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黑暗年代,他的诗里没有怨恨”

2021-05-27 11:20王华震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 2021-05-27
关键词:日本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发自北京

1943年夏,尹东柱(前排左二)与同志社大学的同学在日本宇治川吊桥上的合影。此后不久的7月14日,他被日本警察逮捕。《数星星的夜》出版方供图

尹东柱,摄于1940年到1941 年 之间。当时尹东柱就学于延禧专门学校文科院(今韩国延世大学)。《数星星的夜》出版方供图

1930年代的龙井。尹东柱的爷爷尹河贤和舅舅金跃渊都是前往龙井拓荒的朝鲜人先驱。《数星星的夜》出版方供图

★日本投降了,伪满洲国的枷锁消失了,但历史没有停下脚步,尹东柱的英灵和全勇先的足迹,依然穿梭在中日韩三国之间。

“都说人生艰辛不易/写下诗句却可以这么轻而易举/这是多么让人羞愧的事情。”

1942年6月,年轻的朝鲜族诗人尹东柱在日本写下这首《容易写成的诗》。当时他在日本立教大学留学,他的故乡中国东北和母国朝鲜正遭受着日军的蹂躏,这句诗的诗意,有些接近哲学家阿多诺在二战后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1943年7月,尹东柱和其表兄宋梦奎因涉嫌讨论“独立运动”,被日本警察逮捕,他的书籍、诗作和日记全被没收,《容易写成的诗》成为现今能够读到的他的最后诗作。

半个多世纪后,中国朝鲜族作家、诗人全勇先第一次“听”到了尹东柱的诗。全勇先不认识朝鲜文,却能听懂朝鲜语。1995年,他已经将近三十岁,懂朝鲜文的妈妈向他念了刊载在一本朝鲜文杂志上的尹东柱的诗,朝鲜语特有的饱满情绪和铿锵语势,与尹东柱朴素的诗句结合在一起,立刻抓住了全勇先的耳朵,让他感到震撼,“难以想象在那个恐怖年代,还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全勇先花了三年时间,和姐姐全明兰合作翻译了尹东柱的大部分诗歌,以他的名作《数星星的夜》为书名,于2021年结集出版。

“我/无忧无虑/仿佛能数清/秋天里所有的星星……一颗星关于追忆/一颗星关于爱情/一颗星关于冷清/一颗星关于憧憬……”

这是写于1941年深秋的《数星星的夜》。

1944年,尹东柱被日本京都地方裁判所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关押在日本九州的福冈监狱。在监狱里,尹东柱和宋梦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们被用于日军的人体试验,体内被注射了某种不明液体,面容脱相,骨瘦如柴。1945年2月16日,日本战败的黎明前夕,尹东柱死于福冈监狱。

2021年五一档,由全勇先编剧、张艺谋执导的电影《悬崖之上》上映了。电影里讲的老东北的故事、全勇先自己家的故事和尹东柱的故事,三者交织在一起,是一幅20世纪上半叶东北亚历史的大画卷。

穿越冰冻的图们江

1917年,尹东柱出生于中国东北被称为“间岛”的地区。此前的几百年里,清朝统治者认为东北是其“龙兴之地”,严禁关内的汉人移民垦殖东北。于是,地广人稀又土壤肥沃的东北吸引了朝鲜王国的人民,许多朝鲜平民渡过图们江前去拓荒。渐渐地,当地形成了朝鲜人社区,这一地域就被称为“间岛”,其大致的地理范围便是今天中国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尹东柱出生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延边州龙井市明东村。

19世纪末,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加剧,直至1910年完全将其吞并。那个时期,朝鲜国内动荡,大量朝鲜人逃难移居“间岛”。1899年2月,生活在咸镜北道钟城郡(今朝鲜咸镜北道清津府)的金跃渊、金河奎、文秉奎、南宗九带领着142名族人,穿越冰冻的图们江,移居到了龙井市。他们从中国人手中买入土地,把村子的名字改为“明东”,意为照亮东方,从此安家落户。金跃渊就是尹东柱的舅舅。

1900年,尹东柱的祖父尹河贤也移居到了明东村。1910年,尹河贤信了基督教,成为当地的教会领袖。从现在明东村里重修的尹东柱故居可以看出,尹家是当地的大族。

舅舅金跃渊满怀抗日热情,据说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之前,曾经与他有过彻夜的长谈。金跃渊在明东村创办了明东学校,在教育中传播抗日先进思想。这所学校培养出了朝鲜历史上很多重要人物,比如朝鲜电影先驱罗云奎和朝鲜第一代的飞行员。

尹东柱毕业于明东小学,尽管从小受抗日思想的熏陶,但他的诗歌却显得格外“安静”。“我觉得最珍贵的是,他在那么一个黑暗年代里,他的诗里面没有怨恨、不安、躁动,他很安静。”全勇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尹东柱生性善良,小时候胆子特别小,他害怕马,曾被马的嘶叫吓哭过。家里养的小兔子死了,他也会哭。全勇先认为尹东柱的诗歌里具有人类普遍的悲悯与善良,“他不是哪个民族的民族诗人。他的用词很简单,老太太都能听懂,但他传达的情感是人类共通的。”

2015年,离全勇先第一次听母亲朗读尹东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而他母亲也已经去世十年了。那年,全勇先去延边领了一个文学奖,主办方开车把他拉到龙井市参观。“我突然想起来,尹东柱就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然后我一下子就想起他的诗,想起了母亲的朗读,那天恰恰是我母亲十周年祭日……”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全勇先又被拉回到了尹东柱的世界里。

三年的合作翻译过程中,姐姐全明兰先将诗意翻译成汉语,全勇先再对汉语进行加工润色,力求还原尹东柱自然平易的语言风格。全勇先猜测,在日本的某个档案馆里可能还保存有一些尹东柱的诗——1943年尹东柱被捕的时候,所有的随身手稿、文件都被没收了。

背荫河的记忆

全勇先与尹东柱的“缘分”不只在诗歌上,他们的家族也有相似之处。与尹东柱的家族一样,全勇先家族的迁徙之路,也在朝鲜向中国东北的移民浪潮的脉络里(从19世纪末持续到20世纪上半叶)。

1932年3月,伪满洲国建立。同年,日军陆军中将石井四郎在哈尔滨以南80公里处的背荫河村建立了东乡部队,而后又修建了中马城,在此进行人体细菌试验。“背荫河”便是臭名昭著的日军731部队最初的地址。

在老哈尔滨人的心里,背荫河以及在此建造的中马城,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历史记忆。相比尹东柱遭受折磨的日本,背荫河是一个更加恐怖的人间地狱。

1942年,全勇先的爷爷全道俊带着一家五口,背着水瓢和一口锅,从朝鲜半岛中部的长湍郡(今属韩国)移居伪满洲国。“我爷爷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到处跑,有见识,看到当时的满洲比较发达,就带着全家移民了。”全勇先说。

他们进入伪满洲国落脚的第一站,就是背荫河村。一下火车,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全勇先的奶奶就哭了。这个村庄里曾经发生的历史惨剧,成为这个家族记忆的一部分。全勇先的父母都还记得那时候东北人关于背荫河的街谈巷议。当时731部队的罪行还没有被揭露,但是“我母亲小时候有印象,说是中国人都知道那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全勇先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以哈尔滨为中转站,他们往更北的方向走,到了伊春,后来全勇先就出生在这里。这个朝鲜族家庭,“像随风远飘的蒲公英”,从此在中国扎下了根。

1934年中秋节,中马城中众多囚犯以王子阳为首,实行了越狱计划。日军发现后大肆追捕,绝大部分人都被追杀,只有王子阳成功逃离。日军为掩盖罪行,炸毁了中马城,在离哈尔滨更近的平房,重建了细菌试验的基地。

王子阳越狱事件,成为了全勇先创作《悬崖之上》电影剧本的历史背景。全勇先从小就喜欢听老人们讲东北和伪满的故事,安重根在哈尔滨刺杀伊藤博文,赵一曼在病床上用人格魅力感化护士助其逃跑……哈尔滨的标志性建筑,像马迭尔宾馆、亚细亚电影院、圣尼古拉大教堂,也反复出现在他此后的文学作品中。

电影重在刻画四个共产党特工如何与党组织取得联系,他们营救王子阳的行动反而没有被具体展现。“这部分我其实写了,导演认为太长,于是就舍弃了。”全勇先说。

电影也止步于王子阳的成功逃脱,但在现实中,逃脱后王子阳关于背荫河的报告没有引起共产国际的重视。“我看过那份15页的报告,”全勇先说,那是一份日本帝国主义反人类罪的铁证。

现实中也没有打入伪满警察厅特务科的共产党员“周乙”。那时候的哈尔滨,是国际化大城市,出入着朝鲜人、日本人、俄国人、犹太人,35%的人口是外国人。国、共、伪、日、苏、英,多方势力在此角逐。这样复杂的局面,成为谍战小说和电影的上佳背景。

全勇先创作东北背景的谍战小说和剧本,是因为他熟悉那里的历史和人文。他记得奶奶对他说,“日本鬼子那时候,吃细粮的人要抓起来蹲监狱……”他把这个细节化用到长篇小说《霍尔瓦特大街》以及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悬崖》里:列车上的一名孕妇,因为孕吐,吐出了午饭,里面有细粮,被列车上的伪满警察发现,于是她被带走……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电影《悬崖之上》是电视剧《悬崖》的前传。在电视剧的结尾,日本战败的曙光临近,盟军的空袭让伪满警察厅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主角周乙的命运却和尹东柱一样,牺牲于黎明之前。

“我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日本投降了,伪满洲国的枷锁消失了,但历史没有停下脚步,尹东柱的英灵和全勇先的足迹,依然穿梭在中日韩三国之间。

“如果把‘祖国理解为‘祖先的国家,那我的祖国就是韩国。可是一听到‘祖国这个字眼,想到的还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全勇先说,他脚下的土地是中国,“我是说着这个地方的语言、看着这个地方的风景长大的,脑子里记录的全是这个地方的人和事。”

1992年夏天,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为了讨生活,全勇先和堂弟全龙哲、姐夫李相熙,离开“脚下的土地”,坐船来到了韩国。

韩国的亲属领着全勇先去看他父亲出生的地方。那里是“三八线”正好穿过的地方,老房子被夷为平地,农田变成了荒原,布满了铁丝网和地雷……

一开始他在一家铁器公司干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月薪三十万韩币,那时候的汇率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元。后来去了一家塑料厂,每天站12个小时,给塑料刮毛边。这样的日子全勇先无法忍受,1992年圣诞节前夕,他回了中国。那一年,中韩建交。韩国出入境管理局的官员刁难他,旁边的亲属连忙解释:“他是一位中国诗人。”

和全勇先一样,尹东柱也“来到”韩国。如今在韩国,尹东柱是家喻户晓的诗人,韩国地铁里有他的袖珍版诗集,是某财团买了放在那,供乘客自由取阅的。关于他的电影《东柱》也于2016年上映。2012年的一项调查显示,95%的韩国20岁至30岁年轻人,知道尹东柱。

尹东柱在日本遇害,很多日本人却被他的诗与人格所感召。在他遇难的福冈市,每年会举办尹东柱的读诗会。1950年,日本人德山详直投身日本国内的反对朝鲜战争的反战浪潮,被捕之后,他说:“尹东柱追求民族独立而遇害的五年后,有关朝鲜的问题,我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后来,他创立了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今京都艺术大学),校址就在尹东柱当初在京都的宿舍,“我希望通过艺术来追求和平。”他说。

比起在日韩两国的知名度,尹东柱在中国的传播要晚得多。“尹东柱被中国人知道,日本人大村益夫功不可没。”全勇先说。

大村益夫是早稻田大学研究中国与朝鲜文学的教授,1985年,为了追寻尹东柱的早年足迹,他申请了延边大学的外教职位,每周末他都带着师生出去寻找,终于在荒野里的一片坟茔中找到了尹东柱的墓。“当时延边的文学圈里完全不知道谁是尹东柱,也不知道他的作品。”大村益夫在发表于1986年的《关于尹东柱事迹的调查报告》里这样写道。

找到墓之后,大村益夫每年都来参拜,二十多年从不间断。最后一次是“新冠”疫情暴发之前的2019年,当时他已经85岁了。“你说一个人得多爱这个诗人他才能这么做呢?”全勇先说。

现在学者们已经研究知道,尹东柱遇害后,骨灰由家人带回了故乡。1945年3月6日,尹东柱的骨灰下葬于龙井东山教会的墓地。葬礼上,亲友朗诵了他发表的两首诗歌,《自画像》和《新路》。在《新路》里,尹东柱写道:

“我的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崭新的路/今天是/明天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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