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豪
江水泱泱,云雾缭绕的山城下,两户人家住对门,一家姓孟,一家姓周。他们都不富有,还各有一个聪慧的孩子。
有一年秋天,孟家的孩子把别人送的橘子带回家,说要仿效陆绩,给母亲尝尝。而周家的孩子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告诉说邻居家遗失的锄头是自己父亲偷走的。
两家孩子一下就都出了名。街巷里的老百姓看见孟家的孩子,绝不吝惜满口的褒奖之词,而遇见周家的孩子,则难免白眼相向。原因很简单嘛,模仿古人侍奉父母,自然是一片孝心。而父亲偷走别人家的东西,孩子是绝不能泄露的,连邻居家都不在意那柄锄头了,更要幫忙包庇——连孔子都这么说过,圣人的话,大致是不会错的。人们叹息周家时运不济,养了只小白眼狼。
日晷不知道轮转了几圈,一转眼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孟家的孩子,不出所料,成了远近闻名的孝子。为了好好孝敬父母,他甚至辞掉了高官厚禄,就做个当地的小吏,隔三岔五地往家里跑。听山城里的人说,就算是黄香在世,也自愧不如呐。而周家的孩子无牵无挂。往后些年,他还去嘏州当了知府,离山城有百十里远。父母不论是气了怒骂,还是急了苦劝,都留不住他。
后来孟家都来劝了:“圣人还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周兄,不如听父母句劝,好好待在家里吧。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资助你些。”
那个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青年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夺门而出,“你不会懂”。
那孟家的孝子也着实生了气:“天底下最大的罪行莫过于糟践父母给自己的身体。嘏州路途遥远,风俗野蛮,是圣人都不肯教化的地方。这样跑去折腾自己,怎么称得上是孝道呢?”众人应声附和。
时间又匆匆流淌。文臣散了,皇帝换了,盛世不再了。匆匆忙忙,惨惨戚戚。昔日年幼的孩子们,脸上也挂着老气了。孟家老父驾鹤西去,孟家的孩子彻底辞掉了官,坟前三年,哭咽不绝。曾经备受赞誉的孝子,现在还是潦倒不堪的书生。可……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学着如何让父母顺心。父母一走,他还剩下些什么呢?
孟书生一下想到了那远在嘏州的游子。那个姓周的,如今怎么样了呢?
书生连夜赶路来到嘏州。嘏州可真大啊,河岸边纷纷开起了商铺,河上全是熙熙攘攘的船只,已然一派繁荣的光景。听当地人说啊,十几年前来了位姓周的官人,修水利、通济渠,不出三年,嘏州风俗大改、面貌一新。
孟书生感到有人触着他的后肩,回过头去,原来是十多年未见的周家孩子,只是他不再幼稚,已经是器宇轩昂的大官人了。看到他不愁衣食、红光满面,书生除了羡慕,还感到前所未有的气愤。
在傍晚的昏灯下,孟书生把十几年来所有的愤怒都宣泄了出来:
“这几年远走高飞,可给你好日子过了?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家人?
“村头的孩子都知道,‘百善孝为先。对父母不孝的人,又怎能干得出大事呢?
“十几年来,孝顺如此,辛勤如此,我如今却穷困潦倒。如今……”
孟书生一阵恍惚。昔年那个执意远行的游子,居然这样的发达。老天怎么能这么不开眼呀?
周官人笑了笑,眼神的温和,如同案前的烛光。
“我也想要自己向往的生活。
“我也想满足父母一直遗憾没能实现的愿望。
“我也想心怀天下,为万世开太平,让更多人能远离贫寒,老小能够团聚在一起。”
……
可这些话,周官人一句也没有说,他的目光渐渐柔和。
“十多年前,父亲随我迁到嘏州的时候,染上了风寒。他没等到我的悔过,开春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说,很心安,看见自己的孩子终于成才了,兢兢业业,造福了这么多人。
“他说,他走了以后,不要再牵挂,有什么事就放心大胆去做。为父一生,不在乎别人的指点,只在乎孩子是否活得健康快乐啊。”
灯下,孟书生掉了一滴眼泪。最后那句话,他过世的父亲似乎也这么说过。
(指导老师:张学增)
创作心得:
毕淑敏在《孝心无价》一文中说:“听一位研究古文字的教授讲,‘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的写法,是一个少年人牵着一位老人的手,慢慢地在走。‘孝字从右上到左下那长长的一撇,便是老人飘荡的胡须……”孝,多指孩子在父母年迈后尽心尽力地侍奉。可我们身边的人,却总难让小小的一个“孝”字圆满,我们总是被身边的事耽误着回家孝顺父母的路。
孝是矛盾的,正如这对门的两人。我们承载着向来对于孝的赞许和肯定,又忽然发现,这个包袱是如此沉重,使人不得不多加权衡。文中的孝子是虚构的,游子是虚构的,嘏州这个地名也是虚构的,似古非古的时间线模糊不清。但这样的矛盾始终存在着,到处存在着。这对门的二位究竟谁做到了真正的孝,姑且留给大家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