱情一往无前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在大师遭遇斗争烧毁手稿时,她的痛苦不比大师少,她既心疼大师的遭遇,又对伤害自己深爱之人的那一伙人感到愤怒,心中还有对大师的愧疚,对两人未来的忧虑,但她从未想过放弃这段感情。她求助于魔鬼,将那一伙仗势欺人、投机取巧的评论家一顿暴打,在被鬼魂们吻到膝盖肿痛、头脑发昏的时候仍咬牙硬挺。这些固然能让人感受到她的艰辛,然而大师失踪后,玛格丽特内心的煎熬更应得到关注。
这是一个不同于书中其他女性形象的,光辉的、勇敢的、自由的形象。她勇敢地冲出牢笼,打破束缚,顶着巨大的压力走出了看似完美的家庭,并为大师放弃了优越的生活和一个人在伦理世界里所有的尊严。或许在男性眼中,为了自己奋不顾身,将一切都奉献给自己的女性是完美的,令他们喜爱的。更过分地说,顺从得让他们感到舒心,他们只能看到女性对他们展现出爱意的那一面,只能看到在自己困难时女性对他们毫无保留、没有怨言的帮助,很少能够看到为了这份爱和这些援手,女性要承担多少。尽管玛格丽特的丈夫无趣又枯燥,但玛格丽特从未有过愧疚吗?她一次次坐在梳妆台前,去到大师的地下室时,她能够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礼法的束缚吗?她从未有过动摇吗?她从来没有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发愁吗?绝非如此。女性由于其身心特点,往往能够感受到更多的苦痛,正是因为玛格丽特承受的苦痛没能被男性作家捕捉到,她动摇之后的坚定勇敢,才显得更加熠熠生辉,才使其飞翔得更加自由。
2 娜塔莎
娜塔莎是玛格丽特的女佣,刚开始出现在文本中的时候,只有少量的台词和动作。她在女主人出门时候给女主人讲述在大街上见到、听到的有趣事情,接受一些主人的馈赠,看起来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人物形象。但在用了女主人用过的回春脂重返青春后,她的人物形象就发生了转变,此处有很大的探讨空间:她一直只是接受,突然未经女主人同意取用其物品,这样的转折是不是太突兀?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转折?男性视角的写作使得布尔加科夫进入娜塔莎的内心,将作者没有写出的转折动因补充出来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个人物。
首先要看到的是娜塔莎是一个有美的追求的自然人形象。她未经世事,对一切充满好奇,看见街上光溜溜的女人们,她打探到那个给人送衣服和香水的魔术,滔滔不绝地讲给女主人听。她质朴可爱,面对女主人的慷慨,她自然接受,不感到任何难为情或者屈辱。她像山野乡间的健康女人,想爱就爱,不知道什么是矫揉造作。她对美及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天然的喜爱和热切,并期望自己也成为这其中的一分子。尽管知道那场魔术之后,所有交换过来的美丽衣服都消失了,但她仍然想见见那些漂亮的服饰。玛格丽特常常送她一些衣服香水,这些让她感到满足,但她对这些美丽事物的欲望并不是贪欲,面对更为昂贵华丽的珠宝,她一动不动。看到玛格丽特重返青春的美丽的身体,她忍不住热烈拥抱亲吻了那具身体,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随后她也涂上了那神奇的膏药,收获了美丽。
其次还可以从文本发展的动态过程中来看这个人物形象。她前面一直处于一种半蒙昧的状态,玛格丽特给她就要,是一个被给予的形象,在她看见回春脂和涂过回春脂的玛格丽特后,她争取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娜塔莎前期是一个被给予的形象,所以她面对那些华美的事物时,虽然也出于对美的向往动心了,想见一见,但那一次没能付诸行动。回春脂事件是一个转折点,让她知道女人还能以优美自信、青春活力的姿态活着。她主动地想要涂上回春脂,然而回春脂的主人玛格丽特已经骑着扫帚飞走了,她无法得到许可,于是她主动拿起来用了。她完成了从别人给什么拿什么到想见见华美的衣服再到主动去拿去争取的转变。不仅如此,她还给从前支使她的男主人也涂上了回春脂,使得男主人变成一只暹罗猪,拜倒在她的身下,受到她的驱使。这是她不愿在朦胧不知所以中被人操控,人格转向独立的重要体现。
3 弗莉达
弗莉达这一人物的出场非常少,她只在撒旦的舞会上与玛格丽特有两次短暂的会面。一次是她精神涣散地来到玛格丽特面前准备亲吻她,玛格丽特觉察出她内心的不安挣扎与痛苦,承诺会让她获得安宁。另一次是玛格丽特在舞池中看见弗莉达失魂落魄地坐在人群中,因玛格丽特对她的承诺没能实现而感到挣扎。卡罗维夫向玛格丽特讲述道:“她在咖啡馆做侍女的时候,有一天店老板带着她进入了库房。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她把婴儿抱进树林,用手帕堵住了孩子的嘴,后来把孩子埋在地里了。她在法庭上说,她无力养活那个孩子。”[3]因此弗莉达一直很害怕那条形影不离的蓝色手帕。到这里之后,作者就没有对她进行刻画了。这是一个悲剧形象。且不论她与店老板的事情是否出于自愿,她一个人生下孩子,已经是一个弃妇的处境了。而她没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孩子,最后剥夺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剥夺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力,接受法庭的审判获得死刑,死后还要经受良心的折磨。这不仅引人深思,是什么样的心理机制让弗莉达狠心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一直饱受折磨,有什么力量能让弗莉达从中解脱?作品给出的答案是借助魔法的力量让那条纠缠弗莉达的手帕消失,但是生活没有魔法,我们要从对弗莉达这一人物的分析找到现实意义[4]。
根据文本,我们很容易能够推想出弗莉达被剥削成非人的过程:首先她被剥夺了追求爱情的权力,然后她被剥夺了作为母亲的权力,最后连为人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她是20世纪上半叶苏联无数底层女性的缩影。20世纪上半叶的苏联还很动乱,弗莉达生活在混乱的世界里,选择找一份咖啡馆的工作,求得一丝安稳,她希望用这份工作养活自己,获得生命的尊严,但事与愿违,工作辛苦且薪资微薄,她仍然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即便挣扎在底层,但她在如花般的年纪,心中仍旧充满着对爱的向往。这时候咖啡馆老板无耻地利用弗莉达对爱的渴望侵占了她,她怀孕了。这里说弗莉达对爱情是有向往的并且咖啡馆老板利用了这一份渴望,是因为在文本中作者使用了“店老板带着她进入了库房”的表述。从这个“带”字可以看出,弗莉达对整件事情的态度是朦胧的,店老板主导和诱骗了她。这当然有可能是身为男性的作者对店老板的一种开脱,但无论如何,弗莉达再也无法全身心、毫无保留地投入一段爱情了,这是对她女性身份的一种伤害。她怀孕后有向咖啡馆的老板说过吗?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总之咖啡馆的老板将她和她腹中的婴孩抛弃了,这意味着弗莉达也失去了咖啡馆的工作。并且在此之后,她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足以支撑她和孩子的生活,否则没有理由解释她生活的难以为继。经济的窘迫让她看不到生存以外的东西,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或许有更多更复杂更细微的因素让她痛下杀手,但无力养活是她在法庭上说出的最直接的原因。杀死自己婴孩这一行为,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孩子的消亡意味着她为母亲权力的消亡,她体验不到原本可以体验到的养育孩子为她带来的一切感受:甜蜜、充盈、烦闷、愁苦……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弗莉达杀死婴儿的行为,是对她女性身份的第二重伤害。然而作者没有停留在这里,他让弗莉达来到地狱,身边时时刻刻飘着代表她愧疚、痛苦、罪恶的手帕,连忏悔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已经为她所犯下的罪行接受了刑罚,现在又成为鬼魂来到地狱接受惩罚,但她没有办法赎罪,没有办法摆脱,那手帕如影随形,从未消失。到这一层,弗莉达已经被剥夺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她人性中的最后一点光都没有了,因为她无法忏悔,无法得到心灵的救赎,无法重新活过来。看到这一层的时候,读者就能明白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复杂的成因。而当读者看到了这种复杂性及其成因时,就能使该人物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4 男性缺席下的女性关系
在研读《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时候应该注意到,这几位女性之间还存在一种互动,主要是娜塔莎、弗莉达分别和玛格丽特的联系互动。这些互动让人物处在动态的关系中,互为补充,相互映照,从而变得鲜活立体。她们的互动是不涉及男性的,因为男性的缺席,她们之间的道德互动关系少有遮蔽,更具有本真意味。
前文说过娜塔莎是在一步步转变,她由蒙昧的状态转变为独立的姿态,这一路上她的启蒙导师正是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美丽大方,娜塔莎一向喜爱她,赞美她。玛格丽特送她衣物,带给她美和自由的新奇体验,她一一接受。玛格丽特涂上回春脂的状态对她的人生观造成了冲击,她突然明白,人不需要规规矩矩地活在主人家的框架里,她可以变得年轻,可以像玛格丽特一样美丽、自由自在。
对于弗莉达,玛格丽特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和地狱里其他魔鬼的区别,她不安焦虑,目光呆滞,完全不像其他魔鬼一样放纵淫乱,所以她答应了弗莉达的请求,希望让她得到安宁。在面对只能拯救一个人的选择时,玛格丽特甚至放弃了一开始让自己的恋人回来的愿望。玛格丽特选择让弗莉达获得解脱,将沃兰德给她的一个愿望给了弗莉达,这是非常动人的。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玛格丽特想要完成撒旦舞会上的承诺,更多地源于女性之间的共情、互助心理。她深深感受到了弗莉达作为一个母亲、一名女性的忏悔,即便此时玛格丽特与弗莉达担忧的事情并不一样,但那种不安、忧愁、对心中所爱之人的思念是相通的,她不愿有人和她一样陷入痛苦,于是将摆脱痛苦的机会给了弗莉达,宁愿自己继续经受折磨。这一情节将玛格丽特对恋人的小爱升华为了与他人同呼吸、共命运的大爱,让玛格丽特的形象更加光輝了。
5 结语
由于时代和地域的局限,布尔加科夫在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时候主要还是从男性视角出发,所以即使布尔加科夫对玛格丽特等人物充满了爱怜,但其人物形象仍然稍显扁平,但能够通过对文本空白的补充,看出他尊重女性的倾向。他能够察觉到玛格丽特和娜塔莎这类女性的光辉,对真实自然勇敢的她们持肯定和褒扬的态度。从对弗莉达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能够看出他对弱者的同情,对女性本体地位的思考,这展现了他的艺术审美倾向,他崇尚善良、真诚和自然,将这些视为美的事物,所以他大方赞扬有这些特质的女性。这种对女性特质的发掘和赞扬不仅在当时是非常可贵的,而且在今天也对文学创作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34-239.
[2] 余晓青.《大师和玛格丽特》女主人公的现实原型和女性形象[J].学术评论,2016(4):87-90.
[3] 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67-283.
[4] 王丽.《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救赎主题[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3.
作者简介:郑安贤(1999—),女,江苏宿迁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