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济南的春天,总是大风天伴着倒春寒。那天一大早去医院,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吹得脸颊生疼,不敢睁眼。候诊区长椅上没了空座,连墙根处也站满了人,无处插脚。人一多,我就容易紧张,不一会儿就手心冒汗。对过座椅上是一对情侣,女子栗色长发,细高挑,男子破洞牛仔裤,两人的运动鞋都是双色款。尽管都戴着口罩,我依然能感受到女子在抱怨什么。
见大屏上迟迟没叫到自己名字,女子的情绪终于爆发,迁怒道,“都是你,知道堵车就不能早起会儿?”男子不语,继续低头刷手机。女子捶了下他后背,他猛然起身,不耐烦地说,“早就说不让你做美甲,你偏不听,折腾人家一宿没睡,还有理了!”说罢,他跑到诊室外瞅了一瞅,又回到座位上。或许是憋气缘故,女子抬手拉下半边口罩,撅着红嘴唇,低声说,“做美甲与过敏有没有关系,得看完医生再说,你闭嘴好吧!”耷拉的半边口罩就像张开大嘴的怪兽,吞噬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这时候,女子脸颊上的桃花癣暴露无遗,大片大片呈不规则状,就像抹了双层的红胭脂,显得她皮肤更加白而光滑。待我离开时,他们还歪在长椅上,只是她把口罩全部摘了下来,估计是发痒难耐。
这皮肤过敏,与弱视、龅牙、水痘等一样,都是我们成长中必经的小烦恼,每个人概莫能外,就连《红楼梦》里的史湘云也被困扰过。小说第59回中写道,“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这段话在春天里读来格外应景,春雨湿了泥土,长出青苔,人的皮肤也容易敏感发痒,这似乎是节气的馈赠。跟宝钗一起住的湘云,晨起梳妆顿觉两腮发痒,担心得了“桃花癣”,便跟宝钗要蔷薇硝止痒除癣。这蔷薇硝相当于今天的三九皮炎平,但是在大观园里很是普通,宝钗说都给了宝琴,也给了黛玉,就派丫头莺儿去潇湘馆要一些。谁能想到,湘云的桃花癣,竟引出一连串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牵扯:先是蕊官想念藕官,陪着莺儿一起去取蔷薇硝;再是春燕替蕊官把一包蔷薇硝带回去给芳官;接着贾环来看宝玉,碰见了也张口要蔷薇硝,芳官打开盒子发现没有了,麝月说随便包一点粉儿给他,并说道,“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
此处有个细节,芳官包了一包茉莉粉,贾环刚伸手接,他扔在了炕上,贾环当成宝贝揣在怀里,拿去送给了心爱的丫头彩云。彩云看了说,“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的母亲赵姨娘碰巧看到这一幕,大怒,认为儿子被芳官耍了,唆使他说道,“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一个“摔”字,缓缓流淌出曹雪芹内心深处感同身受的慈悲。赵姨娘冲进怡红院里迎头痛骂,当面把茉莉粉撒了芳官一头,没想到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荳官,以及藕官、蕊官都赶来助阵,俨然一个戏子天团,赵姨娘大打出手,四个女孩也毫不示弱,上演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双打鬧剧。
我在想,如果湘云没有犯桃花癣,大观园里会不会就消停了呢?未必。蔷薇硝与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这4样化妆品或护肤品是曹雪芹煞费苦心设置的人性魔盒,“砰”打开一个,搞得鸡飞狗跳,“砰”再打开一个,照见灵魂丑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际纠葛,曹雪芹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他借彩云之口道出,“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所谓忍耐,不仅是心灵的承受力,还有对他人的包容力和接纳力。“忍”字头上一把刀,真正做到不容易,这是所有人的功课。由一包蔷薇硝,我看到了赵姨娘的可怜,看到了四大戏子的尊严,也看到了彩云的善良和大度。皮肤过敏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心灵蒙污。
那天走出医院大门时,我远远地望见那对情侣,两人都摘下了口罩,正在路边招手打车。女人的脸颊依然像抹了红胭脂,只是没有早上那么醒目了,风儿也懂事的刹住了腿脚,变得轻柔拂面。这个春天很快就会过去,那些桃花癣似的烦恼也会随风散去,生活依旧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