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弓
八月,对我而言,有特别含义,过完中秋节不久,是我的生日,正值桂花飘香时节。
58年前,母親身怀六甲,经历了冬、春、夏。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我在一个秋天的黎明来到人间。出生时接生婆月清婶,给我穿好衣服。有人敲我家大门,通知父亲回单位开会。来访者视为贵人,我的学名就有了贵字。也许,父母希望我的人生,有贵人相扶,一生荣华富贵吧?但不是出生时辰遇见贵人,或名字安上贵字,就会换来人生的富贵。
母亲在八月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那时生活艰苦,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做完月子,就下地干活,只能请敬老院的五保户——一个遭儿子抛弃的孤寡老人照顾我。她早上到家里接,晚上送回来。我的幼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我渐渐长大,偶尔在路上遇见老奶奶,知情长辈告诉我,小时候就是她照顾我的。没等我成年,老奶奶去世了,无缘报答她。母亲常提起她,一个抗战时期,从潮州逃难过来的女人,老了儿子不认她,政府收容她在敬老院度过晚年。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护佑我生命的贵人吗?
有记忆的童年,从幼儿园开始。在望云草室工农妇女夜校,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坐在板凳上,听太阳姑讲故事,背童谣,唱山歌……印象最深的是,每年五月,望云草室背后的一棵桃子熟了,太阳姑摘下桃子,在教室里,叫一个名字,上去领两个桃子,直到一箩筐的桃子分发完了,太阳姑说:下课放学,大家回去洗干净桃子,才可以吃。我们雀跃着跑回家,洗了桃子,咬上一口,又脆又甜的桃子,至今口留余味!
工农妇女夜校,是一座上下厅的古建筑。天井上,种着各种花卉,其中,一个花缸种着一棵桂花树,我每次闻到桂花香,心里就默想着,某天早上,母亲会蒸两个加了糖的鸡蛋给我吃。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上小学读书了,邻居同学家的天井里,也种着一棵桂花树,我邀他们上学,经常进出他们的家,每每闻到桂花香味,就知道,我的生日快到了,某天早上,母亲会蒸两个加了糖的鸡蛋给我吃。世上有一个日子,只属于我——这个日子是母亲给予我的。
不识字的母亲,牢牢记住了六个孩子的出生年月日,是人的潜意识?还是出于母亲的本能?每个孩子过生日,母亲用一生坚持做一件事,让儿女吃上两个加了白糖的蒸鸡蛋!当我们长大、成家了,也为人之父母了,母亲却老了!但她仍牢牢地记住儿女们的生日!
我们每个人,就像父母眼中的花,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但是,不识字的母亲,她只知道把孩子养大,必须每天早上起床,下地干活,晚上回来,照顾孩子洗漱休息。她不会种花,也没有心情欣赏花。但是,天底下的父母,把我们抚养成人,就是在用生命浇灌、培育我们的花朵,才有我们成家立业的果实!
母亲十九岁嫁给父亲,结婚时,谷仓里一粒米都没有。父亲去借了十多斤谷子,加工成大米,家里有了炊烟。母亲每天早出晚归,从来没有怨言。受父亲的影响,母亲在生产队,事事争上游,是扫盲积极分子,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到工农妇女夜校学文化,不懂的字,回家问我这个小学生,经过努力,她获得扫盲毕业证书,还入了党。
为了多挣工分、多分口粮,母亲独自领养一头生产队的耕牛。别人是两户、三户合养一头耕牛,我们是一户养一头。我小学三年级,早上牵着牛到学校,把绳子拴在一棵树上,让牛在学校的草坪吃草。下课了,又去拴另一棵树,换个草坪。中午放学了,我牵着牛吃着路边的草,慢慢回家。母亲说,牛就是家里的劳力,把牛养好,能多挣工分,生产队分谷子时,家中可多分口粮。农忙时,为了让耕牛犁田更使劲,干活之前,牵起牛鼻子,用竹筒灌酒糟给牛吃。本来只能犁一亩地的牛,吃了酒糟,可以犁一亩五分地。酒糟可以当菜吃的,人不吃,喂给牛吃,对牛的重视程度有多高!母亲人单力薄,要养活五个孩子,她除了拼命干活,只能借助耕牛,多挣工分,一人干活,牛帮忙挣工分,两个人使劲,母亲就是这样没日没夜,把我们五兄妹养大成人。
逢年过节,母亲早早起床,浸米、切料,准备做捆粄、包粄。米用磨石磨成米浆,我经常跟大姐一起,她拉磨石,我打米投料。几斤的米,要磨上半个多小时,才能磨完一遍。过节做粄,大家一齐动手,才能把捆粄做出来吃。母亲做粄特别讲究菜料和涂粄皮的调料,毎次过节,米粄吃得饱饱的,再喝上一碗温开水,肚子胀胀的,像一面圆形的鼓。米粄就是家的味道,到哪里了都会想吃。是母亲把家的味道给了我。
十九岁入伍当兵,在部队营房,也有桂花树。仿佛我走到哪里,都有桂花在提醒,又到我生日的月份了。离开母亲,她不能亲自蒸两个鸡蛋给我过生日,但我仍会想念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母亲对儿女默默付出的无私大爱。为了让我完成函授大学中文系毕业考试,母亲把家中唯一值钱的猪杀了,卖了一百多块钱,寄给我交学费。父亲病故,母亲挑着家庭重担,任劳任怨,一直维持着大家庭。母亲把毕生的心血无偿献给了儿女们。
母亲像八月飘香的桂花树,始终不渝,陪伴我的人生。她日渐衰老的身躯,仿佛年代久远的树木,老朽而粗糙。每当我闻到桂花香,就有一种难言之隐,我快过生日了,母亲又老了一岁。
教我捆绑稻草、教我铲草锄地、悄悄给我两角零花钱、给我缝补衣裳、为我担忧受怕、病入膏肓还叫我别顾虑她……母亲啊,多像儿时那个五保户老奶奶,被儿子抛弃,过着孤独的生活。我虽时常关心她,却远离几百公里,不能在身边照顾她。时至今日,母亲瘫痪了,在养老院,靠护工料理她。记得母亲在医院住院,曾多次责怪我,为什么不让她走,要救活她?她躺在病床上,喊着父亲,回来把她接走,别把她留在世上……
中秋节,桂生兄从厦门回新泉过节,带月饼、米粄到养老院,看望母亲。他用微信视频,让躺在床上的母亲跟我说话。她有些激动,眼泪流了出来。是啊,自己的儿子,天隔一方,没有回去陪她过节。兄弟朋友,带上节日的祝福,去养老院看望她。对于瘫痪在床的母亲,怎么能不激动?通话快结束时,母亲叮嘱我,她很好,不要顾虑她!明明已经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她怎么个好法?还叫我不要顾虑她!天底下的人,除了母亲有这样的胸襟与大爱,谁还能做到?!
又是八月桂花香,躺在养老院的母亲,是否在默默地数着,她一生蒸过几次加白糖的鸡蛋给我吃?母亲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进厨房蒸鸡蛋给我吃了。她肯定记住,我的生日快到了。我闻到了八月桂花香,想起宋之问的《灵隐寺》中“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诗句。那香味来自母亲,渗入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