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芳华

2021-05-28 09:09傅淑青
牡丹 2021年9期
关键词:夜来香二姐母亲

傅淑青,1993年10月出生于浙江浦江。专栏作家,现为浦江县作家协会理事、金华市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入选浙江省作协“新荷计划”人才库。已在《江南》《散文百家》《文学港》《延安文学》《岁月》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五十余万字,有作品收入各种选本。

挖掘机逼近院墙时,父亲胸部起伏得像汹涌的海浪。

挖掘机的轰鸣声响起时,正好是日头最大的正午时分。嵌在空中的太阳像饱满滚圆的蛋黄,明灿灿、毒辣辣。大地在烈日的炙烤下快要燃烧起来,院墙内的夜来香也被烤得蔫蔫的,耷拉着脑袋,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随着挖掘机的作业,紫红色的夜来香零落了满地。一阵风过,我分明看见夜来香在痉挛、在呐喊、在呼救、在哭泣……

黄褐色的泥土地,处处是破碎的花瓣。肉白色的根须和嫩绿色的藤蔓也被连根拔起,细的如毛细血管,粗的如婴孩手腕,紧紧地、牢牢地、密密地缠绕在一起。不慎截成两断的蚯蚓一分为二,各自带着一个脑袋与半个身子,朝反方向爬去。被碾碎壳子的蜗牛像刚脱离胞衣的婴孩,对世界充满好奇,用柔软的触角东碰碰、西撞撞。泥土的清新味儿、千足虫的腥臭味儿、夜来香汁液的魅惑味儿、根茎的苦涩味儿以及各种古怪味道,拧成浓重的死亡气息,久久不散,把炎热的夏日午后衬得奇异而又荒诞。

在旁边的父亲再也支撑不住,他颤悠悠蹲下身子,仿佛碾压的不是夜来香,而是他的五脏六腑。

这些夜来香是三十年前祖母拖着病体,从春水江畔移植而来的。未等到开枝散叶,祖母就已撒手人寰。父亲成了专情的“神瑛侍者”,每天弯着腰,在院里浇水、施肥、修剪、除草、喷药。看似他在侍弄夜来香,更是在缅怀逝去的祖母。

这几株有灵性的幼苗不忍辜负父亲的美意,努力吸收阳光和雨露,尽情汲取养分和肥料,硬是从纤弱的“绿豆芽狀”长成了花繁叶茂的一大片。短短三两年,夜来香像匍匐前进、快速繁衍的爬山虎,一寸寸填满了空荡荡的院墙。尔后,美人颈般柔软的花茎又悄悄斜出半人高的篱笆,给这幢破败的两层小楼凭空增添了许多生气与绿意。院墙内外这些密密麻麻的紫红色“小灯泡”,像极了满天星。站在高处往下眺望,院子的空地像是铺了一块绿底红碎花的厚实毛毯,一片喜庆祥和。

炊烟袅袅升起,红日徐徐沉落。夜幕大面积铺开的夜晚,是我家小院最美的光景。一团绯红色的晚霞像只肥胖笨拙的老猫,柔光慵懒地映照着篱笆院墙,好似给小院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院门半敞,调皮的穿堂风是不懂得表达爱情的毛头小伙,时不时钻进来,把夜来香撩拨到簌簌发颤后,体内开始分泌出类似“多巴胺”的物质,幽幽的香味像浓墨洇透宣纸,缓慢渗透进空气的毛孔和肌理,最后天女散花般散发开来。夜来香不像栀子花香那般甜腻,不似玫瑰花香浓烈,也没有劣质香水的俗气,它自带清苦冷冽的特质,有浓郁夏天的味道,那是种飘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暗香,是镜中花与水中月般不真实的幽香,是身处世俗仍让人保持清醒的芳香,是令人联想到甘甜纯净的清泉、凄清皎洁的月光、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等一切美好事物的清香。

夜来香,有晚香玉、美人花、月光花等诗意的别名。白天的夜来香从不轻易露出半点儿锋芒,也从不肯随便展示美的一面,它把绿叶当成隐蔽的“保护罩”,把身体闭合成圆锥形的紧实花苞。待到月色朦胧、流萤过墙时,它才会揉一揉惺忪睡眼,扭一扭柔软的小蛮腰,压一压袭来的睡意,把花苞扩张成饱满的喇叭状,毫不羞怯地伸出六根形似火柴状的细密花蕊。远远望去,像披着一件紫红色的优雅晚礼服。柔和的月光幻化成了闪耀的镁光灯,万千虫鸣则是热烈激昂的伴奏曲。此时的夜来香,一改白天的低调与谦和,举袖拂起罗衣,跟着晚风的节奏,尽情地翩然起舞。

夜来香,是父母定情的信物。

还是在这个小院,还是夜来香疯狂生长的夏夜,父亲吹口琴,克林叔叔奏凤凰琴,阿亮伯伯弹电子琴,英姑则是花式女高音。这支自封为“披头士”的乡村乐队虽不伦不类,在没什么娱乐活动的农村,仍引人注目。一听到音乐的召唤,周边的村民不约而同从蒸笼般的家里逃离,带着麦秸扇和汤布(擦脸的汗巾),拎着竹椅或马扎,把不大的院子里里外外挤了个遍。

那是个平常的夜晚,母亲误打误撞闯进了父亲的小院。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也是母亲第一次听父亲吹口琴。父亲双脚并拢、面带微笑,右手按胸、左手背后,绅士般地朝听众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躬。父亲的左右手分别拖着口琴首尾两端,两片薄唇轻附在琴孔上方,双脚略微分叉,昂起头、挺起胸,立即进入物我两忘、琴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口琴低沉沉的旋律悠扬响起,世界骤然安静,飞蚊、蜻蜓、麻雀、蛾子、蚂蚁、甲壳虫全都收起了翅膀,连不停吐露芬芳的夜来香都在屏心凝气,斗嘴的人们也紧闭上嘴巴,生怕绵软的舌头不受管束地跑出来捣乱。音乐声舒缓时,像深山幽谷中的流泉,空灵恬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天地之间,唯音乐与他共存共生。

母亲从未学过音乐,凭借与生俱来的乐感,她敏锐察觉到父亲才是乐队的核心与灵魂。他只用一只小小的口琴,就把握着整支乐队的节奏和走向。在母亲眼里,这个农家小院俨然是维也纳金色大厅,这个戴黑框眼镜的瘦弱男人俨然就是光芒万丈的音乐家。父亲的一呼一吸、一举手一投足,哪怕任何微小的动作,对母亲都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母亲心里有头小鹿在拼命乱撞,那是被微弱电流击中的感觉,母亲的额头烫得厉害,脸颊早已红得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早早吃过夜饭,母亲迫不及待放下饭碗,编造各种离家的理由,以此逃避外公外婆的猜疑与追问。一向怕黑的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从三里地外的郑家湾徒步走到春水镇,拐过无数个寂静的山湾,她提着裤脚,小心翼翼踩过狭窄的田埂小路,还要经过十多个荒草丛生的破坟茔。这一路上,有瘦骨嶙峋的野狗与她迎面相撞。这一路上,年轻的母亲常被幽暗的鬼火吓得浑身冒汗。

火炉般的夏天将要过去,夜来香像迟暮的睡美人,在秋风的催促下瘪了、黄了、枯了。秋天是农忙时节,是农村一整年最重要的季节。小院的音乐会眼看要偃旗息鼓,彼时的母亲,蹲在夜来香丛的角落,用灼灼的眼神偷偷观察父亲两月余。在农村,多的是粗鲁壮汉,父亲这样文质彬彬的男子,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不论天再热,父亲都不会轻易光膀子、露裤衩;虽没有女人照顾生活起居,但父亲的衬衫永远雪白雪白、西装裤永远笔挺笔挺的,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短发蓬松干净。近距离接触,他身上也没有汗液的酸臭味儿,更没有刺鼻的烟酒味儿。母亲眼里的父亲是清爽的,儒雅的;尤其他的目光,是柔软的,善良的,纯澈的,温暖的,妥帖的。他爱花,爱音乐,爱读报,说明他的内心是丰盈的,心思是细腻的,情感肯定是炽热的。

在一个观众都离场的夜晚,母亲悉心采撷了十几朵未谢的夜来香,取下马尾辫上的黄色头绳,用巧手在花束上绑了个对称的蝴蝶结,向父亲盈盈递去。母亲娇艳得如夜来香般美丽的脸颊逼得父亲不敢抬头。母亲鼓起勇气报上自家住址后,便迈着轻盈脚步,像灵巧的狸猫,一溜烟扎进了浓重暮色。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次日,父亲果真带着媒人和“四斤头”(四种一斤装的礼物,南方走亲的最高规格),来外公家提亲。父亲虽是纱洗厂的技术员,有稳定工作和固定收入,可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一轮,家中还有个把药当饭吃的老父亲。无论母亲怎样央求,外公连连摇头,怎样都不肯松口。没有三媒六聘,没有亲友的祝福,倔强的母亲不顾世俗的眼光和纷沓而至的流言,执意成为了这幢两层小楼的女主人。

在这个开满夜来香的小院里,相继有了大姐、二姐和我。幼年的我最喜欢夏天这个飘满香味的季节,可以谛听夜来香在晚风中悄然绽放的声音,可以感受到花香完全充盈鼻腔的快感,能喝到三毛钱的橘子汽水、吃两毛钱的白糖棒冰,最重要的是邻居都会自发上门来听父亲吹奏的口琴曲,我能从他们膜拜父亲的眼神中得到无限的满足。

这样平静美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1998年夏日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咆哮着,天空被闪电劈成了蛛网状,村道上的垃圾被阵阵疾风推着一圈圈打旋儿,黄豆颗粒大小的雨点儿,擂鼓般猛击着积水的路面,飞溅起无数跳荡的水花。往常,只要放学铃声一打响,二姐就会一蹦一蹦跑回家,爬到楼梯拐角的小平台,捏紧小手,握成拳头状,放在胸前充当话筒,黄鹂鸟般唱起欢快的儿歌。那天一直到父母下班,二姐都没回家,我们家所有的幸福在那天戛然而止。

二姐名叫淑红。“淑”,有贤良淑德的美好寓意;“红”,因二姐每看到门外紫红色的小花,尚在襁褓中的她直盯着花丛,仿佛眼前是个瑰丽奇妙的童话世界。父亲就说,二姐上辈子可能是夜来香仙子,就取名为“淑红”。在父亲眼里,二姐是光彩夺目的夜来香,我和大姐则是她的陪衬——貌不惊人的绿叶。父亲生在这样的贫困农家,长在春水镇这样的贫乡僻壤,没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也没机会去系统学习音乐知识,更不可能怀揣梦想远走天涯,便把梦寄托在极具音乐天赋的二姐身上。那时家里经济拮据,我们姐仨都到了上学的年龄,爷爷的病情日益严重,实在没闲钱供二姐学音乐。父亲是个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从不肯轻易求人的他竟破天荒从朋友处借得150元“巨款”,坐上城际大巴,独自赶往临县义乌的小商品市场,为二姐购得一把61键的标准电子琴。此后,我家小院常常传出口琴与电子琴悠扬的联袂协奏。

那天傍晚,父母着急忙慌赶到幼儿园,学校早已没有人影。父母在二姐回家的路上来来回回找寻了几十遍,每条岔路都翻了个底朝天,几乎把喉咙都喊穿了。可父亲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密不透风的雨帘哪儿有二姐小小的身影啊。父亲活像个撒泼的醉汉,沿途的铝合金门和木门被他拍得“啪啪”作响……父亲顾不得他人的恼羞成怒,未看清对方的面孔、来不及张嘴寒暄,便迫不及待抓住对方的袖子,询问二姐的下落。得知是火急火燎找女儿的,愤怒的脸才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

在乡间七弯八折的羊肠小道上,每次迷了路,二姐都会央求村人把她送到“种满夜来香的小院里”,父亲夸她是个机灵鬼。为什么这次没有回来?无人知道二姐去了哪里。那时的春水镇没有宽阔的大马路,只有凹凸不平、填满碎石渣的硌脚村道;这里没有鱼贯而出的小轿车,村民出远门全靠自行车和脚力;这里除了外地客商外,很少出现陌生面孔,生活于此的都是土生土长、喝着春江水长大的土著。无比安全、谁都认识谁的小地方,任何小波澜都能演变成口口相传的大风暴,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就这样消失了。

大雨终于在筋疲力尽后慢慢停歇。厚重的云层次第散去,铅灰的天色重现清朗,彩虹从天边渐渐悬起。大雨过后的春水江开始暴涨,惊慌失措的青鱼、草鱼、鲫鱼冲到了岸边。聚在一起的人七嘴八舌,猜测二姐定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贩子拐走了。二姐失踪的事件像漫天的雾霾,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父亲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处疯找,直至半夜才幽灵般地晃荡着回家,乱糟糟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一年。母亲虽心痛至极,但她还是会理智地劝父亲省省力气,二姐找不回来了,还不如在家好好守着我和大姐,避免悲剧再度重演。每每涉及这个话题,父亲都会痛骂母亲没心肝,言辞激烈时还会大打出手,这对模范夫妻不可逆地出现了感情上的裂纹。

久而久之,思女心切的父亲神情开始恍惚,他接连洗坏了三匹价值不菲的真丝绸面纱布,那个人事科长没有念及父亲十余年的功劳与苦劳,他的名字赫然排在下岗员工的第一位。当晚,父亲从小卖部打来两斤五加皮药酒,唉声叹气醉倒在床上。早已不胜酒力的他,双眼布满红血丝,拳头握得嘎吱作响,不复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父亲左手挥舞空瓶子,右手不断重复砍人的动作,时而大哭,时而大骂,扬言要和人家拼命。

那是无比难熬的日子。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去找工作,每天迎着初升的朝阳信心满满出门,踏着薄雾般朦胧的暮色垂头丧气归来,如此反复了月余。不出门的时候,父亲会在书桌前正襟危坐,在我用剩的作业本上写李白的《行路难》,略微泛黄的纸业到处都是被笔尖划破的“伤痕”,星星点点的墨晕染到了下一页。墨绿色的英雄牌616钢笔跟随父亲多年,银色的笔尖早被磨得圆润无比,他定是倾尽了全身的力量,把所有的苦痛和失意都倾注进了字里行间。我并不知那颇有兰竹细瘦劲挺意韵的字体是瘦金体,只觉得纤薄纸页上的一横一竖怪得很、硌得慌。

好事不出門,坏事传千里,父亲的坏名声传遍了十万八千里。春水镇一带,多的是布料与绗缝的来料作坊,母亲费尽口舌,经历多次求职失败的父亲无论怎样都不肯再去应聘,他说简直就是自取其辱。父亲颓废了,整个家的重担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清晨,吸饱了霞光的绯色云朵刚刚褪色,父亲就已在小院的马扎上抚弄夜来香;我做完作业熄灯入眠,窗口下的父亲仍雕塑般坐在院子里,痴痴望着远方,似乎在等二姐归家。

西风肃杀,秋意渐浓。那年的夜来香谢得特别早,喇叭状的花朵没几日就枯萎了,颜色由鲜嫩的紫红逐渐幻化成惨不忍睹的深褐色,宽卵型的绿叶也失去了油亮翠绿的光泽,仿佛从意气风发的青年直接进入行将就木的老年。父亲与凋谢的夜来香一样,面色枯槁、胡子耷拉、眼窝深陷,消沉无比。整个小院,满目都是寂寥、萧瑟与衰败。

小院的音乐会被激烈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替代,常来赏花、听音乐的邻居不方便上门了。往日开满夜来香的温馨小院,演变成唇枪舌战、针锋相对的辩论场,又似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又像鼓角齐鸣、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江湖。哐啷——乒乓——咣咣——锵锵——砰砰——饭桌、碗筷、热水壶等物品常在父母的争论中粉身碎骨。父亲还是父亲,但已不是原来的父亲。母亲还是母亲,也已不是原来的母亲。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失望的母亲开始收拾衣物。母亲说,父亲找到工作之日,便是我们母女三人归来之时。父亲一言不发,斜倚在淡褐色的篱笆墙上目送我们离去,消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万分落寞。母亲的脚刚踏出院门,鼻腔便呼哧呼哧响起。通往郑家湾外婆家的寂路上,寒风一阵紧过一阵,棉花般厚实的雪花被我们踩得吱嘎作响,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硫磺味儿。不远处一群同龄的孩子正堵在路上放鞭炮,银铃般的笑声和鞭炮响亮的炸裂传得很远很远。年关近了,本是阖家团圆的节日,我们这个家难道就要这么散了?我倒抽几口冷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与寒凉。

次年开春,父亲在春水江畔找了份拉纤的活。有一次,母亲牵上我的手,迎着飘飞的雨丝,步行给父亲送饭。春水江畔的柳树绿了,丝带般的枝条温柔地轻抚着河面,浅绿色的嫩草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冒尖,不知名的野花也在蠢蠢欲动,枝干虬劲的水杉上还挂着个简易秋千,空气里飘荡着清新湿润的泥腥味儿。雾蒙蒙,雨蒙蒙。来不及欣赏春色,我的双眼便被眼前的一幕牢牢抓住:父亲腰间绑着条黑白交织的破汤布,脚上的黑色短筒雨靴开了个大口子,粗糙纤绳蛇一样紧缠在父亲并不厚实的肩膀上。纤绳连着的是一只二十余米长的挖泥船,正逆着水流缓缓向前。

倒春寒的时节,河边的冷风嗖嗖刮过,虽已不像刀子那般凛冽,可还是让人不由地想抓紧衣领,可父亲还敞着衬衣前襟,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不断冒出,头上凸出的青筋似乎瞬间就会炸裂。父亲整个人与地面呈60度左右的夹角,他每往前踉跄“爬行”一步,身子便不由自主往前倾倒一次。看得出,父亲的每一步都是紧咬着牙关迈出的。快到我们身旁时,父亲试图想把虾米般弓着的身子拉直,可能想和我们打个招呼,一个重心不稳,脚底打滑,摔了个大大的跟头。他扶了扶眼镜、用袖子抹了把脸,撑着腰慢吞吞从原地爬起,重新把那根“重达千斤”的绳子搁在满是淤青的右肩上,之后无比艰难地梗起脖子、抬起头,朝我们用力笑笑,似乎在说“放心,我没事”。想挤出笑脸回应父亲的我勉强牵动下嘴角,泪水便决堤了。

拉纤之余,父亲还在春水江畔修过驳坎、扛过石头,后受不了蛮横的包工头的气,又改行做起电鱼的营生。及胸的皮雨裤,十余斤的小电瓶,椭圆形的鱼篓,LED强光头灯,用竹子制作而成的捕鱼棒和近两米长的抄渔网,这些工具便是父亲所有的装备。电鱼人命丧江中早不再是新闻,大多都是因操作不当意外电死的,也有小部分水性不好的人直接溺毙在水里。有人说是因果报应,这是伤害生灵的营生,杀生多了,电鱼人的性命便被阎王爷毫不客气地收走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相信这个荒唐的因果论,更不知道书生样的父亲是如何与大江大浪搏斗的,又是如何与死神迎面碰撞又擦肩而过的?我只记得他一般都在夜阑人寂静时下水电鱼。次日的早集上,卖鱼的父亲并不像其他小摊小贩那样热情地招揽顾客,他总是低着头,独自坐在角落,用宽过肩膀的斗笠完全遮挡住脸颊,在他眼里这似乎是很见不得人的行当。

除了吃饭、睡觉、劳作,父亲的夜余时间都在侍弄着夜来香。在父亲的呵护下,夜来香野草般疯长,小院所有角落均被花儿占领,只剩一条仅容单人同行的狭窄过道。父亲仍不满足,他还买来许多花盆培土栽花,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随着夜来香快速繁衍,蚊虫滋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甚至还来了个不速之客——一条十五厘米长的棕褐色乌梢蛇。母亲便又对父亲发起了新一轮的“声讨”,父亲也不辩解,依旧我行我素。

父亲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最痛苦的并非是眼前穷困潦倒的生活,而是无法掌控命运的虚无感,犹如孤独的旅人迷失在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漠。父亲不怕干繁重的苦力活,他怕的是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庸常日子,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折磨,一刀一刀地割肉,一点一点地放血,不会立即致命,却让父亲的痛苦无处宣泄。

那十余年父亲一直和母亲在冷战,他几乎没有社交活动,自行和单位的老同事断了联系。最落魄、最灰暗、最失意的日子,只有夜来香这个老朋友陪着他。在外面,包工头把他随意呼来喝在家里,母亲觉得他是碗捞不起的糊面,是个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的无用男人。只有和夜来香独处时,他才可以昂起头颅,露出常胜将军似的得意神情,眼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看到初恋情人般的眼神。不被人理解的日子,这一大片紫红色的花海成了父亲心中随时可以隐遁的“桃花源”。

夜来香于父亲是劳作后的休闲,是祖母留在世上最后的念想,是坚贞爱情的象征,是最爱的女儿回家的标志,更是青春年岁难以忘怀的记忆。可夜来香何止是父亲一个人的精神图腾?这也是我们全家三代人共同的温馨回忆。花儿虽不会言语,但它陪我们走过了许多厘不清思绪的幽暗时光,见证了一个农村家庭三十年的时光流转和沧桑巨变。

时移世易,岁岁年年。我何尝不是一株努力生长的夜来香?从当年的黄毛野丫頭长成高档写字楼里的小白领,父亲却被无情的岁月摧残成鬓角斑白、皱纹爬满脸庞的老者,唯有门前的夜来香仍然保持着旧时模样。每每大包小包从省城回乡下老家探亲,从巷口望见这抹蓬勃耀眼的紫红花海,我脑海里就无端想起童年充满夜来花香味的悠长盛夏,想起小时候让我和大姐嫉妒到发狂的二姐,想起一头自来卷、忧郁诗人般气质的父亲意气风发吹口琴的模样。只是谁都想不到,夜来香竟要以这种惨烈决绝的方式死去。

负责道路硬化的动员组上门那天,父亲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又从白转为青,最后变成泥土样的灰黄色。好不容易供我和大姐读完大学,父亲刚过上伺花弄草、修篱烹茶的好日子,他怎么可能答应把这爿小院夷为平地?没有夜来香作伴,他晚年寂寞的生活又该安放在何处?父亲挺了挺胸膛,装出理直气壮的樣子。

“老傅,一切都得按村里的规划走。你家院子没有报批,不属于宅基地的范畴,村里有权处置。我们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是下最后通牒的。你家老父亲还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党员,作为党员的儿子,得讲政治、顾大局,得给村民带个好头,不能因为你个人的原因影响整个进度。篱笆墙不能留,夜来香也不能留,如果不自行动手,只有村里帮你铲除……”村干部苦心婆心开导着父亲。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向动员组说起自己与夜来香的感情,他甚至找出二姐幼时的照片,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照片用柔软的手巾包裹着,但还是不可逆地泛黄发脆了,照片四周起了毛边儿,像院子里斑驳的旧石灰墙。照片里的二姐俊俏伶俐,一双大眼睛水灵灵、脑袋歪靠在夜来香上,对着镜头开心地大笑。“没了夜来香,我走失的女儿就找不到家了……”父亲央求道。“你女儿走失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回来?小孩子懂什么?估计早把你忘了。再者,你凭什么觉得她一定记得夜来香?”飞速接过父亲话语的是个年轻村官。雨停了,天暗了,夏日黄昏特有的燥热令人烦闷不堪。父亲呼吸越来越重,面目越来越狰狞,突然操起桌上的紫砂壶,朝人家身上砸去,扯开嗓门大喊:滚!滚出去!

半月后,夜来香还是被埋进了尘土。小院与原先坑洼的村道合并成了冷冰冰硬邦邦光秃秃的水泥路,曾经盛满欢乐的院子成了寸草不生的“生命禁区”,连蚂蚁的踪影都难以寻觅,只有开着刺目远光灯、装满布料的大货车夜以继日往来奔忙。

又是个盛夏之夜。

“我活到这把年纪,从没看见过开得这么好的夜来香。那茎粗的,比我大拇指还大一圈呐。”阿亮伯伯有两排漏风的牙齿,说起话来含混不清。

“老哥,就你那1000度老花眼,白花花大姑娘在你面前都看不清,还看花?这叫狗看花被单。”阿亮伯伯却不气不恼,跟着克林叔叔“嘿嘿嘿”笑,脸上的褶子像合上的折扇,一道道堆叠在脸上。

三个一明一暗的红色烟头在厚重夜色里分外惹眼,爆炒豆子似的笑声不停响起,三十年前春水镇“披头士”乐队成员难得聚在一起。只不过当年的“队花”英姑和夜来香一样,芳魂早已化作了尘土,她是患喉癌离世的。而克林叔叔,在深圳宝安一家大型模具厂带回了三个断指,从此告别了心爱的凤凰琴。阿亮伯伯婚后也不玩音乐了,阿亮伯母说那是“不务正业的勾当”,至于他的电子琴,早在十几年前被阿亮伯母贱卖给了废品站。

父亲忍不住掏出口琴,想在老伙计面前炫一把。这次他吹的是《夜来香》,只是刚开头,父亲就开始咳嗽,他捂住胸口,脸随之涨得通红通红。十余年的体力活早把父亲折磨得浑身是病,潜伏在他体内的气管炎、肺气肿、哮喘症,随时都会苏醒,用尖牙利嘴疯狂吞噬着父亲本就不伟岸的躯体。父亲早已不适合吹口琴了,这是非常考验肺活量的乐器。无论父亲怎么努力,吹出来的全是嘶哑的噪音。执拗的他不肯轻易接受眼前的事实,每吹十余秒,他都要停下来用嘴和鼻子大口大口地呼吸。

原本轻快的曲子被父亲吹得断断续续,说实话很难听,可阿亮伯伯和克林叔叔还是从马扎上站起,报以热烈的掌声。父亲眼里泛起淡淡的泪光,紧接着,三双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握到一起。此时此刻,肉身松松垮垮像麻袋的三个小老头眼里又燃起了激情与渴望,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戴墨镜、穿阔腿裤、玩音乐的年岁……

月色如水,大地一片清明。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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