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路15号,见证上海金融风云

2021-05-27 11:19徐庭芳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 2021-05-27
关键词:上海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发自上海

浦江饭店,现为中国证券博物馆所在地。

受访者供图

★1992年,邓小平视察上海时敦促,“上海开发晚了,要努力干啊!”从1992年直到2007年金融危机前,上海经济始终保持着两位数的增长。

“1990年12月19日上交所开业头一天,沪市股票的成交额只有49万,今天沪深两市成交额突破8000亿。相隔三十年,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规模。”

位于上海市黄浦路15号的一栋建筑,见证着上海乃至中国金融史的变迁。

这里原名礼查饭店,1927年2月,周恩来在上海领导了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并取得了胜利。4月12日,蒋介石派兵收缴工人武装,残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悬赏2.5万元缉拿周恩来。4月中旬,周恩来化装成商人,与邓颖超一同入住礼查饭店311室,直至5月离开上海赶赴武汉。

2021年5月,在这间窗口能看到黄浦江和苏州河交汇处的饭店房间内,仍陈列着周、邓二人使用过的陈设,以及他们之间的亲笔信件。

“这里有过很多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中国证券博物馆副馆长金星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譬如,中国第一盏电灯在此点亮,第一部电话在这里接通,国内第一场半露天电影在这里首次亮相。

1959年,礼查饭店改名为浦江饭店。1990年12月,上海证券交易所在浦江饭店正式开业,中国股市迎来第一声锣鸣,“这里是中国资本市场的初心之地”。浦江饭店,如今成了中国证券博物馆的所在地。

曾经的“远东中心”

从浦江饭店过了外白渡桥向南,就是外滩,在这里仍能感受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繁华。

1845年,清政府上海道台宫慕久与英国首任驻上海领事巴富尔签订《上海土地章程》23条,将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庄(今北京东路)以南、东起黄浦江的土地准租给英国人,用于经商和居住。

根据上海市地方志记录,外国商人依靠租界的特权,首先在外滩(今中山东一路)一带开设洋行,从事鸦片、羽呢、杂货与中国土产交换的远洋贩运。

19世纪50年代,上海取代广州,成为全国最大的进出口贸易中心。1864年,上海设有洋行67户,绝大多数位于黄浦区,十年不到,就增加到了157户。

民国时期,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建立。宽松的商业环境也催生了中国最早的民族资本家,如火柴大王刘鸿生、面粉棉纱大王荣德生、棉纱大王穆藕初、化工大王吴蕴初、颜料大王周宗良等。

继浦西成了商业中心,一江之隔的浦东陆家嘴则演变为新兴工业中心。地方志记录,英商建立的祥生船厂和耶松船厂是当时上海最大的外资船厂,率先将船舶修造厂搬去了浦东。同在陆家嘴地区建厂的外商还有英美烟厂、纶昌纱厂等。

对外贸易促进了商业发展,出现了《沪江商业市景词》中“南北分开两市忙,南为华界北洋场,有城不若无城富,第一繁华让北方”的景象。

但真正让上海成为“远东中心”的是金融业。中国证券博物馆副馆长金星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解放前的外资金融机构、官办银行大多设在外滩地段。

据记载,最早在上海开办银行的是5家英商银行,其后法、德、美、俄、日、荷、比等国相继开办的银行,均设在外滩。国民政府“四行”(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的总行设在外滩,“两局”(中央信托局、邮政储金汇业局)设在邻近外滩地段。

邻近外滩的江西中路及附近地域,则是私营银行的集中地。据地方志统计,解放前夕,设在这一地段的银行多达31家。临近的北京东路、九江路、河南中路及南京东路也设有66家大中型银行。钱庄和小型银行更数不胜数,仅上海宁波路兴仁里100米不到的弄堂内,就有近20家银行。解放前的这一地区,钱庄、银行多达九十余家。

高度密集的金融机构,强化了上海城市的融资功能,让上海“全国金融中心”和“远东中心”的地位得以确立。

“这里(浦江饭店)除了是上海证券交易所宣布开业的地方、见证了改革开放中国资本市场的起步,更与周围环境一同见证了中国近代历史,形成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也是将中国证券博物馆设立于此的原因。”金星说。

第一场经济战争

1932年日军攻击闸北区,才建立不久的现代化建筑毁于一旦。1937年淞沪会战,闸北、江湾、杨浦、虹口等地损失巨大,初具雏形的上海现代化建设被扼杀在摇篮里。

上海“沦陷”,租界成为“孤岛”,经济尤其是民族工业损失惨重,部分民族工业不得不迁往内地,其余工厂受日伪控制,经营惨淡。

即便在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统治期间,经济仍陷入严重困境。为了应付高额的军费开支,国民党政府只能大量印刷法币应对财政赤字,结果引发恶性通货膨胀,政府只能抛弃法币,以金圆券代替,同时不允许兑换黄金、白银等贵金属。

于是,金圆券的票面额越来越高,从五十、一百,一直到解放前的五十万、一百万,形同废纸,上海的商品流通几近崩溃,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修复”成了第一个关键词。此时金圆券的风波尚未平息,加之国民党政权离开上海时运走了大量黄金、白银、美元等金属货币,一系列的金融投机和物价上涨再度重演。

据同济大学教授万立明研究统计,仅1949和1950年,上海就发生了两次恶性通货膨胀。第一次在1949年10月,上海以纱布、华北以粮食价格带头上涨,仅一个月将几个大城市物价哄抬了3—4倍。次年2月,上海、天津、汉口等大城市物价再度上升,上海一个月内的批发物价指数就上升了46.2%。

结果,不仅物价高升,政府推行的法定货币人民币也无法顺利进入市场,相当于失去了货币发行权。

“这是共产党在接手上海工作后面临的第一场经济危机。”金星谈道,除了调集物资、平稳市场外,还通过发行“折实公债”,以金融手段应对。

折实公债不以货币定价,而是根据大米、布匹、煤炭等实物定价,这样能避免通货膨胀带来的损失,“折实公债发行的意义深远,因为它不仅抑制了通货膨胀,保证人民币币值的稳定,还解决了早期的财政困难。”金星说。

时任政务院副总理、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陈云对接管上海做了全面安排,在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编辑部出版的《接管上海亲历记》一书中提到,他在当时中共中央华东局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三野抽调了近2000名财经干部,取名“青州总队”,接手上海财经系统。

接管上海后第二日,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布“金字第一号”布告,宣布“中国人民银行所发行之人民币,为解放区统一流通之合法货币”,并明令将于1949年6月5日前废止金圆券。数亿人民币随同解放军一起进入了位于外滩的中国银行保险柜。

稳定物价、发售公债、打击投机多管齐下,物价在1951年后逐步企稳,人民币也顺利取代旧货币。

为了恢复地方经济,党中央对于上海的财政税务一开始采取“原封不动、先接后分”的方式征收,比原国民政府更宽松。

随着上海工商业尤其是民营经济的恢复,上海很快显现出了早年中国经济中心的实力。地方志显示,1949年8月上海市政府的财政情况已收支相抵,到10月上海开始向中央财政上缴税款。到1950年,上海的税收总额已占全国税收的22%,上缴中央财政占全市财政收入比例达85%。

十个“第一”和五个“倒数第一”

1958年“大跃进”后,社会金融活动全面停止,1962年2月,瑞典维昌洋行退出上海,最后一家在沪的涉外经济组织宣告退出。1958—1978这二十年间,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5.4%,比“一五”时期下降了3.8个百分点,还出现了六年罕见的负增长。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上海的未来在哪里?

1980年10月3日,《解放日报》头版发表了上海社科院研究员沈峻坡的《十个第一和五个倒数第一说明了什么——关于上海发展方向的探讨》。沈峻坡在文中历数了上海的十个全国“第一”,包括GDP、创汇能力、上缴财政数额、经济效率第一等。他同时提出了上海的五个全国倒数第一,如人均城市密度最小、缺房比重最大、车辆事故最高、癌症发病率最高等。

“他的文章反映了上海为全国作出的贡献和牺牲。一直到1990年上海GDP超过700亿,财政税收100多亿,人均年收入才2000块钱。”上海市委党校、上海行政学院经济学部教授陈勇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沈峻坡看来,造成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计划经济时代的畸形发展,给上海落下了城市综合失衡的“病根”,“重生产、轻消费;重挖潜,轻改造;重速度,轻效益;重积累,轻补偿”。

1990年,党中央将开放浦东提升为国家战略,上海旋即提出“开发浦东,振兴上海,服务全国,面向世界”的方针,制定了一系列开发开放浦东的政策和措施。

陈勇鸣解释,上海真正重新“振作”起来是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当年2月10日,邓小平在视察上海贝岭微电子制造有限公司时,指着一台正在工作的机器意味深长地说,这台设备原来姓“资”,因为是资本主义国家生产的,现在它姓“社”,因为在为社会主义服务。

他表示,判断姓“资”还是姓“社”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对曾经是计划经济重镇的上海,邓小平要求积极开展率先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探索。

邓小平视察上海时敦促,“上海开发晚了,要努力干啊!”从1992年直到2007年金融危机前,上海经济始终保持着两位数的增长。

上海发展的“无米之炊”

思想解放了,但上海人依旧囊中羞涩。“端着金饭碗讨饭”,这是陈勇鸣对当时上海状况的形容,“金饭碗”是指土地,但上海人却看得见吃不着。

时任上海市土地批租办副主任、陆家嘴开发公司首任总经理王安德公开回忆,为了解决改革开放初期的资金问题,改变原房地产管理局“只管房不管地”及土地多头管理的局面,1985年7月2日,在国家土地局尚未建立时,上海市土地管理局率先成立。全市各区在半年后相继成立了土地管理局,上海市由此建立了市、区两级土地管理机构,开始对全市城乡土地进行集中、统一管理。

1986年8月,上海派出由11人组成的房地产、港口考察团赴香港进行考察。考察团回沪后,结合上海和香港的实际情况,针对租地经营提交了详细的思考和方案。上海代表团拜访的香港老师,正是此后任职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的梁振英。

两年后,上海市政府发布了中国第一个根据国际惯例、面向海内外市场批租的地块——上海虹桥经济技术开发区第26号地块的招标公告。最终日籍华人孙忠利以2805万美元获得该地块1.29公顷土地的50年使用权。

消息引起海内外轰动,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以政府文件为保障、通过国际招标成功转让土地使用权的案例,改变了此前土地“无偿、无限期、无流动”使用的单轨制行政划拨模式,开启了中国土地使用制度和住房制度根本性变革的序幕。

此后,这类模式也被称作“土地批租”,即以租代售。

王安德表示,推行这项改革当时面临的障碍主要有三条,一条在土地使用上,国家法律不允许任何组织和个人出售、出租土地。第二是观念上,特别在上海,很多人一讲到“租”字,就跟租界连在一起。第三是没有市场信号,国内全在计划经济下划拨土地,房屋都是建完以后分配的。

“在当时,没有任何的规章条款能支持这一制度。”陈勇鸣坦言,这样的尝试仍相当冒险,“没有发展资金,除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没有别的办法”。

中国资本市场的“初心之地”

相比王安德,龚浩成是幸运的,在他筹备建立上海证券交易所之际,多了几分天时、地利。

原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党组书记、行长龚浩成回忆,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朱镕基召开了著名的“康平路会议”。“1989年12月2日,在上海市康平路市委小礼堂,朱镕基市长就如何深化上海金融体制改革的问题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会议主要讨论两个问题:一个是要不要引进外资银行,一个是筹建上海证券交易所。”

朱镕基听取了刘鸿儒等专家的建议后拍板决定,上海要加大金融改革的步子,引进外资银行和建立证券交易所要同步进行,这是上海金融体制改革两个最迫切的问题。

会议上,成立了筹建上海证券交易所的三人小组,这三人分别是龚浩成、贺镐成和李祥瑞。

筹备的过程相当繁琐,找房子、搞装修,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就连交易需要的50部电话,还得报告一路从电话局一直打到朱镕基那里得到批示,才能解决。很多管理干部,则来自上海财经大学。

上交所首任总经理尉文渊曾回忆,在上交所的筹备过程中,采用哪种交易方式,最初设想是两套方案,一是采用国际通用的口头竞价,打手势配合高声喊价进行人工交易,还有一套方案是用电脑系统进行交易。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懂电脑,我从不上网,看到键盘就晕,高级的智能手机到我手里也只是打电话,但是搞电脑交易系统我当时是最坚持的,因为这是一种对市场趋势的理解,一种对技术发展的眼光。”

其实一直到开业前五天,还是两套交易方式备用,因为当时系统还没有完全调试完。同样是在周恩来夫妇曾经居住过的黄浦路15号,1990年12月,上海证券交易所在浦江饭店正式开业,标志着新中国证券市场的诞生。

“1990年12月19日上交所开业头一天,我印象中当天成交额一共是1016万,但是沪市8只股票的成交额只有49万,今天(2021年5月26日)沪深两市成交额突破8000亿。相隔三十年,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规模。”金星谈道,“这给整个社会经济带来的推动,同样难以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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