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耘中
清华大学的前身是清政府主办的留美预备学校,从游美肄业馆到清华学校时期,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选拔和培养公费留学生。1914年制定的《北京清华学校近章》第三条规定:“本校以培植全才、增进国力为宗旨,以造成能考入清华大学与彼都人士受同等之教育为范围”。为实现教育的独立和本土化,1928年改建大学后,学校不再以培养留美学生为唯一使命,但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向美国派遣公费留学生一直都是它的主要任务。
清华大学图书馆保存了大量清华大学的早期文献,其中就有创刊于1914年的《清华周刊》。由于清华的留美使命,在校的学生需要了解美国的情况,为此,《清华周刊》特地开辟“留美通讯”专栏,请学长以书信的方式介绍美国见闻与所思所想。该栏目从1916年一直持续到1930年,栏目名称有“留美通讯”“游美通讯”“通讯”“通信”等变化,前期(1916年2月至1923年6月)主要叫“留美通讯”(或“游美通讯”,或“留美学生新闻”),有90篇报道;后期栏目名称主要叫“通讯”(或“通信”),有221篇报道。这311篇书信的主要内容是介绍美国的大学生活和赴美留学需要的各种准备,也有很多篇幅体现了赴美学子近距离观察美国生活后的感悟,对中西文化的反思、家国认同的变化,以及他们在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的变化。
一、“离故土愈远,愈看得真切”:中西文化的反思
“留美通讯”栏目中的作者诸君,大体属于刚下邮轮,到美国一年左右,属于“新鲜人”(freshman)的状态。他们对新大陆种种新奇的事物,对人际交往过程中所得到的体验,对自己、对他者,都有了全新的认知和体察。
宣传国情
作为中国的知识精英,同学们一直以中美亲善作为自己的留美心理基础,从赴美之旅开始,及至抵美之后,发现美国人连中国当时是清朝还是中华民国都搞不清楚,深受刺激。彭谦写道:“此间人对于外国学生,皆一体待遇,教授中尤多和蔼可亲者。其实我们要是明白了何故来美以后,自然不暇计较美人待遇之好坏。老实说罢,若是中国情形如此一日不改,则一日不必盼望美人真正之好待遇。他们外面虽然满面春风地与你周旋,你自己也天花乱坠地与他讲东说西,他心内终是以劣等民族(Inferior race)待你。你愈高兴,他才愈替你可怜哩!若是转过来一想,我们为什么去国离乡,自己的话不能讲,自己的衣不能穿,数万里路来到这里求学呢?想到此处,则庚子那年的奇耻大辱,立刻就涌现于脑中了。”
未出国前,白敦庸一直以为“美人皆有世界知识、世界眼光。今乃不然。即以本校学生而论,此校学生,世所称为大学生也,然大多数皆不知我国国体为何,多以为仍其清帝国也”[清华周刊,1920年4月24日(第185期)第33-38页。]此种失落与打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敦庸写道:“五色旗我国国徽也,而彼等多数乃不识其为何物。此等皆不足以讥美人也,皆国人自身之差也。何者?国不富强,内乱相寻,自己不能露头角于世界之上,增国之光,显扬名声,此我国国民之耻也。……试以英法之国旗示诸美人,则无人不知其为英法之国旗也。何者?英法世界之强国也,能使人注目之故。我国国民只当立息内争,力图富强,庶几国威可播达于异域,国徽可飘扬于五洲之上,日光所及,无不见其踪影,则美人亦当立起敬慕之心,而不至于视若无睹也。”
他们开始反思,是什么因素导致中国被无视、曲解乃至歧视呢?浦薛凤写道,“美邦人士,对我中华,无不表极亲密之友谊;然于我国之风化文明,隔膜太甚,或竟茫焉不知。是以不知不觉中,免不了含带一些种族歧视底色彩。”[清华周刊,1923年2月15日(第269期)第27-30页。]他认为是华侨的“不自爱慎”影响了美国民众对中国的普遍看法,媒体注重宣传华人的陋习,而“五四…‘新文化”等革新运动报道甚少,导致了美国人对于中国的无知与歧视。
为了改变美国民众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清华留美学生有意识地进行过许多努力。1922年的国庆日,蔡公椿、吳国桢所在的格林尼尔大学,中国留学生全体请假一日,与美国民众联络感情,宣传国情。他们晚间招待全城居民,上台进行演说和进行文艺表演。来者约四五十人,会后多人上台向他们致谢。
还有一种宣传,即人格的宣传。1925年邝耀堃在《留美杂感》中写道,人人都将祖国的宣传看作留学生的唯一职务。然而宣传是一回事,效果又是一回事。与其作“口头的宣传,无宁为人格的宣传。这就不是说给他们听,乃是做给他们看。这就不是说我们几千几百年前做过什么东西,乃是叫他们看我们现在是何种的人格;使他们自推测出来我们将来可以做什么东西。消极的一方面,叫他们知道不是个个中国人都会吃鸦片睹番摊的。积极的一方面,就可以叫他们知道我中国人是诚实的,是慷慨的,是有礼貌的,是优秀的民族,是配担当中国将来的任务的。凡此种种,我们许多同学都可以不费力而实行的。”[清华周刊,1925年3月27日(第341期],第44-46页。]这些从点滴做起的事情,比多费口舌更有效果。
在美时日愈久,美国社会的各种弊端也进入同学们的视野。陈华寅敏锐地注意到,其实美国社会百孔干疮,离健全的社会甚远,“虽无形之中美人常露自以为选民(Chosen People即上帝所选的意思)的表现,分析看来,物质文明之结果,虚荣、肤浅、窄狭,如此而已”[清华周刊,1923年2月23日(第270期),第29-32页。]美国的治安也并非天堂。骆启荣给友人提及芝加哥的近况,此地入冬以来,“街中拦路行劫之小贼极多。前周中此城中竟有一日捉得四百余小贼之新闻,真属丢脸之极。而美国乃谓我中国之盗贼充如蚁,不自省而徒讥我人,真属市侩口吻,可鄙甚矣。”[清华周刊,1925年1月2日(第333期),第35-36页。]
对劳工神圣的切身体会
到美国之后,清华学生关注到知识精英与体力劳动、乃至家务劳动之间的直接关系,对于阶级差别、人格平等有了更多的认识,重脑力轻体力的传统思想也受到了刺激。刘绍禹写道,“劳工神圣,在国内还不免是口头禅,在此地已入实行的境界。大学生当书店或饭店伙计,市长或教授的儿子常在比赛足球时,在场卖果子,人咸不以为怪。张君杰民住在一教习家,每天教习夫人为之理被盖、清洁房间。若在中国,岂不成笑话。人工价贵,举凡洗衣、洒扫、烹饪等事,皆女主人为之。此外还要进城。此外还要缝衣或照顾小孩,整天少有闲时。那有清华美教员之安逸,奶妈仆人,随便使唤,调养无微不至。”[清华周刊,1922年11月17日(第259期),第17-20页。]
二、“社会愈黑暗,我们更宜抖擞精神”:责任与使命
1913年,海外的清华学生自发组成清华同学会,他们具有高度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表现在对自己留洋经验的倾囊传授,对于清华的改良报以极大的热情与参与意识,对于中国的种种情状都报以关切之情。
赴美经验的传授
在乘坐邮轮、飘洋过海的时代,第一次远赴新大陆,准备工作该从何人手?在清华应该打下什么样的基础?美国高校专业设置与招生情况如何?乃至行李箱多大,行李清单及花费,这类文章在“留美通讯”中占有相当的篇幅。
在修业准备方面,张鑫海建议欲学文学之学生,不仅要广泛涉猎各种学科,而且外语方面亦要提高要求。不单英语要求“通而且熟”,在清华时应将德语、法语学到能够念书的程度。学习语言不仅是为了升学,如果想“略通文学”,“若有暇,拉丁文亦应早学,除此以外,西班牙意大利文,亦需略通一二,而以希腊文为尤甚,初视必惊其太多,但日后自知其重要,早学一日,对于文学研究多有一分补助。”[清华周刊,1922年10月7日(第253期),第23-32页。]
潘光旦在《一辆前车底话》[清华周刊,1923年3月9日(第272期),第32-39页。]里,从一个文科生的角度,提出教育的第一目的是“cultural”的,大家在清华应当多选普通科目,在课外多花一些功夫,以弥补学校课程之不足。不但文科生要注意,学实科的人更应该注意这一点。真正普通的学问多一些,跟美国教员或学生谈话,才不至于闹出笑话来。
改良清华的热情
清华园中度过八年的光阴,让同学们对清华产生深切的关心与爱护。何永佶写道,“清华宛如生母,惟有旦夕祝其发展,成一完美大学,与世界之柏林、牛津、剑桥、哈佛抗衡,则吾侪将来之所以为国努力者,为不虚矣”[清华周刊,1924年12月26日(第332期),第28-31页。]
到美国之后,同学们发现清华学校的学制无法跟美国接轨,“不中不西”,插班的时候经常受到美方高校的质疑,造成诸多不便。“当局对于学校之组织,既无明白之解释,学生对于自己之程度,自不免有莫名其妙之慨。国内转学无论已,毕业生来美后插班之高低,全视学校之大小,先例之有无,或个人外交手段之巧拙为定。”[清华周刊,1923年3月23日(第274期),第26-30页。]这种跟美国学制不对接的状态,给同学们的求学着实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清华如果不进行改制(由清华学校改办为大学),这种困难将在所难免。
参加了美国考试的同学们,对于美国的诚实考试制度印象尤为深刻。胡光麃在《美国学校试验自治法》的通信中,发现跟中国的期考制或年考制不同,美国学校多采用临时考试与期终考试相结合的制度,绝少舞弊情事。考试的一切事宜,皆委托于学生,至于舞弊与否,全系于学生之自重心。学生评议会有审判之权,可借此以养成学生之自治能力。
此外,还有关于清华的兵操、音乐、体育、图书馆等许多方面的各种建言,在同学们的求学过程中,他们将这些体会以及改革的迫切性,以通讯的方式反馈给国内的学生,产生了独特的影响。
作为正在求学的年轻人,他们对美国的认识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和美国的状况。《清华周刊》的“留美通讯”从一个侧面为我们研究这段历史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具有很强的历史价值和学术价值。在清华大学建校110周年之际,我们将“留美通讯”整理出版,定名为《异域回响:<清华周刊>留美通讯辑录》(上、下册),将311篇书信分为9个部分,分别是“出洋预备”“旅途见闻”“美国大学”“生活起居”“政治评论”“杂文感怀”“心系清华”“留美同学会”“留美同学新闻”。解读他们的书信,可以了解早年清华学子赴美国留学后的感悟,以及他们人生觀、价值观等方面的变化,对研究当时的社会状况和中国早期高等教育的发展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