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东明
喻杰(1902-1989):1902 年3 月出生于平江县嘉义乡一贫农家庭。1926 年夏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1930 年6 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 年11 月19 日随红六团军团从桑植出发长征。1936 年7 月初,在甘孜与红四方面军会合后,调任红四方面军供给学校校长。“七七事变”后,历任八路军129 师385旅供给部长、西北贸易公司经理兼西北农民银行行长、陕甘宁边区工商厅厅长等,为陕甘宁边区发展、保证军队供给、支援抗日战争做了大量工作。1945 年曾作为中共和边区工商界代表随周恩来同志参加国共重庆谈判。
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北贸易部部长、西北财经委员会副主任。1954 年底调任中央粮食部常务副部长。1959 年下放到山东省财政厅任副厅长。1961 年10 月调回北京,任国家商业部副部长。后任中央监察委员会驻财政部监察组组长。曾任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委。
1970年初,他主动提出回湖南平江丽江村落户。回到家乡后,带领当地群众同甘共苦开发山区、探索脱贫致富的道路,包括集资办电站、绿化荒山、修路架桥、发展多种经营等,为加快家乡建设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当地百姓称他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实在的人民公仆”。
1989年2月4日在平江逝世,终年87岁。
一辆满身尘土的客班车,喘着粗气,缓慢地爬行在东洞庭湖边。湖草在灰蒙蒙的太阳下枯黄着,柳树早已落尽了叶子,裸露的湖滩开裂着如蜘蛛网一样的缝,湖水瘦成了一条河。这是在1970年1月20日,喻杰坐在这辆客班车上,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
1966年,喻杰受到冲击,他的中央监委驻财政部监察组组长的领导职务被解除,此后他被晾在一边,长久地无人问津。闲不住的喻杰,便向周恩来总理恳求,他想回鄉务农。周总理在他的报告上做了批示,同意他回乡。
年近古稀的喻杰,带着十二岁的儿子立光,卷着铺盖,坐火车到长沙,然后转乘这趟客班车回乡。
1938年,喻杰和战友陈希在延安结婚之后,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在山东济南当工人,女儿是在1959年年底跟随喻杰下放到济南的,那年喻杰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从粮食部常务副部长的岗位上,下放到山东省财政厅担任副厅长。1961年,周恩来总理急调他回京担任商业部副部长。女儿却没再回京,她留在了济南当工人。
1968年,妻子陈希因承受不了打击服安眠药去世。现在,只有未成年的小儿子伴他回来了。
车在东洞庭湖边转过一道急弯,逆汨罗江而上,进入了平江县境内。
俗话说,世上无水不向东,而汨罗江却相反,它发源于湖南平江与江西修水相交的黄龙山,自东向西弯弯曲曲流经平江全境,最后在汨罗流入八百里洞庭。民间自古相传,只因这一江奔腾向西的反水,因此平江人性格硬,脾气犟,背上长着三根反骨……
湘军突起之时,十万平江子弟跟随曾国藩东挡西杀。打下南京后,还有五千平江子弟跟随左宗棠平定新疆,建设新疆,子孙永久居住新疆。这些平江子弟中,诞生了三百二十多名将领。武昌首义,北伐枪响之后,又有十万余众平江子弟蜂拥而至,这支浩荡的队伍中,最后走出了二百四十余位民国将领。秋收暴动、平江起义,从1926年到1936年这十年间,六十五万人口的平江,人口锐减到了四十多万人。新中国成立时,这片土地上走出了一百二十一位共和国将军和省部以上领导干部。
喻杰便是其中之一。
车从湖区进入山区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青绿,车伴着汨罗江而进,江夹在两山之间婉曲地流。它们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伤痛。
喻杰一直微合着的双眼这时睁开了,他静静地望着这山,望着这水。1927年到1937年,从大革命到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这山,一遍又一遍被烧焦,这水,不是流着殷红的血水,便是流着发臭的尸水……
“爸爸,我们快到家了吧?”儿子立光用小手摸着父亲的脸,把他从凝神中唤醒。
“还早,我们这才过青冲口,还要经浯口、澄潭、石碧潭、杨树滩、麻石滩、安定桥、三眼桥,还要半天才能到加义。”
儿子有点不高兴了:“您不是说,到了平江,我们就到家了吗?”
喻杰笑了笑:“平江是个很大的地方呀!这汨罗江在平江要拐九九八十一道弯,才能流到汨罗,进入洞庭。平江有四十八寨、五十九乡、四千二百多平方公里。你好好看看这山、这水。”
小儿子便趴在车窗边,认真地望窗外的山河田土。他在北京城里长大,从来没有看见过南方这么绿的山水。
喻杰望着窗外的烟雾,不知不觉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1925年,他参加秘密农会。1926年夏,投入到国民革命军独立二师,从这江上漂流出去,投入如火如荼的北伐战争,夺九江、攻南京、战徐州,一路所向披靡……后来,大革命失败,1928年秋天,他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归来时,整个汨罗江被鲜血染红了。就在那个秋天,他擦干身上的血迹,来不及消散眼中的红云,又毅然投身到了平江工农游击队。在汨罗江两岸的十万大山之中风餐露宿、昼伏夜行,惩恶霸,斗豪强……直至1930年5月,他们加入中国工农红军,7月,攻打长沙,9月,他担任红三军团五军一师一团一连一排一班班长。就在这个漫山枫叶染红了江水的秋天,队伍逆汨罗江而上,开赴井冈山。这时,他由连事务长升任连指导员……
这一走,竟就整整走了四十年。归来时,已是两鬓花白。江上,有一个渔人驾着一只划子,竹竿上伏着两只鸬鹚,不时扎进江水里捕着鱼。对岸,有一群寒鸭在“哇哇”地叫,这叫声将喻杰从那如烟的往事中唤醒过来。
喻杰对小儿子说:“我们快下车了。”
立光高兴地跳了起来,他赶忙从行李架上将自己的书包取了下来。
客班车卷带着一股浓浓的尘土,在一道山坡边的土屋前停住,这里便是加义车站。喻杰牵着立光的手下了车。然后从车站里搬来一架木梯子,爬上班车顶,将一卷铺盖、一口皮箱、一台缝纫机、一捆衣衫搬了下来。客班车将喻杰父子俩丢落在这土屋前,又匆忙地卷起一股黄土走了。
喻杰对立光说:“我们在这屋檐下坐一会,等下,你大哥会来接我们。加义离我们丽江村,还有十多里地。”
立光问:“我大哥叫什么名字呀?”
“叫砚斌。”
“大哥比我大多少岁呢?”
“大哥比你大整整三十岁。”
立光睁大了眼睛:“大哥怎么比我大这么多呢?”他感到不解。
喻杰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子俩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寂寂地等着。路边有两棵苦楝树,落光了叶子,树干上积满了尘土。有几只麻雀落在树枝上,落寞地叫着。
一辆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卷起一路泥尘……透过这尘雾,喻杰望见了四十年前那一个清冷的黎明……队伍就要开拔了,他在半夜里匆匆从连云山溜回家,告别母亲和桔香,还有五岁的儿子砚斌。这一夜,他们通宵未眠,媳妇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着,儿子睡在她的身边……他不断地给媳妇擦着眼泪。
他告诉桔香:“你莫哭,你哭得这么伤心,会把孩子闹醒。”
桔香说:“我想要不哭,可就是忍不住。你这一走,何时能回来呀……”她的声音颤颤悠悠。
“一年半载,顶多三年五载。”
“你何解硬要去?我们一起在家作田种土,把娃养大。”
喻杰不再说什么。
鸡叫三遍后,喻杰要走了。他在熟睡的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娘和桔香将他送到山坳上,她们相拥着抱在一块,哭成了泪人。山坳上的风,吹动着娘那一头白发,吹动着桔香那一头青丝。
娘说:“你要尽早回来,菩萨保佑你,好好去,好好回。”
桔香不再说话,她哭得浑身都在颤动。
喻杰说:“你们回吧,我会尽早回来。”
娘用手在额头上搭着凉棚,不停地向前招着,意思是要他莫再回頭。
在那一个清晨里,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娘和媳妇的视线。他没有想到,三年五载他没能回得来,脚下的路是那么漫长……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连云山开走之后,他们当天在长寿街开了火,消灭敌新十师一个团,第二天在虹桥镇与敌遭遇,歼敌三百余人,缴子弹八担,花机关五挺……三天后,他们攻克了修水县城,继而乘胜追击,拿下了万载县城……
就在打下万载的那天,喻杰的堂弟喻新根翻过连云山、黄龙山、水牯岭山……千里追赶而来。
他告诉喻杰:“你们一开拔,挨户团就一把火从枫树坳烧进来了,大火在丽江燃了七天七夜,他们将大字写在枫树坳的大麻石上,‘茅草要过烧,石头要过刀,你娘、你媳妇,还有你儿子,都死在了他们的屠刀下。”
喻杰突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娘呵——”喻杰仰天一声长呼,朝着连云山的方向“扑”地跪在了地上。
新根说:“哥,你要赶紧将队伍拉回去报仇!”
喻杰说:“我们的队伍要往东走,要上井冈山去,我怎么能拉得回去?”
新根说:“这仇就不报了?”
喻杰说:“不是不报,日子没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留新根吃了一顿饱饭,打发他回乡了。他拜
托他到娘和媳妇,还有儿子的坟上去上三炷香。
队伍继续向东开拔,从此生死茫茫。
二十年后,当五星红旗插上天安门城楼时,时任西北军政委员会贸易部长的喻杰,写了一封信到丽江村……
他的母亲、媳妇和儿子并没有像新根说的那样,成了挨户团的刀下鬼,当那一把火从枫树坳烧进来时,母亲果断地领着儿媳妇、孙子逃离丽江村,逃到了连云山上那终日云遮雾盖的深山老林里。他们在那荒山野岭里搭起了一个芦苇棚……
1949年10月,当喻杰那一封信来到丽江村时,一家三口,拿着这一封信哭成了一团,他们都以为喻杰早就死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还活着。
婆媳俩当即决定,让砚斌到西安城里去找他爹。
祖母告诉砚斌:“路在嘴巴上,你手上拿着你爹这封信,你就在西安城里找得到你爹。你都二十五岁了,不要怕。”
砚斌说:“我不怕,我爹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去了,我走到西安城里怕么子。”
于是,砚斌背着一串麻耳子草鞋,一袋糯米粑粑,踏着腊月的霜冻上了路。他风餐露宿,走穿那一串麻耳子草鞋,吃完那一袋糯米粑粑之后,他终于在一个多月后走进了西安城。
当砚斌来到喻杰面前时,半天他才那么羞涩地叫了一声爸,二十年,他一直没有喊过这个名词。
喻杰接着砚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终于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娘还在,媳妇还在,他的儿子都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让儿子在西安城里玩了一个星期,亲自领着儿子去吃西安最好吃的羊肉泡馍。
吃过羊肉泡馍,他便对儿子说:“ 你该回去了……”
“爸爸……”
这一声叫唤,像从岁月的深处飘来,喻杰慢慢睁开眼,发现砚斌带了七八条汉子扛着扁担站在他的面前。
“爸爸,我们来晚了。”
“不晚,正好我在这屋檐下打了个盹。”喻杰揉了揉眼睛,转而拉着立光的手,告诉他:“这就是你大哥。”
立光瞪着双眼,望着眼前的黑汉,却不敢叫他大哥。
砚斌向喻杰介绍:“爸,这是支书重生。”
“大伯。”重生忙上前拉着喻杰的手。
“重生哪!你都这么大了,你爹牺牲时,你才三个月。”重生是喻杰的侄子。
接着,砚斌一一向喻杰介绍这一路来接他的劳力。大家一一上前和他拉手,并亲切地称呼他达老子。
喻杰在家时叫喻达仁。平江人叫人只叫中间一个字,他是老人,所以就称他达老子。
砚斌在这屋檐下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爸,您还有行李呢?”
喻杰说:“都在这里了,一个箱子,一台缝纫机,一卷铺盖,一捆衣衫,一个人挑着就行了,你喊这么多人来搞么子。”
砚斌说:“您革命四十年,我还以为有蛮多东西。”
重生搬起那口箱子,说:“好沉。大伯的金银细软只怕都藏在这里头。”正说着,手将箱扣碰开了,一箱子书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
砚斌埋怨道:“你何解不小心一点呀!”
喻杰说:“莫怪他,硬是这箱子老旧了,箱扣不顶用了。这皮箱还是我在延安结婚时,贺龙元帅送给我的战利品
重生说:“大伯呀,您这可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砚斌说:“爸呀,这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我们大队部也有,您何苦还要大老远从北京搬回来呢?”
喻杰说:“这每一本书上我都做了笔记,和你大队部的不一样。”
一边说,他们一边往回走。
路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一会贴着溪边,一会踏着踏水桥跨过清亮的溪水,有时没有桥,水中布着一排麻石墩子,人就从这石墩子上踏过去。这条清亮的小溪,就叫丽江,它从连云山的深处流来,夹在两山之间,一路凄婉而下。
两山上疯长的灌木丛林,有时便将小溪严实地遮盖起来,仰头根本看不见天。
喻杰说:“原来这山上,生长着清一色的油茶树,丽江村年產茶油几千担,这小溪边上,隔个三里五里便是一家油榨坊。大革命时期,挨户团今天一把火,明天一把火,将这山上的油茶林全烧光了,这四十年的雨水,白白浇灌了这漫山遍野的荆棘丛林。”
重生说:“现在一年也就产几千斤茶油。”
喻杰说:“这么多年了,你们为什么不组织劳力植树造林呢!这么好的山场,让它荒着,让它生长这没得寸用的荆棘丛林。”
重生说:“大伯呀!植树造林要钱,村里没有钱。劳力是有,但都被公社统一调配,要搞农业学大寨,要开山造田。”
喻杰问道:“这些年你们造了多少田?”
“在山坡上造了二十多亩。”
“能种植水稻吗?”
“种不了,缺水。”
“种不了水稻,开山造那田干什么呢?”
“上边下了任务,不搞不行。”
喻杰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鸟在林木的深处叫着,那叫声似乎是在喊:“看——见了活鬼。”愈听,便愈像。
踏过一片荒凉的河滩,喻杰又问:“现在村里人均有多少水田?”
重生说:“七分田。”
“亩产多少斤呢?”
“塅田和山上的挂壁丘、斗笠丘、蓑衣丘、冷浸田不一样,平均亩产是七百斤左右。”
“这点粮食,能填饱肚子吗?”
“填不饱,还差一截。平时用红薯丝拌饭,到了青黄不接时,还得吃野菜。”
喻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们出去,就是为了肚子,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吃不饱肚子。”
重生说:“大伯,都是我们没有把田土作物种好。”
喻杰又问:“一个劳动日的工价是多少?”
重生说:“各生产队不一样,最好的三毛七,最差的只有两毛四。”
“一个劳动力,从天亮干到天黑,两毛四也好,三毛七也好,油盐柴米日子怎么过呀!”
重生不敢再吭声。大家也都不说话。天麻麻暗时,他们走进了丽江村。
四十年来,几回回梦里回丽江。黄昏后,却看不清丽江的山河田土。但喻杰却闻见了丽江的气息,那柴草炊烟的气息,那青苔泥腥的气息,那松林和冬青草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着。
踏过一座小木桥,绕过一片竹林,砚斌老远便大声地喊:“娘、奶奶,我爸回来了。”
走近了,喻杰才看清,娘和桔香早就依偎在屋门前,遥遥望着他归来。这画面,几乎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那时娘是一头白发,桔香是一头青丝,现在是两头白发在夜风中飘着。娘已九十六岁,桔香也已有七十了。
“娘,桔香。”
“你总算回来了。”娘的声音颤颤悠悠,她举起手,在他的脸上摸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儿子真的回来了。桔香却低下了头,不看他,也不说话。她脸上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喻杰用手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轻轻地说:“桔香,你受苦了。”
桔香便忍不住哭出了声。
喻杰愣了一会,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拉着立光的手说:“立光,这是你奶奶,这是你大妈妈,快喊。”
立光乖巧地喊道:“奶奶,大妈妈。”
于是,正在哭着的两个女人,忙一人拉起立光一只手。
砚斌说:“都快进屋里,外边风大。”
屋里火塘中的火彤彤地烧着,这屋还是原来的三间土屋,百年的老墙,已经裂着一道道缝,终年烧着的火塘,将土墙、楼板、檩子、檐皮全都熏得墨黑。
娘在灶弯里将灶火生起,桔香在灶台上炒菜。砚斌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帮着打下手,很快,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菜端上了桌。大蒜炒腊肉、榨笋干、火焙鱼炒白辣椒干、酸菜蒸肉、豆角干……这些菜,都是喻杰最喜欢吃的菜。
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在火塘边的圆桌上吃饭,这是这个家庭四十年来未有过的团聚。
娘说:“你这次回来,不再走了?”
喻杰说:“不走了,我要天天陪着娘老子。”
娘说:“我们丽江当年出去的八十七个人,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你命大,也是菩萨保佑了你。当年,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想,你就是死了,千里万里也得托个梦给娘。”
喻杰说:“可是,当年新根追到万载来告诉我,说你们都死了,我却信了,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娘说:“挨户团一个早晨就在丽江杀了一百二十多人。新根是被吓蒙了,看到我家没有人了,就以为是杀在门前的月光丘了,月光丘堆了一田的尸,后来没有人去收尸了,都腐烂在那里,丽江村就在那时开始发人瘟……我是在头天夜里带着桔香和砚斌逃走的,我看见枫树坳那边的火光冲天,乌鸦在屋后的樟树上“哇哇哇”地叫,我就知道不好了,要出大事了。我们背着絮被,带着锅碗,逃到连云山的深处去了……”
吃过饭,全家人依旧是团团围坐在火塘边,娘、桔香、砚斌两口子,砚斌的儿子、女儿,再加上喻杰带回来的小儿子立光,一大家人都簇拥在老太太的身边,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曾孙,老太太的话便没了个完,她告诉喻杰,她带着桔香逃进连云山之后,他们在一个叫仙姑崖的地方躲藏下来,在这石崖下边搭一间芦苇棚,便可以挡风避雨。他们在那里躲了三个月,后来村里发人瘟,他们便逃到浏阳去了。一年多后才回来,他们将月光丘的茅草下那成堆的枯骨烧成灰,在那里种上了红薯和苞谷……
老太太叙着,桔香便在一边无声无息地抹泪。喻杰听着,他的表情沉重。他能想象得到,娘和桔香过得有多艰难。
砚斌可能是看出了爸脸上的沉重,他说:“奶奶您莫讲了,您这陈谷子烂芝麻都讲一百遍了。”
奶奶却说:“你们听厌了,你爸还没听过呀!”老太太接着又说:“砚斌可受苦了,从小就跟着我们受苦,我和桔香到山坡里干活,就将他放在地沟边的阴凉下睡觉,好多回,等到我们干完活来抱他,他身上早就爬满了蚂蚁……”
砚斌说:“奶奶您莫讲了。”
奶奶却又说:“砚斌读三年书就回来放牛,望着别人家的孩子上学,他哭着闹着要去,可是我们再也送不起。他听话,哭一夜过去,也就不再闹,帮着我们一块干活……”
老太太那像小溪水一样的叙说,将窗外的寒夜叙得苦雾重重。不时,对门山上的树林里,有夜莺的叫声飘过来。
夜深后,都睡下了。长途奔波后的喻杰,却怎么也睡不着,火塘里的火熄滅后,房子就冷下来了,寒夜的山风从墙上那一道道裂缝里灌进来,整个屋子都凉透了。这屋,还是在喻杰的爷爷手上修筑的,一百多年了。
喻杰习惯早起,山林里的鸟还没叫,天还没有大亮,他便悄悄起了床。推开院门,那扇笨重的杉木门蹍着门斗,发出一串苍凉的“吱呀”声,这声音,和喻杰儿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过了小木桥,踏着溪边小路上的露水,沿着山边往上走。这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连云山的山埂上,慢慢地有了一抹胭脂红。他仰望着连云山,长久地注目,在那片深山密林之中,他在那里打了三年游击,他熟悉那里的每一道山梁,每一道深涧。一团团白雾在山腰上滚动,飘散到田野的上空之后,便慢慢变成了一抹轻烟,在村舍上空游移,他深深地呼吸着田野上清润的空气,他真切地闻到了这片土地上散发出来的固有的气息,这是庄稼人迷恋的泥土气息。
这边和那边的屋场里有了人语,天已大亮。一条白狗,站在溪边一栋杉皮屋前的石级上,朝这边懒懒地叫着。他循着狗叫声从田埂上走过去。他知道,这是重生的家。重生的爹和喻杰虽是堂兄弟,但却胜似亲兄弟,他们一道跟着喻庚在村里闹农会,一道在连云山上打游击,后来,他爹的脚被百节蛇咬伤了,他跑不动了,被挨户团抓了,后来,他的头被割了,挂在枫树坳的树干上示众。
喻杰愈是走近那栋杉皮屋,那狗便愈叫得凶,后来,重生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了,他一看是喻杰,赶忙将狗赶开。“大伯,您早呀!”
喻杰笑着说:“重生呵,我是上你支书家报到了,从今天起,我就归你管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组织上开出的党员介绍信,塞到重生手上。
重生说:“正好我们今夜要召开一个支委会,研究大队干部分工蹲点的事,您老来参加这个会,一来欢迎您回村,二来请您指导工作。”
喻杰说:“支委会我不参加,我往后参加你们的党员生活会。”
重生说:“大伯,您老回来了,就是我们村里的头,村上的大事小事,都听您的。”
喻杰说:“重生哪!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支书,你就是村上的头。至于我,顶多给你们当个参谋。”他说得极严肃。
重生说:“大伯,正好今天村里有一件大事,就要请您参谋参谋了,您看这丽江河该怎么走?”
喻杰一下子被问蒙了:“丽江河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七弯八绕走的,何解还要我来参谋它该怎么走?”
重生说:“是这样,这回农业学大寨,公社做出了决定,要在今冬明春将丽江河改直。”
“好好的一条河,为何要将它改直呀!”
“改直了,原来那些弯弯绕绕的河滩河湾,就可以用来改成良田了。”
喻杰沉默了半天,嘘了一口气:“蛇有蛇道,龟有龟道,水有水道,这河哪能说改直就改直呢?河流是需要这些弯弯绕绕来缓冲的,如果改成一条直河,洪水一泻到底,就是铁打的河床也要给冲毁呀,这自然规律,哪能说改就改。”
“大伯呀!我们也向公社反映了,可是,公社革委刘主任说,芦洞公社的芦溪河也正在改,成了全县最抢眼的亮点。人家能改,我们为什么不能改?他还说,这是农业学大寨的态度问题,谁反对就斗争谁。”
喻杰气愤地说:“这是乱弹琴。”
重生说:“大伯呀!等会公社刘主任亲自带人来放线,您老莫过问,莫参谋这个事了,您老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莫把火烧到您身上来了。”在喻杰归乡的前几天,重生已接到了公社革委会刘主任的通知,上边下达的是八个字,“不冷不热,不接不送”,因此,重生心里知道,大伯眼下的处境并不好。
喻杰语重心长地对重生说:“该管的事还得管。”
这时重生的媳妇素珍迎了出来:“大伯呀,您老快进屋里喝茶。”素珍拉着他的手,热情地将他迎进了屋。
这屋也像喻杰家的屋一样,有一百多年了。
喻杰说:“你这屋,四处裂缝通风呀!”
重生说:“我这屋再住十年八年没事,您那屋,有一面墙已经倾斜了,真的危险,大伯您回来了,一定要抓紧砌屋。”
喻杰说:“我知道了。”
素珍将热气腾腾的茶端了上来。喻杰一边喝茶,一边过细打量着这三间大屋,屋里摆着三张床,床上全是猪油筋一样的破絮被,三个孩子还都睡在床上。四壁空空,一张缺角露缝的桌子,一个破旧的大木柜,几把没有靠背的椅子……这些家当,总共只怕算不得一百块钱。
喻杰问重生:“你娘什么时候过世的?”
重生说:“1960年。”
喻杰的脸色突然变得那么沉重。重生爹的头挂在枫树坳示众时,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哭到最后,她的喉咙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在那颗滴血的头颅前说,她要替他把孩子养大。后来,她果真没有再嫁,她苦苦守着这个才三个月的儿子,把他抚养成人。
素珍说:“大伯,您老在我们家吃早饭,我这就去做饭。”
喻杰说:“不了,家里做好了。”说着,他便出了屋。
素珍说:“下回我们再专门请大伯来吃饭。”
从重生家里出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小溪两边的田野上,弥漫着一重轻淡的紫雾,一缕缕炊烟,从各家的屋顶上升起,像梦一样缠绕在村庄上空。对门屋场里,有女人在喊着河滩上放牛的孩子回家吃饭。
砚斌站在小桥上张望,老远便喊:“爸,您跑到哪去了,该吃饭了。”
喻杰说:“这改河的事你知道了吗?”
砚斌说:“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公社已经开了动员大会,今天画线,明天就动工,炸药都买回来了。”
“要炸药干什么呀?”
“这河道要改直,就要将斩蛇口、牛屎坳、龟背嘴炸开。”
“这一炸,丽江村还像丽江村么?”
砚斌说:“我们都晓得搞不得,可是公社铁了心,硬要把这搞成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工程。”
喻杰不再说什么。他们回家吃过早饭,便一道到河堤上去了。这时,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带着一帮人已经到了,大队干部也都到齐了。
公社刘主任比画着,查看着。
喻杰站在人群里听着。后来,当他们终于将改道的线路定下来,开始打石灰线时,喻杰站出来说话了:“刘主任,这河道改不得。自古以来,水随势走,人有人路,水有水路。”
刘主任说:“山那边的芦溪河,和我们丽江河一样,他们已经改好了,这农业学大寨的形势逼人哪!”
“这是蛮干,最后是劳民伤财。河流随弯顺势走,那是自然的缓冲,你将河改直,它一冲到底,后果不堪设想。到最后,河水还得照它自己的路走,而新改出的河道又会将田地毁坏。”
刘主任说:“这是公社革委会做出的决定,我们要让高山低头,要让河流改道。这是时代的召唤。”
喻杰说:“随你哪里做出的决定,随你哪里的召唤,这丽江河改不得。”
刘主任将脚一跺,“你敢破坏农业学大寨,我组织贫下中农斗争你。”
喻杰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上的拐杖:“你这化生子,败家子,老子今天要抽醒你一头雾水。”
刘主任被喻杰这气势吓了一跳,他赶忙往后退。
几个大队干部围上去,好不容易才将喻杰拖住了。
刘主任骂骂咧咧地走了。这丽江河改道的事,也就丢在那里了。
刘主任回到公社,立即给县革委会打电话汇报,他说这刚回乡的喻杰,破坏农业学大寨,请求上级批准召开群众大会,对他进行斗争。不搬开他这块农业学大寨的绊脚石,加义公社的农业学大寨莫想进行下去。
县革委会的回答是斗不得,因为上级下达的是“不接不送、不冷不热”的八字方针,没有说他是走资派,他毕竟是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
丽江大队改河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从河堤上赶走公社革委会刘主任之后,喻杰回到家里,气得中饭都吃不下,他不停地骂着:“这些化生子,不搞植树造林,不抓封山育林,一门心思打歪主意,好好的山,好好的水,都要败在这些化生子手上……”
砚斌在一边劝他:“爸呀!您回来了,就是颐养天年,好好养着身子,多陪奶奶说说话,往后再莫管村里这些闲事了。”
喻杰说:“谁说这是闲事?让他们这些化生子将山炸了,将河改了,这丽江村还像一个丽江村吗?这一塅田土往后还能种作么?”
“可是,万一他们来开您的批斗会,您何苦吃这眼前亏呀!”
“让他们来批斗呀!我这一辈子,什么亏没吃过,什么风浪没见过。”
砚斌愣在那里,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爸呀,您这一辈子,就是吃了脾气犟的亏,1959年,把您下放到山东……”
喻杰说:“我在粮食部管粮食,我能不知道一亩田产多少斤谷子么?你是种田的,你说一亩田能产三万九千六百斤稻谷么?”
砚斌说:“都知道产不了,可是都不说,就您说,还不到头来就您吃亏。”
喻杰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不再说什么。
砚斌过来给他捶着肩:“爸呀,我是为您好,往后您少操点闲心,少怄气,把身体养好,您这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您要活到奶奶那个年纪去。”
他微微地合着双眼,任儿子揉捏着。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似乎从不曾享受过这样的温情。
儿子一边给他揉捏,嘴里仍滔滔不绝地说着:“爸呀,您这一辈子,应了一句老话,叫‘牛屎外面光,里面草茫茫,说起来,您在外边当了那么大的官,蛮好听,实际上您没过一天好日子,家里人也没沾您一点光。前半辈子您是枪林弹雨中爬雪山、过草地,吃树根、吃皮带,九死一生。后半辈子您一会下放,一会挨批斗。我细妈(指陈希),不是因为您,她也不得服毒寻短见。我娘和我奶奶,一辈子都在为您担惊受怕,求神拜佛……”
喻杰微合着双眼,任儿子在背后一边摸捏一边唠叨,他装作没有听见。
夜里,父子俩打着手电,一起到大队部去参加支委会。
他们走进大队部时,大伙便站起来,热烈地鼓起了掌,都说:“我们欢迎达老子回乡。”
喻杰呵呵地笑着说:“你们不要这么热烈鼓掌,也不要说欢迎。喻杰回乡当农民,上边有规定‘不接不送、不冷不热,你们晓得啵?”
大伙说:“达老子,您是我们丽江村的光荣。”
喻杰说:“你们莫给我戴高帽子,我今天来参加支委会,一是来报到,二是想听听大伙的意见,丽江村怎样才能让大家吃饱肚子。我们当初出去鬧革命,就是没饭吃,想肉吃,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大伙还是吃不饱肚子。”
喻杰这话一出口,大伙便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有的说,这农业学大寨,山坡上的梯田开了不少,就是收不到谷子,那田不住水。这合理密植,田里的禾密栽到了四六寸,可就是不增收,年年亩产只有六七百斤。还有的说,主要是自留地沒有经营好,劳力天天集中到了大田里干活,天天都在大田里磨洋工,自留地却没有工夫去精耕细作,结果是扁担没扎,两头失塌。如果自留地里的瓜菜和杂粮种好了,也能当半年粮……
喻杰认真地听着,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议论着,最后,都说要达老子出主意,因为达老子是当过粮食部长的角色,一定会有好主意。
喻杰说:“我当粮食部副部长,也毫无办法让大家都吃饱肚子,我们只是出台了一个‘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让大家匀着吃,不要胀的胀死,饿的饿死,这样一匀,大家都半饥半饱过。”
“这粮食统购统销还是您搞出来的哟,把我们的粮食将近一半都征走了,真是害人。”
喻杰便笑:“不征走你们的一半粮,还有一些就要饿死。”
“莫扯那么远了,这还是五十年代的事。达老子您要出出主意,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眼下能吃饱肚子。”
喻杰说:“你们刚才讲的我都细听了,这开山造田在丽江不适合,一来山上水源不足,二来丽江的山全是砂石山,不住水。到头来,山挖坏了,造成水土流失,稻谷一粒也种不出,这是不切合实际。在大田里密植也是屎主意,禾苗栽到了四六寸,这就密不透风了。庄稼也和人一样,只有通风透气,才能生生气气。”
“可是,谁要是不栽四六寸,公社刘主任就会下来批斗谁。”
喻杰说:“丽江村就不栽四六寸,我们这里冷浸田多,只能栽随手禾。要斗,就让他来斗我。”
“达老子您是爬雪山过草地的老革命,谅他们也不敢斗争您。”
喻杰说:“要斗我也不怕,我斗争挨得多,习惯了。”
大伙便笑,喻杰自己也笑。
接着喻杰又说:“刚才大伙说到自留地没种好,我看说到点子上了,俗话说,‘有菜便是半年粮,各家各户都将自留地上的瓜菜、红薯、豌豆、麦子种好了,这要填饱半边肚子。大伙莫小看了这些杂粮,前些年,我们国家每年的油料缺口是三万五千吨,怎么办呢?我就带着油脂局的同志到下边去调研,结果发现,云南地区可以发展椰子、野生蓖麻子榨油,海南岛可以种植油棕榨油,陕甘宁地区有一种叫‘木瓜的油料,榨出来的油还蛮香,河北地区还有一种叫‘文官子的油料也很不错,结果,我们将这些杂物发展和充分利用起来,每年三万五千吨的油脂缺口就补上来了。因此,我建议丽江大队的社员,每个月放三天假去种好自留地。”
大伙禁不住一齐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达老子,有您给我们撑腰,我们的肚子不说全吃饱,但至少也要少挨几天饿。”
“可是,公社要是知道了我们放假种自留地,只怕会要将丽江大队当活靶子批。”
喻杰说:“要批就来批我,这是我的主意。”接着,喻杰又将话锋一转:“可是,仅仅种好自留地,这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丽江要打翻身仗,还得做好山上的文章,丽江山多田少,以前我们这里是油海之乡、竹海之乡,沿丽江河上,十多家纸碾坊,十多家油榨坊,大革命时期一把火将山烧光之后,这四十多年,山上尽是长着没用的荆棘丛林,因此,我们必须大搞植树造林,要把油茶树栽回来,把杉木培育起来。”
重生说:“大伯呀,这植树造林公社已经做了一个规划,今冬明春,要在丽江河两岸造出一个十里林场。”
喻杰说:“全部挖转开垦也没有必要,昨天沿河上来我看到,好多地方的幼苗都长到茶杯粗了,没有三四年长不到这么大,挖了太可惜,我们在中间补植就行了。”
重生说:“我们也向公社提了这个意见,可是刘主任不同意,他说补植不好看,必须统一开垦,统一造林,这样才整齐划一,便于外边的人来参观。”
喻杰说:“你们莫听他放狗屁。”
“达老子,我们听您的。”
“达老子,有您撑腰,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喻杰说:“这河里还有文章可以做。我们丽江水多,落差大,这河上是修电站最理想的地方。”
“可是,我们现在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钱去修电站呀!”
喻杰说:“这事急不得,一口吃不成胖子……”
这闲谈一扯,便不知不觉到了半夜。喻杰猛然醒过神,忙说:“不扯这么远的事了,言归正传,你们赶紧安排支委分工蹲点的事情吧。”
丽江村七个支委,要包办七个最差的生产队,公社有硬性规定,凡大队支委委员办的点,粮食产量必须亩产过“刚要”(八百斤),工价必须达到三毛八以上。
大伙议来议去,这工怎么也分不下去,最边远的一个生产队叫横圳生产队,谁都不愿到那里蹲点。横圳山高路远,那些田几乎全都是挂壁丘、斗笠丘、蓑衣丘。日照少、冷浸多,加上那个生产队的人又懒,好吃懒做习惯了,年年指望着上边的救济。
会议磨来磨去,不知不觉开到了鸡鸣时分。
喻杰说:“砚斌呀,大家都不愿到横圳去,我看你就到横圳去。”
砚斌倒抽了一口冷气:“爸呀,到横圳去开个会,都得走半天呀!”
喻杰说:“我知道,那时我们打游击,躲在横圳的日子多,到横圳的路,哪里转一道弯,哪里有一个缺口,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记得。”
“横圳尽是挂壁丘,冷浸水田,亩产只有三四百斤,就是累死在那里,也达不到八百斤。”
喻杰说:“横圳山高路远,但也有它的优势,冷浸水田里长出的禾苗不易发虫,山上植被多,容易积肥沤粪水,我是作田里手,我帮着你一块去蹲这个点。”
砚斌却低着头,半天不吭声。
喻杰说:“就这么定了,大伙散会吧,都半夜过后鸡叫三遍了。”
会就这样散了,砚斌打着手电,照着父亲往回走,一路上,父子俩一句话都没有。
喻杰心里知道,儿子是在生他的气。他说:“砚斌,你不要把横圳生产队的事看得那么难,我现在回家了也没什么事,帮你一块去办那个点,把横圳生产队的事办好。”
砚斌没好气地说:“您又没有三头六臂。”
喻杰说:“你可不能小看你爸,你爸这一辈子,什么难事没经历过!”
砚斌有些不耐烦地说:“爸呀!那时您年轻力壮,现在您老了,还一身的病,莫说让您到横圳去干活,就是跑一个来回,这十来里山都够您受。”
喻杰沉默了。他确实忘了,自己身上有病,因肠胃大出血,他在北京医院刚刚住完医院,便拖着病残的身体回了老家。
寂寂地走过一程,喻杰突然说:“这里到横圳,路是远了点。砚斌哪,我们那房子墙都倾斜了,得抓紧另砌房子,我们何不把新家安到横圳去呢?”
砚斌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的个爸呀,您这不是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去吗?我们这里是塅里,田肥水旺,人平一亩多田,横圳是洞峡里,山高路陡,每人平平不到四分田,横圳可是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十个人有九个打单身,您太不了解情况了。您不为自己想,您还得为子孙后代着想。”
喻杰说:“我不了解情况?那时我们在横圳山里蹲山打游击,哪道梁哪道坡我没钻过呀!”
砚斌不再搭理他。父子俩回到屋里,一句话都没有,各自倒床便睡。
喻杰一上床便发出呼呼的鼾声,这些天劳累奔波,他实在是累了。而砚斌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头子一回来,便接二连三闹出这么多事,他担心公社会来整他,他更担心老头子将这个家迁到横圳去。
第二天,喻杰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砚斌上横圳去。因为刚出院,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才走出两里地,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们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砚斌心疼地取下扎在腰上的长布手巾给他擦着满头大汗。他说:“爸呀,您还是回去歇着吧,我到横圳去开个会,把生产安排一下就行了。”
喻杰说:“我要去,一来我要去把砌新屋的地方定下来,二来要广泛动员群众上山积肥,在冬天里把粪凼沤起来。”
“爸呀!您再郑重考虑考虑,你不能把家搬到这洞峡里来,您要为子孙后代想。”砚斌在讲着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打战。
喻杰说:“我昨夜想了一夜,今天早晨,又想了一早晨,我想好了,正是为了子孙后代好,我才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家搬到横圳去。”
“老爷子,横圳有哪一点好,您讲给我听听。”
喻杰说:“大革命时期,横圳是我们丽江村死人死得最多的地方。我有三十多个战友就牺牲在那道山坡里。我们把新屋砌到那里去,一来我去给那些战友们做个伴,心里安然。二来让我的子孙后代时刻记得那些死去了的人,莫忘了根本,好好做人。”
砚斌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老头子拿定了的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他们走走停停,四五里山地,走了一个小时才到横圳。
到了横圳实地查看之后,为新屋的选址,父子俩又产生了分歧。砚斌主张将屋做在洞口上,一来做屋进材料方便,二来往后出山也少走一段山地。而喻杰却坚持要将屋做到洞底里,一来那里是一片荒山坡,不占田土,二来他的三十多个战友就牺牲在那片荒坡上。
争来争去,最后儿子还是没能拗得过老子。这年秋天,喻杰家的七间土坯屋在荒山坡上修筑起来了。喻杰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了这栋新屋。
自从喻杰和儿子砚斌进驻横圳办点的那一天起,他便天天过问生产队里的事,他亲自带领大伙到山坡上去积肥,将那些陈年枯草枯叶一担担挑到冬水田里,每一丘田都沤起一个大粪凼。他胸有成竹地对大伙说:“有这么好的有机肥下稻田,不愁秋后没有好收成。”
一个冬春,他带领着全队的男女老少,将近边山上的枯草烂叶全都沤进了稻田。春耕时节,这些沤烂了的草叶,散发出了熏人的腐臭气息。这一年,横圳的稻田里长出了从未有过的收成。秋后,横圳的亩产一举突破“刚要”,达到八百一十三斤。
这一天,有一个跛脚老人上喻杰家来了。
他向正在阶矶上铡猪草的喻杰的孙媳妇吴菊英打听:“达老子是住这里吗?”
菊英上下打量着这位满身风尘的跛脚老人:“这是达老子的家。您老是从哪里来的?”
老人说:“我从杜庄山里来。”
杜庄离着丽江村有七十多里山路,菊英感到有点惊讶,这老人是怎么拖着一条跛腿走这么远的路来的?菊英迟疑地问道:“您老找达老子有事吗?”
跛脚老人说:“我来看看他,都三十八年没见了。”
菊英请老人进屋,给他泡了茶,然后将爷爷叫了出来。
跛脚老人赶忙站起来说:“总支书,你还认得出我吗?”
喻杰一惊,他担任总支书一职,只有一年半时间,那是在1932年秋,他奉命率领十九人枪到桂东打游击开辟根据地,经过十个月的艰苦斗争,他的队伍从十九人扩大到了六百多人枪,并且还为井冈山筹集到了大批粮款,他由连指导员破格升为正团职,担任万县、赣江、南康游击队党总支书记。
喻杰摇着头,迟疑地问道:“你是桂东游击队出来的?”
跛脚老人说:“总支书,我是牛满呀!你何解不记得了?”
“啊,牛满,我还以为你早死了。”说着,喻杰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两个老人,长久地抱着,泣不成声。
1928年秋他们就认识了,他们在喻庚的领导下,神出鬼没在湘鄂赣交界的这片山地上打游击。三年后,1930年5月初,他们的游击队并入红军队伍。5月15日,他们攻克了平江县城,20日,又攻克了修水县城,7月22日攻打长沙……后来他们一同上了井冈山。
1932年秋,喻杰率领十九人枪到桂东开辟根据地,牛满便是其中之一。十个月后,当喻杰带领着六百余人马浩浩荡荡地挥师赣江时,牛滿的左脚却被一颗子弹打断了,他再走不动路。
喻杰将牛满安置在老乡家里养伤。他再三叮嘱他,安安心心地把伤养好,然后再来追赶队伍。牛满便安心在老乡家里养着。三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但脚筋打断了,再也长不拢了。他跛着一条腿追赶队伍,苦苦追寻了三个月,而队伍却音信杳无。后来,他不得不跛着一条残腿沿途讨米要饭,半年后终于回到了杜庄。
喻杰告诉他,队伍在南康开拔后,连续经历了七十八天的远征苦战,最后终于在1934年10月24日到达黔东,与贺龙的队伍会师。会师后,这时的二、六军团已经有了一万一千余人枪。
1935年2月8日,反“围剿”战斗在溪口棉花山打响,战斗异常残酷,部队苦战到4月12日,他们随二、六军团向北转移。15日,冒着倾盆大雨沿澧水,经两河口、南岔,直插桃子溪,随萧克、王震率领的先头部队进到桃子溪北口……
这个时候的部队已经是残缺不全了,一个个拖得骨瘦如柴,1935年5月初,他率领全体后勤人员在象耳桥、江垭地区广泛筹集粮款,扩充新战士,旋即返回永顺、桑植、龙山。5月上旬,红二、六军团主力进逼龙山地区,随后,包围了宣恩县城,打响了刘家湾战斗,歼灭敌四十一师全部。8月8日,二、六军团又在龙山芭蕉击溃了湘军陶广部十个团,至此,终于粉碎了这次“围剿”。9月,主力东进,但随即却遭受了更大规模的围剿,敌一百二十九个团的兵力汹涌而来……
1935年11月上旬,他们在桑植进行了短暂的休整。11月19日,六军团在桑植塔铺的枫树塔举行了突围誓师大会,军团长肖华向部队下达了突围命令。当晚,部队开始向湘中挺进。这时,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便踏上了长征路……
20日下午,先头部队在王震带领下到达澧水北岸大康的张家湾,大部队长驱直入,一边打仗,一边筹集粮款……继而,二、六军团向贵州石阡、镇远、黄平地区转移……
直至1936年2月27日,二、六军团才退出黔西、大定、毕节,进入云南,渡过金沙江。他们沿东岸北进,转入了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7月初在甘孜与红四方面军会合……
这时,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张国焘想吃掉红六军团。他将六军团的干部进行了大改组,他被调至红四方面军供给军校当校长。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之后,他随红四方面军一部西渡黄河,进入甘肃河西走廊地区,后来这些过河部队统编为西路军,他们在那里遭到了马步芳、马步青匪帮的反复分割包围。西路军虽然也打了一些胜仗,但终因长期征战,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又没有后勤补给,在经历了凉州、二十里铺、山丹、古浪、永昌、高台战斗之后,主力损失相当大,他带领着供给学校的师生员工,走走打打,最后几乎是弹尽粮绝……
这时,西路军首长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分成三个支队突围,然后躲进祁连山打游击。他奉命带了十八个学员组成一个游击小组从祁连山北麓突围。他们这一支队伍,多半是女同志和伤员。
趁着夜色,他们成功突围,溜进了祁连山的深处。他们在深山里坚持到了1937年年初,因为没有吃的,又加上敌人经常追索搜山,他们决定,与其等死,不如溜下山,从高台过黑河,由北山向宁夏前进,然后渡过黄河回延安。
他们趁着夜色成功地下了山,钻进了山下的一片林子,然后摸索着靠近黑河,正走着,他忽然踩着一个什么东西滑了一跤,他倒在了一具被雪盖着的红军战士的尸体上。显然,这是走在前边的队伍中牺牲的同志……
他们昼伏夜行,继续往东走,忍饥挨饿,人很疲劳,骑在马上有时就突然掉了下来。这样走走停停几天之后,在一个傍晚,他们被马步芳的一连骑兵包围了,他们弹尽粮绝,饥寒交迫,怎么也突不出去了……兇残的敌人将他们身上的棉衣棉裤全部剥光,只剩下一条短裤,一件短衫,他们被押着往高台方向走。到了高台后,住了一天,逐一对他们进行审讯。他一口咬定,就是一个当兵的,什么军事机密都不知道。敌人用鞭子一遍又一遍地抽他,他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折磨三天之后,这时敌人有一批伤员下来,要他们去抬伤兵,他就强撑着身子抬着伤兵,进入了青海山地。
一天晚上,那两个押解的兵也疲乏不堪了,一坐下来就开始打瞌睡,连晚饭也没吃。他拿了一只瓦碗,盛了一些面粉,对那个看押的兵说,他到老百姓家里去煮点面糊给长官吃,没等回话,他便朝山中一户人家走去。他在山民家烧着牛粪将冰块化了水,煮了两缸面糊糊,自己一点也没吃,旋即返回送给那两个看押的士兵吃。他们的肚子正饿得发慌,见这么快就弄来了吃的,十分高兴,还问他吃过了没有,他说没有。看押的士兵说,那你也去煮点吃的吧。他便又去煮面。这时夜已深,他根本顾不得肚子,拼命地往林子里跑,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就这样跑了出来。但这并不见得脱了险,山上到处都是马家军,他只能白天隐蔽在山林里,晚上悄悄潜行。
他身无分文,只能吃野草、树皮,碰上了人家,便去乞讨。但凡是有粮的人家,都喂养着高大凶猛的狼狗,那狗大得像小牛犊一样,夜里只要有一点动静,它们便会凶猛地扑过来撕咬……
那些凶猛的狼狗,不怕用棍子打,却怕用石头砸,每次追过来,他就往地上一蹲,装作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赶紧逃回去,等他朝前走,它又追过来,就这样,被狗纠缠着、威逼着,每次都好难脱身。
他终于走进了一片大草原。蒙古草原上的风大得吓死人,鬼哭狼嚎一般一次次席卷过来,有过好几回,人都被卷着飘起来,差点就被卷走。有时,根本直不起腰,只能趴下身子,在水草中爬着走……那一天上午,他爬着爬着,满身子都陷在烂泥里了,手脚已经被浸泡得跟死人一样浮肿发白。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突然,他的身子一下子就陷进了泥潭,无力自拔,身子在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他拼命挣扎朝上爬。可越是挣扎就越往下陷,由大腿一下子陷到了小肚子上,再往下陷就没有命,正在这时,后面有两个突围出来的战士发现了他,但也不能接近他,要不也会一同陷进去。情急之中,战士脱下身上所有的衣裤,结成了一根绳子,用力甩过来,他接过绳子,死死抓着。那边两个人拼命地拉,用尽了所有气力,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出来……
十几天后,他们终于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冲出绝境,走出了这片大荒原。一条大河横亘在他们的面前。他知道,这就是黄河。这时,他的双脚早已溃烂,没有鞋子穿,脚皮一层一层剥落下来,血淋淋的双脚沾满了紫色的淤泥,使人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泥。脚趾和脚板间裂出一条条深沟,一碰到地面就像针扎一样痛。后来,他不得不在地上爬着走……
十多天后,爬到镇原城头下,望着城墙上的红旗,看到自己的队伍,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水一样流。这已经是1937年的初夏,他从祁连山讨米到镇原,路上整整走了三个多月。他走进援西军司令部,刘伯承司令员抱着他,声音哽咽着说:“你总算回来了……”
刘司令员叫人给他拿来一套军装,要他去洗个澡,剪个头。又吩咐炊事员赶紧去给他弄点吃的,还要医生来给他疗伤。
喻杰留跛脚的牛满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们白天聊,晚上聊,各自讲着分别后走过的路。
孙媳妇吴菊英在一边给他们泡茶,听得入神,有时都忘记了做饭,忘记了铡猪草。
喻杰问牛满:“你从咏生山里来,应知咏生事,现在咏生的老百姓生活怎么样?”
牛满说:“很苦。大革命时一把大火将油茶林烧光后,漫山遍野疯长着荆棘丛林,山上几乎没有什么收入。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解决温饱……”
牛满这一说,喻杰便一个通宵翻来覆去没有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喻杰对牛满说:“我想跟你一路进咏生山里看看去,我們要去还债呀!”
牛满说:“你能走这么远的山路吗?”
喻杰说:“我能,慢慢走吧!边走边歇。”
咏生,是泛指连云山下处于加义镇、长寿镇、童市镇、虹桥镇之间这片广袤的大山。1934年6月,红六军团十六师的师长高咏生在这片山地上遇难之后,湘鄂赣省委为了纪念这位忠诚的战士,便将这片山地划为咏生县。然而,咏生县在人们记忆的长河里也只是星光一闪,1942年皖南事变之后,湘鄂赣省不存在了,咏生县也同样不复存在。
但是,在喻杰和牛满的心目中,这片大山依然还是叫作“咏生”。
喻杰和牛满第一天走出了丽江村,第二天走过了谢江村,第三天走进了清河村,这便算是进入咏生了。这时的山越来越高,连绵起伏,全都罩在早春朦朦胧胧的细雨里,看不清眼前的山到底有多高。
喻杰说:“这清河的山,原来也和我们丽江的山一样,生长着清一色的油茶树。”
牛满说:“是啊,这一河水上,有过四十八家油榨坊,一十二条屠凳,年产茶油上万担。民国十七年秋,挨户团一把火从三峰尖烧进来,把油茶树全烧光了……”
喻杰不再说话,他神情黯然。
后面,有两个年轻人,每人挑着一担煤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们认得牛满,老远便客客气气叫他牛满。
牛满称他们叫老六和狗牯。
牛满问他们,这是从哪里来。
他们说,从加义镇上挑煤油来,上边照顾复兴大队每户每年一斤煤油,大队上安排了他们两个人去挑,从加义镇来回跑一趟,二百六十多里山路,得走三天。
喻杰问他们,一户一年一斤煤油,够吗?
他们说,差不多,反正只有吃夜饭时点一会灯,吃过饭便睡了。不过硬是少了也不要紧,还可以点松明子,点竹片。
牛满向他们介绍:“这是老革命,丽江村的达老子。”
狗牯说:“达老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今天在路上能碰到您。我们早就想到丽江来看看您老呢,可是又怕看不到。”
喻杰笑着说:“看得到,我家的门好进。”
老六问喻杰,我听我爹说,您当初去参加革命,就只为没饭吃,想肉吃。后来,你们打开了虹桥镇上丁万山的粮仓,扯开肚皮胀个饱之后,您就准备回家了。指挥员对你说,你自己吃饱了还不行,山那一边的穷人还在挨饿,我们还要去解决他们的肚子问题。于是,您这才又跟着队伍走。到了山那边打完土豪、分完田地之后,您以为可以回家了,您没想到队伍还要走……后来,您就跟着队伍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我爹还说,因为您一直关心肚子问题,后来,毛主席就让您去管全国人民的吃饭问题。
喻杰笑着说,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路一直逆小溪水而上,时而贴着小溪边走,时而伸到山的半腰。
牛满对他们说,我们走得慢,碍你们的脚,你们打头走。
他俩说,不碍,这路也只走得这么快。
这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枯枝腐叶,走过去,臭浊的泥浆水呼呼地直往外冒。
爬上三峰尖,他们一个个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牛满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先走,我们要歇歇脚了。”
于是,狗牯和老六就打头走了,他们再三邀请达老子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去住。喻杰说要得,他在这山里转悠,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住到哪里。
山风吹过来,浓浓的雾便朝着山坡下翻滚下去。不一会,太阳出来了。阳光的照耀下,喻杰甚至看清了对面石壁上那条四十多年前写下的赤色标语:“猛烈扩大红军。”
喻杰清楚地记着,那年红十六师在修水打散之后,退进山来的还不到三百人,这片大山收留了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这山上遍地都是葛藤、三七、半边莲、大风藤、鹅不食草、七叶一枝花……喻杰现在还能在这路边认出好多种当年用过的草药,正是这些草药,将那流着脓、生着蛆的肌肤,慢慢地敷洗出了红嫩的新肉。那红薯丝拌野菜的饭,那南瓜汤,又使得一张张黄皮寡瘦的脸有了血色。
他们急需猛烈扩大队伍,他们将歌写遍了通往长寿镇、加义镇、童市镇、虹桥镇的大路口:
老子本姓天,
住在红石尖,
有人来吃粮,
八毛钱一天,
要问生活好不好,
腊肉用油煎。
老子本姓天,
住在红石尖,
穷人出点力,
富人出点钱,
要是不出钱,
鼻子请朝天……
坐在山坳上抽过一袋烟,山风吹过来,一身汗湿过的衣服一下子就冰凉了。牛满对喻杰说,不能久坐了,怕着凉,我们慢慢走。
他们起身又走。雾又随着山风从深谷里飘游上来,且越来越稠密。深涧里,传来空空洞洞的流水声。
下完这道长坡,天就麻麻暗了。天黑尽时,喻杰走进了牛满的木屋里。
牛满告诉喻杰,1934年他讨饭回来时,这山里方圆上百里没有人烟。《平江人民革命史》一书上记载,咏生山里原有房屋284栋,2272间,人口6642人,大革命后,片瓦无存,方圆百里绝人烟……
牛满说:“我在原来祖上的老屋基上又架起了这三间木屋。守着这山,种着这地,我还一年又一年开垦了几百亩油茶林……”
喻杰说:“你一条半腿,还能开垦出几百亩油茶林,这不简单。”
牛满说:“我只有这个能耐,别的事我做不了。”
喻杰又问他:“这几十年,你何解没找个女子,生个娃?”
牛满说:“我这一条半腿脚,不好去连累别人。”
喻杰叹息了一声:“你以后干不动活了,就住到长寿镇光荣院去,你是失散红军,可以住进那里去。”
牛满说:“我不去,哪里都不去了,那么多战友死在这山坡里,我守在这木屋里,陪着他们。”
喻杰不再说什么,牛滿的想法,和他要住到横圳去的想法一样。
夜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山溪水清清冷冷地流,夜莺不时从林木的深处传来几声凄楚的叫声……
早晨起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三月的溪水,仍冰得人骨头发麻。他们将裤脚挽到大腿上,踩着结满青苔的卵石,一步一滑地走,涉过一道溪水,又走过一片河滩……
牛满告诉喻杰,这一截路不常有人走,十五里没有人烟。
走过四五道溪水后,牛满对喻杰说,接下来的路就不用脱鞋了,路是挨着山边走。他说再走十里地,到杜庄大队的支部书记刘保佑家里去吃中饭。
牛满说:“保佑的父亲叫张四清,你还记得这个人么?”
喻杰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牛满说:“1927年,他当过我们杜庄村的青年部长,放步哨、抬伤员,样样干得出色。后来,他还参加了在江西万载召开的湘鄂赣省苏维埃政府的代表大会。1934年,他任少共区委书记,那年秋天,在四马桥那一仗牺牲了。他牺牲时,张保佑还在娘肚子里没有出生。”
喻杰说:“我记起来了,江西万载那个会,我也参加了。张四清,高高瘦瘦的个子。”
牛满说:“他儿子保佑也像他,高高瘦瘦。去年,保佑最小的一个儿子坏了,肺炎,在家里拖了几天,人就没了。”
喻杰说:“肺炎是不要紧的病,何解会死人呀?”
牛满叹了一口气:“他舍不得花钱。在家里拖了好几天,后来,看到实在不行了,这才抬到镇上去,这时已经晚了。”
好久一阵,他们都沉默不语,埋头走着脚下的路。转过两道山弯之后,前边的小溪边看见了一栋杉皮屋,屋顶上冒着缕缕炊烟。
牛满遥遥地指着说:“那就是保佑的家。”穿过一片柳树林子,爬上一截石板路,牛满老远便喊:“保佑,来了稀客呀!”
保佑从屋里钻了出来,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着:“牛满,您老人家来了呀!”
喻杰说:“真是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又瘦又长。”
牛满说:“老革命达老子回来了,我陪他进山来看看。”
保佑赶忙上前握住喻杰的手:“达老子,我早就听说您老回来了,一直想来看看您,万没想到,您老却上我家的门来了。”
喻杰说:“我待在家里没事,就想出来看看。你娘身体还好吗?”
保佑说:“还好。只是我爹死后,她老哭,把一双眼睛哭瞎了。”说着,保佑便挽着喻杰进了堂屋。一进屋便大声喊:“娘,达老子看您来了,达老子是我爹当年的战友。”
他娘摸索着从里屋出来了,喻杰忙上前握住老太婆的手说:“嫂子,你受苦了。”
保佑娘的眼泪便“扑扑”地掉了下来,她泣不成声地说:“他爹都已经走了四十年。”
保佑搬了几把木凳子出来,让他们在堂屋里坐下,又去打了一盆热水,让他们擦脸。随即,保佑的媳妇又将热茶泡了上来。
保佑说:“你们先喝茶,我帮老婆做饭去了。”
他老婆将灶火烧了起来。保佑却从后门溜出去,“嗵嗵嗵”一路小跑上了后山。
保佑的老婆在灶房里“嗵嗵嗵”地剁着菜,老太婆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在灶弯里帮她烧灶火。一阵忙乱的锅响之后,后来便闻见了甑蒸饭的香味,油盐的气息,还有辣椒呛人的味道。后来,便好久没有动静了。
牛满到灶房看了看,保佑媳妇和老太婆一块坐在灶弯里,饭甑在灶上冒着热气。
牛满有点不解地问:“保佑呢?”
“他去去就来。”女人埋着头,在吹灶里的火,火灭了,吹起一屋子的烟。
牛满感到肚子在“咕咕”地响了,他估摸,这时只怕到下午两点钟了。
屋子里烟太多,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牛满便陪着喻杰到屋外去走走。这时,湿雾又浓起来了,他们站在屋门口坪子上,再也望不见对面的山,四野是那么安静,唯有屋角上的竹笕从后山架着泉水流进大木桶里发出的“叮当”响。
支书保佑仍没回来。喻杰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这时灶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牛满走进灶房问道:“饭呢?”
女人忙从灶弯里站起来说:“快了,这饭已经熟了,就吃。”
牛满只好又出来,陪喻杰一块在火塘边坐着,闷闷地抽烟。喻杰坐在这火塘边打起了瞌睡。牛满便没再打扰他,自己也靠在椅子上将眼睛合上了。
牛满在迷迷糊糊打瞌睡时,突然听见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嗵嗵嗵”地从后山下来。他想应该是保佑回来了。后来便听到保佑进了灶屋,喘着粗气小声地对他媳妇说:“跑了六户人家,没有借到一点肉。”
牛满感到心里一阵发酸。他睁开眼发现喻杰也醒了。
这时保佑进屋来了,他穿着一件单衣,流着满头大汗,衣服全都汗湿了。牛满想,他为了去借肉,不知跑了多少路。
保佑说:“噢,你们都打瞌睡了,走累哒。请吃饭,把你们都饿坏了。”
女人这时已经将碗筷铺好,将饭菜都端了上来。一碗新鲜的笋子,一碗炒辣椒,一碗酸菜。保佑说:“真对不住,一点荤菜都没有,达老子是贵客,从没到我家里来过。”他一边说着,一脸的愧疚。
喻杰说:“这是好伙食呀,红薯丝拌饭,有笋有辣椒。”
他们端起碗准备吃时,喻杰发现保佑的娘和媳妇都没上桌,便说:“快叫你娘和你媳妇上桌吃饭吧。”
保佑说:“她们在灶房里吃。”
牛满知道,这是山里的规矩,家里来了客,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喻杰说:“保佑呀!苏维埃政权在我们这山里都建立起五十多年了,你何解还不让女人到堂屋里上桌吃饭呀?”
牛满说:“既然达老子说了,保佑你就快去叫你娘和你媳妇一块上桌来吃吧!”
保佑便进灶房去叫,她们却怎么也不出来。
吃过饭,牛满便说:“该走了,下午到苦竹坳还有十七八里地。”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又暗了一下,下午只怕还有一场大雨要下来。
“还去苦竹坳,您只怕是发梦癫。”保佑起身夺了牛满的伞和袋子:“天要下大雨了,你们走在这溪沟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会困在河滩上。我这个家哪怕就是一棵大树脚下,你们也歇一夜再走。”
牛满说:“达老子想多跑几个地方看看。”
保佑说:“多住这一夜,误不了事。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一点荤腥都没吃,真不好意思。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出去砍点肉,要得半天工夫。”
牛满说:“下回我们再来。”
保佑说:“下回何得你们来呢?”
保佑那四个孩子也一窝蜂拥上来帮忙拉拉扯扯,他们将达老子和牛满的伞抢着藏到阁楼上去了。
喻杰到外边的坪子上看了看天色:“下午只怕有一场大雨下来,俗话说,‘一光一暗,大水顶坎,今天不走了,就住在保佑这家里吧。”
保佑就笑了。
于是,又回到火塘边聊天。
一场倾盆大雨很快就下来了,简直将天地都落黑了。风声、雨声、雷声、松涛声横亘在山野里,甚至使人感到有些恐惧不安。一阵工夫,小溪里的水就涨起来了。
保佑说:“幸亏你们没走,走了就困在河滩上了。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牛满说:“真是天要留人。”
围坐在这火塘边,一边喝着热茶,保佑便慢慢细细讲这山里的事情给他们听。他说,这山里就是人口太少太少,大革命前复兴山里住着六千多人,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才四百多人,不及那时的零头。祖上作种过的田土,而今一垄一垄荒废在那里。这田,多是挂壁丘,坎高、水冷、阳光少,还有野猪作乱,到了秋后稻子黄时,还得睡到田边上去,怀里端个竹筒整夜“梆梆梆”敲个不停,你不敲,野猪就来了,一来一群,一阵工夫就扫个精光……
保佑还说,这山里最大的困难不是粮食少了,粮食不够,红薯、瓜菜、野菜一凑合也就差不多了,最大的困难是讨不到媳妇,村里的女孩子一成年就都往山外嫁,山外的女孩又不愿意嫁进山里来,这四百多人中,从二十大几到六七十岁的老单身有一百多……
夜里雨停了,小溪水涨起来了,后山和前山,四野全是一片流水的声音。
喻杰和牛满挤在一张床上睡。冷风从墙上的裂缝里灌进来,他们俩贴紧着睡,仍然感觉到冷。牛满告诉喻杰:“这面老墙上的裂缝,是民国十九年红十六师扎在这里时,取墙土熬了硝盐吃……”
天刚蒙蒙亮时,四野里的鸟便叫起来了,叫得那么清丽,叫得那么悠长。鸟叫声把喻杰唤醒了,他悄悄起了床,他想到山上去走走,去看看这大雨过后的山林。
他穿过堂屋,火塘里的火还在冒着余烟,他看见保佑抱着一个孩子,他老婆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就这样斜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原来,他们家就两个床铺,保佑的娘带着两个孩子睡了一张床,还有一张床让给了喻杰和牛满睡,保佑自己和老婆便只好抱着孩子在这火塘边上打盹。喻杰出了屋,站在阶矶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雨过后的早晨,空气是那么清新,漫山的林木都挂满了水珠,一夜涨起来的小溪水,早晨又慢慢消退下去了。喻杰顺着屋后的石板路爬到了后山顶上,然后站在那里长久地张望着。后来,太阳出来了,山涧白色的雾蒸腾起来,形成了一道七彩的虹。
他从后山埂上下来时,杉皮屋子里已经茶香饭熟了。
早饭桌上,除了有新鲜春笋、酸菜和辣椒,还增加了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为了这两碗荤菜,不晓得保佑在昨夜里又跑了多少户人家才借来?然而,有了这两碗荤菜上桌,保佑的心里才安然了。
喻杰总感到心里堵得慌,他想要说点什么,但几次张口,又什么都没说。保佑一上桌就喊他们俩吃菜,并夹了两片腊肉放到喻杰碗里,又夹了两块放到牛满的碗里。喻杰将肉放回去,却又被他夹了回来……几个来回之后,喻杰和牛满便只好将这肉吃下去了。
吃过早饭就上路了。保佑将他们送过了一道弯又一道弯,再三说,下次再到我家来住,这回没有什么好招待,真的对不住……
喻杰走出十几步,又回望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然后便埋头赶路。
正午时分,他们到达了一个叫下马坑的三岔路口。相传,当年彭德怀骑着马进山时,在这里下马进村,后来人们便把这山坳叫作下马坑。路口上,有一个背脊弯驼的老头守候在那里。走近了一看,牛满便认出来了,他叫袁启生,于是便赶忙打招呼:“启老子,你在这里搞么子呀?”
袁启生说:“我家小六子说,你们进山了,下马坑是必经之路,我在这里守着,我要接你们到我家吃饭。”
牛满告诉喻杰:“昨天那个挑煤油进山的老六,就是他的第六个儿子。”
袁啟生凑到喻杰面前,握住他的手:“达老子,你还认得我吗?”
喻杰说:“我不认得了。”
袁启生笑了笑说:“四十多年没见面,怪不得你不认得了。我就是虹桥镇丁万山家守家的那个长工呀!那年,你还在我的手上借走了丁老财五十担谷子。”
喻杰说:“我记起来了。”
那一年,喻杰在红三军团管钱粮。部队没了粮,他到虹桥镇上筹粮,只有丁万山家的仓里有粮,他在那里取走了五十担谷子。当时,他担心那逃亡的丁万山回来后找这守仓的长工算账,便留下了一张红三军团供给部的借条,好让这长工脱身。
袁启生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喻杰说:“记得,记得,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人呀!那五十担谷,是救命的粮呵!”
袁启生说:“你记得就好。听说你回来了,进了我们这山里,我就守在路口上等,想接你到我家吃餐饭。”
“好,到你家吃饭去。”喻杰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随着袁启生翻过一个小山坳,穿过一片苦竹林,便到他家了。这是一栋三间的土坯屋,盖着杉皮,墙体到处裂着缝,门窗也早已斑驳。
袁启生告诉喻杰,这屋是1933年做的,1928年这山里的屋都烧光之后,他便逃荒去了,一直逃到这山里不再发人瘟,他才回来,他又在原来的老屋基上垒起了这三间土屋。
一进这屋,牛满便大声喊道:“老六呀,达老子来了,你何解不出来接呀?”
一会儿,老六蓬头垢脸、睡眼惺忪从内屋到堂屋里来了。
牛满说:“你这个懒鬼,太阳都到半天了。”
老六便笑,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分给他们,口里说:“达老子您真好,我们只是同走了一截路,您就来看我。”
喻杰说:“我才不是来看你,我是来看你爹,他借过粮给我吃,救过我的命。”
这时牛满在内屋喊着:“懒鬼,一屋的懒鬼,懒得屙血……”他一阵巴掌,便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全拍起来了。
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趿着布鞋,从屋里走出来,坐到了厅堂里。
牛满对袁启生说:“你老兄命好,生了一屋子的崽,可就是太懒,一个比一个懒,懒得连地都不扫。”
这屋子,地上到处都是鸡屎,椅子上结着一层灰尘,门角里,楼脚上吊满了蜘蛛网。
这时袁启生打了一盆洗脸水过来。这是山里人家的客气,来了客,一进门便要打水洗脸擦汗。牛满推着要喻杰先洗,喻杰从盆子里拿起毛巾,这毛巾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拧在手里,感到滑溜溜的。打开来,一股恶浊的腥臭气。喻杰洗了洗,又推给了牛满洗。
老六将灶弯里的铜壶烧开,泡了一盘茶上来。那些茶杯缺着口,少了把,没有一个是完好的,碗内严实地结着一圈圈黑垢……
袁启生已经很老了,他的耳朵不是很灵便,牙齿已经掉得只剩了两颗门牙,说话时嘴巴一瘪一瘪。
他说,我这一辈子,带大这一窝崽不容易。十三岁那年,我就到丁家做长工,一做二十八年,把背脊都做驼了……我靠一根扁担养大一窝崽。
我这屋,1928年那一场大火烧掉了,挨户团说我老弟不该去当“匪”,就一把火将我家的屋烧了,把我娘老子也烧在里头。我老弟是跟彭德怀的队伍走的,那一天早晨,新根在对门喊:启生哪,彭德怀的队伍扎在三峰尖,要兵,你们两兄弟,随便去一个,要去得快,队伍就要开拔了。
我老弟说:“哥哥你有老婆,你莫去,我去。”他锄头一丢,早饭没吃就去了,走到对门坡上还在喊,哥哥哇,我如果回不来,你要过继一个儿子承继我,要续起我这一炉香火……一边喊,他便过了山坳。这一去就再也没了音信,后来才听说他死在了江西万载,解放后,给他评了烈士,如今上边年年发一百二十元抚恤金下来,我让小六子承继了他,为他续起那一炉香火。可是,这香火终究还是要斷,小六子三十八了,还没讨老婆,我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讨到了老婆……
袁启生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土墙的裂缝中抠出一个小竹筒,然后从竹筒里取出了一个纸卷起的筒筒,他慢慢将这发黄的纸筒打开,十分慎重地送到喻杰的面前。
他说:“达老子呀,这是你那年从我手上借走那五十担谷子的借条。”
喻杰接过一看,连忙说:“没假,这上边有红三军团供给部的大印,还有我的签名。”
袁启生说:“你们的队伍一开拔,丁万山就回来了,他用鞭子把我抽得满身是伤,他怪我没有给他看守好家。我把你写的这个条子给他看,他不看,他说:‘谷是你手上借出去的,归你还。我哪里还得起呢?后来,他便扣掉我三年的长工钱,还清了那五十担谷。”
喻杰叹了一口闷气:“是我连累你,让你受苦了。”
袁启生说:“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不得向你提起这几十年前的旧账。我的儿子要讨媳妇,我要做几间屋……”
喻杰说:“该还,而且还应该加倍还,我们欠你太久……”他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
袁启生说:“ 达老子,我不好意思呀,见笑了……”
喻杰说:“不,是我不好意思,欠你的账欠得太久太久。”
袁启生说:“达老子,这欠条我就还给你了。”
喻杰说:“好,我要把它放到湘鄂赣革命历史纪念馆去。这谷子,我一出山就去落实,你要还谷,还是折钱?”
袁启生说:“你折成钱给我,我要砌房子。我这里还有一块‘湘鄂赣省第十三区第三村苏维埃政府的牌子,你要不要放到湘鄂赣革命历史纪念馆去?”说着,他从门弯里将那块匾搬了出来。
喻杰擦去上边的灰尘,字迹还十分清楚:“在那白色恐怖的年月,你留着这牌子,不怕杀头呀?”
袁启生说:“我将牌子筑进了土墙里,挨户团就找不到了。前些年,我家那间偏屋年久失修倒掉了,这牌子就又见天日了。”
喻杰说:“难得你一片苦心,湘鄂赣省再也找不到第二块这样的牌子了,它太珍贵了。我不但要将这牌子送进湘鄂赣革命历史纪念馆,而且,我还要他们给你一点钱,你几十年保存过来不容易!”
袁启生说:“达老子,承你开金口,我当初藏它也不是想日后卖钱。你太好了,你是我的恩人——”
喻杰将他的话打断,严肃认真地说:“不,你才是我们的恩人。”他的表情是那么凝重。
老六在另一边和牛满聊着想下山去做上门女婿的事。他说他不想在这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待一辈子,这山里,就是砌了房子,也讨不到老婆,只有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但到了山外边,又怕别人欺负他,因此,心里总是矛盾。
牛满说:“你如果硬是拿定了主意,要下山去做上门女婿,那就趁早去,到了四十几、五十几,再去做倒插门人家都不得要了。”
老六说:“要等我爹死了才能走,他不死,不得让我走。我这一辈子,只等着把他老人家送上山,就算完成任务了。不过这也不难,六兄弟埋一个爹。不像狗牯,他一个人要埋娘……”
正聊着,狗牯上老六家来了,他家就住在斜对门的屋场里,两栋屋只隔了几丘田。
狗牯一进门便说:“达老子、牛满,你们到了老六家里吃饭,也要到我家去吃餐饭。”
袁启生说:“要得,狗牯的饭菜搞得蛮好,平常村上有忧喜双事,都请他办厨。中午在我家吃,夜饭在他家吃,晚上睡我家,我家有四个铺盖。”
牛满想了想,对喻杰说:“也要得,这山里,一户人家有四副铺盖的还不多,他们几兄弟挪一下,就挪出一副铺盖给我们睡了。”
喻杰说:“要得,今夜就住袁启生家,夜里我们好好聊聊天。今天我们在村里随便走走,再去看几户人家。”
袁启生说:“这村里困难户多,后背屋场的段老三,一家六口才一副铺盖,封神洞的单身汉吴东初,一个人住在树上……”
喻杰急不可耐地说:“走吧,这就去。”
牛满陪着喻杰翻过一道山坳,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段老三家。
三间用芦茅盖就的土屋,立在半山腰上。屋门前的土坪子上,有四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玩耍,见人来了,便愣愣地望着,将手上的泥巴偷偷擦在裤子上。她们穿在身上的那些衣衫,没有一件不是补疤叠着补疤,有的衣,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
牛满问道:“你们的爸爸在家吗?”
一个大一点的女孩怯怯地说:“走了,去了山上。”
“你妈呢?”
“在家里。”
他们进了屋。牛满来到里屋,大声喊道:“条梅呀,来了客,达老子来看你们。”
那个叫条梅的女人忙出来将他们迎进了屋。
条梅手忙脚乱地将两把没靠背的椅子上的灰尘打扫干净,请喻杰和牛满坐。然后便提起火塘上烧着的铜壶泡了两杯茶端上来。
后来,条梅又在大柜上格的破布下边找出一包盐果子,拿给客人吃。
牛满说:“一点盐果子,你还藏这么深。”
条梅说:“不藏深些,早就被那几个饿牢里放出来的鬼丫头吃光了。”
那些黄瓜干、刀豆干、紫苏干、麻梨子干,条梅用碟子装着,摆在高凳上,喻杰拿起一块苦瓜干吃着,连连说:“真好吃,几十年没有吃过了。”
牛满说:“条梅心灵手巧,这村子里,她晒出来的盐果子最好吃。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这个家,没有好东西让她去弄。”
那四个小女孩,便站在坪子上愣愣地望着他们吃。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三四岁,一个个面黄肌瘦。
喻杰对她们喊道:“你们几个孩子快过来,一块吃。”
条梅却在内屋喊:“你莫管她们,那都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阵子就会被她们抢光。”
喻杰却说:“你们过来,我们一块吃。”
她们慢慢过来了,怯怯地站在一边望着,并不像条梅说的那样上来一阵子抢光。
喻杰将盐果子放到她们的手板上。她们一一接了,高興地跑到那边草地上,笑着、闹着,开心地吃着。
牛满告诉喻杰:“段老三的父亲,是在打四眼桥的那一仗牺牲的,叫段石林,武高武大的身坯,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
喻杰想了一阵,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牛满说:“他爹牺牲后,他娘带着三个孩子,从二十四岁开始守寡。段老三上头有两个姐姐,都嫁到山下边去了。他娘一直跟着他过,老太太总指望着段老三能生个儿子,续起这一脉香火,可段老三却就是一个女孩又一个女孩生,一口气生下这四个女孩……前年冬天,他娘撒手去了,终没有望见他生下儿子……”
牛满正叙说着时,段老三从山上回来了,武高武大一条汉子。
牛满说:“段老三,老革命达老子看你来了。”
段老三一双手忙在裤子上搓着,然后上前紧紧握住了喻杰的手。
牛满说:“你看老三这身坯,和他爹当年一样,风都挡得一岸。”
喻杰说:“我记起来了,一看到你这个子,我就想起你爹来了,打四眼桥那一仗,他最先冲上桥头。”
段老三说:“中午在我家吃饭,我这就去杀鸡。”
牛满说:“不了,中午定在袁启生家里吃,他们已经在搞。”
“那就晚上在我家吃。”
“晚上也不行,晚上讲好了在狗牯家。”
“那就明天。”
“明天我们过苦竹坳去了。”
段老三便有些沮丧:“你们这大老远跑来,饭都不吃一餐?”
喻杰说:“下回我一定到你家吃饭。”
段老三说:“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你这女孩都长大了,生活好了,我就来了。”
“您老莫约那么远,明年后年再来吧!”
牛满说:“达老子这次回来,不走了,随时都可以来吃。”
段老三说:“下回一定要来。这回什么东西都没吃。”
牛满说:“喝了茶,还吃了你家的盐果子,达老子还说蛮好吃。”
段老三说:“只要达老子您喜欢吃,下回要我老婆多晒点,送一包给您吃。”
他们一边说着,起身告辞,热情的段老三,一直将他们送到袁启生家里。
这时,袁启生家的土屋里,已经是一片热气腾腾,油盐飘香。他们六兄弟都在忙乎,烧的烧火,剁的剁鸡,炒的炒菜,这个没有女人的家庭,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弄出了一桌菜。
吃过中饭,牛满便和喻杰往封神洞去,因为路太远,半天跑一个来回,得急走。
过了小溪,路便往斜垄里走,这是一条茅深草乱的野鸡路,苍苍莽莽的灌木丛中有时几乎就看不见路。牛满在前边走,不时用手拨开路两边的枝蔓藤条,他们就这样在树的间隙里穿行。顺着那条长长的冲垄,沿着一脉清流往上走。
喻杰问:“他怎么要住在这么偏远的冲垄里呢,出来多不方便。”
牛满说:“生产队将那山坡里的一块地分给了他做自留地,跑来跑去作种不容易,后来他就搬到地头边的树上住了。”
牛满还告诉喻杰,吴东初也是烈士后代,他爹1931年牺牲。他爹牺牲后,他娘就改嫁了,他爷爷奶奶把他拉扯到十二三岁后相继过世,吴东初就成了孤儿,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1950年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三年后,他拖着一条残腿从朝鲜回来了。刚回来的那几年,他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后来,到那山坡里作种不方便,一到秋天,还夜夜要守野猪,怀里端个竹筒,“梆梆梆”敲,不守,种在那里的红薯、苞谷,野猪一夜就扫个精光……
前边传来了“汪汪汪”的狗叫声,牛满用手指了指山坡上一片树林子说:“到了,他就住在那丛树上。”
远远地望过去,那一丛密集的树林里,冒着几丝淡淡的青烟,几棵树的半腰上,好像悬着一个喜鹊窝——这便是吴东初的家。走近了才发现这鸟窝并不小,下面用几根圆木搁着,圆木上铺了一层木板,四周也全部用木板钉上了,还留有两个小窗户,顶上用杉皮盖着。
“吴东跛子,来哒客嘞。”牛满站在树下喊着。
吴东初从那个小窗上将头伸出来,五十出头的人,头发胡子却全白了,脸上瘦得露出一条条青筋,人还是显得蛮精神,他热情地招呼:“是跛子来了,快上来。”
牛满说:“你猜猜,这是谁来看你?”
吴东初摇了摇头说:“不相识。”
“老革命、达老子看望你这癞子来了。”
“呵呵,达老子,您老这么远跑来,真的是受当不起!”他说着,忙从树上下来,将喻杰扶上了梯子。
这树上的窝,里边还是蛮大,架着一个铺,摆着一个桌子,还生着一个火塘。
喻杰一进门便问:“你为什么不在地上砌两间屋,却要在树上结一个窝呢?”
吴东初说:“在地上砌两间屋就不容易了,要请砖匠、木匠帮我,没有几百块钱下不来。在树上结一个窝,我自己慢慢细细搞,不花钱,再说,我一个人过日子,有这样一个窝就足够了。”
说着,他拿起那个木脸盆,伸手从小窗外将那个接水的竹筒扯进来,接了一盆清凉的泉水,端到喻杰面前,请他洗脸。
牛满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封神洞,不怕吗?”
吴东初爽朗一笑:“这有什么怕呢?我爹就牺牲在这道坡里,如今我来给他做个伴,没事时我就和他说说话。听着这泉水声、鸟叫声、松涛声,我的心里踏实。现在要我住到外边去,我还真不习惯了。”
一边说话,吴东初倒了一杯浸泡得酽酽浓浓的药酒给他们喝,喻杰和牛满每人喝下一口,都说这酒好。
吴东初说:“这是我在山坡里种了高粱和苞谷,自己蒸的酒。”
牛满说:“你这个癞子,在这封神洞过神仙日子。”
吴东初取下挂在墙上的鸟铳,他说:“你们在这里喝酒,我去外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到野鸡或兔子什么的,晚饭好给你们下酒。”
牛满说:“你这里又没地方住,在你这吃完晚饭,黑灯瞎火怎么下山。”
吴东初说:“那就早点搞饭吃。”
喻杰说:“饭就不吃了,已经讲好了在狗牯家吃,这个不能变卦。你坐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吴东初便放下鸟铳,坐了下来。
他告诉喻杰,他是1950年冬天过鸭绿江去的,两年后,他们那一个排,只剩了六个半人,他便是那半个人。当时,右边这条腿炸断了,送进医院,说是要锯掉,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他死活不肯锯,他说,没有腿,我还怎么回家,怎么干活……医院拿他没办法,只好保守治疗……他躺在医院里,夜夜梦见这满山满岭苍苍郁郁的灌木丛林。
后来,他终于拖着一条残腿回来了,他说,还睡在火车上,他就闻见了这山上清凉的气息,听见了这山溪水叮叮咚咚的响声,还有夜莺在幽谷里的啼鸣……
为了方便种这一坡地,他便搬进这树上来住。住在这里,种庄稼、守野猪方便。他还说,也有不好的地方,去年夏天,有一条百节蛇,爬进这窝里来了。去年冬天,还有一头花斑豹子在这树下闹了一夜……
喻杰靜静地听他叙说。
后来他们告辞走了,再不走就得摸黑才能走出这条羊肠山道。拐弯处,喻杰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树上的窝。
他们在天黑前走出封神洞,来到了狗牯家。狗牯这个家,比起吴东初结在树上的窝大不了多少,这是立在一棵大樟树下的一间半土坯屋。一间屋住人,半间屋做饭。
这屋里,除了一个床铺,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牛满告诉喻杰,狗牯的父亲是1929年跟彭德怀的队伍走的,这一走便音信杳无。他娘带着他过日子,也没给他取什么正经名字,一直喊他狗伢子,后来生产队要给他立户名,就写了个名字叫汤狗牯。
狗牯一个人在灶台上弄菜,他娘在灶弯里烧着火。狗牯到底是在乡间办厨的角色,他弄起了一桌子的菜,鸡肉、榨笋、菌子干、豆角干、红薯粉煎鸡蛋、地木耳炒韭菜……
牛满说:“狗牯呀,你到底是乡里厨子,我们进山来,还没有吃过一餐这么好的伙食。”
狗牯说:“我只能扯三凑四弄点干菜给你们吃,我们这山里,一没地方砍肉,二没地方捞鱼。”
牛满说:“你动了鸡,还要吃什么呢?这菌子,这地木耳,都是山珍呀!”
四个人吃饭,桌子上居然摆了八道菜。
一上桌,狗牯便不停地夹着菜送到喻杰和牛满的碗里。这是山里人的客气。
喻杰又将菜夹起送到狗牯他娘的碗里。喻杰说:“嫂子你辛苦了,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狗牯娘说:“达老子,你可晓得他爹的下落,他爹叫汤祥保,额头上有一个黑痣。”
喻杰说:“我不认识他。”
狗牯娘说:“他就是死了,也该托个梦给我。他要是没死,也该回来看看,他走时,孩子才两岁半,如今儿子都四十五了……”说着,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火塘里的青烟在静静地冒着。
红十六师在这片山地上几进几出,开到江西,被打散之后,又退回来休整、扩红。休整好了又往井冈山开,半路上又被打回来,又是整修、扩红……这山里,一次次扩红之后,几乎是十室九空,青壮年全都跟着队伍走了。后来长久的日子,有的人家发了烈士证下来,有的人便像水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吃过饭,临走时,喻杰从口袋里掏了十块钱交给狗牯,他说:“你去请个木匠,做张简易床,去买一副铺盖,莫再跟你娘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狗牯却不肯接这钱。
牛满在一边劝着:“狗牯你就接着,这是达老子的一点心意。”
狗牯便收下了。
然后,狗牯点燃一个杉皮火把,送他们两个到对门的袁启生家去。
喻杰和牛满在袁启生家的火塘边洗完脚,又有近边几户人家来串门。喻杰和他们聊着天,问山上的树木,地里的庄稼,栏里的猪,埘里的鸡,还有各个生产队的工值。喻杰一一问,他们一一答。
火塘里的火慢慢烧着,几根湿柴,一头在烧,另一头在流水,因为太湿,总是烧不旺。老六用一个竹火筒吹个不停,柴草灰从火塘里飘起来,然后落到人们的头上、身上。这火屋,始终弥漫着浓浓的烟雾,有时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牛满便骂:“这火塘熏死人呀!你们这一屋子的劳力,一屋子的懒鬼,何解不砍几捆柴放在阶矶上晒干了再烧?一边砍,一边烧,这哪像过日子。”
老六听牛满骂着,也不还嘴,只是憨憨地笑,然后又埋下头去吹火。
牛满又骂,“你有这个工夫吹火,何解不晓得砍几捆柴晒干。你这个样子何解讨得到老婆?”
老六还是憨笑。
后来,夜深了,大伙就散去了。
袁家六兄弟匀出了一张床铺给喻杰和牛满睡,他们自己三个人挤一张床。
这一天,喻杰和牛满走得很累,应该倒上床便睡熟。然而,一上床小咬便在他们的身上咬开了。牛满对喻杰说:“不晓得这是虱子、臭虫,还是跳蚤,咬死个人呀!”
喻杰说:“你莫去想了,俗话说,虱多不痒,让它咬,咬久了就没有感觉了。西路军打散后,我一路讨饭回延安那些日子,哪一天不是虱子伴着,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牛满便没抓了,也不再说什么。但过了一阵子,他又忍不住上下不停地抓,后来又骂:“人穷水不穷呀……何解不洗被帐……”
而那边房里的鼾声却是此起彼伏,根本听不见这边的骂声。
天亮后,喻杰和牛满早早地起了床。
牛满问喻杰:“你昨夜睡觉了吗?我可是咬得一通宵没有合眼。”
喻杰笑了笑:“咬一咬也好,不能养得太娇贵了。”
他们到屋外的小溪边、山坡上转了一大圈回来,袁启生老人已经将灶火生起了,而那六兄弟却仍在呼呼地熟睡。牛满便一阵拳头将他们擂起来了,他一边擂一边骂:“一屋子的懒鬼,懒得屙血,养着一屋子的臭虫。”
这一屋子的懒汉,他们一个个污头垢面,趿着破布鞋,有的坐在阶矶上还在打瞌睡,有的坐在火塘边抽起了旱烟袋。老六帮着父亲做饭,灶台上很快飘出了油盐香。
吃过早饭,他们告辞上路了。
喻杰告诉袁启生,谷子一定会还,最迟在秋后。
袁启生送过了一道弯,又送一道弯。
路依旧是逆小溪而上,越往上走,山就越深,那些遮盖在小溪上的灌木丛林便越茂盛。
走了半天,喻杰突然问牛满:“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让他们都能吃饱饭,都能讨到老婆。”
牛满说:“没有路,说什么都是空话,这山上莫讲没有栽树,就是育了林木,那树木又何得出山?”
喻杰不再说什么。
后来,他们一口气爬上了高高的杨梅坳,并且在一棵老杨梅树下找到了四十多年前蹲过的那个岩洞。他们坐在岩洞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岩洞依旧,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鸟粪,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1928年的夏天,喻杰和牛满他们十几个人,在这里整整蹲了三个多月。
坐在这洞口,依然能望见山坡里那片茂盛的南竹。南竹林后面那栋杉皮屋还在。一片紫云英和夾竹桃撩人的绯雾里,喻杰看见了一个细眉大眼、苗苗条条的姑娘背着一只盛满猪草的竹篓,顺着坡边的南竹林往山上走。两条又浓又黑的辫子,在她的背上甩来甩去。她沿着小路爬进洞来,擦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那胸脯在波涛汹涌地喘着粗气……他们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竹篓上盖着的那一层猪草,将下面的红薯丝拌饭大把大把地抓着吃。就这样,她天天背着竹篓爬上山,送进岩洞里来……后来,她家里的红薯丝拌饭送光了,她就采了葛根拌禾架草做成粑粑,有时是采了嫩棕子磨成浆拌苦毛菜捏成饼,这山地上能吃的都被她采光了……
喻杰和牛满坐在岩洞口抽过三支烟之后,他们顺着她当年送饭时走过的那条茅深草乱的小路下山去了。喻杰推开了四十三年前那栋杉皮小屋的门。她坐在灶弯里抬起头,露出一口掉光了牙齿的牙床,茫然地望着他们。
她身边的女儿长得和她当年一模一样,脸上嵌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不同的只是比她当年显得憔悴得多。
她们手上的饭碗里,仍多半是红薯丝,少半是白米饭,桌上摆着一碗酸菜、一碗辣椒酱。
“袁桂英——”牛满颤颤地叫了她一声。
“是牛满吗?”她那落光了牙齿而干瘪下去了的嘴唇凄然笑了笑。
我是牛满。”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今天领了一个人来看你。”牛满将喻杰推到了前面:“你看看,还认得他吗?”
她望了一阵,最后却摇了摇头。
牛满说:“他是喻杰。”
她还是茫然地摇着头。
牛满说:“他是喻达仁,那时他叫喻达仁,我们一块在你这屋后的岩洞里蹲了三个半月。”
“呵,我认出来了,是达仁。”她站立起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泽。
喻杰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竟是长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桂英说:“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你何解不在北京城里当官了?”
喻杰说:“老了,告老还乡。”
桂英说:“这好,回来好好陪陪你娘,陪陪你老婆,她们为你提心吊胆,遭了一世的罪。”
喻杰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袁桂英忙去泡了茶端上来。
她那女儿,坐在饭桌边一直埋着头,似是不敢望他们。
牛满告诉喻杰:“桂英这女儿在小时候病坏了,走不得路,说不出话。”
袁桂英说:“这孩子,就是在我爹出事的那一夜病坏的。你们跟着队伍走后,我爹带领着那几个伤病员,还坚持在这山里打了三年多游击,后来,叛徒胡春万把他们出卖了,那一夜,挨户团埋伏在苦竹坳,将我爹和孩子她爹抓了,当夜就杀在野猪峡的河滩上。我和我娘去收尸,孩子在家发烧,一天一夜高烧过来,她就不会说话了……”叙着,她已泣不成声。
牛满告诉喻杰:“胡万春那个叛徒,为了讨好挨户团,把他爹的脔心都给挖了,桂英给她爹装洗时,发现没有脔心,她在河滩上寻了半天,捡了一个褐红色的鹅卵石,填在她爹的胸腔里。十多年后,她给她爹改坟时,骨头全被白蚁吃了,只有那个褐红色的石头还在。后来,湖南省博物馆将那个石头收去了,现在还陈列在那里。”
喻杰问袁桂英:“你们母女,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袁桂英说:“我爹和孩子她爹,每人每年都有一百二十元抚恤金下来。大队还给我们进了五保,每年有八担谷。”
喻杰说:“这也还差一截呀!”
袁桂英说:“我自己还在地里种点红薯、苞谷、麦子、豆子,这一凑合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是死在这孩子的前头,真不晓得她怎么过,要是她死在我前头就好了……”
喻杰将身上仅剩的二十元钱塞到了袁桂英的手上:“这点钱,你先拿去补贴一下生活。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袁桂英却不肯要,一个劲推辞着。
牛滿在一旁说:“桂英呀,这是达老子的一片心意,你硬是不要,他的心里更难受。”
经牛满这么一说,袁桂英便将这钱收下了。她说:“我老是得你们的,真的不好意思。前年冬天,老傅还给我寄来一件呢子大衣。”
说着,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半新不旧的呢子大衣。这大衣鹅黄色的里子上,用钢笔写了“秋涛”两个字。袁桂英说:“老傅还把这么好的呢子衣寄给我,我舍不得穿。”
喻杰惊讶地问道:“这是傅秋涛上将寄给你的吗?”
牛满说:“前年冬天,从长沙、岳阳捐献了一批衣物来,每家都分了一件。”
袁桂英却坚定地说:“当然是老傅寄来的,这上边还写着他的名字。多亏他还把我放在心上。”
喻杰的嘴巴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他们告辞走了。喻杰告诉她,日后一定还会来看她。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喻杰和牛满在这大山里整整转了半个多月才回去。
出山后,喻杰立即给平江县委写了一封信,他希望县委马上还清袁启生那一笔陈账。他说,这是共和国欠下的债,四十三年了,连本带利应该加倍偿还。
很快,平江县委还清了这笔陈账。
1971年6月,喻杰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四千元钱,他建议从加义谢江修一条公路经清河、周方、桑园、杜庄……最后到达复兴山腹部。在他的带领下,许多在这片土地上战斗过的老革命以及社会各界都纷纷捐款,后来,又得到了各级政府的重视,一年又一年,公路在一截又一截往山的深处拓展,十五年后的1986年秋天,一条毛坯公路终于穿过崇山峻岭,来到了复兴山里。那一天,是县林业局的一辆解放牌卡车来试路。从清早起,沿途的婆婆便都换上了新衣,她们抱着孙崽,坐在路边等候。车子缓缓地开进来时,人们便将那早已封好的红包塞给司机,然后再点燃那一挂鞭炮。
在这山里,只有砌屋上梁的时候,才封了红包送给砖匠师傅,愿福寿无边。只有在收亲做床的时候,才封了红包送给木匠师傅,望早生贵子。而那一天,人们也像造屋做床一样,封了红包送给开车的师傅,愿这迟来的春天久长。
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就这样迎接着那辆解放牌汽车。五星红旗插上天安门城楼三十七个年头后,咏生山地上的人们终于头一回看到了汽车……
喻杰建议在原咏生县委所在地,处于加义镇、长寿镇、虹桥镇、童市镇之间这片两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单独建立一个行政区域,以便进行特殊的整体扶贫。这是在公元1971年的7月,喻杰便将扶贫作为一项重要工作响亮地提出来,并四处奔走呼号。
他年复一年持之以恒地给县里、省里、中央写信,找老战友、老部下、老首长奔走呼号,十四年后,国家民政部终于批准设立咏生乡。1984年4月28日,在沥沥的春雨中,咏生乡的牌子在一栋土坯屋的大门口挂了起来。从此,每年都有扶贫工作队从县里、市里、省里和中央部委下到咏生乡进行整体扶贫,这一扶便是三十六年,直至2020年,咏生乡这片广袤山地上的人们终于整体脱贫。
从丽江村逆河而上,便是国营芦头林场。
这一天晚上,芦头林场的余场长没事来找喻杰聊天,喻杰正在煤油灯下写信。因为灯光暗淡,他的脸几乎贴到桌面上了。
余场长说:“达老子,您在北京当部长,照电灯照习惯了,现在回来照煤油灯,读书、写字不方便,我们芦头林场给您拉一条专线过来。”
喻杰的脸却沉了下来:“我一家人照上电灯了,可是丽江村其他人家呢?”
余场长说:“我们那台发电机的功率有限。”
喻杰说:“我们丽江村,在大革命期间一共死了两百多号人,那一年,和我一路跟队伍走的有八十七个人,如今就我一个人回来了。你说,就我家人照着电灯,别人家都没有,我照着这电心安吗?”
余场长坐在那里不吭声了。他本来想关心照顾一下老革命,没想到反倒讨了一顿批评。
喻杰接着又说:“我们丽江村,山高田少土地薄,是个穷地方,只有水不穷,从你芦头林场下来,这一河水多旺呀!这山势落差又大,是办小水电最好的地方。我看,要改变丽江的面貌,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办小水电。”
余场长说:“达老子您真是胸怀全村,站得高,看得远。”
喻杰纠正他的话:“这不是全村的问题,如果丽江村的小水电办成功了,徐家洞、辜家洞、灶门洞、清河、杜庄、复兴……都可以办,连云山上就是水多,这山形地势都差不多。”
余场长笑着说:“达老子您这个想法好是好,可是,何年何月能实现呀!”
喻杰说:“我们马上就着手搞,我这封信就是写给省委的,呼吁关心平江老区的小水电建设。”
余场长说:“达老子,您办小水电,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就只管吩咐。”
喻杰说:“别的没有,建电站用木材可得找你要。”
余场长胸膛一拍:“达老子您放心,您修电站要木材,要多少给多少。”
喻杰说:“你在芦头林场搞了多年,这一河水从芦头到丽江,哪里急哪里缓,哪里宽哪里窄,你是眼睛一闭心里一默神就清清楚楚,我问你,这大坝筑在哪里最好?”
余场长便闭目养神片刻。将这河水从连云山上下来,经芦头到丽江这三十多里水路寸寸节节过了一道目,然后,他十分肯定地说:“我看建在山口最好,那地方口子紧,两边都是石头山,基础牢靠,下边落差大。”
喻杰高兴地在余场长的胸膛上擂了一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来想去,也是认为只有建在山口最好。”
那一夜,喻杰送走了余场长,便兴奋地自己画了一张在山口建电站的草图。
第二天,喻杰建议重生召开一个大队支委会,大家讨论一下在山口建电站的事。
因为白天大伙都要干活,这会只能晚上开,而晚上开会,喻杰从横圳走到大队部四五里山路又不方便。重生考虑来考虑去,便将这个大队支委会召到喻杰家里开。
大家挤在喻杰的睡房兼书房里开会,喻杰将在山口建电站这一想法刚一提出来,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便是儿子砚斌。
砚斌说:“爸呀,这个馊主意您就莫出了,那年您寄六千元钱回村里,号召修电站,结果那道坝冬天筑起来,春天一漲水就冲掉了,不但您那六千元打了水漂,还害得村上欠一屁股搭一巴掌的债。”
这是在1964年,喻杰给丽江大队写信:“丽江无煤缺油,可丽江河水长流不息,你们应该拦河筑坝,蓄水发电……”他将自己积蓄的六千元钱一并寄给了丽江大队。
大队接了他的信和钱,便号召全村劳力,一冬天就将拦河坝筑起来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年春天一场山洪下来,这拦河坝就被冲了。
喻杰说:“你们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年的大坝被冲,主要是仓促上马,坝址没有选好。施工也有问题。”
说着,喻杰便将他昨夜画好的那张图摊开来:“你们大家看看,我想了很久,这一回,我们把大坝筑在山口,这里口子紧,基础牢,只要是合理设计,科学施工,肯定没有问题……我们丽江山高田少土地薄,只有一河好水,却又白白地流掉了,真是端着金饭碗讨米呀!”
支书重生说:“大伯呀!您这主意好是好,可是这修电站的钱从哪里来呀?”
喻杰说:“两条腿走路,去找政府要一点,自筹一点。”
重生说:“全部找政府要还差不多,自筹没门,那年修电站欠的账,大队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喻杰说:“我们可以向私人筹集,有余钱剩米的都可以入股,门槛不设高了,十块钱一股,一股也行,两股也行,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成立一家国家、集体、个人组成的股份制有限公司。”
重生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说:“大伯呀,您这不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吗?这搞不得,要挨批斗的。”
大家也都你一言我一语说:“我们现在喂了几只鸡鸭都不允许,您还搞股份制。”
“这股份制是资本主义的,不是社会主义的。”
儿子砚斌也说:“爸呀,您现在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在家享清福,莫再惹事了。”
等到大家议论够了,喻杰才笑眯眯地说:“股份制这个东西,资本主义可以搞,社会主义也可以搞,谁说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搞股份制呢?我在陕甘宁边区就开始搞股份制公司了。1942年11月,我奉命离开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回到延安,部队首长对我说:‘急调你回来,是要你来搞活经济,我军之弹药、被服、医药、粮食等,这三四年得不到任何方面的补充,这无弹药、无粮食、无医药、无被服的军队,能坚持多久呀!我根据毛主席、朱老总他们提出的生产自救的思路,出台了一个方案,凡有地的边区军队,做到每个战士耕种十八亩地,有三个月时间种地就行了,还有九个月可以搞训练、作战。生产发展起来后,这一年下来,我们不但解决了吃的粮、油、菜,还解决了穿的棉衣、毛衣、鞋袜等问题。第359旅后勤部长何维忠,他是我们平江老乡,他还造出了一台平江的纺纱车,我们的纺纱车比陕北的纺纱车轻,而且用料也节省得多,我就带领一批会做木匠的战士,做平江的纺纱车,车做出来后,首先给毛主席、朱老总、贺龙老总每人送了一台,他们一纺,都说平江的纺纱车好用……这一年下来,我们不但吃穿自给,还有了余粮。朱老总说:‘边区遍地是黄金,我们还要把边区的土特产搞出去,要赚钱,要把更多的弹药、医药搞进来。贺老总把我找去了,他说:‘你去组建一个土产公司,主要任务是把边区的土产搞出去,把我们急需的物资搞进来。我向贺老总说:‘你要我去搞土产公司可以,但你要给我三个权力。贺老总说:‘哪三个权力?我说:‘一是自主权,二是人员选拔权,三是人员调动与奖惩权。贺老总说:‘只要你能赚到钱,什么权都给你。我所讲的自主权,就是讲的股份制公司,我要把各个方面的钱都凑起来。不然,我拿什么做起手本呀?再说,大家都入了股,积极性就高,责任就更强,生意才做得好。就这样,我们的陕甘宁边区土特产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了。我把边区各界人士都拉了进来,我们慢慢地从几十驮的运输队发展到几百上千驮的大队伍,我们将边区的土产源源不断地驮出去,又从天津、西安将急需物资源源不断地驮进来。我们不但基本保障了供给,而且还用不到三年的时光,积攒下了十多万两黄金。这批黄金后来为打胡宗南的部队可是顶了大用……”
喻杰一通长谈下来,大队支委们也就打消了顾虑,都说,既然是陕甘宁边区能搞的事,我们丽江村也搞得。
支书重生说:“大家都听我大伯的指挥,他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支委们异口同声说:“达老子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
村上干部的思想就这样统一起来了。
大队支委会散后,喻杰连夜给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写信,提出了由国家、集体、个人合资办水电股份公司的想法。
信寄出之后,喻杰就迫不及待地将县水利局的工程技术人员请来,到山口现场勘测设计,他每天都到现场去,每一个细节都和他们反复商量。
设计图纸出来之后,喻杰便拿着这张图纸出山,他到长沙、到北京四处讨钱。每到一处,喻杰总是说:“平江县为中国革命牺牲、殉难的人达二十五万人,一个小小的丽江村就牺牲了二百三十五人,你们怎么支持都不为过……”
在喻杰的奔走呼号之下,他终于从中央、从省里要来了一百五十万块钱。可是,丽江电站通过设计预算,却需要二百三十八万元才能修得起来。
这时,王震给喻杰回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正在蓬勃发展,但由于国家的财力、物力仍有限,所以我赞成你提出的国家、集体、个人投资办水电股份公司的想法,就是个体集资合股办我们也大力支持。办水电是这样,办其他事情也应该是这样……”
喻杰拿着王震这封信在大队支委会上做了传达。然后,将自己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四千五百块钱拿了出来,第一个入股到了丽江电站。在他的带领下,本村和外村的人也都纷纷前来入股,你十元,他二十元,股本与日俱增。
大坝清基在秋后的枯水季节正式动工。他们必须赶在明年的桃花汛到来之前将大坝筑起来,不然,一切又会像上一次那样付之东流。从动工的那一天起,喻杰天天守在工地上,他和工程技术人员一道,严格把守着每一个施工环节。
在大坝修筑之前,必须要修筑一道围堰,将丽江水拦断分流,然后才能进行大坝清基。在修筑围堰的那些日子里,丽江大队动员全村所有男女劳动力,分成三班倒,不分昼夜像蚂蚁牵线一样抬着石头,用推车推着黄泥,从丽江河两岸一寸一寸往河中心修筑。随着围堰越筑越长,变窄了的丽江,水流便越来越急。喻杰不分昼夜坐守在工地上指挥,守到第五天,他晕倒在工地上,人们将他抬回了家。
他在家里睡了一觉,缓过神来之后,又拄着拐杖到工地上去了。这一回,儿子砚斌霸蛮地将他送回家了。砚斌说:“爸,您这不是来添乱吗?围堰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每分每秒都在抢,您万一又病倒了,我们到底是抢修围堰,还是抢救您?”
喻杰说:“我不放心,我们必须要抢在这枯水季节将大坝筑起来,不然又会像上次一样,付诸东流。”
砚斌说:“爸,您放心吧,我时时刻刻都守在这工地上。”
喻杰被儿子好说歹说劝回了家。
身为大队长的砚斌,不分昼夜守在围堰上指挥,围堰在全村男女老少的努力下,分分秒秒向着江中推进,他们奋战到第八个昼夜的凌晨三点十分,围堰终于合龙。
在大伙一片欢呼声中,大队长喻砚斌却倒在了堰坝上。人们这才猛然想起,砚斌已经有八天八夜没有上过床。
砚斌心脏病突发,没能再站起来,他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他带着两脚的泥巴走進了另一个世界……
砚斌的遗体抬回家后,元龙和金龙兄弟给父亲的身子抹洗时,喻杰走过去了,他说:“我来给我的儿子好好洗一回脚,不能让他带着两脚泥巴进棺材。”
元龙说:“爷爷,你去歇着吧,我们会给爸爸将脚上的泥巴洗干净。”
喻杰颤颤抖抖地说:“你们让我尽一份心,我亏欠我儿子的太多太多……”说着,他的泪水终于抑不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进水盆里:“我可怜的儿子,爸爸没有给你洗过一个澡、换过一次衣……五岁让你跟着你娘和你奶奶去逃荒讨米,十二三岁就将一个家的重担压在了你的肩膀上,二十出头,这个家的重担就将你的背脊压弯了……你本来可以脱掉草鞋穿皮鞋,可是爸爸不让,爸爸让你当了一辈子泥腿杆子……我的可怜的儿子呵……”喻杰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横圳人从来没见喻杰哭过,这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那颤颤抖抖的凄哭,使得整个丽江苍莽的群山都罩在苦雾中。后来,一座村庄的人们都在伴着喻杰哭泣……
到黄昏时,这哭声终于撼落一场漫山遍野的大雨。
围堰筑起来之后,紧接着便开始了大坝清基。
在清基的那些日子里,喻杰强忍着失去儿子的悲痛,每一天都守在工地上,对每一丝细微的处置都要亲自过目。基础一寸一寸垒起来,喻杰硬是在这河边蹲了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他晒黑了,他消瘦了,他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沙哑。
支书重生心疼地说:“大伯呀,您没有必要没日没夜守在这工地上,您一旦病倒了,这就叫帮倒忙了。”
工程技术人员也都说:“这基础起来了,喻老您就放心了。往后,您隔三岔五来看看就行了。”
喻杰说:“这工程质量关,由你们工程技术人员把,你们要守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离开。”
工程技术人员向他保证,一定每天都守在工地上,这样喻杰才回家了。但回家待不了两天,他又要到工地上来看看。凡工地上的事,无论巨细,他都要过问。在机房设计上,工程技术人员设计了一个旋转梯,喻杰问他们,这个旋转梯很复杂,有多大的意义?工程技术人员告诉他,主要是为了美观。喻杰大手一挥,在图纸上将这旋转梯画掉,改成了木梯子。他说,为了美观,多花几千元,不值得。
在购买水泥时,每吨要收六元押金,如果水泥袋完好无损地退回,不仅退回押金,每只水泥袋还退两角钱,一吨水泥二十袋,可收回四元钱。喻杰便找了一个细心的人,专门在工地上负责回收水泥袋。在丽江电站的整个建设过程中,一共用了两千吨水泥,水泥袋一个也没有损坏,全都完好无损地回收,单这一项,便节约资金八千元。
隔三岔五,上边有人来检查,喻杰也有规定,不许下馆子,只能在工地食堂里加两个荤菜,并严禁喝酒。有重要客人来,喻杰亲自作陪,每次陪完客人,他都要规规矩矩地将餐票放在桌子上。一个七级老干陪餐都付餐票,无论是从县里还是从省里来的客人,每次也都规规矩矩地将三两粮票、一毛五分钱的伙食费交给工地食堂。
后来,有村民向喻杰反映,大队干部们夜里隔三岔五偷偷地到工地上的食堂里打牙祭,吃狗肉,喝酒。
喻杰到工地的食堂里去察看了一番,发现确实有不少的空酒瓶子摆在案板桌下。
喻杰连夜通知大队干部到他家里开会。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通知你们来开会,这个会议叫作‘擦锈会。群众反映,大队干部隔三岔五偷偷到工地食堂里打牙祭,吃肉喝酒。我告诉你们,这工地上的每一分钱,要么是国家的,要么是股民的,你们凭什么跑到那里去大吃大喝?我今天把你们叫来开会,一来要给你们擦擦锈,要提醒你们保持艰苦奋斗的本色,二来,你们要将大吃大喝的钱补交给公家。”
支书重生说:“大伯,我们可是没有吃公家一分钱的东西。包工头刘长明有时看到我们到了吃饭时节还在工地上忙,就留我们在他的食堂里吃顿便饭。”
丽江村没有石匠,因此大坝清基之后,石方便承包给了外地的石匠,刘长明便是这支石匠队伍的包工头。
喻杰说:“人家包工头凭什么今天请你们吃狗肉,明天请你们吃猪脚,他是有所图。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你们必须深刻反思这个问题,我们的干部,往往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拖下水的。”
重生说:“大伯呀,我们只是吃了他几餐便饭,您莫把这事看得那么严重。”
喻杰便将脸拉下来了,他说:“就是吃便饭也要交伙食费,你们这又是吃狗肉,又是喝酒,这叫吃便饭吗?今天你能吃他的饭,明天你就会拿他的红包,后天你就会被他把你套牢。你们必须在思想上牢牢拉紧这根弦。我可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日后要是发现哪个手脚不干净,我一个也不饶。今天把你们叫来开这个擦锈会,算是打招呼。我不想看到,电站修起来了,有的人却进了班房。”
喻杰语重心长的一通话下来,大队支委们都做了检讨。
这个擦锈会开过之后,大队干部再也不到刘长明的食堂里去吃吃喝喝了。
然而,还是有群众向喻杰反映一些情况,说那个包工头依然和大队干部们打得火热,大队干部家里无论是谁家里有忧喜两事,刘长明都会去,而且出手蛮大方。过年时,刘长明给好几个大队干部家送了年货……
大坝终于抢在涨水季节到来之前牢牢实实地垒起来了。那些模板、支架都拆下来了。
支书重生向喻杰汇报:“这些打过支架的木头和模板有几十个立方,虽有些破损,但也还可以派上用场,大队支委中有三家想砌房子,都需要木材,是不是做个价处理给几个支委算了?因为这半年多来,大队支委一班人没日没夜滚在工地上,工钱也没照发,这些木头处理给他们,也算是一份补偿。”
喻杰听着听着脸就沉了下来,他说:“这些打过支架的木头和模板,全部交给芦头林场去处理,公开标价,谁都可以买。你几个大队干部做个贱价分了,叫老百姓怎么看。”
重生看到喻杰的脸色那么难看,也就不敢再吱声。
很快,大坝的收方出来了,他们将整个大坝分段进行收方,每段是八百二十個立方,砌高垫低,一共是四千一百个石方。
这个数字报到喻杰的案头上,他反复看来看去,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他对重生说:“我看三千个立方都不到,你们怎么收出四千一百个立方来了?”
重生说:“这基础挖得很深,还有好长一截是埋在泥巴里,您看不到。”
喻杰说:“这基础我是寸寸节节看着打起来的,它砌了多高,我的心里比你还清楚,你不要糊弄我。”
重生说:“大伯呀,我们七个大队支委,有五个到了现场收方,这寸寸节节,砌高垫低全部过了尺量。”
喻杰凝神沉思片刻,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数字先放在我这里,账暂时不结。”
重生不敢再吭声,他灰溜溜地走了。
重生一走,喻杰便拄着拐杖上山口电站工地上去了。他在那道刚砌起来的大坝上来来回回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大坝砌得很牢,它将一季雨水牢牢地挡在了群山的怀抱。这新降的雨水映衬着漫山遍野的灌木丛林,犹如一杯酽酽的青梅酒,绿得发蓝,绿得令人心醉。
喻杰在这道大坝上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凝神远眺,整整待了一个上午。
回到家里,喻杰对孙子元龙说:“你去告诉重生,要他通知大队支委今夜到我这里来开会。”
元龙说:“爷爷,眼下正是紧工时节,大伙都忙不赢。您又不是大队支部书记,您一天到晚没事开么子支部会呀!”
喻杰厉声道:“你赶紧去,我是有要紧事才开会。”
元龙发现爷爷的脸色极难看,不敢再吭声,赶忙到重生家去了。
夜里,因为收工晚,又有三个支委离着喻杰家有十几里山路,很晚七个支委才到齐。大家挤坐在喻杰那间卧室兼书房里,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喻杰坐在那张缺角露缝的书桌前,他脸色肃然。
喻杰开始说话了:“今夜把你们请来,还是开‘擦锈会。我今天到大坝上去反反复复丈量了。我的步子比你们的尺子准,我看,这顶多也就两千五百个石方,我不知道你们那四千一百个石方是怎么量出来的。请你们给我一一说清楚。”
大伙都不吭声,一个个埋着头抽喇叭筒烟。
喻杰说:“重生你是支部书记,你先说。”
重生说:“大伯呀,我们这七个支委,除两个有别的事情没有参加收方,其他五个都共同参加了收方,寸寸节节照量,这里边确实没有什么猫腻。以前我们是吃过他刘长明几餐便饭,喝过他几瓶酒,自从您那次开过‘擦锈会之后,我们就一没抽过他一支烟,二没喝过他一杯酒,我们都干干净净做人,老老实实做事……”
重生讲过一通之后,支部副书记刘贵友发言:“这水淹了的、泥埋了的基脚部分,现在看不到,但当时都是一一记了数的,硬挺硬,砌一个方是一个方……”
后来又有三个支委委员也都说,这数字没错,基脚下埋的石方确实有那么多……
还有两个支委委员却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埋头抽了一晚上的烟。
喻杰说:“你们现在不要老拿基础部分来说事了。刘长明只包工没包料,这大坝总共砌了多少石料,用了多少水泥是有账可查的,你们不要以为基础部分被水淹了、被泥巴埋了就可以做一笔糊涂账。”
重生说:“大伯呀,这电站上的专账都在那里,您可以调出来查,也可以叫公社派人来查。”
喻杰沉默了许久,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扫了一遍。当扫到重生的脸上时,他赶忙将头低了下去。喻杰叹了一声闷气,然后轻声地说:“我从湘鄂赣苏区就开始管钱粮,从平江管到井冈山,又从井冈山管到长征路上,到了陕甘宁边区,还是让我管钱粮,这样一直管到西安、管到北京,我管了一辈子的钱粮,从没出过差错。凡从我手上过的银子,半斤八两清清楚楚。没想到,我如今老了,回到村里却管不好钱粮了,我在这牛脚印凼里翻了船……”
他停頓了下来,目光注视着大家,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接下来,喻杰的语气加重了:“现在我告诉你们,哪个屁股上不干净的,限你们三天之内到我这里来交代清楚,该退的退,该还的还,不予追究。三天之内不来交代的,我让公社派人来查,查出了谁有问题,该关的关,该抓的抓。”
这个‘擦锈会就这样散了。一个个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地走出喻杰的屋子,走进了山冲茫茫的夜色里。
后来的三天里,喻杰坐在他那间书房的小窗前,一会看书,一会望着对面那条小路,他希望有人到他这里来,主动交代问题。他不愿看到,村里的电灯还没有亮,有人却进了班房。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又过去了,支部书记喻重生没来,支部副书记刘贵友没来,还有其他几个支委委员也都没有来,对门的那条小路,终日空空荡荡。
那天夜里,喻杰再也忍不住了,他将孙子元龙叫来,对他说:“你去把你重生叔叫来,我找他有急事。”
元龙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空说:“爷爷,您有什么事这么急,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喻杰说:“不能等到明天,你打我的手电筒去,叫他就来。”
元龙极不情愿地打着手电去了。
一顿饭的工夫,重生随着元龙来了。
重生一进门便神色慌张地问道:“大伯呀,出什么事了?”
喻杰坐在书桌前,平静地望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说:“没出什么事,我想和你谈谈,这几天,你怎么没上我这里来?”
重生说:“这几天,田里的功夫紧。”
喻杰直视着他:“你是我的侄子,你砚斌哥不在了,你就等于是我的儿子一样。你要给我说实话,电站上的事情,你真的是手脚干净吗?”
重生说:“大伯呀,您要信得过您的侄子,我真的是没有沾公家一点油水。”
喻杰说:“那我再问你,你砌那七大间新房,哪里来的钱?”
重生说:“全靠我老婆喂猪呀!她每年喂大三四头肥猪,猪潲桶都提烂了几只。”
喻杰说:“你老婆吃苦耐劳,这个不假,可她一年喂大几头肥猪,也才一百多块钱一头猪呀!你这房子,虽是土坯房,但买木材、买瓦、工匠钱,还有砌屋时买肉打豆腐的开支,这些钱加起来,我算了一笔细账,少说也得四千出头,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重生哭丧着脸说:“大伯哇,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了一些钱下来,再说这材料钱、工钱,赊的赊,欠的欠,才将这房子砌上去。”
喻杰说:“可是,你砌这么七大间屋在那里,群众对你有反映呀!”
重生说:“只要我没有沾公家的油,随我砌几间。”
喻杰直直地望着他:“你真能说得起硬话。”
重生说:“我可以对天起誓。”
喻杰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那你去吧!”
重生黯然神伤地走了。
重生一走,喻杰便在煤油灯下写信,他写了很长一封信,讲了丽江电站上的许多问题,他希望加义公社派一个专门的班子下来,认真进行一次清查。
第二天清早,他便打发孙子元龙将这封信送到公社去了。
加义公社党委接到喻杰的信后,专题召开党委会,成立了一个五人组成的丽江大队财务清查小组,由公社党委副书记刘革新带队,进驻到了丽江大队。
他们找支部书记喻重生等大队支委一班人一一谈话,也在群众中进行了走访,并将修丽江电站以来的所有财务账目进行了翻查。
半个月后,组长刘革新向喻杰汇报,他说:“通过这半个月的谈话、走访、检查财务账簿,喻重生等大队支委一班人主流是好的,成绩是突出的,能吃苦耐劳,勇挑重担,敢打硬仗,在经济上基本都能洁身自好,没有什么能上纲上线的问题,其中有两三个支委有点好酒贪杯、吃吃喝喝,但我们认为,对待大队干部,还是不能要求太严,要立足于教育、帮助,要爱护他们……”
喻杰静静地听刘革新一口气汇报完后,望了他一会,然后反问了一句:“他们都没有人捞钱进自己的腰包?”
“没有。他们只是吃点喝点。”
喻杰叹了一口气,说:“你去吧。”
公社清查组召开了一个支委会,会上,刘革新对丽江村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同时也指出有些同志好酒贪杯、吃吃喝喝,在群众中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希望大家今后注意。
大队支委七个人都做了自我剖析,并保证今后不再吃吃喝喝。
开完会,清查组便撤离了丽江村。
清查组一走,支书喻重生便交代大队会计,马上将拖欠刘长明的工程款付了。
会计说:“这事,达老子点了头吗?”
重生没好气地说:“公社清查组已经有了结论,没有问题。没问题就应该付给人家工钱,都拖欠这么久了。这还要达老子点什么头呢?”
于是,财务上立马便将刘长明的工程款一分不少地付了。
这些日子,喻杰的家里却是门庭冷落,早晚间再也没有乡邻来串门聊天了。
喻杰便问孙媳菊英:“何解好几天没有人到我们家来扯谈聊天了?”
孙媳说:“谁还敢来呀,人家一到我们家串门,大队干部就会以为他们是来告状。谁叫您没一点事把公社的人叫来查他们的账。”
喻杰在屋子里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到书桌前,拿起毛笔给平江县委书记刘国权同志写了一封信,他要求县里派出一个强有力的班子,对丽江村的财务账目进行一次彻查。
吃过早饭,喻杰对孙子元龙说:“你今天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县委去。”
元龙狐疑地望着那封已经封好了的信,问道:“您是不是又要叫县里派人来查村上的账?”
喻杰说:“是的。”
元龙说:“这种缺德事我不干。”
喻杰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什么叫缺德事,国家的钱进了私人的腰包,群众意见大,这是违法乱纪的大事。”
元龙说:“公社不是派人来查过,说没有问题吗?到头来问题没查出,您还得罪了一大帮人,何苦呢?”
喻杰说:“公社那帮人是敷衍了事,我看肯定有问题。”
元龙思忖了片刻,又说:“就算是查出问题来了,还不就落在我重生叔的头上,他可是您的侄子,是我的堂叔!爷爷,您不能老糊涂了,您要三思而行呀!”
喻杰气愤地打断了元龙的话:“你才糊涂,越是自家人,越要查清楚。不许你再讲啰唆,赶紧给我将这封信送到县委去。”
元龙见爷爷发了火,便不敢再吭声。接过这封信,立马往县里去了。
一个星期后,县里派出了一个由纪委、财政、审计、物资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到了丽江大队。
联合调查组通过整整一个月的内查外调之后,于1982年4月29日,在喻杰家的堂屋里召开了一个丽江大队党支部会议,通报了查明的情况:
大队党支部书记喻重生收受刘长明贿赂八百元,贪污私分电站专款三千元。他还监守自盗,盗卖电站工地水泥十七吨,还和工地材料员串通,转移隐瞒水泥四十吨……
大队支委喻长根,将生产队送给芦头林场的木材款一万二千元,擅自转账给包工头刘长明,从中受贿一千元。支部副书记刘贵友,因家庭生活困难曾向刘长明借款两百元,至今未还,其实属于受贿,在喻重生等为刘长明多计工资两万余元的情况下(将二千四百六十个石方,计成四千一百个石方),刘贵友知情不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其蒙混过关……
县委联合调查组将情况通报完后,坐在堂屋里的全村二十一名党员将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喻杰的脸上。
喻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喻重生“扑”地跪在了喻杰的面前,泪如雨下,他哭着说:“大伯呀!我对不起您,您要救救我……”
喻长根和刘贵友也随即“扑嗵”跪到了喻杰的面前,他们哭着、诉着,头在地上磕着。
喻杰说话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们三个,都是烈士的后代,今天我要告诉你们,在大革命时期,如果贪污了两块光洋,那是要砍头的。我至今记得,在我们的队伍就要开赴井冈山的前夜,有一个事务长,听说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在外要饭,于是他偷偷溜了回去,他从公家的伙食费中借了两块光洋给老婆,他告诉老婆,队伍要开拔了,要走很远很远,他要她好好带着孩子。这个事务长后来被枪决了,因为他触犯了红军的纪律。我至今还记得一件事,在长征路上,我手下有一位同志,他实在是走不动了,眼看着就要落单了,他躺在草地上,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赶忙过去,将他抱在我的怀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轻微地说了一声:‘党费……脑壳便倒向一边,咽气了。
“我翻开他的口袋,里边是一块钱,这是队伍从瑞金开拔时发的津贴,每人一块大洋。在路上,很多战士都将这大洋买成东西吃了。这位战士却舍不得,一直将这块大洋带到了身上……我帮他交了这一笔党费。我一辈子都不敢忘记他临终前的样子。后来,我为国家筹钱、筹粮,从我手上经过的银钱无以计数,每当我一有私心杂念的时候,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了长征路上委托我交这最后一笔党费的同志,我便无地自容,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那位同志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我,监督着我一路走过来……是那位同志的目光在召唤我回乡还债,可是,我的债务才刚刚开始还,却出了你们这几条蛀虫……”
喻杰说着,已是老泪横流,他挥了挥手:“你们都起来吧,事到如今,我救不了你们,按照党纪国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支部会就这么散了。
散会后,喻长根和刘贵友四处找亲友借钱退赔,争取宽大处理。而喻重生却因数目太大,借不到钱退赔。
喻杰告诉专案组:“他喻重生借不到钱就拆他的屋退赔。”
专案组长说:“他那屋是土坯屋,做上去要花幾千元,拆下来的门窗、房梁、檐子、瓦,值不得几个钱。”
喻杰毫不犹豫地说:“能抵几个是几个。”
于是,专案组便组织劳力开始拆他的屋。屋上的瓦扒到一半,重生的老婆素珍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喻杰家里,娘儿仨“嗵嗵嗵”跪在了喻杰的面前。
素珍一边哭一边说:“大伯呀,您将这屋拆了,我们娘儿三个,挂袋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总不能去逃荒要饭。”
喻杰说:“他这是贪了公家的钱做的屋,不拆不行。”
素珍说:“我如牛似马,起早贪黑喂猪煮茶饭,也有我的一份血汗钱在里边。”
喻杰思忖了片刻:“给你们留一间半,其它的拆掉。”
喻杰将素珍他们三个一一扶起来,替他们擦干眼泪,对素珍说:“你要好好带着两个孩子,要撑起这个家,要让孩子学好。”
素珍一边抹着眼泪,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当他们娘儿仨在屋门前的拐弯处消失时,喻杰的眼里也含满了泪花。
十天后,县法院在丽江大队召开了一个宣判大会,喻重生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这一天,丽江大队的男女老少全都云集到了大队部前边的大坪子上。当戴着手铐的喻重生从台子上押下来,准备带上警车时,喻杰从前排站起来了,他对法警说:“你们慢点带,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他把重生带进了大队部的办公室,对法警说:“你们在外边等一会,我要单独和他说说话。”
法警在门口候着,喻杰将门关上了。
重生说:“大伯,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父老乡亲!”
喻杰说:“迟了,你早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你喜欢喝酒,喝了这一杯酒再走。”
重生端起杯子,一口就将一杯酒喝下了肚,然后,涕泪俱下。
喻杰说:“是我把你送去坐牢,你怨恨我吗?”
重生哭着说:“大伯哇,我不怨您,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投错了胎,周岁不到,我爹就死了,我娘抱着我东躲西藏,白天钻山林,夜里躲地窖,长年有一餐没一餐过。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翻身解放。我一颗红心跟党走,当支书十五年,从没沾过公家一粒米、一根柴。可是,去年修电站,进城买水泥、买器材,我看着城里那些当官的,一个个在城外的山边上建上了小洋楼。他们的钱哪来的呀?我家住的屋,缺瓦漏缝,一到刮风下雨就担惊受怕……我爹要是在世,还不比城里那些当官的大得多,我家的日子还不比他们好得多……”
喻杰长叹了一口气:“重生呀,我和你爹是兄弟,一块去闹革命,你爹没走得过来,你大伯我走过来了,也当了官,你看见你大伯什么时候沾过公家的油呀?”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何解好样不学学坏样呢?”
“我是鬼迷了心窍。”
“我们当初去闹革命,就是为了穷苦人翻身坐江山,你爹为此付出了生命,丽江村有两百多号人付出了生命,如果都像你这样去搞公家的名堂,这江山不就完蛋了,你爹不就白死了……这牢你该坐,坐完了牢,你出来再重新做人。”
重生已哭得浑身都在抽搐:“大伯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日后重新做人。”
喻杰一边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重生的口袋里:“这钱你带在身上去服刑,交给看守,好言好语讲清楚,请他们代你保管,饿了买点吃的,冻了添件衣衫,要把身体保护好。俗话说得好,从前种种昨天死,往后事事今日生,从今以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家中的老婆孩子少挂念,大事小事大伯给你照看好。”
重生哭得涕泪横流,说不出话来。
喻杰又说:“素珍何解不带着孩子来送送你?”
重生说:“她还不是怕在人前丢脸。”
喻杰起身,打开门,对守在外边的法警说:“你们帮忙去将重生的老婆素珍找来,让她带着孩子来。”
很快,素珍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喻杰问她:“素珍呀,你何解不晓得带着孩子来送送重生。他是犯了错误,可他终究还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素珍说:“望着他戴着手铐站在台子上,两个孩子躲在竹林里哭。我在屋里怕出门。”
喻杰说:“这有什么怕呢?事到如今,你和孩子要多给他一些爱,要让他充满重新做人的信心。”
素珍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大伯呀,从前,丽江村的女人,一个个送丈夫参军,送儿子上战场,现如今,我是送丈夫去坐牢……我怕在人前走哇……”
喻杰说:“重生不争气,你也不贤良,像包工头刘长明那样的坏东西到你家来了,你就不应该好茶好饭接待。重生搞那么多钱回家造新屋,你心知肚明,他一没偷,二没抢,哪里来的钱一下子就能建起七大间新屋呢,你要不怂恿他、支持他,他能拿这不义之财建屋吗?重生有罪,你也有过。”
素珍说:“重生闯了祸,我是祸秧。明明知道他的钱来得不正路,我还支持他建房。”
喻杰说:“你如今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素珍对重生说:“你到了牢里,要把心放宽,要保护好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你回来,孩子也都大了,我们的房子拆了可以重新砌……”
喻杰又倒了一杯酒给重生:“你再喝一杯,到了那边,就没有酒喝了。你是我的侄子,跟我的儿子一样,我把你送去坐牢,我岂能不伤心。可是这牢你得坐,坐完了牢,我盼着你好好地回来……”
警车一路鸣着警笛,带着喻重生离开了丽江村。
丽江电站发电了,它将整个村庄的夜空照得通亮。
电站产生效益后,股民年年有红分,但董事长喻杰却从来没有分过一分钱红,他将他应得的那一份,全部捐献给了咏生乡用于扶贫。1989年,喻杰去世前,他还再三交代,要将丽江电站的分红,永远用于咏生乡扶贫,他说那是一份永远都还不清的债……
如今,已是四十年过去了,丽江电站依然运转良好,它每年要为丽江村创下二十多萬元的村级收入,它不分昼夜地在为老区人民还债……
1978年2月14日,中央财政部派分管老干部工作的杨春一同志来到丽江村。
当杨春一走进土屋时,喻杰久久地握着他的手,不禁热泪盈眶,离开北京已经整整七年,他这是头一次见到部里的同志,他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喻杰说:“春一同志呀,这天寒地冻,你大老远跑来看我,真是没有这个必要!”
杨春一说:“喻老,中央决定,让您担任财政部的顾问。张部长特地安排我来,接您回北京。”
喻杰一愣,半天才说:“春一同志,我都回乡务农七年了,年已七十有五,还去当什么顾问呵!”
杨春一说:“这是中央的决定,您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争取明后天就返回!北京那边,部里已经在木樨地林荫大道南侧22号部长住宅楼里给您安排好了一套房子。”
喻杰说:“这个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可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这时孙媳菊英泡了茶端上来。
喻杰说:“快坐下喝茶,莫站着说话。”
杨春一却没有坐,他端着茶,一一环顾着喻杰的屋子。一个用木板临时搭着的书架,堆满了马、列、毛的著作,以及养牛、养猪、养鸡、养鱼、农作物病虫害防治的各样书籍。一个老旧的缺角露缝的书桌,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一口破旧的皮箱。
杨春一说:“喻老,您这行李收捡起来也快,带上要看的书和换洗衣衫就可以走人了,北京那边,房间里要用的东西都配好了,一去就可以入住。”
喻杰笑了笑:“这去还是不去,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杨春一有点惊讶地望着喻杰:“喻老,您是我们国家财贸战线上一面旗帜呀!从长征到陕甘宁边区,从粮食部到商业部,再到财政部,您工作经验丰富,善于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我们的国家,眼下是百废待兴,特别需要您重新出山呀!”
喻杰说:“春一同志呀,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这当顾问,说得好听,是去发挥余热。实质上,是去给国家增添负担。这不,要安排房子,还要安排车子。”
杨春一说:“喻老,这当顾问,不是什么闲职,可是要顾要问的。”
喻杰说:“当顾问,在哪里当不是当呢?既可以到北京去当,也可以在丽江村当,我看,与其到北京去当顾问,还不如在丽江村当顾问更好一些,最起码我能了解到更多的最底层的实际情况,更准确地向中央反映农村存在的问题,以便于更及时地调整我们的各项政策和措施……”
孙媳菊英进来喊吃饭。
喻杰领着杨春一来到饭厅里,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六道菜。
喻杰家里,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客人来,喻杰亲自制定了一个接待标准:一般客人来了,下一碗面条吃,笔者1987年4月28日和平江县党史办的主任凌辉同志一道到他家采访时,所享受的待遇便是吃一碗面条,不过喻杰对我们是另有所待,外加“竹叶青”酒一杯。重要客人到了他家,三菜一汤。只有十分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是五菜一汤。
陪同杨春一同志前来的县委书记谭世雄介绍说:“六道碗摆在八仙桌上,这是喻老的最高礼数。”
喻杰说:“这是我的娘家人来了,我当然要用最高规格接待呀!”说着,喻杰便夹了两块腊肉送到杨春一的碗里。
杨春一说:“这腊肉巴掌大一块,您一次还夹两块,我可吃不下这么多。”
谭世雄说:“夹肉一次夹两块,这也是平江山里人的礼数。”
喻杰说:“这是我自己喂的猪,又是我自己用松针熏出来的腊肉,味道好得很,保你吃完了这两块还想吃两块。”
杨春一吃下一口,连连说:“真的是太好吃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腊肉。我可没有想到,喻老您还喂猪啊!”
喻杰笑眯眯地说:“我既然是回乡务农,就得喂猪呀!哪户农家不喂猪呢?我每年都要喂大四头肥猪,这可是不小的一笔收入。还有这鱼,也是我在门前塘里养的,这松树蘑菇,是我在屋后山上捡的……”喻杰一边说,一边将菜夹进杨春一的碗里。
杨春一一边吃,一边说:“好吃。”
吃过饭,喻杰对孙媳菊英说:“你泡一杯我自己制的烟茶给客人喝。”
菊英将烟茶泡了上来,杨春一慢慢品着,他说:“我可从来没有喝过这种味道的茶,很香,很有韵味,它和绿茶、红茶都不一样,余味很长。”
喻杰说:“只有平江山里才制作这种烟茶。这是在山上的老茶蔸上采的茶,这种茶蔸少说也有上百年,我小的时候,那些茶树就在。青叶子采下来之后,要在太阳地里杀一下青,然后用脚踩蹂,将汁踩干,再放到茶焙上,用一种叫作乔力根的植物慢慢烧着把它熏干。”
杨春一说:“这个味道很好,我很喜欢喝喻老您亲自制作出来的烟茶。”
喻杰笑着说:“你喜欢喝,我就送你一斤带回北京去喝。”说着,喻杰便喊孙媳菊英:“你去给我包一斤烟茶来。”
杨春一说:“喻老,这个我可不敢当,您这礼太重了。”
喻杰说:“我这礼没有花一分钱,只是费了我的工。”
喝过茶,谭世雄说:“喻老,您这家里也没地方住,我看杨主任就随我一块回县里去住招待所。”
杨春一说:“喻老您抓紧收拾一下行李,明后天我们一道回北京吧!”
喻杰思忖了片刻说:“你先回去,你向张部长汇报,再给我十天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回不回北京。”
杨春一说:“好吧,那我就明天先回去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老能回北京呀!”
喻杰说:“我会认真考虑。”
杨春一告辞走了,喻杰一直将他们送到对门拐弯的地方才停步。
北京来的客人一走,上下屋场的婆婆老老们便陆陆续续都聚集到喻杰的家里来了。
对门屋场里的九大嫂问:“达老子呀,听菊英说,你又要官复原职回北京城里享清福去了。”
喻杰说:“什么官复原职,要我去当顾问,就是去白吃饭,你们莫听菊英乱讲。”
下坎屋场的蔡娭毑说:“达老子你这一走,只怕就不得再回来了,往后我们要有个三病两痛,也就没人看病了,又要跑到镇上去找医院。”村上原本有个赤脚医生叫高伢子,高伢子的医术很差,喻杰回来后,便自学中医和西医,今天给这个出单方,明天给那个开处方,经他诊好的病人,比赤脚医生高伢子诊好的病人还多。
喻杰说:“走不走,我还在考虑之中呀!”
上边屋场的得娭毑说:“达老子呀,要我说,你还是不去的为好,你那年子回来,病病歪歪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这些年你自己喂猪养鸡,自己种菜做饭,从早忙到晚,你脸上的气色就好多了,身板骨子也结实了。你要是回到北京,往办公室一坐,血就呆了,气就滞了,这病就又要上身了。”
喻杰说:“得娭毑你这话我爱听,我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在村里自产自足多好呀,何解要跑到北京去白吃白喝呢?”
斜对门屋里四娭毑却說,“达老子呀,依我看你还是要去,你放着北京的洋楼不住,住乡里的土坯屋;你放着北京的官不做,清福不享,在乡里喂猪种地,地方人背地里会说你有福不晓得享,一身骨头生得贱。”
喻杰便笑。
一屋子的婆婆老老你一言我一言,在喻杰的书房里闹了一个下午,喻杰有时回答,有时只听,笑而不答。他乐意听这些婆婆老老们到他这来讲这讲那,有时她们不来,喻杰还会主动去串门,找她们聊这聊那。
婆婆老老们好不容易走了之后,在吃晚饭的时候,自己家里一屋人又在饭桌上争论开了。老的说:“你不能再到北京去了,俗话说‘七十莫留宿,八十莫留餐,你都七十有五了,哪也不去了,好好在丽江待着。”
小的说:“爷爷您去,中央要您出山,您当然要出山,我们都一路跟您到北京去……”
喻杰说:“你们都莫吵了,让我好好想一想,十天以后,我说去就去,我说不去就不去。”
他们在饭桌上不再争吵了,但是,孙子、孙媳、孙女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依然在“叽叽咕咕”着,这一夜,这个家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喻杰披衣在门口坪子上走来走去,直到各个房子里叽叽咕咕的声音消失后,他才进屋睡觉。
第二天,县老干局的局长傅依明同志来了。傅依明是喻杰的老朋友,他为人厚道,办事细致周到,是个实在人。喻杰在北京时,傅依明每年都要来看他,每次老傅来了,喻杰总是拉着他不让走,秘书安排一个小时见面的时间,往往一聊便是两三个小时,喻杰总是想从老傅这里听到家乡话,了解家乡事,因为老傅人实在,他说的话也实在。喻杰回到丽江村后,和老傅的往来就更密了,几乎每个月都要见见面,有事没事聊聊天。傅依明比喻杰小三十岁,他们是忘年交。
傅依明来到横圳,隔着两丘田便老远喊道:“老部长呀!恭喜、贺喜呵!”
喻杰出门,站在阶矶上,望着傅依明走过来:“老傅,你恭喜什么呀?”
傅依明说:“您不是要官复原职,马上回北京当顾问吗?我赶紧过来道个贺呀!”
喻杰拉着傅依明的手进了屋,认真地说:“这个事,去还是不去,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你来得正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傅依明说:“这当然要去,中央要您去当顾问,哪里有不去的道理呢?”
喻杰笑着说:“中央这是讲客气,我靠边站了这么多年,要给我一个名分。至于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就像你傅依明到别人家去做客,人家留你吃饭,这是人家的客气,至于吃不吃,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事。”
傅依明说:“给您正名不假,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党和国家的事业需要,国家眼下百废待兴,您是财贸战线上的好佬,特别需要您出山去当顾问呀!”
喻杰说:“你这个傅依明,还在我的面前耍起官腔来了。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都七十有五了,还出什么山呀!再说这顾问,在哪里不是当,我就认为,在北京当不如在平江当,我更接地气,更能及时向中央反映基层的实际情况。”
喻杰一通讲下来,傅依明便笑而不答了。
喻杰说:“你傅依明既然来了,就得有个态度,这去不去,你给我好好顾问顾问。”
傅依明说:“您家里人都是个什么态度呢?”
喻杰说:“老的留我,要我莫把一身老骨头丢到外面去了,小的推我,小儿子,两个孙子,两个孙女,还有曾孙……都想跟着我一路到北京去。”
傅依明说:“喻老,您向来器重我,是因为喜欢听我说实话。这一回,我还是再给您讲几句实话,依我看,您还是要去,您不去,您的子孙后代都会怨您,说您不为后人着想。”
喻杰叹了一声气说:“老傅你这话讲到点子上去了。不瞒你说,我是躺在太平洋上抽纸烟,想到往后几十年!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为什么呢?老子英雄儿好汉,一个个好吃懒做,骄奢淫逸,这富能过三代吗?我要是进北京去当顾问,这一路子孙就都要跟着去,他们去干什么呢?要我安排工作。安排了工作之后,还想当角色,要我给这个那个老战友、老部下打招呼,要提拔、要重用。我要是不去北京,在丽江村当农民,他们就只能在家种地了。俗话说,好人难中出,他们以后要是靠自己的奋斗,能进北京城里工作,为国家做贡献,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得合不上嘴呀!”
傅依明说:“喻老,您真的是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
喻杰说:“这么说来,你是赞成我不去北京了?”
傅依明只是笑,不说话。后来,他们便聊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喻杰问这问那,他们每次见面,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傅依明在喻杰这里吃过中饭,就回县里去了。喻杰没有明确告诉他去还是不去,但老傅心里已经有了底。
一家人在一块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话题又聊到去不去北京这个话题上来了。小儿子立光说:“爸呀!您昨天晚上半夜还在坪子上走来走去,只怕是为去不去北京的事拿不定主意,依我看,去还是要去,顾问的名头挂着,房子占着,至于您不想住在北京是另外一回事,想住您就住几天,不想住您就长期待在丽江。”
喻杰说:“既然是长期待在丽江,又何必要在北京挂着名头,占一套房子呢?”
大孙子元龙说:“爷爷,您在北京安顿下来了,我们到了北京也有个挂袋的地方呀!”
喻杰没好气地说:“你们都是丽江村的农民,你们要将袋子挂到北京去干什么?”
大家看到喻杰板着一副脸皮,也就都不吭声了。
这天晚上,喻杰在油灯下给财政部张部长写了一封信。他明确表示,顾问他当,房子不要,他还是待在丽江村当农民。
这封信发出之后,这个大家庭也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后来,组织上尊重喻杰的个人意愿,同意他留在丽江村当顾问。为了照顾他出行方便,财政部给他配了一台轿车。但这轿车对于喻杰来说也没什么用,他住在横圳,离着公路还有十几里地。后来,他将这台车给了县老干局作为办公用车。
喻杰虽然没有到北京去当顾问,但实际上他当起了各级的顾问,他每年都要向中央、国务院、财政部,以及其他部委和省、市、县、乡写出几十甚至几百封信和调查报告……
改革开放之后,农民解决了吃饭问题。大摆酒席的情况就多起来了,收亲、嫁女、过生日、洗三朝、上大学、办丧事、砌房上梁……一摆就是几十上百桌酒席,特别是有一些基层干部,甚至借操办各种酒席大肆敛财。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年头到年尾的收入,往往就被地方上下各种各样的酒席吃来吃去吃掉了,有的人家,甚至还要借钱吃酒席搞应酬。这既造成了极大的铺张浪费,又败坏了社会风气。各级地方政府要管又没有抓手,管不了。
他的这个报告寄给财政部领导之后,得到了高度重视,后来由财政部转交国家税务局,并一同提出方案,上报国务院领导。不久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筵席税暂行条例》终于出台。
后来,喻杰又接二连三地向国务院、财政部以及其他部委呈送了《关于议价粮收购偏多和猪禽生产下降问题的调查报告》《关于当前农村存在的几个问题的调查报告》《关于扶持平江老苏区脱贫致富的调查报告》《关于改革开放利用外资的建议》……他的这些调查报告和建议,都得到了财政部、国务院领导的高度重视,为形成各个方面的政策和法规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深有感触地说:“喻杰同志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很多情况是我们在汇报中听不到的。”
国务委员、财政部长王丙乾在1985年3月20日给喻杰去信说:
喻杰同志:
二月十八日来信收阅。
您来信反映的情况很好,对我们了解农村形势,制定农村政策有很大帮助。信中提到的一些具体问题,有的现在已经解决,有的已在着手解决,如为了使农民做到心中有数,国务院已经做出决定,从1985 年起粮食取消了统购,改为直接对农户按合同定购。对合同定购内的粮食,由国家按“倒三七”的比例计价收购(即统购价30%,加价70%)合同之外的粮食,由农民自行处理,也可按优待价卖给国家。又如,由于农村形势发展很快,粮食增产,原有粮仓不能满足需要,而建库工作又没有跟上,造成了粮仓紧张的状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决定分三年拿出18.5 亿元修建一部分粮仓。
您希望财政部多到农村和老革命根据地做些调查研究工作,以利于国家用于老、少、边、穷的发展资金管好、用好,这个意见是很好的,过去财政部做了一些调查,但做得还不够,今后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
关于平江老革命根据地的问题,拟请湖南省在中央分配的指标中统盘考虑。以后,国家财政有力量增加这方面的资金时,再考虑平江地区的问题。
喻杰的调查报告和书信,大到国家大政方针,小到群众一村一户的生产生活琐事,他都要管。例如:丽江村邻近的高坪村山林管理混乱,乱砍滥伐现象十分严重,喻杰一连向平江县委去了两封信,他建议县里将高坪村的木材就近调归芦头林场统一收购。高坪村的山上杂木多杉木少,必须改造,他建议杉木以每立方两百元收购,杂木能出多少就出多少,因为要腾山造林,统一改造……
喻杰所在的横圳生产队,有一个懒汉叫发伢子,他好吃懒做,还经常跑到他娘家里蹭饭吃,喻杰便给村上支书喻春林写信,希望村上将发伢子划拨到沿江生产队去,因为发伢子的哥哥在那里,他哥哥管得他住……
改革开放之初,农村一时间打牌赌博、封建迷信、大操大办之风甚嚣尘上。喻杰向平江县委写信,封建迷信必须破除,大操大办必须禁止,他列举了丽江村一个叫喻石贵的村民,他那八十九岁高寿的母亲去世了。喻石贵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教书,二儿子承包了生产队一口山塘养鱼,三儿子办了一个小型养猪场,每年能出栏肥猪四五十头。大女儿嫁在县城里,细女嫁在加义镇上,开一间南杂店。喻石贵的三亲六眷以及地方长辈,都认为喻家这场丧事应该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于是,喻石贵就请了四个道士做了四天四夜的道场。四把唢呐从早吹到夜,到了夜里更热闹,请了戏班子唱大戏,戏散后又请了丝弦班子弹丝弦,半夜过后丝弦弹唱散后,又请唱夜歌的歌师登场,四把夜歌嘴一直唱到大天亮……四天四夜喻家灶里不斷火,路上不断人,丧事期间,喻石贵五服以内本族人丁全在他家吃饭,还有喻家三亲六眷,还有地方上前往吊香的,帮忙做事的,流水席从早开到晚,每餐要开七八十桌酒席。这一场丧事办下来,开支了一万二千多元,其中光做道场一项就有四千六百元。喻石贵家由地方上一个殷实户变成了贫困户,几年都翻不了身。像这种大操大办大搞封建迷信活动的情况,各乡村比比皆是……
喻杰向县委写信提出:打牌赌博,已经逐渐在乡村成为一大公害,老年人打小麻将,输赢几毛几块几十块不等,年轻人打纸牌,有的甚至架起门板摇骰子,输赢几百上千,赌输了的要不一蹶不振,要不入室偷盗,甚至连猪牛也时有被盗……前段时间,很少有人过问这些事,最近各乡镇抓了一下,但有些做法却不当,谢江乡抓了一批赌棍,将他们一个个用棕绳五花大绑,捆在路边电线杆上示众,并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脱光了,只剩一条短裤,在寒冬腊月里冻了半天。有两个村民到我家来反映了这一情况,当时我没有表态,怕说出去影响各地抓赌的积极性。赌要抓、要罚、要禁,但在处罚过程中要注意度,要将批评教育与处罚相结合,不能随便处以肉刑,要注意按政策办事……
喻杰给县委写信谈得最多的还是基层党的建设问题。他认为,社会风气不好的问题,主要还是党风有问题,分田到户之后,一些基层党组织软弱涣散,根本没有发挥战斗堡垒作用,遇到歪风邪气不敢碰硬。有一些村干部、乡镇干部,甚至是县里的党员干部,参与赌博,参与修庙,参与封建迷信活动。有的干部搞特殊化,严重脱离群众,有的讲吃讲喝讲排场,艰苦奋斗的作风丢失殆尽,有的跑官要官,行贿受贿,有的党员甚至还经常在群众中散布一些与理想信念相背离的言论……
喻杰一一列举:丽江村有一名党员生产队长,不但不制止封建迷信活动,反而自己还去拜师学道士,伙同他师父等人经常出没四邻八乡做道场;义口村有一个姓喻的老头做八十岁生日,他儿子在县里某局当局长,结果全局上下的干部职工都跑来吃寿酒,他借机大肆敛财;长寿区有一个副区长,在老家砌了一栋房子,做圆屋酒请了八十桌客,区上的干部,长寿区下设各乡镇的干部,甚至各村的干部都跑去送礼道贺。
加义镇的干部以前下村办点都是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分田到户之后,这些办点干部莫说是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就是下村都很少,偶尔下去走个过场,吃一顿饭、喝一通酒就走了,对于群众反映的问题,很少得到解决。
前几天有几个人到我这里来反映,加义镇有一名干部,业绩平平,群众反映并不好,这次要提拔一名党委委员,居然就提拔了他,究其原因,他父亲是基建包头,上下左右一打点,就把他弄上去了。还有谢江乡一名干部,业绩并不突出,只因他的哥哥在县里某局当局长,替他四处一活动,也提拔上去当了副乡长……不看干部的业绩,凭关系、走后门,不但败坏了风气,更为重要的是贻误了事业,失去了民心。
喻杰呼吁,县委要有紧迫感,要认真研究,系统性地部署一次整党整风运动,对于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党员,要劝其退党;对于那些行贿受贿、赌钱打牌、违法乱纪的党员,要开除出党;对于那些脱离群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党员,要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而对于那些艰苦朴素、密切联系群众、努力工作的党员,要大胆提拔重用。
喻杰所在的连云山区,是平江县的主要林区,如何搞好植树造林,封山育林,禁止乱砍滥伐,也是喻杰向县委写信谈得最多的一个话题。
连云山区的灶门洞、辜家洞、徐家洞、北风洞,都在大革命时期被烧得遍体鳞伤,后来几十年的阳光雨露养育起来的尽是没得什么用场的灌木丛林,喻杰呼吁,一定要挖山造林,要将这漫山遍野的荆棘丛林挖掉,然后整梯栽杉木林,一年一山有序推进,政府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造林,可以采取多种形式,国家、集体、农户合股造林也行,借山给农户,承包三十年、五十年造林也行,只要不让山荒废了,只要让杉树养育起来了,生态保护好了,就是一個胜利……喻杰当时提出的这些想法,后来几年在全县、全省乃至全国都得到了推广。
分田到户后农民有了余钱剩米,便急于拆掉老旧房屋盖新房。盖新房需要大量的木材,于是,到处出现了农民在夜间盗伐国营林场、集体林场杉树的情况。望着那些已经成林的杉树成片被盗伐,喻杰心痛不已,他几次给县委写信,要加大巡查力度,要对那些盗伐者进行严厉打击,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罚的罚,该判的判……
他组织丽江村的党员成立了护林组,分上半夜下半夜两班倒轮流对村林场进行守护。
护林组在第一个晚上的巡查中,便抓获了十三个盗伐者,其中有一对父子,是喻杰家的亲戚。村干部感到这事不好办了,大家都知道,这亲戚是有恩于喻杰家的,在喻杰参加革命音信杳无的那二十年间,家中孤儿寡母,每年一到青黄不接的时节,多靠这家亲戚接济度日,二十年间,他们给予过喻家多少红薯丝、多少谷米,无以计数。
村支委集体向喻杰汇报来了,他们准备将这抓获的十三个盗伐者进行批判并处以罚款,但喻杰这亲戚家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喻杰问:“我这亲戚家该罚多少钱?”
“两百。”
喻杰当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说:“罚款我替他们出,我这是还旧债,大会批判要他们父子俩自己挨,活该。”
那天晚上,批判盗伐者的大会在村部举行,十三个盗伐者一一上台亮相,接受群众的批判。从那以后,丽江村的盗伐现象得到了根本好转。人们私下里都说,达老子的亲戚都挨罚挨批,这山上的树木再也不能去偷了……
随着滚滚而来的商品经济大潮,平江县各地都办起了乡镇企业。长寿镇办了酱皮干厂,加义镇办起了竹器厂。喻杰认为,这些厂都办得好,长寿街的酱干子有悠久的历史,现在把各家各户的作坊整合起来,形成拳头,更能形成品牌效应。加义地方竹山多,以前都是卖毛竹,卖不到几个钱,现在加工成凉席、篮子、盘子、笔筒,南竹的价格就大不一样了。然而,有一天喻杰一个亲戚从爽口乡过来,他对喻杰说:“爽口乡准备上马办一个生产平板玻璃的厂子。”
喻杰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问:“爽口乡怎么能生产玻璃呢?办玻璃厂要消耗大量的焦煤,平江不产煤,又不通火车,如果从山西将焦煤运到平江办玻璃厂,这不萝卜花了肉价钱。”
亲戚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进煤,只听说已经定了,派人到外地采购设备去了。”
听亲戚这么一说,喻杰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了。他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对一旁的孙媳说:“菊英呀,你明天起个早床搞饭吃,天亮就吃饭,我要到爽口乡去一趟。”
菊英说:“爷爷,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到爽口三四十里地,这天寒地冻,怕冻病,还怕摔跤。”
喻杰果断地说:“不行,非得要去,这肯定是一桩背时生意。”
孙媳菊英叹了一口气:“爷爷,不是我说您,您要管闲事,就管一下我们加义镇的闲事算了,爽口乡的事您就莫去操心了,您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那么宽。”
喻杰愣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他没想到,孙媳妇菊英也会说他是太平洋的警察。
十多年前,也曾有人说过他是太平洋的警察。1963年11月,喻杰离开商业部,调任中央监委驻财政部监察组组长。他到任之后,便带领监察组成员到中直各单位走访调研,广泛听取干部群众的意见。在这次走访中,喻杰了解到,城乡工作部、建筑部的主要领导人,违背中央的明文规定,擅自大搞计划外建设,耗巨资修建高档的办公大楼和住宅楼,严重浪费国家资财。财务部门有人检举揭发了这些事情后,还遭到打击报复。喻杰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亲自到现场察看,并会同建工监察部门,将事实一一摸查清楚。这一摸排,发现此案牵涉到了四名部级领导。这时,有人打退堂鼓了,他们建议喻杰适可而止,莫再往下查了。而喻杰却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我也要摸一下。”
他亲自明察暗访,找知情人个别谈话,要他们打消顾虑。一个多月之后,喻杰终于将前因后果查了个水落石出,查出了四名部级干部的严重违纪行为。这时,有一名资格比喻杰还老的长征干部暴跳如雷,他说:“你喻杰又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太宽了。本部的事,不关你财政部的屁事,外部人无权过问。”
喻杰理直气壮地说:“凡是动用国家的钱,财政部监察组都有权过问。”
喻杰拿着一手证据材料来到中央监委,监委领导同志仔细审阅案卷材料之后,郑重地对喻杰说:“你管得好!对于那些严重浪费国家资财的事情,不管是发生在哪个部办委,中央监委驻财政部监察组不但有权管,而且还有权提出处理意见,报中央监委批准后执行。”
喻杰说:“有您给我撑腰,往后我的工作就更大胆了。”
监委领导同志说:“你大胆管,你不但要管好财政部本身的监察工作,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凡是违反财经纪律的事,你都有权管……”
最终,那个违反财经纪律、严重浪费国家资财的部级领导受到了应得的处分,被撤销了职务。这件事在国家机关震动很大,喻杰这个太平洋警察也就从此出了名……
1963年3月1日,中央发出了《关于厉行节约和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运动的指示》,后来简称“五反”运动。这场运动开展到1964年,喻杰清醒地看到,各地都有扩大化的倾向,首先是群众大量检举揭发问题,接着便是粗暴的一律从严处理,把一些干部职工占点小便宜,做点小买卖,上班时间干点私活也混同于贪污盗窃、投机倒把予以严厉打击,一时间甚至形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的局面。
喻杰迅速召开了一个财政系统监察工作会议,认真传达贯彻中共中央监委的相关指示精神。他认为,开展“五反”运动,首先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是贪污盗窃,什么是投机倒把。贪污盗窃是指侵吞、盗窃、骗取国家和集体的财物,收受贿赂等行为。投机倒把是指以牟取暴利为目的,套取国家或集体的物资进行倒买倒卖,组织地下企业,以及从事非法商业活动等行为。而占公家一點小便宜,诸如拿公家一些价值不大的小工具、少量材料或废旧物品,应当以批评教育为主,不能算作贪污盗窃。有的人虚报多领了少量补助、加班费、粮油票证以及其它物品的,应当批评教育,酌情退还,不要算作贪污。对于那些真正有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行为的人,喻杰也制定了一个“过去从宽、现在从严,坦白从宽、隐瞒从严,退赃从宽、不退从严”的总方针。他指出,我们既要有原则性,又要争取改造一切可以争取改造的人,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人,给他们以改过自新的机会。[7]
喻杰及时纠正财政系统的“五反”运动扩大化之后,人们都说,他这个太平洋警察,不但管得宽,也还管得细。
……
孙媳妇菊英无疑没有劝阻住喻杰到安定区爽口乡去管他们办玻璃厂一事。她天一亮便将早饭弄好,让爷爷吃了赶早上路。喻杰从横圳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到达加义镇,然后坐在路边等了个把小时,才等来一辆班车,他挤在这辆拥挤不堪的破旧班车上,站了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爽口乡。
喻杰在一个小山坡里的一排厂房前自报家门:“我是加义镇丽江村的达老子,我来参观你们的乡办工厂。”
这个乡办工厂的厂长名叫吴佛佑,他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双手紧紧握住喻杰的手说:“达老子,您是老革命,热烈欢迎您老到我们工厂视察。”
吴佛佑不是乡里的国家干部,他属于集体干部,人灵泛,做事热情高,当这片厂子的厂长已有十年。最初他在这里办了一个榨菜厂,榨菜厂办了两年赚不到钱,转产办了杨梅罐头厂,杨梅罐头厂办了一年多,因为原材料远远跟不上,只好转产办一个铁器加工厂,请了各村一帮铁匠师傅在这里打锄头、耙头、镰刀、斧头……后来乡里买了一台拖拉机,这个铁器厂便更名成了农机修配厂。修配厂经营了两年,又搞不下去了,只好又回过头来做食品,转产办饼干厂……
吴佛佑将喻杰迎进屋,将热茶泡上,又将炭盆火烧了起来。吴佛佑说:“达老子,这天寒地冻,您这大老远跑来视察,我们真是受当不起呀!”
喻杰说:“我听说你们要办一个平板玻璃厂?”
吴佛佑说:“是呀!正在筹划之中,已经派了人出去订购机械设备。”
喻杰问:“你们怎么就想着要办一个玻璃厂的呢?”
吴佛佑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县城以及各乡镇的机关单位,学校、厂矿企业,甚至先富起来的农家,到处都在建新房,建了房,就得装玻璃,而我们县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玻璃厂。因此,我们估算着,办一个玻璃厂,销路会好得很,就只供应一个平江县都会供不应求,根本用不着到外面去搞推销。”
喻杰说:“销路是没有问题,可是你们没有办过玻璃厂,这技术力量从何而来?”
吴佛佑说:“我们打算出高薪从长沙聘请那些退了休的老工人。”
喻杰又问:“生产玻璃需要耗费大量焦煤,平江不产煤,这焦煤从何而来?”
吴佛佑说:“我已初步联系好了,从山西大同进购焦煤。”
喻杰说:“平江不通火车,如今的汨罗江上修了好几座电站,又不通水路了,这煤怎么从山西大同运过来?”
吴佛佑说:“先用火车将煤从山西运到长沙,然后再用汽车从长沙运到爽口。根据我们目前的设计能量,每天用解放牌汽车拖六车煤就够了……”
吴佛佑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时,爽口乡党委李书记闻信赶来了,他一进门便大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达老子到爽口乡视察。”
喻杰说:“视察谈不上,我是吃了饭没事,到处走走看看管闲事。”
李书记说:“达老子,这厂房里太简陋太冷了,您到乡里去坐,我给您做汇报。”
喻杰说:“好,这里太嘈杂,讲话费劲,我们到乡里去聊天。”
他们出门之后,喻杰对吴佛佑说:“你这里有会打算盘的人吗?”
吴佛佑说:“我们厂里的丁会计,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算盘高手,他可以左右两只手同时开弓。”
喻杰说:“这好,你现在就去和丁会计一同算笔账,这每天生产平板玻璃的原材料要多少钱,人工工资要多少钱,燃料要多少钱,特别是燃料的运费要算清楚。算清了成本之后,再算每天生产的玻璃能卖多少钱。要算细账,不能算摸脑壳数字。你要是算了摸脑壳数字给我,我就用这棍子抽你。”喻杰将手中的拐杖举起来,吓得吴佛佑一跳。
喻杰随李书记来到乡政府,李书记将茶泡上之后,打开本子,正襟而坐,给达老子汇报爽口乡的粮食生产、油菜生产、生猪生产、多种生产,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社会治安……
李书记将工作汇报完了之后,吴佛佑的账也算出来了,他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
喻杰问道:“你的账算清了?”
吴佛佑说:“算清了。”
“怎么样?”
“按目前设计的生产能力,每天要亏损五百三十块钱。”
喻杰接过他手上的明细表,一一看完之后说:“这账算得很细,很实在,你这每天亏损的五百三十块中还没包含机器设备的折旧。此前,你们何解没有算这笔账呢?”
吴佛佑说:“算是大概算了一下,只是煤的运输成本没算这么细。”
喻杰说:“办企业,要算细账,不能摸脑壳,更不能凭热情。”
李书记说:“达老子,幸亏今天您来了,真是给我们扳回了一着险棋。”他转身对吴佛佑说:“赶紧发电报,要那些订机器设备的人回来。”
喻杰笑了笑,招手示意急得满头大汗的吴佛佑坐下来。
喻杰说:“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好主意,有一桩好生意做。”
吴佛佑说:“有什么生意好做,您快说给我们听听。我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什么生意都做尽了,感到没有一桩生意好做,真的是条条蛇咬人。”
喻杰说:“你们可以办一个石膏板厂,爽口旁边的山背村不是有一个石膏矿吗,长沙人从这里将石膏拖去加工成石膏板还能赚钱,你们挨在这边上办加工厂,岂不能赚更多的钱?我告诉你们,石膏板可是一种新型建材,用它做吊顶,价廉物美,防火防震还防潮。你不是说现在到处都在建新屋吗,那么这种装饰材料,到处都能用得上,市场前景大得很。”
李书记说:“这个产业好是好,可是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力量呀?”
喻杰说:“加工石膏板,比起做玻璃的技术就简单多了。你们既然办玻璃厂能够到长沙请到退了休的游击师傅,那么做石膏板也同样能请得到退休老师傅呀。”
吴佛佑说:“这个没有问题,一定能请到。”
李书记说:“那你通知采购机器设备的人赶紧回来,马上着手筹办石膏板厂。”
喻杰回家了。这一天,天亮出门,天黑归屋,不但给爽口乡挽回了一着险棋,而且还为他们出了一个好主意。
一个月后,“爽口乡石膏装饰材料厂”的牌子在那一排厂房前挂起来了。三个月后,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了,经湖南省建筑材料专业部门鉴定,产品合格。爽口的石膏板,很快就销到了全县各地。山坡中这排厂房,曾经转产五六次之多,从来没有赚到过钱,而这个石膏板厂辦起来之后,每一天都是一派繁忙生产的景象,一年下来,这片厂子居然赚下了五十多万元的纯利润。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生产过程中,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们通过调整配料,使得石膏板的防水性能更好了,产品的汲水率低于国家标准一个百分点。也就是说,爽口石膏板厂生产出来的石膏板,如遇屋顶漏雨,淋个三两天装饰板不会变形、破裂、损坏,这是其他地方生产的石膏板不可能达到的。
掌握了这个诀窍之后,吴佛佑说,他们宁肯不申请专利,也不愿将这高级机密透露出去,这个秘密,只有厂里少数几个配料的工人知道。
这年年底,吴佛佑带领厂里一帮年轻人到喻杰家中报喜,一是赚了钱,二是科研上有了突破,产品高人一档。喻杰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叫双喜临门。”
让喻杰当时想象不到的是,这个产业,在十多年后,居然会成为平江县最大的产业,平江人创办了两千余家石膏建材企业,他们将石膏板装饰材料做到了除台湾以外的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平江人生产的石膏建材,占到了全国整个石膏建材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国家一些高大上的建筑,例如首都机场、奥运村、中央军委办公楼、中央党校大礼堂的吊顶,都是用的平江人生产的石膏板。
石膏板这个产业,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成了平江老区人民脱贫致富的支柱产业,三十年来,它所创造的财富无以计数。
1981年1月3日,喻杰离开丽江村,到北京去参加第五届全国政协会议。
早在半个月前,孙媳妇菊英就到镇上去扯了一段蓝卡其布,请了裁缝师傅到家里,给喻杰做了一身新衣服。
这是喻杰回乡十年,头一回做新衣。他从内到外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补疤叠补疤。茶余饭后,喻杰很多的闲空时光就是用来补衣服,这已成为他的生活习惯。孙媳菊英有时也给他补,她多次向爷爷提出来,那些太烂的衣服不要了,有的甚至补到最后都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但喻杰一件也舍不得丢,他说衣服越旧越软和,穿着舒服。
喻杰有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已经穿了二十年,一天晚上,一只老鼠却在这件衣服的背上咬了一个饭碗大的洞,他要菊英补,菊英说没有呢子布,补不了,喻杰就自己用一块黑棉布补上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喻杰的影像资料,有很多是穿着这件呢子大衣照的相,从正面看这件呢子大衣还蛮威武,其实背后用粗棉布补了一个碗口大的疤。
这次做新衣,喻杰开始也不肯,他说:“我都七十有八了,俗话说‘七十莫留宿,八十莫留餐,做一身新衣也穿不烂了,浪费了。”
孙媳菊英却执意要给他做,菊英说:“您平常在家里喂猪种菜穿补疤衣不要紧,您到北京开会,穿着这背上补疤叠补疤的呢子衣像个叫花子样,北京的领导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后人对您不好,没人料理您。”
喻杰说:“北京人看了不会说什么,以前毛主席就常年穿补疤衣。”
菊英说:“毛主席在家里穿补疤衣不要紧,可我们在电影里看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在书房里接见尼克松总统,都是穿的新衣服。”
喻杰说:“那是接见外宾,要注意国际影响。”
菊英说:“那您这次去开政协会,还要当政协常委,要在人民大会堂坐主席台,人家外国记者拍了您这一身补疤衣,有了国际影响不好吧?”
孙媳这么一说,喻杰就无话可说了,后来才同意请裁缝师傅到家里来做了这一身蓝卡其布新衣。
喻杰穿着这一身新衣出门,上下屋场里的婆婆老老都出来看热闹。她们从没见喻杰穿过新衣,因此都感到十分新鲜。
蔡干娘说:“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达老子你把这一身新衣穿上,就不像一个乡下老倌子了,硬像一个官。”
九大嫂说:“达老子你穿着这一身新衣,只看得五十多岁。”
喻杰笑着说:“那我就要买只三斤重的猪肘子送你一个年啊!”
于是,大家就打起哈哈笑。这笑声,久久回荡在丽江的群山里。
笑完了,喻杰说:“你们,有没有人要我从北京带什么东西啊?”
横圳地处边远,出山一趟不容易,平常大凡有人到加义镇、到县城里,左邻右舍都要问一问,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相互帮忙带一包盐,打一斤煤油、一斤酒、一斤酱油,买一盒火柴、一包针、一坨线……这已经成为横圳人日常生活中不成文的规矩。入乡随俗,喻杰上北京开政协会,同样没忘记问问乡亲们要带点什么东西。
九大嫂说:“我家还真想麻烦您从北京带一样东西,又不好意思麻烦您。”
喻杰说:“你快说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平常不是也常常麻烦你从加义镇上带东西吗!”
九大嫂说:“我想麻烦您从北京带两筒调羹回来。明年正月,我家毛伢子要定亲,要办两桌酒席,家里一只调羹都没有了,亲家来了,总不能端钵子喝汤。”
喻杰说:“这调羹,加义镇上买不到吗?”
九大嫂说:“加义镇上买不到,县城街上也买不到,几年没有调羹买了。”
喻杰说:“好,我一定从北京帮你带两筒调羹回来。”
喻杰已经十年没有到北京了,这次回京,除了繁忙的会议之外,他还要忙里偷闲会会老战友、老同事,还要到相关部委去为平江老区的扶贫跑资金、跑项目。在离会的最后一天,他还是没有忘记跑到王府井大街一家南杂店给九大嫂买了两筒调羹。
回到县城里,喻杰在老干局住了一晚。老干局长傅依明接过喻杰的包,说:“喻老您这包,这一回蛮沉,在北京带了什么好东西?”
喻杰说:“帮村里的九大嫂带了两筒调羹。”
傅依明说:“那您真是舍得背,何解不在县城里买呢?”
喻杰说:“老傅呀!你真是一个官僚主义,全县已经几年买不到一只调羹呀!”
傅依明说:“那我还真不知道。”
喻杰说:“我们一块到县电瓷厂去一趟,要他们生产调羹。”
电瓷厂在离县城两里远的首家坪,喻杰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和傅依明一块到了电瓷厂。
電瓷厂的刘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异常兴奋地说;“达老子,您现在是全国政协常委,还到我们这二十多个人的地方国营小厂来视察,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喻杰开门见山地说:“加义镇、县城里、长沙城里,到处都没有调羹买,你们这些办瓷厂的人,何解忘记生产调羹了呢?”
刘厂长说:“不是忘记了生产调羹,而是生产调羹不划算,要贴本,这背时生意没有人做。”
喻杰一听脸皮就拉下来了:“刘厂长呀,旧社会的瓷厂是资本家办的,我是在旧社会生活过来的人,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市上没有调羹买。资本家不怕贴本背时,能保证老百姓买得到调羹,何解新社会共产党办的瓷厂怕背时贴本,不生产调羹呢?调羹事小,影响党群关系事大呀!老百姓拿着我们跟旧社会比。这调羹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可是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少不得!你们马上生产一批调羹出来,要保证全县各个地方在过年前都能买到调羹。”
刘厂长哭丧着脸说:“达老子呀!我们这是电瓷厂,只能生产电瓷,不能生产餐具。”
喻杰愣住了。他思忖了一会,说:“如果让你们生产调羹,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调整过来?”
刘厂长说:“那要派师傅到外地去学习技术,还要制作模具,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调得过来。”
喻杰说:“我先到江西景德镇去搞点调羹过来应急过年,但是,往后老是从江西景德镇拖调羹过来也不是个事,运费划算不来。请你们抓紧调整,争取两个月之后能生产,往后一定要保证市场上长期有调羹买。”
刘厂长说:“达老子您放心,我们不怕贴本,我们一定会在两个月后生产出调羹,以后保证平江市场上长期有调羹销售。”
喻杰在刘厂长的胸前擂了一拳,这才带着笑容离开了。
回到县老干局,喻杰立马给商业部写了一封信,他反映了湖南到处买不到调羹,估计其他地区也有这样的情况,建议商业部重视调羹一类老百姓日常所需的小商品的生产和供销。
信寄出后,喻杰对傅依明说:“明天你这小轿车借给我用一下行吗?”
傅依明说:“喻老,这小轿车本来就是财政部专门配给您的,您要去哪里,就开到哪里呀!”
喻杰说:“我明天暂不回丽江村,一早就到南昌去,找江西省的书记江渭清要调羹。”
于是,第二天清早喻杰就出发了,经修水、九江,下午才到达南昌。他来到省委办公厅,通报了姓名。接待人员打电话联系后,告诉他,江书记下乡了,要明天才能回。
喻杰便将他所住旅社的电话告诉了接待人员,然后便和司机回到旅社睡觉,等待省委办公厅的电话通知。
第二天,江渭清一听说喻杰来了,立马便到他所住的大众旅社来了。江渭清进门一看喻杰和司机两人挤在又冷又潮湿的小房间里,脸皮一下子就沉下来了,他质问省委秘书长:“喻杰同志是我的老战友,我们一同在平江闹革命,一同上井冈山,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
喻杰说:“渭清呀,你可不能错怪他们,是我在大众旅社住下来之后,才到省委办公厅去联系。他们说了要安排我的住宿,我说我已经住好了,不用他们管。”
江渭清说:“那赶快给喻杰同志换地方。”
喻杰说:“不用了,我们见了面就行了,我下午就回去了。”
江渭清说:“你大老远跑来了,就多住几天吧,还可以考虑再上井冈山去看看。”
喻杰说:“这次没有时间了,要过年了,我那电站工地上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江渭清说:“那我也不强留你了,下次有了闲空你再过来。中午我陪你吃个便饭,我们好好聊聊天。”
于是,喻杰收拾行李,结了账,随江渭清来到了南昌宾馆的餐厅。
刚落座,江渭清便问:“你这次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喻杰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專程找你买调羹来了。”
“买调羹?”
“是呀,平江县到处买不到调羹,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得请客,吃个酒席。我们平江的酒席,十大碗有六碗是汤菜,可这没有调羹,就只能端碗倒呀!调羹事小,可老百姓说,旧社会到处都能买到调羹,新社会倒买不到调羹,这就事大了。景德镇是瓷都,你要在春节前想办法调拨一批调羹到平江。”
江渭清问:“你要多少调羹呢?”
喻杰说:“平江眼下是九十多万人口,你就是弄十万只调羹到平江,也还保证不了一户能买到一只调羹呀!至于以后,我们平江县电瓷厂会调整生产结构,自己生产调羹,争取逐步满足需求,但这最快也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江渭清当即便交代:“马上和景德镇联系,问问调羹的库存有多少,如果不够,一定要在一个星期内,生产二十万只调羹,送往平江老区。”
喻杰说:“如果有二十万只调羹,那就能够保证每户能买到一只了。”
接下来,喻杰便如数家珍般将家乡的事告诉江渭清。他说:“分田到户这一年多来,见效还是蛮快,绝大多数人基本解决了吃饭问题,但也有一些边远山区的群众,还是吃不饱饭,尤其是徐家洞、灶门洞、辜家洞、北风洞、黄金洞、南桥洞、钟洞、清河、杜庄、桑园、复兴、和众等一些在大革命时期遭到破坏最严重的山区,群众的生活还十分困难,交通还十分不便……”
江渭清感叹道:“你讲的这些地方,都是我们当年打游击、蹲山,最早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村庄呀!”
喻杰说:“这些村庄,也是后来被烧被杀最惨烈的地方,那些油茶林被烧光之后,到现在满山满岭还是长着荆棘丛林,群众靠山吃不上山。”
江渭清说:“你回乡之后,带领群众建电站、修公路、植树造林,我都听说了。我是真想到原来蹲过山的这些村庄去看看,可老是走不开!自从1930年上井冈山之后,后来我只回过一次平江,那是在1960年冬,我哥哥给我发电报来,说母亲病危,要我速归。我给小平同志打电话,我说:‘母亲病危,能不能请个假回平江看看。小平同志说:‘国民党当年骂我们共产党人是不要爹娘的,你赶紧回去吧,我们共产党人是要爹娘的。我当天就往回赶,赶到家里,来到母亲的床前,我说:‘娘老子呀,我是渭清,我回来了。我娘的眼睛睁开了,她的嘴巴动了动,我听清楚了,我娘在说:‘渭清,你总算回来了。她举起手,在我的脸上摸了摸,然后就咽气了。我哥告诉我,我娘那一口气,在口里悠了三天三夜,就是落不下去,她是在等我回……自从1930年离开平江,我娘就天天在盼着我,这一盼,盼了三十年,把我盼回家了,她又走了……”说到这里,江渭清的声音哽住了。
喻杰安慰他:“你娘都走了二十年,你就莫再难过了,自古忠孝两难全。”
江渭清点了点头,说:“你娘呢?什么时候过的?我们那时在丽江蹲山,可是吃过她老人家不少的饭菜呀!”
喻杰笑了笑说:“我娘可是现在还健在!都一百零五了。”
江渭清眼睛一亮:“啊呀,有娘在就是好日子呀!”
喻杰说:“我回乡十年,还是娘天天给我做饭菜吃。”
江渭清说:“正好我女儿从东北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支老山参,我把它送给你娘,你告诉她老人家,我现在还记得她当年做的坛子酸菜,下次我回来了,我还要吃她的坛子酸菜。”
喻杰说:“好,这个信我一定帮你带到。”
吃过饭,喻杰便回平江了。
喻杰回平江后的第七天,二十万只调羹从江西景德镇运抵平江。这批调羹紧急发往了各个供销站点,确保了春节前每户凭票买一只调羹。春节后,随着平江电瓷厂生产的调羹分批上市,平江县各地的调羹便敞开供应了。
调羹事件之后,平江县东南西北四乡的老百姓,便都知道了加义镇丽江村有个达老子喜欢管闲事,凡老百姓的事,他什么都管,这调羹就是他管闲事从江西管来的。于是,平常人们有什么难事,到了走投无路时,便去找达老子。
喻杰呢,不管是什么人来找,他都接待。
喻杰从江西跑调羹回来的十多天之后,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婆婆上他家来了。老婆婆不敢进喻杰家的门,她坐在门槛上,一边哭一边说,达老子你连调羹那么小的事也管,我家这个事可是比调羹的事大得多,你要为我做主。
喻杰要她进屋坐,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说,她是从连云山的那一边翻山过来的,还说在路上走了一天一晚。
喻杰望着她那疲倦不堪的样子,便说:“你先吃碗饭,吃完饭再说。”
老婆婆也不客气,便上桌和喻杰一家一道吃起了中饭。
吃完饭,老婆婆哭诉着说,她家姓兰,住在大岩村,那是连云山上最边远的一个村,民国十九年,她家公公被国民党杀害了,她家那一块山也被烧光了。解放后,她和丈夫在那片烧光了的山上拼命栽树,指望着靠山吃山。可是,他们栽下的树成林之后,1958年冬天,上边派了人下来,手一指,就将她家那片山林白白划归了国营芦头林场。如今,她的丈夫死了,她和儿子相依为命过日子,儿子三十岁了,因为家里穷,讨不上媳妇,前些日子,儿子到自家的山上去砍树,却被芦头林场巡山的人追打,儿子的右脚摔断了,躺在床上一个多月下不了地。眼看要过年了,她家一无粮二无肉,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下去了。她四处告状,没有一个人理会……
喻杰听兰婆婆述说完之后,问她:“你说那片山林是你家的,有凭证吗?”
兰婆婆说:“有呀!我这里有1952年平江县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证。”她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发黄的土地证给喻杰看。
喻杰看过之后说:“你这土地证是真的。当时,将你们家这片山林划归芦头林场难道没有给你家补钱吗?”
兰婆婆说:“一分钱也没给。要是给了钱,我们就不得到山上去砍树了。”
喻杰说:“是呀,既然没给钱,这山、这树,当然还是你家的。”
听喻杰这么一说,兰婆婆禁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达老子呀!我跑了这么多地方告状,谁都不理睬,今天才听到你说了一句人话。芦头林场不但不承认这山这树是我家的,反而还说我儿子是盗伐国家森林,还说要抓他去坐牢。”
喻杰说:“你先回家,我一定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兰婆婆说:“达老子,你真是包青天再世。”说着,她“扑通”跪在了喻杰的面前。
“你别这样。”喻杰赶忙将她扶起。
喻杰对一旁的孙媳菊英说:“你去量十斤米,提一块腊肉来,送给兰婆婆回家过年。”
菊英很快就将米和腊肉提出来了,而兰婆婆却怎么也不肯收下。
喻杰说:“你先拿着吧,你儿子躺在床上下不得地,你们家这个年怎么过呀!要不,等到你家这片山林补了钱下来,你再还我。”
兰婆婆便将这米和腊肉收下了,她千恩万谢,一路抹着泪离去。
第二天清早,喻杰便上芦头林场去了。
余场长见喻杰来了,老遠便迎出来,他笑着说:“达老子,我还打算今天上您家里汇报呢,没想到您还亲自到林场视察来了。”
喻杰说:“我不是来视察,我是来找麻烦的。”
余场长说:“您是为丽江村集体盗伐林场木材这件事来的么?”
喻杰一愣:“什么?丽江村集体盗伐你们的木材?”
余场长说:“是这样,您到北京开政协会去了,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丽江村组织了三十八个劳力,连续三天在芦头林场盗伐杉木三百零七根。这可是我县建国以来最大的森林盗伐案,事发后,我们立即向县林业公安报了案。目前,县里已经派了一个专案组下来,驻扎在加义镇上,他们将现场拍照、取证工作都已经搞完了。”
喻杰问道:“你给我讲清楚,到底是群众自发盗伐,还是丽江村组织群众集体盗伐?”
余场长说:“是有组织、有预谋地组织群众进行盗伐,打头的是民兵营长喻四新。”
喻杰听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余场长说:“达老子,我还以为您是为这个事来找我的麻烦呢!您老另外还有什么麻烦事要找我呀?”
喻杰说:“挨着你林场那边的大岩村,有一个姓兰的人,到林场砍树,被你们林场的巡山队员追打,结果把脚摔断了,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余场长说:“我知道,那可是一户刁民,经常跑到林场偷树,这一回要不是他摔断了脚,我们非得报材料到林业公安,把他抓了,硬要重判。”
喻杰说:“可是,人家不认为是偷了你林场的树。人家有1952年平江县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证,山是他家的山,树是他家栽的树,1958年搞一平二调,上边干部手一指,就将他家的山圈给了林场。”
余场长说:“达老子,这个旧账可翻不得,浏阳那边也有一些插花山在我们林场里,还有我们这周边好多个村也有插花山在这红线以内,经常不是这个村的人来偷树,就是那个村的人来偷树,如果我们现在承认这些山是他们的,我们这个国营林场就得散伙了。”
喻杰说:“不承认也得承认,事实就是事实。我估计,全县所有国营林场都有这种情况,我们要好好商量一下,要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
余场长说:“看县里怎么统一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一定服从。”
喻杰说:“眼下,你要把大岩村姓兰的这户人家的生活安排好,快过年了,要给他们打点年货,备足粮食。人家的脚摔断了,要给他把伤治好。至于这山怎么处置,我们再做安排。”
余场长说:“达老子,我听您的,一定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好,把他的脚伤治好。”
喻杰从芦头林场回到家中,天已黑尽。吃过晚饭,喻杰便迫不及待地对曾孙子群益说:“今夜你去把喻四新找来。”
群益说:“四毛伢子家离我们横圳十几里地呀,还是明天再去吧!”
喻杰说:“年轻人跑一脚要什么紧,你快去快回,我有急事找他。”
群益不情愿地打着手电去了。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把民兵营长喻四新叫来。
喻四新一进门就问:“达老子,您这么晚了还把我叫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要我去执行呀?”
喻杰直直地望着他:“你最近是不是带领丽江村的群众到芦头林场偷树了?”
喻四新说:“是呀!”
“你偷那么多的树干什么?”
“我们的电站修成了,不是要架电线么,架电线需要电杆呀!”
“架电线也不能去偷国营林场的树呀!”
喻四新没好气地说:“不偷难道我们还出钱给他们买电杆吗?猫公坡那片山本来就是我们丽江村的,树也是我们栽的,1958年上边手一指,就把我们村的山圈给了芦头林场。”
喻杰愣住了。半天才说:“好了,你先回去。”
喻四新走后,喻杰一个人在门口坪子上走来走去,后来他回到屋里,在油灯下拿起笔开始写信,但写了一页又撕掉了。他喊隔壁的孙媳菊英:“你明天早点起来搞饭吃,我要去县里。”
孙媳说:“您这不是才从县里回来吗?”
喻杰说:“我又有要紧事,又要去。”
孙媳便不敢再问了。
第二天,天一亮孙媳菊英便起床做饭,每次喻杰要外出,她都是这个时候起床,喻杰出门,从来都是赶早。
吃过早饭,喻杰正准备出门时,镇上分管林业的党委委员张课仁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些神色慌张地赶来了。
喻杰问:“老张你怎么这么早赶来了?”
张课仁说:“达老子,有一个事我先来给您通个气,丽江村有三十八名干部群众盗伐了芦头林场三百零七根杉树,这可是一个大案,县林业公安分局今天集中了全部警力,准备到丽江村来抓人。”
喻杰说:“这人抓不得。”
张课仁愣了愣说:“达老子呀,我可是要给您直
来两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丽江村的人偷了树就不能抓,你这个特殊化搞不得。”张课仁为人耿直,是一个老土改根子。
喻杰说:“猫公坡那块山林,本来就是丽江村的,1958年县里领导大手一挥,把它划给了芦头林场,这怎么能叫偷呢?人家是在自家的山上砍自己栽的树做电杆。”
张课仁说:“1958年都是这么搞的,如果都可以到自家的山上去砍树,那全县所有的国营林场只怕都要散伙了。”
喻杰说:“我们要到源头上去把问题解决。你去告诉林业公安,这人暂时不抓,他们跑不了。”
张课仁说:“我这就去将您的这话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吃过早饭就出动了。”张课仁扭头就走。
喻杰喊住了他:“我搭你的单车出山。”
张课仁说:“我这破单车可是不敢搭全国政协常委,万一你从单车上摔下来,摔断了骨头,我可负不起责任。”
喻杰说:“你少啰唆。”他不由分说地爬到了单车后面。
张课仁的单车带着喻杰出了横圳山野里的小路,他一直将喻杰带到了加义镇的公路边上,喻杰在这里搭班车进了县城。
来到县林业局,他直接进了方石中局长的办公室。
方局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达老子,您到我们局里视察,何解不事先打个招呼?”
喻杰说:“我不是来视察,我是为芦头林场的事找你。”
方局长说:“是为丽江村盗伐杉木一案吧?”
喻杰点了点头:“丽江村和大岩村兰婆婆家两桩盗伐案。”
方局长说:“丽江村这个事,是大案,县里成立了专案组,只怕要抓人坐牢。”
喻杰说:“这人抓不得,山地是他们的,人家有县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证。他们在自己的山上砍自己栽的树,你凭什么抓他?”
方局长说:“可是,1958年政府已经划归了林场,这就是林场的了。”
喻杰说:“那是搞的‘一平二调,中央曾多次明文指出,要处理好‘一平二调的问题。这个事情,必须从源头上抓起,我们要解决好历史遗留问题。”
方石中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达老子呀!这个旧账可是翻不得,我们的芦头林场、连云林场、福寿林场、幕阜林场、献冲采育场、长寿采育场……几乎每一个国营林场都或多或少存在这样的问题。您把这些旧账翻出来算,我们这些林场就要散伙了。”
喻杰说:“这笔旧账不算清不行,人家手上有土地证,你们要尊重《土地法》,不能动不动就说人家违反了《森林法》,动不动就出动公安抓人,这抓人容易放人难呀!我们现在讲究依法治国,既要讲《林业法》,同时也要讲《土地法》,该补的钱还得补给人家。”
方石中哭丧着脸说:“达老子,您这不是要了我林业局的命吗?我们哪来的这么多钱补给他们呀!”
喻杰说:“你们如果硬是拿不出,那就要政府兜底。”
方局长说:“我们现在和财政是分灶吃饭,政府不得管我们的事。”
喻杰说:“政府该兜底的还得兜底。这些历史问题长期搁置怎么行呢?全县每年为林权纠纷发生械斗的事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伤亡。我们必须痛下决心,从身上割肉,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
方石中说:“如果政府痛下决心将这些遗留问题解决了,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们每年要少好多麻烦事。”
喻杰说:“你们打报告,把所有国营林场的底子摸清楚,我去找县委县政府,要他们尽快研究。”
在喻杰的奔走呼号下,全县七大国有林场的所有林权纠纷,在搁置十多年后,终于全部得到了政府的补偿。从此,平江县再也没有出现过因林权纠纷而引起的械斗。
在这次土地征收补偿中,丽江村缴得补偿七十六万元。喻杰说,这钱不能全部分给老百姓,村里要留一半用于植树造林,造好林后,林权还是归各家各户所有。
喻杰的这个提议,没有一户人家反对,大家都举双手赞成。于是,一场空前的造林运动在丽江村开展起来了。十年后,这些苗木全部成林,丽江村山山岭岭林木茂盛,家家户户绿树环绕,全村的山林蓄积量达到了六万多个立方,每年人均卖给国家1.86立方米木材,刚这一项收入,就是百余万元,靠山吃山,不再是一场梦……
又是一年腊月间,大岩村的兰婆婆提着一袋米、一挂腊肉、一只叫鸡公上喻杰家来了。她一进门便说:“达老子,这米和腊肉是还你的,这叫鸡公是送给你过年的。”
喻杰说:“米和腊肉我收下,叫鸡公你提回去,我家有一个规矩,从不收礼。”
兰婆婆说:“这只叫鸡公你要收。林场不但出钱给我儿子治好了脚伤,还补了一万二千元土地征收费和林木补偿。儿子用这钱在献冲街上开了一个店子,还讨了一个媳妇。这是一只喜鸡,你不能要我提回去,这不吉利。”
喻杰笑着说:“那好,道喜的鸡我收下。”说着,他转身用红纸包了一个五块钱的包封,塞给兰婆婆:“你儿子讨了媳妇,我这里也得道个贺。”
蘭婆婆却一个劲推辞着:“达老子,你这礼也送得太重了。”那时,农村吃喜酒,一般都是两块钱。
喻杰说:“不重。你这么大一只叫鸡公,少说也要两块多钱,其实我送你的贺礼也就两块多钱。”
兰婆婆推辞不掉,只好收下喻杰这个厚礼回家了。
九大嫂家的狗婆子下了一窝狗崽,群益每天放学回来,便守到了九大嫂家,他在狗窝边摸着那些小狗,将它们一个个抱在怀里,和它们一个个贴脸……小狗满月后便要出窝了,九大嫂看到群益那么喜欢,便送了他一条黑狗。
群益欢天喜地抱着这条小狗回家,在自己的床铺底下给它安了一个小窝,每天晚上抱着它在床上睡一阵子,然后才让它回窝里去。每天清晨群益要去上学时,小狗便伸着长长的舌头来舔他的手,他还不醒,小狗便在他耳边吭吭吭地叫,直到把他叫醒。
群益去上学小狗也要跟着去,每次跟出去好远群益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将它劝回家。晚上到了放学的时候,小狗早早便在路口上等着他,一见了面它便跳起来老高。每一个日子小狗就这样将群益迎进送出。
吃饭时分给群益的那一块肉,他再也舍不得吃了,他要悄悄地留给小狗吃。
不知不觉里,小狗长成了一条大狗,群益去上学,它也去上学,群益在教室里听课,它躺在教室外的屋檐下听课。
星期天群益上山砍柴,它也跟着上山,它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嘹亮的叫声,或顺便咬一只兔子回来。
群益将这条狗取名叫阿黑。
他和阿黑就这样从早到晚厮守在一起。
阿黑长大后,常常自己咬了野鸡和兔子半夜里衔回家,它用爪子将房门不停地抓着,群益便知道它是衔着野物回来了。
阿黑长大以后,变成了一条雄壮而凶悍的狗,它是那么忠实地守护这个家,不管是什么人来了,它都会严防死守,如果家中没有人到屋门前去迎接,客人休想踏入这个家门。有过两回,外村的农民来找喻杰反映情况,阿黑扑上去,将来人的裤脚都撕烂了,还险些伤了人。
这便使得喻杰不高兴了。他对群益说:“你赶紧将这条狗送给别人。”
群益不解:“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呀?”
喻杰说:“它太凶了,搞得别人不敢到我们家来了,人家不再到我们家来,我就脱离群众了。”
群益哭丧着脸说:“老爷爷,我求求你莫将阿黑送人,我舍不得它。”
喻杰说:“这不行。”
群益哭着说:“我不送。”
喻杰说:“你要不送,我就一锄头敲死它。”
群益没办法,只好将阿黑送回了九大嫂家。群益说:“九大嫂,这黑狗我送还给你了,我老爷爷不让我养。送到远处我舍不得,送还给你家,我天天还能看到它。”
九大嫂说:“那就谢谢你替我将它养到这么大。”
群益说:“九大嫂你莫谢我,这阿黑往后是你的,也是我的。”
然而,没想到这狗送不回去了,它死死地缠着群益,送过去了转身又跟跑回来了,它对九大嫂家已经没有感情了。后来群益只好将它送到加义镇上的同学家里去了。然而,这么远的路它还是晓得跑回来。
再后来,群益便把这狗送到四十多里远的太老姑妈家里去了。此后,阿黑便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群益才得知,阿黑送到太老姑妈家的第三天便走失了。群益想,阿黑肯定是去寻找他才走失的。如今已是四十一年过去了,群益叙述起这条狗,眼里仍是一片忧伤。
就在群益将阿黑送走的那一天,却有一个老婆婆因为她家的狗丢失了,哭哭啼啼上喻杰家来了。这个婆婆子名叫喻自香,平江人叫人习惯于叫中间一个字,因为她是老人,所以就叫她自干娘。
自干娘住在丽江村的半山腰上,她和丈夫住在那远离村庄的半山腰上,为村里当了一辈子的护林员。前年冬天,自干娘的丈夫死了,村里本来要接她下山,住到生产队保管室去。但自干娘却不愿意下山,她住在山上习惯了。一边看护山林,一边在山地里种红薯、黄豆、高粱、苞谷、小麦、豌豆……一年四季都不让那地闲着,她还在山林里放养了成群的鸡鸭鹅以及黑山羊。她还养了一条白狗和一条黑狗,她给它们取名叫黑胡子、白胡子。她到山上干活,黑胡子在家守院,白胡子看护着鸡鸭鹅和黑山羊。她从山里干活回来,黑胡子和白胡子便欢天喜地蹦起老高迎接她。每一个日子,自干娘都是在白胡子、黑胡子热情的迎来送往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一个人在这半山腰上的杉皮屋里过着一份富足的、宁静的日子,有白胡子、黑胡子伴着,她一点不孤独。
偶尔,有野兽半夜三更来抓自干娘这栋杉皮小屋的门,或是野猪到她的自留地里作乱,白胡子和黑胡子齐心协力一阵吠叫就将它们轰走了。
去年冬天,从不生病的自干娘生病了,她病得两天没有起床,白胡子和黑胡子慌了神,它俩在她的床前“嗷嗷”地发出凄厉的叫声。叫了半天之后,白胡子和黑胡子便商量好了,它俩分工,白胡子在床前守着自干娘,黑胡子到自干娘的娘家去喊人。自干娘的娘家在三十多里远的四眼桥,逢年过节,自干娘每次回娘家,都是白胡子守家,黑胡子陪她走亲戚。
熟门熟路的黑胡子一顿饭久的工夫便跑到了四眼桥。它一进门便一口咬住自干娘娘家侄子的裤脚往外拖。他一脚将黑胡子踢开,可是它嗷叫着又扑上去咬住他的裤脚拖。他便知道大事不好了,肯定是他家姑妈出了事。于是,他叫上他的哥哥,俩兄弟一道随黑胡子进了山。
后来,他们抬着自干娘住进了加义镇医院。黑胡子和白胡子便在半山腰上那栋杉皮屋里守着家,看护着鸡鸭鹅和黑山羊。半个月后,自干娘治愈出院回家,家中的鸡鸭鹅和黑山羊毫发无损。
自干娘和她的白胡子、黑胡子就是这样在远离村庄的半山上相依为命。
然而,这一天当自干娘踏着落日从山坡上劳作回来时,却不见了白胡子和黑胡子蹦跳着从篱笆院里跑出来迎接。
自干娘以为它们是到哪道山坡里或是山梁上追赶野兔或是山鸡去了。她站在屋门口叫了一聲:“白胡子、黑胡子。”
可是,四野里没有一点回声。
自干娘便进屋做饭。饭菜搞好之后,仍不见白胡子和黑胡子回家吃饭。自干娘急了,她站在小屋的篱笆院门前对着苍莽的群山大声呼喊:“白胡子、黑胡子,你们回家吃饭,……回来,你们回来……”那凄厉的呼喊声,久久地回荡在群山之中。自干娘将声音都喊沙哑了,终没喊回她的白胡子、黑胡子。
后来,自干娘便回到屋里,独自守着那一桌饭菜流泪。白胡子和黑胡子不回来,她吃不下饭。她有一种不祥预感,她的白胡子、黑胡子只怕永远回不来了。
第二天早晨,白胡子和黑胡子依然没有回来。
自干娘再也在家里坐不住了,她拄着一根竹棍下了山,她一路流着泪,来到了喻杰的家里。一进门,她便一边哭一边说:“达老子,你要给我做主哪……”说着,她“扑通”跪在喻杰的面前。
喻杰一惊,赶忙将她扶起来:“自干娘,是谁欺负了你呀?”
“我的白胡子和黑胡子都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没了?”
“是昨天下午突然就没有了。它们不会自己跑丢,肯定是遭了别人的暗算。”
喻杰问她:“是谁干的,你有线索吗?”
自干娘说:“我不知道。达老子,您要给我做主,白胡子和黑胡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喻杰说:“你先回家,我给你去查。”
自干娘一路哭着回半山上去了。
自干娘一走,喻杰便拄着拐杖出了门。他顺着横圳出山的路,到一个屋场又一个屋场去打听,看哪家杀了狗没有,闻见哪家飘出了炖狗肉的香味没有……他从横圳问到村部,足足问了十多里地,却没有人看见哪家杀了狗,也没有人闻见哪家飘出了狗肉香。
喻杰不死心,他继续拄着拐杖往下走。后来,他终于在一条水圳边看到了地上有一摊狗毛,这狗毛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无疑,自干娘的白胡子和黑胡子死在这里了。
这水圳边的山坎上,便是村民兵营长喻四新的家。近处,再也没有别的人家。
喻杰顺着圳边的石级进了喻四新的家。
喻四新忙迎了出来:“达老子,您这么老远跑来了,有事吗?”
喻杰说:“我来问问你,半山上的自干娘那两条狗是不是被你打掉吃了?”
喻四新直言不讳地说:“是被我打掉了。”
喻杰便气得将手上握着的拐杖在地上用力戳着:“你为什么要偷她的狗吃,她一个孤寡老婆子,与狗相依为命。现在她没有狗了,谁给她守家,谁陪她过夜,谁替她守庄稼,谁伴她说话……”
喻四新说:“达老子,是这样的,自干娘那两只狗是没有打防疫针的,明年春上如果狂犬病来了,那就是我们村里最大的隐患。因此,我不得不痛下决心把那两条狗打掉。”
喻杰说:“你为什么不能带着那两条狗到加义镇兽医站去打防疫针呢?你非得要把那两条狗打掉。”
喻四新低垂着头说:“我也是为了省事。”
喻杰说:“你是省事了,可她自干娘的日子怎么过,你这村干部是这样当的吗?”
喻四新低着头不吭声了。
喻杰停了停,接着又说:“你去买两条小狗,要一条黑的,一条白的,打好防疫针,在春节前送到自干娘家里去,要让她有狗陪着过年。第二,你赔她二十块钱,因为你吃掉她的是大狗,赔给她的是小狗。第三,上次你擅自带领群众砍伐猫公坡的树木,还没有处罚你,这一次你又擅自打掉自干娘两条狗,两桩事一并算账,等候组织处理。”
喻四新低着头说:“达老子,我错了。”
喻杰回家了。这一天他在丽江村地走了三十多里地,终于将这案子破了。
年下二十四过小年的这一天,喻四新终于买到了一条白狗、一条黑狗,他用一个小竹篓背着送到自干娘家里去了。自干娘接着这两条小狗,她还是叫它们白胡子、黑胡子,叫着叫着便老淚横流,泣不成声。
腊月二十四送完灶神爷升天之后,丽江村的年味就浓起来了,这边和那边的屋场里,孩子们放起了鞭炮,丽江河两岸,女人们在浆洗着被子,不时发出阵阵脆亮的笑声。各家各户的炊烟里,散发出鸡鸭鱼肉的香气……年下腊月二十七日,却有一个人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四岁),大女儿手里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一丈八尺长的白布,白布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申冤。
他们沿丽江河而上,沿途打听:达老子住在什么地方?
有人就问: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们说是从黄泥桥来的,还说是在路上走了两天两夜。
有人问:“从黄泥桥到丽江一百多里地,你这么远跑来找达老子申什么冤,达老子这里又不是法院,又没有设公堂。”
拄着拐杖的男人说:“市上没有调羹买,达老子能管,我这是天大的冤情,达老子更应该管。”
“你到底是什么冤情?”
“我老婆偷了人……”
人们便发出一阵哄笑:“达老子才不得管你老婆偷人的事。”
这拄拐杖的男人带着女儿来到横圳时,他的身后已经围起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
这人带着两个女儿跪在了喻杰屋前的坪子上,大声喊道:“达老子,您要帮我申冤哪……”
喻杰出来了,一看那插在坪子上的白幡,再看这跪在地上的三个人,他走过来,将他们一一扶起,叫他们进屋,有事慢慢说。
那人说,他叫刘安如,是从黄泥桥来的。1977年古历五月初八夜,那一夜轮到他到生产队守保管室。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了他家的狗在叫,叫得很凶。于是,他赶忙爬起来跑回家去,他担心有贼在偷他家的东西。跑回家里一看,原来是大队会计和他老婆睡在床上……
这事一夜之间便在村上闹得沸沸扬扬,大队会计的老婆气得跳河,幸亏被人发现了,将她从河里捞了上来。刘安如的老婆跑回娘家去了。刘安如追到岳丈家,老婆躲起来,老岳父老岳母泪流满面,一个劲向他赔不是,只怪他们对子女教管不严,有辱门风,他们恳求刘安如谅解……刘安如望着两个老人也可怜,便悻悻而归了。
回到村里,刘安如感到自己戴着一顶绿帽子,无脸见人,他跑到大队支书的家里,对支书说,如果大队不严肃处理那个仗势欺人的会计,他就跟会计私了,要把他剁成肉酱。
大队支书对刘安如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这样,刘安如也就忍气吞声回家了,等待着大队上对那个会计的严肃处理。
大队支书拿着这个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根据以往的工作经验,没有办法的事情,便放到一边,吹凉了再吃。拖来拖去,刘安如的火气小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事一直拖到8月1日,大队召开双抢总结暨晚稻田间管理中耕追肥动员大会,公社副书记王双泉亲自来参加这个大会。大队支书便向王书记汇报,要请他在报告中批评一下大队会计,不然,硬是不得刘安如清白。
于是,公社副书记王双泉在总结完双抢工作、布置好晚稻的田间管理和中耕追肥工作之后,郑重其事指出,有个别大队干部,乱搞男女关系,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在此提出严肃批评……
参加大会的群众都知道公社王副书记这是在批评大队会计,而大队会计本人却并没有来参加这个群众大会。
这时,在会场上的刘安如坐不住了,他跳起双脚骂娘,他苦苦等待大队给会计的严肃处理,等来等去等了几个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王书记对大队会计的一句口头批评。他一气之下冲出了会场,他扬言要去砍了大队会计,公家不管,他就和他私了。
刘安如果然回家拿起菜刀,追到了大队会计的家里。大队会计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喊着救命。刘安如拿着菜刀,一路骂着他的娘,一路猛追。顿时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了……
这时,坐在台子上做报告的公社副书记王双泉气得火冒三丈,他在桌子上猛拍了一掌:“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持刀杀人。”他命令民兵营长带领几个人去将刘安如捆起来。
于是,民兵营长带领五六个民兵,拿着扁担好不容易才将刘安如放倒在地,夺了他手上的菜刀,用一根棕绳将他捆起来,关进了大队部一间保管室里。
刘安如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三天三夜才放,他被捆在这间屋子里喂了三天的蚊子。放出来后,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而且他的脚也跛了。他对人说,民兵在捆他时,遭到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他受了一身的暗伤。
刘安如回到家里,请伤科郎中给他开了十几服草药吃。待到伤好之后,刘安如便开始上访。10月18日,他在公路边等车到县里去上访,不巧又碰上了公社副书记王双泉。王书记批评他,不容许他再到外面去乱搞。刘安如便骂王书记的娘,并冲上去扬言要打死他,一旁的群众将他按住,王双泉又命民兵将他捆了起来,绑在电线杆上晒了半天才放。
11月15日,刘安如又去县里上访,又被王双泉发现,于是又派民兵将他在路边车站抓住,用绳子捆了,挂着牌子,在本大队游行示众搞了一天。
刘安如后来便偷偷地跑出去,到别的公社去搭车。他终于跑到了省人民法院去喊冤,他赖在那里一个星期不走。后来,省高院派了一位姓李的科长将他送回了县里,并嘱咐要妥善处理。县里后来给他补了一点钱,但这并没有将刘安如安抚下来。
1979年2月,刘安如居然跑到北京上访,中央信访部门派人专程将他送回了湖南,并且指出非法捆人是违法行为,必须对当事人做出严肃处理。
后来,王双泉因此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免去了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职务,调到了另外一个公社工作。
然而,这时的刘安如,由于长年上访,耽误了生产,家庭生活变得十分困难,三亲六眷和左邻右舍也都说他不是个东西,放着田土不种,放着老婆孩子不管,年头到年尾就只晓得告状。甚至还有人怂恿他老婆和他离婚,到了这个时候,他老婆的娘家人也都赞成她离婚。于是,当他老婆提出离婚时,大队和公社立即就批准了,将两個女儿判给了刘安如,将一个儿子判给了他老婆。
刘安如的老婆在带着儿子离开村庄时,她终忍不住一路号啕大哭,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因她造成的,她对不起刘安如,对不起儿女们,也对不起三亲六眷……
刘安如的老婆带着六岁的儿子走后,这小儿子第二年因病夭折了。这时,刘安如便彻底对生活失望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大队干部、公社干部给他一手造成的。从此以后,他开始了漫长的、永无休止的上访,每年都要到北京去上访两三次,就连天安门广场上的哨兵都能喊得出他的名字了……
刘安如在喻杰的面前哭诉了一个下午。
天色已晚,喻杰便要孙媳安顿他们吃饭,并在家中住下来。
孙媳菊英却皱起眉头不愿意安顿,说他们一身都是臭烘烘的。
喻杰说:“别人都瞧不起他,我们可不能瞧不起他。让他们住一晚,大不了明天将被子拆下来洗。”
菊英没了办法,只好安顿他们住。
吃过晚饭,刘安如的情绪也就稳定一些了,他不再哭了。
喻杰问他:“你为什么不找县里,老要跑到北京去上访呢?如果全国各地有意见的人都跑到北京去,北京还挤得开人吗?”
刘安如说:“我多次找过公社、区上、县里,都不管。没有办法,我才跑到省里、跑到北京去。”
喻杰说:“怎么不管呢?你们公社那个王双泉不是给予了党纪处分,免了职,还调离了工作吗?你还要怎么样呢?”
刘安如说:“我要对那几个恶棍进行彻底清算,那奸夫,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特别是王双泉,要判他们的刑。”
喻杰耐心地开导他说:“你这些要求,是过分要求,判刑是要依据法律尺度才能判刑的。他们打你、捆你这肯定是十分错误的行为,是违法乱纪的行为,但那是在1977年,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社会上一些极左的行为还比较盛行。现在县里既然已经做出了处理,你就不要老是揪住不放,要释怀一些,要朝前看,我在‘文革中不也受到错误批斗,我老婆还被逼离世,我现在也不能老是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呀……所以,你现在要振作起来,不要老到外面去上访了,要在家把责任田种好,要把两个孩子带好。生活中有什么具体困难,我让当地政府给你安排好……”
喻杰耐心地跟刘安如谈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喻杰让丽江大队派手扶拖拉机送他们三人回去,因为刘安如的腿脚不方便。临走时,喻杰又给当地的区公所写了一封信,他对刘安如说:“你对公社有意见,你就去找区上,有什么困难,他们会给你安排的。”
刘安如便拿着这封信,坐上了丽江大队的手扶拖拉机。喻杰掏了二十块钱给刘安如,又让孙媳菊英给他提了一块腊肉。喻杰说:“你先回去带着孩子们好好过年吧!”
刘安如坐着手扶拖拉机走了。
下午,送刘安如去的人回来告诉喻杰,他们把刘安如送到区公所,那里不开门,也不接收。他们说刘安如是一根臭棍。
喻杰听了长叹了一声,说:“刘安如和公社对立情绪很大,如今区委又不开门,不理睬他,这不是又逼着他到北京去上访吗?”
喻杰当即给县委书记刘国权同志写了封信。
国权同志:
刘安如的问题,看起来很复杂,但细加研究,又不复杂。刘安如这个人,肯定有毛病。但从他的自述,是基层干部作风粗暴逼上梁山之故,必须彻底查清,严肃处理,才能伸张正气。
刘安如多次去北京上访,当地党政机关听之任之,畏之避之,这还了得呀!如腊月二十七日,他手执一丈八尺白布申冤书来我家,情形可惨!第二天,丽江大队派手扶拖拉机送他到他们区委,区上不开门、不接受。如此没有责任心,实在令人担忧……
刘安如多次去北京上访,当地党政机关听之任之,畏之避之,这还了得呀!如腊月二十七日,他手执一丈八尺白布申冤书来我家,情形可惨!第二天,丽江大队派手扶拖拉机送他到他们区委,区上不开门、不接受。如此没有责任心,实在令人担忧……
有一次,喻杰外出路过黄泥桥,他特地叫车停下,他想看看刘安如生活得怎么样了。但他家的门却紧锁着。公社的人告诉喻杰,刘安如上访告状已经告出甜头来了,他如今不愿意干农活了,年头到年尾,就只晓得上访告状,他的心已经完全扭曲变态……
喻杰交代:刘安如看来确是心里出了问题,但不管他是扭曲也好,变态也好,我们的干部,都不能歧视他,要耐心地开导他,教育他,鼓励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干部只有做群众的贴心人,与他们以心换心,才能感动他们……后来,喻杰向县委书记刘国权同志建议,要以刘安如事件为契机,在全县干部队伍中开展一次整风运动,要切实转变干部作风。
过完春节后,县里召开四级扩干大会(县、区、公社、大队),会上,县委书记刘国权做了题为“切实转变作风,做人民群众贴心人”的主题报告,并且请喻杰上了一堂走群众路线的辅导课。
喻杰认真回顾了我们党从井冈山根据地到长征路上,从延安到三大战役,是怎样走群众路线的,人民群众又是怎样支持我们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继而,喻杰从刘安如这一事件,提出了一系列的假如:刘安如原本有着一个幸福的家,生有两女一男,两口子勤劳务农。自从他发现大队干部跟他老婆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之后,这种平静打破了,但他并没有乱搞,他在等待大队给这个会计的处分。然而,他等了几个月,等来的却是公社副书记王双泉在群众大会上一句不点名的口头批评,这使他一下子怒火中烧,扬言要杀人。假如事发之后,大队及时给予了会计应有的处分,刘安如能这样吗?
刘安如拿着菜刀喊着要杀人,但却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假如我们的干部好好劝阻他,安抚他,开导他,立即研究并宣布对这个会计的处理结果,也许刘安如就没有事了。然而,公社副书记王双泉却不是这样,他反而下令,要民兵们将刘安如捆起来,且在捆绑制服他的过程中拳脚相加,将他打伤。然后,将他关在大队部非法拘禁了三天三夜。
刘安如放出来后,到县里上访,在公路边碰上了王双泉,于是又将他捆起来,绑在电杆上晒了半天。后来刘安如又去上访,又被捆起来挂牌游乡……从此,刘安如便踏上了年复一年的上访之路。
从此,所有人对刘安如都瞧不起,对他畏之避之,当他们两口子闹离婚时,从大队到公社,没有一个去劝阻,去做工作,让他们重新树立信心,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来,反而是一级一级很快就给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刘安如的老婆离婚后一路号啕大哭着离开村庄,她是带着无限的愧疚,十分不愿意地离去的……
六岁的儿子在离婚时判给了女方,不久后夭折。这对刘安如的心灵又是一记重创。他认为,不离婚,儿子就不得死……
如今,刘安如是扭曲了,甚至变态了,他长年往北京上访,这给我们各级党政部门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毛主席说过,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刘安如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与我们的干部作风是绝对分不开的。刘安如现在是唤不回来了,但刘安如可以成为一面镜子,照着我们,让我们时刻想起,该怎样做好群眾工作。
在这个大会上,喻杰讲得十分动情,台下的干部也听得十分投入,有很多干部甚至流下了泪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刘安如又多次造访喻杰家。每次来了,喻杰都留他吃饭,留他住,耐心地开导他。喻杰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和他以心换心,真正做他的贴心人,总有一天刘安如是唤得回来的。
每次刘安如一家三口来了,把整个家都搞得臭烘烘的,他们睡过的被窝,菊英每次都要拆下来挑到小溪去漂洗。
菊英洗被时,有时对门九大嫂也跑来帮忙,九大嫂对喻杰说:“都是我给你们家惹的麻烦。我不请你从北京带调羹,你就不得搞那么多的调羹放到全县去卖,刘安如听说你连调羹的闲事都管,这才从一百多里地远跑来找你的麻烦。”
喻杰笑着说:“九大嫂,这不能怪你。我本来就喜欢管闲事,人家来找,我管。人家不来找,我还要找上门去管!”
丽江河从连云山上流下来,时而从几丈甚至几十丈高的山崖上跌落,发出轰轰烈烈的巨响,时而安安静静地流,在田野上三五里听不见一丝水响。时而落下一个深潭,蓄着一汪宁静如梦的绿水,几根竹竿撑不到底,但却能透过绿水看见水底那些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卵石,那些白条、鲫鱼、红鲱鱼,便在这透明的水中静静地游来游去。
河面时而宽阔得像一个晒场,那些形色各异的卵石裸露在阳光下,水便从卵石的缝里咝咝地穿过。早晨和傍晚,孩子们便在这长满了垂柳和杨树的河堤上放牛、吹柳笛、打水漂,女人们便在这河岸边洗菜、捶衣、漂洗被帐……清亮的丽江河时急时缓、时宽时窄、时深时浅地在丽江村绕过一十八道弯之后,便流到汨罗江去了。
那一天早晨,喻杰刚起床,便听见丽江河两岸在喊,在打喔嗬。
群益也提着一只小木桶,扛着一个捞子往河边跑。
喻杰问道:“群伢子,你这是去搞么子?”
群益说:“去河里捞鱼,一河的鱼虾都翻了。”
喻杰又问:“一河的鱼何解会翻呢?”
群益却已经跑远了。喻杰一想,这就奇怪了,一河的鱼虾何解会翻呢?
喻杰随即操起拐杖便跟在群益的后边急匆匆地往河边走去。他走到河边一看,眼前的场景把他惊呆了,河里的大鱼、小鱼、泥鳅、黄鳝、螃蟹、虾子全都翻白了,它们在水面上奄奄一息地挣扎,河两边都站满了人,争先恐后打捞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这鱼虾。
喻杰急迫地问道:“何解这一河的鱼都翻了白?”
一旁的人告诉他,昨夜有人倒了农药在河里,将这一河的鱼都毒翻了。
喻杰望着这场景,气得脸色发白,他用拐杖一下一下用力在地上戳着:“这是犯罪,竟敢将一河鱼用农药毒死,你们去给我将村干部叫来,要彻查。”
有人便赶紧将住在对河屋场里的治保主任廖握根叫来了。
喻杰问道:“这是谁干的?”
廖握根说:“不知道。这是昨夜将农药倒进河里的,今天早晨起来,一河的鱼虾都翻白了。大家都在打起喔嗬喊捡鱼。”
喻杰说:“你是治保主任,你现在就给我去查,查出来之后,一定要重罚。这河里没有了鱼虾,以后哪来的一河好水呀?”
廖握根说:“达老子你放心,我这就去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喻杰从河边回到家里,气得连中饭都没有吃,他在屋门前的坪子上来回走着,口里念着:“要多少年,才能生长起这一河鱼虾……”
下午,廖握根跑来向喻杰报告:“查清楚了,用农药毒鱼的人是喻义仁的孙子三伢子。”
喻杰问:“他为什么要将这一河鱼毒死?”
廖握根说:“要过中秋了,他想搞几条鱼吃。”
喻杰说:“化生子,为搞几条鱼吃,就将一河鱼毒死,你给我罚,硬要罚得他倾家荡产。你们想想,这一河鱼,要多少年才能生长回来呀!”
廖握根说:“达老子,您就说个数字吧,罚多了他家也拿不出,总不能去拆他的屋。”
喻杰说:“至少也要罚他两头猪钱,硬要罚得他心痛,要罚得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毒鱼,这就叫杀只鸡给猴子看。”
廖握根说:“按两百斤的猪计算,一头猪价是一百元,两头猪就是两百元。”
喻杰说:“两百还少了,要罚三百。他家栏里有猪,猪抵钱少了,就在年底扣他家的口粮谷。”
廖握根去了。
后来,一个时辰过后,喻杰的堂兄喻义仁拄着拐杖上他家来了,喻杰和喻义仁是共爷各爹的嫡堂兄弟,义仁比喻杰大一岁,他们从小形影不离,一起玩耍长大。
堂兄今天来到喻杰家里,劈头一句便冲着喻杰说:“是你让村上来罚我家的钱?”
喻杰说:“是我叫他们来的。”
“你为什么要叫他们来罚我家的钱?”
“是你家三伢子将一河鱼都毒死了。”
喻义仁将手上的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我问你,这丽江河是你家里的吗?”
喻杰说:“不是的。”
喻义仁又问:“这丽江河里的鱼是你家放养的吗?”
喻杰说:“也不是。”
喻义仁说:“既然丽江河不是你家的河,丽江河里的鱼又不是你家放养的鱼,我家三伢子毒死了河里的鱼,不关你的卵事。”
喻杰说:“义仁老兄呀,这丽江河是丽江村以及丽江村以下所有村庄的河,三伢子将农药倒进河里毒鱼,这丽江河两岸的人还怎么喝这河里的水,他将一河鱼虾都毒死了,这生物链被破坏,需要多少年才能修复,往后这河里没有鱼虾起净化作用,这丽江河还能是一河清水吗……丽江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都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一河清水。”
喻义仁老人极不耐烦地将拐杖连连在地上戳着,他将喻杰的话打断了:“达仁老弟呀,你莫在你老兄面前讲这么多大道理,又是净化又是生物链,我听不懂,你要做报告到群众大会上去做,莫在我面前嚼舌头,装正经。我问你,那一回你到茶树坡去砍柴,路过我家的红薯地时,你还偷过我家的红薯吃,你老实说,有没有这么回事?”
喻杰說:“是有那么回事,那次我砍柴回来肚子饿了,在你家地里挖了一只红薯吃。这六十多年前的事,你老兄就莫扯起讲了。那时我不懂事。”
喻义仁说:“我要讲,要让全丽江的人都知道,你偷我家的红薯偷得,我家三伢子闹几条鱼吃就犯了你家的王法?”
喻杰不吭声了。
喻义仁又说:“那一夜挨户团要来追杀你,你在半夜里逃走,下着大雨,你从我家借走一把油纸伞,你还记不记得?”
喻杰说:“那一夜是在你家里借走了一把油纸伞,我记得。”
喻义仁说:“五十一年了,你一直没还我,你这只黄眼猴子。”黄眼猴子是平江骂人的土话,对那些不记人家好处、翻脸不认人的人,人们就骂他黄眼猴子。
喻杰说:“义仁老兄,你骂我黄眼猴子骂得好,我确实忘记还你那把油纸伞了,这旧账该还,而且还应该加倍偿还。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还债的。”
喻义仁说:“五十一年了,你看这油纸伞的价钱该怎么算吧!你要罚我家三伢子的钱,我就要你还这把油纸伞。”
喻杰说:“伞要还,钱也该罚,一码归一码,三百块钱,三头两百斤重的猪钱,这罚金我出,抵你一把油纸伞,够了吗?”
喻义仁不再说什么,他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喻杰掏了三百元罚金,交到了廖握根的手上。
廖握根却怎么也不肯收这钱。他说:“达老子您年头到年尾喂大几头猪也不容易,这罚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喻义仁那里硬是罚不到钱也就算了,以教育为主,下不为例。”
喻杰说:“下不为例,我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下次又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又是教育为主,下不为例,没完没了了。因此,这钱必须罚到位,而且要让大家晓得,下次还有人去毒鱼,照样重罚。”
“罚喻义仁家的款,您出钱,这不等于是罚您的钱了。”
“我这是在还他家那把油纸伞,这笔账欠他五十一年了,本来早就该还,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这款不但要罚,你还要公示。”
廖握根收下了喻杰的钱,并在村部贴出了一张罚款公告。
以后的几十年,再也没有人敢去丽江河毒鱼了。
1981年元月,喻杰在北京开完政协会后,紧接着又到江西跑调羹,这一走便走了半个多月。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孙媳菊英便告诉他:“老祖母病了。”
喻杰一愣:“什么时候病的?”
菊英说:“在床上躺了两天。”
喻杰直接进了娘的房间,他在床前握住老娘的手说:“娘啊,您可是从来都不生病的呀!何解这回就生病了呢?”
娘说:“我没生病,我是老了。”
喻杰问菊英:“你们请郎中看了没有?”
菊英说:“看过了,郎中说没有什么病,只是气血虚弱。”
娘说:“郎中要给我开药方,我不肯,我一世没有吃过药,我不喜欢吃药。我就像灯盏没了油一样,灯光慢慢微了。”
喻杰用手摸着母亲那略显苍白的脸说:“娘老子呀!您哪里不舒服,我这里有药。”喻杰搬来了他的药箱。
娘说:“我哪里都不痛,我是灯油烧尽了,该走了,我生怕等不到你回来。这些日子,你再莫走了。”
喻杰说:“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娘老子。”喻杰转身对菊英说:“你叫群益去砍点瘦肉来,我这里带回了一支东北的老山参,这是我的老战友江渭清送给老娘的。用这老山参蒸点瘦肉给老太太吃,说不定她的精神就好起来了。”
菊英忙叫大儿子群益到屠凳坊去砍肉。
肉买回来后,喻杰自己下到厨房,将这瘦肉剁得很细,然后切了老山参放在一块蒸,蒸好了之后,自己端到床前,用调羹喂给娘吃。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将这半碗参汤喝完了。
喻杰说:“娘老子,这是渭清特地送給您的。吃了这老山参,气血就提起来了,明天您就可以下地干活了。”
娘说:“我只怕起不来了,我要走了。”
喻杰说:“娘呵,您可不能死,渭清说了,他还要来吃您做的坛子酸菜。”
娘说:“我再也做不动坛子酸菜了,我的灯油耗尽了,是走的时候了。这些天你陪着我,莫再到外边去跑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喻杰便要大家都出去,将门关上,坐到了娘的床头上,他让娘斜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娘老子呀,有话您就慢慢说吧!”
喝过这参汤,似乎精神好一些了,娘说:“我走了后,你要对桔香好些!她八岁嫁到我们喻家做童养媳,十八岁和你圆房,二十三岁给你生下了砚斌,二十八岁替你守活寡,这一守就守了大半辈子……你后来又在外边成了亲,桔香没有怨恨你,都只怪新根在你面前报了假信,你以为我们都死了……
“你一走,大火就从三峰尖烧过来了。桔香对我说:‘娘呀!我们得赶紧走,逃命要紧。我想想也是,我们带着砚斌,往连云山的深处逃,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凡是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后来,我们翻过了连云山,到浏阳那边去逃荒要饭,一直到丽江山里不再杀人,不再放火,不再发人瘟,我们才回来……
“这几十年,要是没有桔香撑着,这个家早就散了。我岁数大了,哪里还能替你养大一个崽呀!桔香虽然身微力小,可她勤快,如牛似马,从天亮做到天黑,从年头做到年尾,春夏秋冬都是一身汗。这地方上下,也有人劝她改嫁,还有人偷偷替她说媒。可是,桔香说:‘我生是老喻家的人,死是老喻家的鬼,我要守着这个崽。她口里说要守着这个崽,其实多半是在等你!别人劝她,要她莫等了,说你只怕早就死了,只怕骨头都打得鼓响了。桔香说你没死,如果你死了,总得托个梦给她……
“她手里抱着砚斌,口里常常自言自语:‘你爸没死,他要是死了,会托一个梦来……可是,从延安到丽江,天遥地远,何得一个梦到呀!……这么多年了,没死只怕也另外找人了,找个人也好,有人照顾他就好,只要他没死,什么都好……她就这样,常常一个人唠叨……就这样等呀,一天天等、一夜夜等,一月月等、一年年等,等到1949年,等来了你那一封信,她手上拿着那封信,颤颤抖抖,脸色发白,她哭呀,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哭得昏天黑地,怎么也止不住。我说,‘桔香呀,你莫哭了,达仁还活着,你要高兴才是。她却哭得越发伤心,怎么劝也劝不住……
“第三天,她就打发砚斌上路。她急呀!她通宵达旦打了一串麻耳子草鞋,做了一袋粑粑让砚斌背上,她说,‘路在嘴巴上,你拿着你爸这封信,就一定能找到西安去。
“砚斌从你那里回来,告诉她,你在外边又成了亲。她一声没吭,像没事的一样,该煮饭的时候煮饭,该喂猪的时候喂猪,该下地干活的时候下地干活……只有到了半夜三更,她才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她是怕我伤心,也怕砚斌看见,她就一个人深更半夜躲在被子里哭,她哭了三夜,就不再哭了……日子一天天过,桔香替你带大了儿子,又替你带大了孙子、孙女。接着又替你带大了曾孙……有时候我就想,桔香只怕是前世欠了老喻家的债,阎王爷要她这一世来还债。不然,何解这一世让她过得这么苦……
“还有桔香的娘家人,你要记老杨家的情,念老杨家的恩。那年头,地方上扯借无门!我和桔香是‘匪婆子,砚斌是‘匪崽子,谁家敢接济我们呀!一到家里断了粮,桔香就只能是回娘家去借。老杨家也不宽余呀!俗话说:‘是娘的崽,痛娘的心。杨老太太每次总要将米、将红薯丝从牙缝里省给闺女背回来度饥荒。杨老太太的上头还有婆婆呀!久而久之,她的婆婆说闲话了,骂她不该总是让闺女背粮食走。后来,杨老太太只好半夜三更让儿子有生将粮食埋在猪草下边送到姐姐家里来……没有老杨家的接济,我们这日子熬不出来……”
喻杰说:“娘呀,您莫讲了,我知道桔香受苦了,我会好好关照她。我晓得老杨家对我们家有恩,我一直在念他们的情,记他们的恩。”
娘说:“你对他们好是好,可是,也有一些地方不周呀!你自己规定自己,一天只吃两片肉,一家老小还不都只能跟着你,每天只吃两片肉。自家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不要紧,可是桔香的娘家人来了要紧,这对不起亲家呀!你晓得,给客人夹肉,一筷子下去要夹两片肉送到客人的碗里,这是礼数……
“杨家是重情重义的人家,一年三节都要来。娘家人来了,一进门先要下碗面吃,打个点,坐一阵子再吃饭,这是礼数,在我们这地方上下,家家户户都这样。可是你说‘吃了面就不吃饭,要吃饭就不吃面。从此以后,桔香的娘家人来了,她就不敢下面,她怕你不高兴。”
喻杰说:“我是看到这样浪费粮食了。”
娘说:“肚子只有那么大,吃下一碗面,本来能吃三碗饭,就只能吃下一碗了,粮食还是在那里。你不让下面,三碗饭下肚,礼数丢尽了,人家桔香的娘家人,还以为你瞧他们不起。”
喻杰不吭声了。
娘接着又说:“桔香的娘家人来了,总得有个果子包让他们带回去接细伢崽,米爆花是从来不敢炒,每次炒点豆子、苞谷、红薯片,还像做贼一样,半夜三更等你睡熟之后才炒。有一回炒苞谷,把你吵醒了,你披着衣,走到厨房里,拉着个脸皮说:‘谁叫你们炒果子?桔香不敢吭声,我忙从灶弯里出来,对你说:桔香的弟弟有生明天要回去了,回去进门要有点果子接细伢崽,没有炒米,只炒了一点苞谷,苞谷是杂粮,是桔香在山边地头的空地上开荒种的,你就莫说闲话了,是娘要她炒的。
“你看在娘的面子上,这才没有骂人。娘要是不在了,就没有人敢说你了,他们都怕你!娘的心里明白,你不是小气,也不是刻薄,你是在过长征时吃草根、吃树皮,饿怕了,怕到骨头缝里去了,所以你就常将有日思无日,细水长流过习惯了。这习惯要你改,只怕也改不过来了,你也是七十有八的人了。要我说,娘不在了,你就另起炉灶,自己一个人弄着吃,他们要炒果子也好,他们要吃肉也好,你随他们去,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马牛。”
喻杰说:“娘呀!我听进去了。”
娘说:“你去睡吧,我也想睡一会了。”
喻杰便將被子给她压好,回自己的房里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喻杰一起床就来到了娘的房里,问她好了一点没有,娘摇了摇头说:“好不了了。”
喻杰又去用瘦肉蒸了小半碗参汤来喂,给娘吃,这一回,娘却只吃了两口,她说她吃不下了。
这一天,喻杰一直守在娘的床前,她却没说几句话。
喻杰在娘的床前守了三天,她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到第三天的半夜,娘的呼吸便慢慢变得微弱起来。
喻杰哭着说:“我的个可怜的娘呵……您可不能就这样走哇……你不是想看电灯吗?我们的电站马上就要发电了……”
娘将眼睛睁开,将手慢慢抬起来,在喻杰的脸上摸了摸。喻杰将娘的手紧紧握住,然后对外边喊:“你们都快进来,老太太要走了。”
一家子人都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着衣服,围到了老太太的床前,轻声地呼喊着她。老太太的眼睛又睁开了,她望着床前的子子孙孙,脸上流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后来,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床前发出了一片抑制不住的悲哭。
喻杰一边流泪一边对大家说:“老太太活到一百零五岁,无病无痛走了,是她自己修的福分。你们都莫哭了,这半夜三更一哭,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你们都回房去睡,今夜我最后陪我的娘老子说说话。”
大家便一一退了出去。
接着,喻杰又交代元龙和金龙两个孙子,让他们连夜到老太太的娘家和老太太唯一的女儿九凤家去报信,要他们明天早上赶过来和老太太见个面。
他们都走后,喻杰将老太太在床上放平躺好,自己端坐在她的床前,静静地望着她。
娘像睡熟了一样。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娘是那么高大,她常常带着喻杰去作种苦竹坡那一坡土。她的背上背着弟弟,怀里抱着妹妹,喻杰帮她扛着锄头,跟在屁股后头走。到了地头上,在山坡边的一棵桐树下,娘将围裙铺在地上的树荫下,让弟弟妹妹躺在这布上睡觉。她叮嘱喻杰,你守在这边上,不许乱跑,看见有蚂蚁爬到弟弟妹妹身上,就抓掉,莫让蚂蚁咬了他们。喻杰便守坐在弟弟妹妹的旁边,即使偶尔有蝴蝶、有蜻蜓飞过来,他也不去追,他就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偶尔有一两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弟弟妹妹身上,他便那么敏捷地抓掉。
娘在那边的地里弯身劳作,偶尔直起腰,望一望这边的桐树下,朝他们笑笑,娘的脸被汗水浸得殷红,脸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粉。这时,喻杰发现,娘是那么美丽。
娘直起腰嘘一口长气,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又弯下腰去劳作,寂寂静静的苦竹坡里,只有娘的锄头碰击泥土沙石发出的声音。偶尔有一只蜻蜓“呷呷呷”地飞进来,但很快又飞走了,像是被这山坡里无边无际的寂静惊骇了。
娘追着季节,在这片坡地里布种小麦、豌豆、红薯、黄豆、棉花、向日葵……从年头到年尾,娘永远都有着干不完的活。父亲从来不到这片坡地里干活,他在镇上帮店家跑脚货,他将山里的茶叶、苎麻、桐油、茶油挑到九江、武汉,又从九江、武汉将洋布、洋纱、洋油挑回加义,十天半月跑一个来回。家里的田土,全部指望娘一个人作种……父亲在四十岁那一年便积劳成疾去世了。
后来,桔香来了,她比喻杰大一岁。娘总算有了一个帮手,娘耐心地教桔香补衣服、喂猪、煮茶饭、纺纱织布,和喻杰一道看管弟弟妹妹,到苦竹坡作种和收割各种各样的庄稼。桔香心灵手巧,娘教一样,她会一样。随着桔香一年年长大,娘肩上的担子就一年年减轻。娘逢人便说,“我是瞎眼鸡子天照看,老天爷给我送来一个好儿媳妇……”
后来,喻杰长久地走了。
1949年冬,砚斌从丽江村来到西安城,他的身上带来娘晒干的一把红枣。
砚斌告诉他:屋门前那一树枣子,一到成熟时,奶奶就拿一把椅子,坐在枣树下守着,路人莫想打,细伢子莫想偷,谁要是打落了树上的枣子,这就是打痛了奶奶的脔心。奶奶说,这枣是要等您回去吃的。一年又一年,每年这树枣子,一直要等到熟透了,一个个掉下来,奶奶便一个个捡起,晒干,还是要等您回来。一直等到第二年枣子又熟了,奶奶这才舍得将头年的枣干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村里人说:就干娘(奶奶叫熊就玉),您莫再等了,您的达仁只怕回不来了。丽江村和他一路出去的有八十七个人,没有一个回来的。
奶奶说:我要等,我的达仁还在世上。他要是死了,他就会托一个梦给我。
一年又一年,奶奶就这样守着那一树枣子。
二十个年头了,奶奶的枣干,总算等到您了。
喻杰从布包里拿起一颗枣干吃进嘴里,顿时鼻子一酸,涕泪俱下。
从此以后,每年秋天,总有一把枣干从丽江村寄到西安、寄到北京……
喻杰守坐在娘的床前,一直默坐到天亮。
天亮后,喻杰带着曾孙群益,到井里去打水给娘装洗。按照村里习俗,人死后的最后一个澡,一岁要打一碗水,老太太活到一百零五岁,便应该打一百零五碗水,喻杰一碗一碗将井水打进木桶里,算着那一碗碗水,似乎在算着流转的时光。
水挑回家后,拌了枫球和艾叶放进锅里煮。
水煎好后,菊英和弟媳传红准备去给老太太装洗时,桔香却将两个孙媳妇喊住了。她说:“你们放在那里,老太太这最后一个澡,我来给她洗。”
菊英说:“您年纪大了,莫动手了。”
桔香说:“我要尽一份心。我八岁跟着老太太过,到今年,七十一年了,我的婆婆从没让我端汤端水,接屎接尿服侍过。人家说,公婆面前难周全,我的婆婆,莫说是打我骂我,就连重话都没讲过我一句。七十年,她将我带得比亲生闺女还亲,疼我疼到心尖上,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给我吃。织了布,自己舍不得做衣,要先给我缝,有累活脏活,生怕我做,她要瞒着我先做……”桔香一边叙说,眼泪便止不住哗哗地流。
菊英说:“奶奶,您搬不动老奶奶了。还是我和传红来洗。”
桔香说:“不,还是我来洗。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我怕你们洗不干净。”
菊英说:“那就我和传红在一边帮忙,您来洗,好啵?”
桔香点了点头,同意了。
她们三个人关上门,给老太太洗这最后一个澡,从头发到脚尖,桔香洗得那么精细。
给老太太洗完澡,戴上寿帽,穿上寿衣、寿鞋,入殓进棺,然后在她的身上盖上了寿被。
这时,喻家族下的父兄都闻信赶来了。
按乡中规矩,老人过世了,子孙后人便只认一门心思做孝子孝孙孝曾孙,身穿麻衣,腰扎草绳,手提一尺长的孝棍,低下头弯着腰走路,见了人、见了狗,都要下跪。耳朵上还要吊两坨棉花,意思是要听得进任何不堪入耳的话,万一听不进了,便用这棉花球将耳朵塞上。头上,还要用稻草织一个牛嘴笼戴着,意思是做孝子孝孙,要像上了嘴笼的牛一样,随弯顺坳被人牵着走……
喻杰的堂兄喻义仁来了,他说:“达仁,你要定个盘子,老太太这丧事办几天几夜。”
按乡中规矩,这场丧事应该由至亲房下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义仁来掌管。
喻义仁自从那次为三伢子毒鱼的事和喻杰吵过一架之后,从此再也不到喻杰家里来,路上碰见,兄弟俩不再打招呼。他们不说话了。
但是,自家兄弟毕竟是自家兄弟,一有大事临来,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也就忘记了。老太太一过世,喻义仁便带上全家老小大清早便赶过来帮忙。
喻义仁对喻杰说:“达仁呀!你只认作孝子,凡事我给你一肩挑。但这丧事该怎么办,你要有个盘子。你有了盘子,我才好管事。”
喻杰还是不说话。
喻义仁说:“你不说,我这里给你拿个盘子,供你参考。俗话说,‘世上难逢百岁人,我家婶婶活到一百零五岁,是喻家族下的头棵大树,前不久,我们丽江村喻石贵的父亲过世,办了四天四夜,我看,我家婶婶这丧事,少说也得办个五天五晚。请四个道士,做五天五夜道场,请四把唢呐,吹他五天五夜,白天屋门口请大戏班子唱大戏,夜里到了九点多钟,道场收场后,要请丝弦班子弹丝弦,丝弦弹到半夜过后,再请几个夜歌师唱夜歌,一直唱到大天亮,这样,灵堂就热闹了。除了做五天五夜道场之外,还有两场法事也是要做的。一场是念血盆经,我家婶婶生孩子生得多,生产时流的血玷污了土地神,不念血盆经向土地菩萨赔不是,他就会将婶婶的亡灵关进地牢勒血……还有一场法事就是点九皇灯,婶婶此去西天,冥路迷漫,求灯神一路送她到底……还有,婶婶的灵屋要饰三进上。还有,五服以内的喻家人,以及三亲六眷,都得请,要尽快派人出去送讣文。喻家五服以内的至亲房下,都得请合家。亲戚加本族房头众人,只怕有七八百人,再加上前来吊香的、帮忙的、念经的、办厨的、做吹打的,每餐只怕要开个一百来桌。猪呢,本族房下哪家栏里有猪的先拖着杀,过后再算账……”
喻杰实在是听得不耐烦了,他说:“义仁老兄,你莫再给我盘算了,我娘这丧事,不开餐,不过夜,等一会就抬上山
喻义仁目瞪口呆:“达仁,你这不是在说梦话吧!这是死了人,一个一百零五岁的老人,不是死一条狗。”
喻杰说:“义仁老兄,我这不是说梦话,只等我娘的娘家人到了,我妹妹九凤到了,他们和我娘最后见上一面,然后就封棺抬上山。”
喻义仁说:“这地方上下,就是死一个孤寡老人,也要做个‘朝开夜散的道场给他呀!这道场,不管亡灵收不收得到,前传后教,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搞。你一夜道场都不做给你娘,她在阴曹地府不骂你吗?”
喻杰说:“我这一辈子所做的事,我娘都支持我,这一回,我娘也会支持我。”
喻义仁说:“达仁,你何解要对你娘如此不孝?”
喻杰说:“我对我娘已经尽孝了,我是厚养薄葬。如果按你盘算的那样,上千号人在这里办五天五夜的丧事,这要耽误多少劳动生产呀!还有,这一惊动开了,镇上要来人,县里要来人,行署要来人,省里要来人,说不定中央财政部还要派人来,耽误了大家的工作不说,更重要的是败坏了社会风气……”
喻义仁说:“人情是把锯,你来我又去,这是常情,大家都这样过。你如果就这样将一百零五岁的婶婶埋到山上去,你做孝子的不怕丟人,我喻家族下众人还有何脸面在地方上行走。”
喻杰说:“我的娘,我做主,不关族下众人的事。”
喻义仁气得跳了起来,他挥着手上的拐杖朝大家喊道:“我们都走,让这个不肖子孙自己背着他娘埋到山上去。”
喻义仁说着,便气冲冲地走了,还有族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都骂骂咧咧地跟着他一路走了。
望着堂兄义仁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喻杰半天才说了一句:“好,我来背我娘上山。”
族下一些年轻人都围到喻杰身边来了,他们说:“叔公呀!不用您背,我们来抬老叔婆上山。”
喻杰点了点头。
这时,老太太的娘家人到了,九凤一家人也赶到了。他们打开棺盖,望着老太太,摸着老太太的脸,禁不住一阵大哭。
人们将他们劝开,便将棺木封上了。
上午十点整,随着八大金刚一声长呼,众人抬着老太太的棺木出了土屋,大家簇拥着上了后山。
老太太上山后,喻杰开了一个家庭会。
他说:“老太太上山了,我这儿子做完了。从明天起,我自己另立炉灶,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的。”
他这话一出口,一屋子人都炸了锅。桔香说:“您子孙层层,还自己一个人搞饭吃,这不是让村上人看笑话?一屋子人,有盐同咸,无盐同淡。”
孙媳菊英说:“爷爷您看这饭菜要怎么搞,您就告诉我,我尽力弄着合您的胃口。”
曾孙群益说:“老爷爷您要吃私房碗,您就吃您的私房碗,我们不来讨嫌。”
喻杰说:“我早起早睡,吃饭要按时,你们做田里土里功夫,早的早夜的夜,这和我不合拍。我的肠胃不好,要以汤汤水水为主,你们做气力功夫,要吃硬饭,这也和我不合拍。我现在身板骨子还硬朗,自己搞着吃,我有朝一日动弹不得了,你们再弄给我吃。”
喻杰这么一说,一屋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他便另立炉灶了。
他不只仅仅是搞三餐饭吃,他还去买了四只猪崽来喂。喂猪需要吃大量粗潲,他在山边河边开垦出了一块块荒地,种上了青菜萝卜,栽上了红薯和荞麦。这还不够,后来他还喂养了生产队的一头水牛。
每天天一亮,他赶着大水牯,背着猪草篓出门,牛在河滩上吃草,他在河边打猪草,太阳出山后,牛的肚子吃饱了,他的猪草也打好了,于是赶着牛、背着猪草回家,一边煮饭,一边煮猪潲。
对门屋场里的九大嫂问他:“达老子呀,你要煮三餐茶饭,要喂四只猪,还要养一头牛,还要种菜,从早到晚你是怎么忙过来的?要是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喻杰笑了笑说:“牛要吃露水草,我正好起得早,早晨一边放牛,一边扯猪草,一个早晨过去,牛吃饱了,我一篓猪草也扯满了,这不是一事两搭界么?回来搞饭,我早晨将一日三餐的饭都煮了,中饭和晚饭,在煮猪潲的时候,将饭菜用一个钢精锅装着,放在猪潲里蒸热,又省时间又省柴,这不又是一事两搭界么,要什么三头六臂呢?”
九大嫂听喻杰这么一算,禁不住打起一串脆亮的糯米哈哈:“达老子,你这么会盘算,怪不得毛主席选你去管钱粮。”
喻杰笑着说:“不盘不算,要丢一半呀!”
喻杰喂养的大水牛,半年下来,毛发便油光放亮,成了生产队的头一条好牛。
喻杰喂的四只猪,见风长,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远比孙媳菊英喂的猪长得快。
菊英说:“爷爷,您跟这些猪牛只怕硬是有缘,何解我喂的猪长不赢您喂的猪。”
喻杰对菊英说:“俗话说,‘喂猪没巧,栏杆潲饱,说穿了,要勤快。猪栏要勤打扫,猪睡的稻草要勤换,要保持干燥。猪一日三餐吃饱了,吃饱后往干燥的稻草里一躺,它就睡得香,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能不长吗?这跟带孩子是一样的,你不让他吃饱奶,你让他睡在尿湿了的铺上,这孩子能长吗?不生病才怪。
菊英说:“爷爷您还真把猪当孩子养呀!”
喻杰说:“你要它长,你就得心疼它。”
菊英便笑。
喻杰正色道:“你不要笑,你要是把猪当孩子养,晓得心疼它,它就长得快。你要不心疼它,它就懒得长。”
菊英说:“好啰,我学爷爷的,把猪当孩子一样养着。”
后来,菊英喂的猪果然就大有起色了。
喻杰分灶吃饭的头一年,喂大了四头肥猪,头头长到两百多斤。他将三头送给了国家,一头留着自家过年。杀猪的那一天,喻杰破天荒将整个猪头都煮上了,猪头煮烂后,他将一家老小全都叫过来吃,他在案板上一边切肉,让大家一边用手抓着吃。
桔香说,我们小时候,年年过年的时候,娘都要煮一个猪头,让一家老小吃个饱。你们的老爷爷嘴馋,娘一边在案板上切,他就站在一邊用手抓着吃,还没等到肉下锅炒,他就用手抓着吃饱了。因此娘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好吃货”。
于是,一家老小便一边吃肉,一边哈哈大笑,都喊喻杰“好吃货”。
喻杰也笑着说,只有在案板上抓着吃的肉,才是世界上最香的肉。
桔香说,我还讲一个这个“好吃货”的故事给你们听,有一回,娘煎了一碗小鱼,娘是算好了的,每人煎一条。鱼煎好后,你们的老爷爷趁着娘到灶弯里加柴时,偷了一条吃。后来,娘到桌子上分鱼时,却发现少了一条。娘说:“我明明算好了每人一条的,何解就少了一条呢?是哪个偷吃了?”我看到他低着头不敢吭声,我就忙说:“娘,是我吃了一条。”娘说:“不是你,我就晓得是达仁偷吃了。”娘的眼睛毒,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你们大家说,你们的老爷爷是不是个“好吃货”?
全家老少都一齐喊:老爷爷是个好吃货、好吃货……
喻杰不吭声了,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抓着案板上热气腾腾的肉大块大块地吃。
吃完猪头肉,子孙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喻杰和桔香坐在土墙下晒着这安安静静的太阳。
桔香去打了一盆热水,让喻杰洗了手脸,桔香说:“你还是那么喜欢吃肉,今天你只怕吃了有一斤肉。”
喻杰说:“只怕还不止一斤。”
桔香说:“你何解硬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平常餐餐只吃一块肉呢?”
喻杰说:“平常一餐吃一块肉也就够了,身体只能吸收那么多,吃多了浪费了。”
桔香起身去给喻杰泡了一杯热茶,这水是刚刚烧开的水,喻杰喝茶只喜欢喝铜壶里刚烧开的水,他就那样一边吹一边喝。喻杰呼呼啦啦地喝着热茶时,桔香又起身提着火炉子,在灶膛里铲了火然后将火炉放到喻杰的脚下。她知道,喻杰在长征时落下了病根,一到过冬天,他的双脚就冷得彻骨。
喻杰对桔香说,这一辈子,我欠你的债最多。二十八岁就让你守活寡,还把一个嫩崽、一个老娘丢给你。你身微力小,我不晓得那几十年你是怎么支撑过来的。要不是你撑起这个家,我现在回来,连个挂袋的地方都没有,我这辈子还你的债是还不清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等到下辈子我再还你。
桔香说,你莫老把这话挂在嘴巴上,你又不是跑出去玩,自己去享清福,把我们娘儿三个丢下不管,你这是去做大事、去送死……你比我们吃的苦、遭的罪还多。我能帮衬你一点就帮衬一点,你不要老是把这些话挂在嘴巴上念,你能活着回来,就是我的福分。我们村里八十七个人和你一路出去,他们都死了,他们家里的女人,养老扶幼,比我还要苦得多……
喻杰说,我不再念了,反正我欠你的债永远都还不清。
桔香说,你看你又念了……
他们就这样相守着。用他们的重孙喻群益的话说,俩老只差没搬到一张床上睡,他们比夫妻还好,比姐弟还亲。
每一餐饭后,桔香便要赶紧给喻杰泡一杯滚烫的茶。一到冬天,桔香每天一大早就要给喻杰备好一个火炉焙脚。
1989年,喻杰去世后,逢年过节每次去上坟,桔香总要反复叮嘱孩子们,你们要摆整个的猪头到他坟前,你们的老爷爷他是一个“好吃货”,在生时,他舍不得吃,死后,你们要让他吃个够……
喻杰去世三年后,桔香也在九十一岁高龄离开了人世。
后来,这三十多年重孙群益从来不敢忘记老奶奶的叮嘱,逢年过节以及喻杰的生日,他都要将整个猪头,摆在老爷爷的坟前,让他吃个够。
猪事,已经成为喻杰回乡后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平江县档案馆里,收藏着喻杰的全部日记,有很多日记,便专门记猪:
198年:
2月1日,天晴,从低坪买进小猪四头,共二十八斤。
2月25日,送上年存栏猪,毛重一百五十三斤。
3月26日,晴转多云,今日称猪,最小的三十三斤。
6月25日,晴转多云,今日称猪,大的一百零八斤,小的九十斤。
8月25日,晴天。称猪:一百六十二斤,一百四十四斤,一百三十三斤,一百三十一斤。
10月18日,整天下雨,湿透了。早上称猪,2号猪一百七十五斤了。
10月30日,大霜,晴天,送猪三头,共六百一十五斤。
送猪是将喂大了的肥猪送给国家。那时候,每个村都有国家的征购粮、征购猪、征购鸡任务,喻杰自立门户后,每年喂大四至六头肥猪,这无疑为减轻丽江村的征购猪任务做出了贡献。
生猪收购站在加义镇上,猪要绑在土推车上推去。这一天,喻杰要送猪了,他请了几个人到家里来帮忙。将肥猪赶出栏后,扯的扯耳朵,拉的拉尾巴,抬的抬脚,要得三四个劳力才能将一头拼命嚎叫、乱挣乱踢的肥猪绑到车子上。从横圳到加义镇,二十多里地,路上得走老半天。一路上,怕太阳晒得猪难受,喻杰便在门前屋后折一些黄荆杈枝将猪盖好。然后,十分郑重地交代一同去送猪的曾孙群益:“你们到了镇上收购站,千万不要说这猪是我的猪。”
群益不解地问:“这是何解啰?”
喻杰说:“不要问何解。”
群益笑着说:“我看还是告诉生猪站收猪的人好些,不然,他们在赶猪时,会用棍子打猪,会用脚踢猪。我们一说这猪是您的猪,哪个还敢用棍子打它,用脚踢它呢?”
喻杰说:“在过秤、结账之前,千万不要说这猪是我喂的猪,过完秤结完账,你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
孙子元龙推着土推车,曾孙群益在前边用绳子拉着车,他们父子俩送着这一头两百多斤重的猪上路了。猪一路“喔喔喔”地叫着,像是舍不得离去。喻杰站在坪子上目送。孙媳站在坪子上“啰啰啰啰啰”地唤着猪,后来桔香也出来一起唤,还有对门九大嫂也来帮她们叫唤:“啰啰啰啰啰……”
喻杰就问:“你们这是搞么子名堂?”
菊英告诉他:“您喂了这么大的猪送走了,猪的魂不能让它走,要让它留下来,在我们家继续长这么大的猪。”
猪一路“喔喔喔”地叫着远去,直到它在视线里消失,三個女人才不再“啰啰啰啰”地招魂。
元龙和群益父子俩早晨推着这一头猪从横圳出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一头二百五十斤的猪,在加义收购站卖了一百二十五元钱。元龙将这钱悉数交给了喻杰。
这天夜里,村里一个叫王柏松的老头到喻杰家里来了。他哭丧着脸对喻杰说:“我今天和元龙、群益他们父子一路去送猪,我那头猪跟你那头猪差不多大,你的猪卖了一百二十五块钱,我的猪却只卖了一百一十二块钱。”
喻杰不解地问:“既是差不多大,何解要少十三块钱呢?”
王柏松老人说:“我的猪,被收购员除了三十斤潲,你的猪,一斤潲也没有除。”
喻杰听了一愣,他立马将孙子元龙叫来了,问道:“今天你们去送猪,是不是向收购站的人讲了,这猪是我喂的?”
元龙说:“那个收猪的小伙子认得我,他问我,你一边教民办,还一边喂出了这么大一头猪,我说,这猪不是我喂的,是我爷爷喂的。”
喻杰说:“他们是不是没有除这猪的潲?”元龙说:“我也不知道除没除,反正过磅之后,开出的码单上写着二百五十斤。”
喻杰思忖了片刻,然后对王柏松老人说:“明天我再送一头猪,你跟我一路去,我替你讨回那三十斤潲。”
王柏松说:“讨回二十斤就够了,那猪肚子里十来斤潲还是有的。达老子你是喂猪的人,你知道喂猪的艰辛。他多除我二十斤潲,除得我心痛呀!我每天雨里来、风里去扯猪草、煮猪潲,就算是一天长半斤猪,这二十斤猪,我要喂四十天才喂得出来呀……”老人说着,眼泪都出来了。
喻杰说:“我晓得喂猪的苦楚,我替你讨回公道。”
王柏松老人千口万谢去了。
喻杰告诉孙子元龙:“明天再送一头猪。”
元龙不解地问:“您不是说那三头猪还要喂一阵子再送吗?”
喻杰说:“明天将2号猪送了。”
第二天清早,喻杰将2号猪空肚子赶进笼子里称了称,一百九十八斤。然后他开始喂潲,为了让2号猪多吃点潲,他还专门在2号猪的潲盆里加了一把盐。2号猪欢快地吃着,它一口气便将一大盆潲吃了个精打光,胀得肚皮都拖到地上去了。吃完潲后,喻杰又将2号猪赶进笼子里称了称,这时它已经到了二百三十四斤。也就是说,它这一肚子吃下了三十六斤潲。
吃饱了的猪被绑到了推车上,喻杰怕太阳晒它,到屋后折了大把黄荆杈枝遮盖在它的身上。元龙推着车,王柏松在前边拉着绳子,喻杰跟在后边,他们在猪的叫声中出发了。身后,女人们依然是站在坪子上“啰啰啰啰”地呼唤着。
正午时分,他们到达了加义镇上的生猪收购站。喻杰一进收购站,刘站长马上迎了出来,他紧紧地抓住喻杰的手说:“达老子,您到我们收购站来视察,我们这生猪收购站真是蓬荜生辉!”
喻杰说:“我不是来视察,我是来送猪。”
刘站长说:“让他们去给您老的猪过磅,您快进来歇歇。”说着,便将喻杰迎进了收购站那间挂满了各样锦旗的接待室。刘站长又是分烟,又是泡茶,还叫人切来了一盘西瓜。
刘站长业余时间特别喜欢写通讯报道。昨天喻杰家送来一头二百五十斤重的大肥猪后,刘站长感慨万千,晚上连夜写了一篇题为《昔日浴血打江山,今朝养猪为人民》的通讯报道。这时,他忙从抽屉里将这篇还没来得及投稿的报道翻出来,请喻杰过目。
喻杰瞟了一眼,拉着脸皮说:“我喂猪就是喂猪,你莫给我戴高帽子。”
刘站长望着喻杰的脸色,愣在那里不敢吭声了。
这时收购员李小红进来了。她拿着一沓票子送
到喻杰的手上,甜甜地说:“达老子,十分感谢您又为国家贡献了一头大肥猪。”
喻杰问:“我今天这猪多重,卖了多少钱?”
李小红说:“您老今天这猪是二百三十一斤,卖了一百一十五块五毛。”
喻杰说:“你怎么不除潲呢?”
李小红说:“您老的猪,哪有潲呀!”
喻杰说:“猪的肚皮拖到了地上,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李小红说:“我看出来了,我们的收购员还用反复摸了,您那猪,一肚子的板油呀!”
喻杰说:“你真是隔肚皮估崽呀!你们能摸得出来猪肚子里哪是潲、哪是板油?”
李小红说:“当然摸得出来,我们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人呀。”
喻杰冷笑了一声:“我这猪今天早晨空腹称是一百九十八斤,吃下一大桶潲后称是二百三十四斤,它这一肚子吃下了三十六斤潲,现在过磅是二百三十一斤,它在路上屙掉了三斤屎尿,这猪还应除潲三十三斤。你居然将这三十三斤潲摸成了三十三斤板油,你是把我喻杰的脑子做猪脑壳搞吧!”
刘站长和李小红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了。
喻杰接着又说:“昨天我送的那头猪,至少应该除掉十斤潲,你们一两都不除,而王柏松那头猪,跟我的猪差不多大,喂的潲也差不多饱,你们却狠心除掉他三十斤潲。你们现在马上去搞清楚,该扣的扣,该退的退。”
于是,刘站长和李小红退出去了,他们将喻杰昨天的猪,扣除了十斤潲,将今天的猪按一百九十八斤结算,又将王柏松老人的猪昨天多扣除的潲补回了二十斤。
然后,喻杰又将加义区委书记袁智慧叫来了,交代他,要对加义生猪收购站开展一次整风,以后在生猪收购中要建立两个制度,一是复议制,送猪户对除潲有异议时,应该组成三人以上进行复议,不能让收购员一人说了算。二是民主评议制,每年都应由广大养猪户对收购站的收购员进行一次评议,对于那些群众广泛评议差的收购员,要进行严肃处理,甚至调离这个岗位。要通过此次事件,举一反三,好好总结经验。在今后的生猪收购中,不能让养猪户寒心……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送猪群众对加义生猪收购站有什么意见。
但是,喻杰依然放心不下,加义生猪收购站的作风是好转了,那么,全县所有的生猪收购站呢?全省全国的生猪收购站呢?这样一想喻杰就睡不着了。他迫不及待地给商业部的领导同志写了一封信,将加义生猪收购站以前所存在的种种问题一一列举。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中国食品公司的回信。
喻杰同志:
您好!您的关于生猪生产和收购方面几个问题的信,部领导转给了我们,特汇报如下:
……湖南省收购生猪实行“毛斤定等,毛斤计价”,并对饮食大肚猪采取“合理扣潲”的办法,这个办法能鼓励农民喂大猪,卖大猪,多积肥料和改善市场肉食供应,同时,合理扣潲可以防止农民在交售前喂饱食大肚,这对国家经营也有利。但有的食品站在猪多时多扣潲,压级压价,在猪少时少扣潲,提级提价,这种做法是不合理的,错误的。最近,我们已采取了措施,予以纠正……
喻杰自己栏里喂着猪,也关注着别人栏里的猪,1981年,丽江村各家各户的存栏猪下降了,其他村的存栏猪也都下降了。究其原因很简单,粮价一贱,猪价就烂,猪价一烂,农民就将栏里的母猪劁了,母猪一少,猪崽就少了……有经验的农民,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都喂母猪时,你就不喂猪了。都不喂母猪时,你就赶紧喂猪。”这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都喂母猪时,猪就多了,豬一多猪价毫无疑问就贱了,猪价一贱农民喂猪的积极性就不高了。而都不喂母猪了,喂猪的人家就少了,猪一少猪价毫无疑问就要起来……猪多肥多粮多,粮多粮价就会贱,粮价一贱猪价就烂……粮与猪的关系密不可分,价起价落,周而复始,三五年一个轮回……
喻杰长期观察农村的粮价与猪价,他认为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就如何稳定农村的粮价与猪价,充分调动农民的养猪积极性,他向国务院写了一封长信,他的这封信,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在国家档案馆保存着一份会议记录,证明喻杰这封信起到了重要作用。
商业部向国务院汇报
商业经营责任制座谈会议情况的记录
(1981年11月7日下午)
商业部汇报:主要产区生猪存栏有下降。
王磊(商业部长):有几个省供应偏紧。几十年经验证明,生猪生产掉下去再翻上来,要3 年的时间。要从政策上研究,保护生产。
姚依林:猪的问题关系大局,与粮食有关系。喻杰同志的信有道理。收的议价粮,有的是农民养猪的饲料粮。
万里:猪的问题,要找农业部和商业部研究,搞一些政策性措施,搞不好是大问题。
姚依林:根本原因何在?要进一步摸一摸。
万里:要专门研究一次,喻杰同志的信有道理。
姚依林:喻杰同志的信,提到粮食里边有虚假性,收议价粮把猪的饲料收了,把鸡鸭的饲料也收掉了。
万里:我看议价粮要少收。
在连云山下丽江村横圳生产队这栋土屋里,喻杰白天种菜喂猪,晚上写信、写报告。这盏微弱的煤油灯,与中南海会议室的灯光交相辉映。
喻杰晚年回乡之后,总是被一张张人情网包围着,他几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在突围。
小儿子立光跟随喻杰回到家乡后,要到加义镇上的平江县立第十三中读跑学,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要跑三四十里山路。跑了一段时间之后,立光便找喻杰哼哼唧唧,要买一辆单车。
喻杰说不行。
立光便跟父亲较劲,每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天黑了好久才回来,回来了便往自己房里一关,好多天不和喻杰说一句话。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时任株洲动力机械厂的党委书记、与喻杰一同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战友罗正坤来看望喻杰,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立光便背着喻杰求罗叔叔帮忙,他说:“我每天到加义镇上读书,来回要跑三十八里地,天天都是两头黑,罗叔叔,你就给我爸爸说说,给我买辆自行车。”
罗正坤摸着立光的头说:“你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我给你爸爸讲讲。”
进到屋内,罗正坤便对喻杰说:“刚才立光哭丧着脸,要我向你求情,给他买辆自行车读跑学,我看这个要求不过分,孩子跟你从北京跑到丽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这个要求你应该满足他。”
喻杰说:“我们丽江村有二十多个孩子在加义镇读跑学,这中间有不少是烈士后代,他们每天早上去,还要带一担柴到加义镇上卖掉赚学费,回来还要带一担肥料在生产队上赚工分。喻立光读跑学一不带柴,二不带肥料,还要骑自行车,为什么呢?他以为他是喻杰的崽,不同些。不能让孩子养成这种坏毛病,这个特殊搞不得。”
经喻杰这么一说,罗正坤便不再说什么了。
罗正坤走后,喻杰严肃地对立光说:“你还把你罗叔叔搬出来求情,以后再也不许搞这种事了,当时丽江村和我一路出去的八十七个人就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那些同学中不少孩子都是烈士的后代,他们早晨一担柴出去,晚上一担肥料回来,照样把书读得好好的,你不但不挑柴,不挑肥料,还要骑自行车,这说得过去吗?从明天起,你还要向他们学习,早晨顺便带一担柴出去,晚上顺便带一担肥料回来,勤工俭学自己赚学费……”
于是,立光不但没骑上单车,反而落得每天一担柴出一担肥料进,几年的高中读下来,他锻炼成了一个壮劳力。
1975年夏,喻立光高中毕业回丽江务农,喻杰将横圳生产队的队长喻九高找来,喻杰说:“立光高中毕业了,回横圳务农,他的粮食户口在北京,现在他是横圳生产队的农民了,户口应该从北京转下来,落户到横圳生产队。你开队会时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看看大伙同不同意他落户。横圳的田土只有这么多,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要大家都同意才能迁。”
那天夜里开队会,生产队长喻九高便将喻杰的话在会上做了传达,要大家讨论,然后每个人都表个态。
于是,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讲开了。
“达老子是丽江村正土生根的人,他的崽要落户回来,天经地义。”
“国家粮转成农村粮食,这不是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吗?”
“人家想吃国家粮还吃不上,他倒好,吃着国家粮好好的,还要转成农村粮。”
“九高仔就干脆告诉达老子,就说大伙都不同意,这样,立光的户口就转不成了。”
“这样不好,达老子听了会伤心……”
生产队长喻九高想了半天,他说:“最近芦头林场架了运树的索道,找我们丽江村要一批精装劳力去扛树,我看就要立光暂时到芦头林场去搞副业,芦头林场是国营林场,这样他就暂时不用吃农村粮了。”
“扛树有蛮苦,立光才高中毕业,吃得消那一脚活吗?”
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喻立光忙说:“我不怕苦,我愿意到芦头林场去锻炼。”
于是,散会后,喻九高便向喻杰汇报:“芦头林场新架了运树的索道,找丽江村要一批精壮劳力去扛树,立光报了名,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我们今夜研究了,横圳生产队就派他去搞副业,芦头林场是国营林场,这样立光的粮食户口就暂时不要转了。”
喻杰说:“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好,他的身上就是娇气太重。”
于是,立光转户口的事就此搁下来了。
后来,喻立光应征入伍,到吉林通化当工程兵去了。
三年后,喻立光要转业了,他对父亲说,他不想转回平江了,他想轉到北京,因为他的户口在北京,按照政策规定,户籍在哪,便可以转业复员到哪。
喻杰不同意,喻杰说:“北京人口那么多,你跑去挤什么风水。你的户口本来早就应该转回丽江,只因你到芦头林场去搞副业,才拖着没转。”
后来,喻立光转业回来了,他被退伍办统一安排在2348工厂当工人。
再后来,立光与平江县潜水泵厂的工人林静相恋,他们热恋两年之后,立光领着林静来到喻杰的面前,他说他们打算结婚了。喻杰表示同意,但他说:“你们结婚,酒席就不要办了,只要两个人感情好,这比什么都好,不在乎办不办酒席。”
喻立光和林静便没办酒席,他们上街买了一包糖和花生,热热闹闹地分给车间里的同事们吃,这就算是把婚结了。
三亲六眷和地方人都说喻杰这样做要不得,入乡随俗,就是办个三五桌也行,哪有儿子结婚一桌酒席都不办的,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喻杰说,办不办酒席并不重要,只要他们两个人感情好就好,感情不好,办再多的酒席也没用。
1980年,平江县有三十个招教指标,从数以千计的民办教师中择优录取,转为公办教师。喻杰的长孙喻元龙教民办已经十五年,在整个加义区都算是资历最老的民办教师。加义文教办一位关心元龙的领导悄悄告诉他,这次招教机会难得,你要是凭考试,恐怕很难胜出。如果你爷爷给县里领导打个招呼,给你戴帽搞个指标下来,就可以免予考试,直接招教。
元龙当天晚上便从学校回来了。平江有句老话说:“爷疼头孙。”意思是做爷爷的最疼的是头一个孙子。元龙是喻杰的头孙,在元龙的心目中,爷爷确也是最心疼他的。在九岁那年,他得过一场肺结核,在那个时候,肺结核是很难治好的,爷爷得知后,把他接到了西安,一边治病,一边上学。节假日,爷爷还挤出时间带着他去逛公园,逛动物园,去吃街上的各种小吃。一有闲空,爷爷还来检查他的作业,给他讲故事听。有一次爷爷从外地出差回来,还给他买过一双小皮鞋……这些温暖的记忆,让元龙刻骨铭心。因此,元龙认为,这次县里招教,要爷爷出面给县里领导打个招呼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回到家里,元龙对爷爷说:“这次县里要从一千多个民办教师中择优录取三十名转为公办教师。我教民办十五年,是加义区资格最老的民办教师,要凭考试,我很难考赢现在的年轻人,我高中毕业都二十年了,学业生疏了。爷爷您要出面给县里领导打个招呼,给我一个指标,戴帽下来……”
喻杰说:“这个招呼打不得,人家都要通过考试才能招教,喻杰的孙子可以不通过考试招教,群众怎么看呀!”
元龙说:“我教了十五年民办,资历摆在这里,加义镇再也没有人能跟我比。”
喻杰说:“这教书不是杀猪,只有成绩好的老师才能为国家培养出好的人才,你开后门去教书,这不误人子弟。”
元龙被爷爷这一句话冲得哑口无言。
这时孙媳菊英过来了,她说:“爷爷,元龙的身体不强,现在脚又疼,干不动地里的重活。您不给他打招呼解决一只饭碗,这后半生怎么办呢!”
喻杰说:“现在你们的儿子也大了,元龙干不动地里的活,就让孩子们养着,俗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这场对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后来元龙还是去报名参加了考试,其结果不出意料,他名落孙山……
第二年,县里又要从民办教师中择优录取三十人转为公办教师。县教育局有一名干部是元龙的高中同学,他向元龙悄悄透露:“去年那一批转公办的人中,有一个是没有通过考试直接转的。”
元龙不解地问:“为什么有一个人可以不通过考试呢?”
同学说:“他的叔爷爷是一位老将军,从北京给县里领导打了电话,因此就特招了。”
元龙半天无语。
同学又说:“今年你爷爷要是能给县里领导打个招呼,你肯定能解決。”
元龙说:“可是,我爷爷那个木头脑壳,就是不开窍呀!”
同学说:“你再去找找他,把这个事情讲给他听听,说不定他就开窍了。”
元龙又回家了。
元龙对爷爷说:“去年县里招的那三十名教师,有一个没通过考试就录取了。”
喻杰问:“怎么会有一个没通过考试呢?”
元龙说:“他是长寿区的,是我初中的同学,成绩比我还差,他的叔爷爷是老将军,给县里打了招呼,所以就录取了。”
喻杰无语了。
元龙又说:“我同学的叔爷爷比您的资历浅得多。他叔爷爷长征前是个连指导员,爷爷您长征时已经是正团职了。”
喻杰问:“你扯这么远干什么?”
元龙说:“今年县里又要招三十名公办教师,我同学的叔爷爷打招呼能管用,爷爷您还是给我打个招呼吧。”
喻杰说:“我不是去年就给你说了,这个招呼打不得。”
元龙说:“人家能打,爷爷您何解就打不得呢?人家晓得心疼自己的侄孙,爷爷你就不晓得要心疼一下你的嫡亲孙子。”
喻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家打招呼,这是人家的事,我家不打招呼,这是我家的事。他家这样做,群众怎么议论呀?心里会怎么想呀?如果我们国家什么事情都这么搞,这个国家不就完蛋了吗?以后这种事情你就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们家不搞这种事,考得上你考,考不上你回家种地,莫去害人家孩子……”
从此后,元龙再也没去找过爷爷。县里每年都要从民办教师中择优录取几十人,他每年都去考,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直考到第七年,1987年,元龙终于如愿以偿,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考试过关,成了一名公办教师。
这一天,元龙拿着那个教师资格证书,来到喻杰的面前说:“爷爷,这是我自己考来的。”
这一年,元龙已经四十有五了。
喻杰接过这本教师资格证书,打开来看了看。
他高兴地说:“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考到这个证书,我高兴。”
五年后,元龙积劳成疾,脚痛得失去行走能力,只好提前病退回家。
……
1985年的冬天,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夜晚,喻杰正准备睡觉,有四个人打着杉皮火把,来到了喻杰的土屋前,敲响了他的房门。喻杰将门打开了,来人说,他们是山那边井坎村的,并说他们是来告状的。
喻杰便将房门打开,让他们进来了。“你们为什么白天不来,搞到这么晚来呢?”
来人说:“我们是偷偷跑出来告状,白天不敢来,怕别人看见。”
喻杰问道:“告什么状?”
来人说:“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唐义、副书记唐四海,他们把房子建在了稻田里,一个占田七分,一个占田三分,我们井坎是山区,山多田少,人均不足七分田……”
听到这里喻杰便气愤了,他在书桌上拍了一巴掌:“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将房屋建在基本农田里。这建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镇上没有人知道?”
“有人向镇上反映了,可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去反映情况的人还遭到了唐义的打击报复。所以,我们这才趁着黑夜偷偷跑到您这里来告状。”
喻杰说:“镇上不管事,你们就到加义区上去,我这里给区委书记袁智慧同志写一封信,你们送去。”于是,这四个山里人拿上喻杰的信,又点燃火把顶着冷风细雨走了。
两天后,区委书记袁智慧到喻杰家里来了,他向喻杰汇报:“接到您的信后,我当即就到井坎村去了解情况,经现场察看,唐义和唐四海确实将房屋建在稻田里。这是我们对下面的村干部教育不严,才出现了这样的事情,特地向您做个检讨。”
喻杰说:“向我做检讨没什么用,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袁智慧说:“唐义担任村支书多年,以往工作还是蠻努力的,为井坎做了不少实事,过两年他就因年纪偏大要退了,唐四海担任支部副书记才两年,我们还打算将他作为后备力量培养。他根正苗红,他的伯祖父现在还在中央某部担任副部长。我们还正通过唐四海和他伯祖父联结。想要通过他这个渠道争取一点项目资金下来修路……”
喻杰极不耐烦地将袁智慧的话打断了:“你啰啰嗦嗦讲这么多,还是没有讲打算怎么处理。”
袁智慧说:“我们的想法是以批评教育为主,想听听您老的意见……”
喻杰说:“我的意见是必须严肃处理,拆掉。今天你唐义、唐四海可以将屋建在稻田里,明天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就可以将屋往稻田里建。祖上留给我们的稻田就这么多,人口与日俱增,稻田却与日俱减。
前些年开山造过一些田,都不住水,全都抛荒了。此]事如不严肃处理,以后将房子建在稻田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我们的子孙后代吃什么?”
袁智慧吞吞吐吐地说:“唐四海他伯祖父那里只怕不好交代,我们还眼巴巴地盼着唐四海从他伯祖父那里将项目搞下来……”
喻杰说:“唐四海的伯祖父是我的老战友,我给他写封信去,我相信他会支持你们的工作。”
袁智慧说:“达老子,我们听您的。”
喻杰当即便写了一封信,让袁智慧用挂号信寄到北京去。
袁智慧走后,下午喻杰的妹妹九凤回来了,还给喻杰送了一只三斤半的鸡婆子。
喻杰说:“九凤你来就来,还带什么鸡,我这里喂着有,你还是提回去,自己留着生蛋。”
九凤说:“只怕是好笑,我提来了又提回去。”
喻杰便收下了,但同时给了妹妹十块钱,说是给她去买点补药吃。
妹妹却推辞着硬不肯要,她说:“你这十块钱都可以去买三只鸡了。”
喻杰说:“这一码归一码,你送给我鸡,是你给我的人情,我给你十块钱,是我的心意,你去买点补药,补补身子,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关照。”
菊英在一边也说:“老姑妈,您一年到头也难回几趟娘家,爷爷这点心意您就收着吧。”
九凤便收下了。
喻杰说:“前几天天晴你不回,这两天下雨,泥深路烂你又跑回来了。”
九凤说:“哥哥,这一回我是有一个要紧事要你帮忙。”
喻杰说:“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呀?”
九凤说:“这几十年,你在外边当官,人家都说,九凤你哥哥当那么大的官,你何解不去找他。我的儿子、女儿、孙子,他们有时也吵闹着要我来找你,给他们安排工作,我没有来找过你,我怕你为难。可是,这一回这个忙你要帮我。”
喻杰说:“到底是要我帮什么忙,你快说吧!”
九凤说:“井坎村的支部书记唐义,是我的儿女亲家,我女儿的女儿就嫁在他家。你要是将他家建在田里的那栋屋拆掉了,我那外孙女挂袋的地方都没有了,她会恨你一世。”
喻杰叹了一声长气:“真是扯起瓜棚叶也动。”
九凤说:“你要管就管丽江村的事算了,井坎村离丽江这么远,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管那么宽了。”
喻杰说:“九凤呀,亲戚归亲戚,公事归公事,你不能糊涂,今天他井坎村的唐义可以将屋建在稻田里,明天后天丽江村的张三李四也可以将屋建在稻田里!既然唐义能建,没有人管,他们就都可以建。这跟样学样,往后都将屋建到田里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吃什么?”
九凤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喻杰接着又说:“他唐义是我们家的亲戚,这屋就更要拆。我们家的亲戚,要在地方上带个好头。”
九凤听到这里,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菊英赶忙过来劝,却是怎么也劝不住,她越哭越伤心,后来饭也没吃,一路哭着回去了。
九凤比喻杰小三岁,嫁在离丽江十几里远的八里塅。1930年以后,喻杰音信杳无,母亲带着桔香、砚斌流离失所四处乞讨的日子里,九凤家虽然也不宽裕,但毕竟共娘胞胎,她从牙缝里省着,每次回娘家,总要带回一袋米、一袋红薯丝,或是一袋玉米接济他们。那些年,妹妹家到底给过多少粮食,数也数不清。
妹妹生性吃苦耐劳,她在默默接济娘家人的同时,自己还养大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家后来砌屋,两个儿子结婚,从来没有开口向哥哥借过一分钱,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她好强,不愿意向娘家人开口……
菊英望着老姑妈一路哭着离去,自己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她求喻杰说:“爷爷呀!以前太祖母常常挂在嘴上说,九凤老姑有恩于我们家呀!您就帮她这一回吧,老姑可是从来没有找您帮过半点忙。”
喻杰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被妹妹这一哭,喻杰的心头像压着一块石板一样,他连中饭也没吃,便一头倒在床上睡下了。半个月后,唐四海在北京某部任副部长的叔祖父给喻杰回信了,他信中说:“他的亲戚如果有违法乱纪的行为,请当地政府加倍处罚……”
喻杰将这封信转给了区委书记袁智慧。
于是,加义区成立了一个清查小组,这一查,唐义不但是违章将房屋建在稻田里,在建房的过程中还在集体林场偷伐杉树三十二根,而且还查出了他有其他经济问题。
唐义、唐四海建在稻田里的房屋被拆除。唐义被撤职,开除党籍,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他在井坎村担任支部书记十三年,一手遮天,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这次他被彻查,房屋被拆,都说喻杰是包青天。
支部副书记唐四海被处以党内警告处分。多年来,唐四海总是在村里打着叔祖父的牌子,以高干侄孙自居,不可一世。这一回,房屋被拆,还挨了个党内警告处分,便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人前人后开口闭口说我的叔祖父在北京……
村里人都说,要不是碰了达老子,谁都治他这个高干侄孙不下来。
喻杰建议,加义区要召集全区党员干部,到井坎村拆屋的稻田里开一个现场会,告诉大家,要引以为戒。喻杰还特别叮嘱袁智慧,往后只要党员干部不将房屋建到稻田里,老百姓就不敢将房屋建到稻田里去。
于是,袁智慧將全区千多名党员干部全部集中到了井坎村那片拆屋后的稻田里,他一字一句向大家转达喻杰的话:往后谁要是胆敢将房屋建到稻田里,就是这个下场。
以后的几十年,当其他地方的村民都纷纷将山上的房子拆掉,到大路两边肥沃的稻田里建起一栋栋富丽堂皇的别墅时,加义区却没有一栋房子建到稻田里。
许多年后,人们还在说,当年喻杰此举,在加义至少挽救了数百亩良田。
1982年春节前夕,虹桥区供销社有一个叫喻建新的干部提着两盒蜂乳、一串腊肉、两只鸡到喻杰家里来了,说是来给喻杰拜年。
喻建新的爷爷叫喻捡生,他和喻杰曾一同在咏生山里打游击,之后一同上井冈山,后来就永久地消失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村里有人说喻建新的爷爷后来当了叛徒,后来到了台湾,喻建新一家为此挨过不少的批斗。
前些年,在供销社当采购员的喻建新找上喻杰家来了,他向喻杰打听他爷爷的下落。
喻杰说:“你爷爷在家里的时候叫捡生,那是你老爷爷在加义镇上赶集时捡的,所以叫捡生。参加革命后,他改名叫喻涛,我们是一同打游击,一同上井冈山。后来我到桂东去开辟根据地,这才和他分开,但我知道,他是在打万载那一仗牺牲的。”
喻杰这么一讲,喻建新便哭了,他说:“我父亲、我叔叔,为我爷爷的事受了那么多批斗,到头来我爷爷却是个烈士。”
喻杰当即就给喻建新的爷爷写了证明材料。喻杰说:“你不要哭,也不要认为受的委屈太大,战争年代,有很多人为革命牺牲了,却找不到他是哪里人,他们都成了无名烈士。”
喻建新拿着喻杰的证明材料去了,不久他爷爷的烈士证书就补发下来了。
那一年过年时,喻建新提了一只三斤重的腊肘子,到喻杰家里来拜年。
喻杰说:“你来,我高兴,但不允许带东西来。”喻杰拿了三块钱给喻建新。
喻建新却硬不要,他说:“这是我们全家人的一点点心意。您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送个肘子算什么。”
喻杰说:“不是我改变了你们的命运,你们本来就是烈士的后代。”这三块钱,喻杰硬是塞给了喻建新。
后来,喻建新再到喻杰家里拜年,知道他不喜欢送东西,也就再不拿东西了。每次来了,喻杰都很高兴,详细询问他的工作、学习、生活等各个方面的情况,他像关心自己家里的孩子一样,关心着这个烈士的后代。然而这一回,喻建新不但又拿礼,而且还拿这么多的东西。一进门,喻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便不高兴了。喻杰说:“我不是给你讲过了,你来就来,不许带东西吗?”
喻建新说:“快过年了,我一点点心意。”
喻杰说:“你等会提回去。”
喻建新见喻杰拉着脸皮,也就不敢再吭声。
过了一阵子,喻建新又说:“达老子,我们供销社这次要提拔一名副主任,我已经当了三年门店长,您一直对我的成长十分关心,我想请您出面给县供销社的肖主任打声招呼,我提拔当区供销社的副主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喻杰说:“这样地招呼我不打。在过去战争年代,用错一个人,便会毁掉一支部队,用好了一个人,便会发展壮大一支队伍。现在搞经济建设也同样如此,用错一个人,便会败坏一个地方的风气,搞垮一个地方的经济;用对了一个人,便会改变一个地方的面貌。我现在去给你打这个招呼,这不是好了你,而是害了你。你不要走后门,要走前门。什么叫前门呢,就是坚定理想信念,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学习,发奋工作,关心群众疾苦,这样你就会做出好的成绩,你有成绩摆在那里,群众的眼睛雪亮,你肯定会有机会得到提拔重用,这样你就会越走越远,越飞越高。你今天靠我打招呼提拔了,尝了甜头,往后你就会一门心思去钻营,这里送礼走后门,那里搞关系求人情,这求情拉关系是要花本钱的,这本钱从哪里来呢?伸手找下面的人要,违规违纪违法做假账搞一些不正当的行为。假账终究是要被查的,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在财政部当监察组长时,群众一有举报,查一个准一个……拉关系走后门,你可以一时得逞,但久而久之,终有一天是要穿泡的,到时候贻误了事业,也毁了自己的前程……”
喻建新说:“达老子,您的话我听到心里去了。”
喻杰说:“你仅仅听进去了不行,还要牢牢记住。你爷爷当初为什么要去赴死呢?就是为了推翻黑暗统治,为了人民大众翻身解放坐江山。如今这江山,如果大家都不去维护,都去挖它的墙脚,迟早是要垮的。”
喻建新说:“达老子,您的话我记住了。”
喻建新提着他的礼品回去了。
那一年,他没能当上区供销社的副主任。
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学。他填写的第一志愿是西安财大,因为它的前身是喻杰当年创建的西北贸易学校。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到喻杰这里来了,他说:“达老子,我一直记着您那一天的话,现在我要到您创建的这所学校去读书。”
喻杰十分高兴,他说:“你到那里去读书好,那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贸易学校之一。”
喻建新说:“达老子,您再给我几句话吧,我还想听听您的教诲。”
喻杰说:“好好读书。毕业后,好好工作,不做假账。”
喻建新说:“达老子,我记住了。”
喻建新上学去了。
四年后,他分配到某省财政厅工作。每年春节回乡,他都要到喻杰这里来拜年,他每次都要向喻杰讲:“我记着您的话,不做假账。”
喻杰总是欣慰地笑着说:“好,你能坚持这一点不容易。”
1989年,在喻杰逝世前,喻建新已经提拔到了副处级的岗位上。后来,他又当了处长、副厅长、税务局长,再后来他担任了一个市的市长、市委书记、某省的省级领导……
后来的许多年,喻建新还经常对友人说:“我这一辈子所获得的最大财富,就是喻杰告诉了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1985年10月20日,加义镇要到丽江村召开一个油菜生产碰头会。
那时,镇上时兴将一些经验交流会、现场办公会、工作碰头会、生产督战会开到各村去。到了哪个村开会,村上便得想办法把伙食搞好,有的甚至还要想尽办法弄点农产品给与会者带回去。从春天到冬天,一个又一个会开,村与村之间,也在暗暗攀比,看谁的伙食办得更好,接待水平更高。
这一回,丽江村也不想示弱,支部书记喻春林交代村上办厨的五爹,要他头天就去将菜备好,尽好的来。五爹是丽江村出了名的厨子师傅,无论哪家做忧喜两事,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请五爹办厨。村上也不例外,只要有客人了要接待,便通知五爹到村部食堂开火办厨。
接到支书的通知后,五爹头天便去将鸡、鸭、鱼、猪肉、牛肉、羊肉、猪肚子买了回来。头天夜里又将豆腐也打出来,将笋干也切出来,还将两斤猪油也熬出来了。虽然只有两桌饭,但来的都是镇上的领导和各村的支部书记,五爹不得不頭天夜里就将一切该做的准备做好。
五爹从村部回到家里,上床躺下之后,突然想起熬出来的两斤猪油放在案板上没有盖盖子,万一野猫来了,便会搞得一塌糊涂。于是,极为负责的五爹赶紧翻身下床,打着手电又往村部去。这一去,他发现食堂的门被撬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鸡、鸭、鱼、猪肉、猪油、羊肉、牛肉、笋干、豆腐、猪肚子、五斤谷酒都在,唯独那个十五斤重的南瓜不见了。
于是,五爹连夜去向支书喻春林报告。
喻春林说:“五爹你先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明天镇上来开碰头会,莫影响丽江村的形象。南瓜我家里有,你先拿一个去明天吃。”
于是,五爹便从支书家拿一个南瓜到了村部,又将食堂的门锁钉好。
第二天,镇上的领导和各村的支部书记都汇集到了丽江村,他们在看过丽江村稻田里的冬种作物之后,便在村部坐下来开会。五爹在隔壁的厨房里,将灶火烈烈地烧起,将肉炒得喷香,整个丽江河两岸都沉浸在一片油盐飘香里。
中餐,随着菜一碗碗端上来,都说五爹的菜做得好,在整个加义镇要算头个厨子。平常,别的村一般都是上十大碗,而今天的这个席面,五爹却弄出了十二大碗。大家兴致极高地吃着菜,喝着酒,都说丽江村的接待水平高,在全加义镇要排第一,还有人说,你们搞这么好,往后我们怎么跟得上……
支书喻春林听着这话,嘴里做样子说,你们过奖了,我们与兄弟村相比还差得远,但心里头却像灌了蜜糖。他端起酒杯,一一敬过客人之后,还特地跑到厨房敬了五爹一杯。他说:“五爹你今天这菜的水平高,不但为我争了面子,也为我们全丽江村争了面子。”
五爹便笑得嘴里的金牙齿闪闪发光。
客人们酒足饭饱一个个满脸红光离去之后,支书喻春林对治保主任廖握根说:“昨夜我们村上的食堂门被撬,偷走了一个大南瓜。我们丽江村从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居然偷到村部来了,此风不可长,你要尽快破案,要把贼牯子抓出来,要在群众大会上进行批斗,要杀一儆百……”
廖握根抓着脑壳:“这么一个无头案子,你叫我一下子怎么破呀?”
喻春林说:“你挨家挨户去找,一个十五斤重的南瓜,三两天也吃不完,总不能将这么大个瓜藏进被窝里。”
廖握根说:“我去别人家里找瓜太打眼了,要五爹去,挨家挨户去串门,他又认得这个瓜。”
支书喻春林说:“这也是个好办法。”
于是,廖握根立马来到厨房里,对五爹说:“这几天村上没有什么客来,你到这周边挨家挨户去串串门,去找一下那个丢了的南瓜,找到了你就悄悄告诉我。”
五爹说:“这我就不去找了,我家里的油菜急着要栽。”
廖握根说:“五爹你要去找,只有你认得那个瓜,你耽误一天补一个工,耽误两天补两个工,村上不得让你吃亏。”
这样五爹便答应了。
五爹第二天便装作闲来无事的样子,挨家挨户去串门,问人家栏里的猪、埘里的鸡、地里的庄稼,眼睛却盯着那些摆放在床底下的南瓜。头一天他走访了村部旁边的四十多户人家,没有发现村上丢失的那个南瓜,第二天他又继续往上走,走到第十六户时,他终于在邱立家的灶台上发现了村上丢失的那个大南瓜,它还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那里。
五爹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便不动声色地告辞走了。
五爹直奔治保主任廖握根家,告诉他,“那个瓜被邱立偷了,现在还摆在他家的灶台子上。”
廖握根感到惊讶了:“邱立是烈属,他们家的人,从老人到小孩,从来就没有手脚不干净的时候,你没有看错吧?”
五爹说:“我没有看错,就是那个瓜。”
廖握根气愤地说:“这个狗日的,我这就去抓贼抓赃。”
五爹却一把将他拖住了:“你这样去抓贼抓赃不行,邱立肯定一想就知道是我给你报了信。”
廖握根说:“这你怕什么呢?报了信就报了信。”
五爹说:“地方人呀,抬头不见低头见。”
廖握根说:“怕得罪人,就只有不管了,随他去偷。”
五爹想了想说:“邱立家的母猪正好下了一窝猪崽仔,这些日子就要出窝,你装作去他家看猪崽仔,然后无意间发现了村上那个南瓜……”
廖握根说:“这是个好主意。”
他直通通地往邱立家去了,来到他家大门口,大老远便喊:“邱立呀,你家这窝猪崽仔长得怎么样了?”
邱立忙迎了出来:“猪崽仔个个长得圆圆滚滚。”
廖握根说:“我特地来看看,我想买两只猪崽。”
说着,邱立便领着廖握根进了猪圈。廖握根望着这一窝猪崽,一边摸着,一边连连说长得好,真是长得好……
从猪圈里出来,经过灶房时,廖握根看见了摆在灶台上还没有来得及吃的大南瓜。他说:“邱立呀!
你这个大南瓜,何解和村上前两天丢的那个南瓜长得一模一样?”
邱立说:“这就是村上那个大南瓜。”
廖握根问道:“村上的大南瓜,何解跑到你家里来了呢?”
邱立说:“你们吃鸡鸭鱼肉,我吃个南瓜还不行?”
廖握根说:“瓜我拿到村上去了,你等着瞧呢?”
邱立没有再说什么,望着廖握根抱着这个大南瓜离去,他在后边发出了一声莫名的冷笑。廖握根抱着那个南瓜回到村部,他向支书喻春林报告:“南瓜是在邱立家里找到的,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喻春林似乎有点不相信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邱立偷的呢?”
廖握根说:“就是他偷的。”
下午,村上召开了支委会,决定10月24日召一个全村的群众大会,这个会既是大搞油菜生产的动员会,又是批判贼牯子邱立的斗争大会。
夜里,支书喻春林来向喻杰汇报这个会议,还邀请他出席会议并做指示。
喻杰问道:“这个偷瓜贼到底是个什么人?”
喻春林说:“他叫邱立,他爷爷还是革命烈士。”
喻杰问道:“他爷爷叫什么名字?”
喻春林说:“叫邱树成。”
喻杰说:“邱树成可是和我一起闹农会,一起参加游击队,一起参加工农红军,一起上井冈山的呀!
后來我到桂东开辟根据地,他留在井冈山,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光荣牺牲……”
喻春林说:“这个邱立,真是丢他爷爷的脸。”
喻杰思忖了片刻,有点不解地问道:“他既然撬开了厨房的门,何解鸡、鸭、鱼、肉、猪油、猪肚子一概不偷,却只偷了一个最不值钱的南瓜呢?”
喻春林抓着脑袋:“这我就不明白了。”
第二天清早,喻杰上邱立家里去了。
他家那三间土砖屋,孤独地立在丽江河的高岸上,屋后是一园苍郁的翠竹,屋前栽着有桃树、李子树、麻梨树。房屋已经老旧,墙上裂着一道道缝。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房间却打扫得干干净。他家的床铺底下,还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几个大南瓜。由此可见,这是一户勤劳的人家。因为,只有勤劳的人,才能收获这么多南瓜。这就让喻杰感到奇怪了,他家有这么多南瓜,为何还要去偷村上一个南瓜呢?难道他邱立是要搞一个南瓜展览吗?
邱立望着喻杰的到来,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达老子您今天只怕是走错了路吧,何解走到我们家来了?”
喻杰说:“我没有走错路,我是特地到你家来看看,我和你爷爷是战友,我们一同闹农会,一同打游击,一同上井冈山……”
邱立说:“您的命好,当了这么大的官,我爷爷命苦,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这时,邱立的老婆泡了茶端给喻杰,还抓了一碟她晒的盐果子给他吃,喻杰抓了一块苦瓜皮干在嘴里嚼着,感觉味道蛮好。看得出来,邱立的老婆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把盐果子晒得这么好吃,把家里四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喻杰说:“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你爷爷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呀!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
邱立说:“我家的生活不幸福。”
喻杰说:“你家的生活何解就不幸福呢?分了田,分了土,分了山场,只要你殷勤耕作,就不愁没有吃没有穿呀!”
邱立说:“我家六口人过生活,分了四亩三分田,每年能收四千多斤谷,除掉征粮购粮,除掉农业税,除掉村级上缴,剩下来的就仅仅够着一家人填饱肚子了。我家这房子,还是我爷爷手上修建的,您看这墙裂的缝有多宽。我的两个儿子都大了,却讨不到媳妇。靠作种这点田土,我们一世都莫提建新房,一世都莫想将儿媳妇接进屋……”
喻杰听他叙说着,半天无语。
后来,喻杰直奔主题:“听说你偷了村上一个南瓜,是不是这样?”
邱立说:“我是偷了村上一个南瓜。原来您是为这件事才到我家来呀!”
喻杰说:“既然你家能够填饱肚子,你何解还要去偷村上的南瓜呢?你家里又不是没有南瓜,你那床底下还摆着二十多个瓜。村上明天准备开你的批斗会,你知不知道?”
邱立冷笑一声:“镇村干部大鱼大肉吃得,我难道拿一个瓜吃还不行吗?那些鱼肉可都是从我们的村级上缴中开支,吃的是我们的血汗钱。批斗我可以,可他们吃鸡鸭鱼肉的干部批不批斗?”
喻杰愣在那里无语了。
邱立随手拿起窗台上一个算盘,一边说,一边拨打着算盘算账给喻杰听:“村上前天那两桌饭,买了九斤肉,一块三毛钱一斤,共十一块七,买了一只三斤半的鸡,毛鸡肉价,这里是四块五。买了一只四斤的鸭子,八毛钱一斤,这里三块二。买了一个两斤半的猪肚子,一块四毛钱一斤,这里三块五。两斤鱼,八毛钱一斤,这里一块六。牛肉一斤,一块三,加粉丝五毛,这碗菜一块八。羊肉一斤半,二块五毛钱一斤,这里三块七毛五。猪油两斤,两块四毛,笋干八两,一块钱,还有五斤谷酒,八毛一斤,一共四块。米十斤,两毛三分钱一斤,这里两块三。五爹的工资一块两毛,还有一个妇女帮工的工资八毛,工钱两块。还有柴和豆腐一块二,青菜八毛。他们这一餐饭,人平吃掉了两块一毛八。我拿一个南瓜,十五斤,三分钱一斤,才四毛五分钱。我要挨批斗,他们却不挨批斗,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达老子您评个理吧!”
邱立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算下来,喻杰的脸色便变得异常沉重。他说:“邱立你这笔账算得好,我们有些干部大吃大喝,严重脱离群众,这股歪风邪气非刹不可。”
邱立说:“达老子您真是青天大老爺一个。”
喻杰说:“你不要把高帽子给我戴。你的意见提得好,我听进去了。但是,你这种撬门入室偷瓜的行为,属于违法行为,斗争会就不开你的了,必须对你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你自己也必须做出深刻的检讨。”
邱立说:“只要大吃大喝的干部检讨了,我保证检讨。”
喻杰起身走了,他直接到了村部。这时,村支书喻春林正带着几个人为明天的群众大会做准备。
喻杰对喻春林说:“你去通知一下村上的干部,今夜到我家里开一个会。”
喻春林说:“明天就要开群众大会了。”
喻杰说:“今夜开村干部会,耽误不了明天的事。”
喻春林说:“我这就去通知。”他望着喻杰那难看的脸色,不敢再多问。
夜里,七个村干部都聚集到了喻杰家里。
喻杰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到那个偷南瓜的邱立家里去了。我对这个事情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不偷鸡鸭鱼肉,只偷一个南瓜,所以我要去探个究竟。邱立算了一笔细账给我听,碰头会吃的那两桌饭,鸡鸭鱼肉油盐柴米酒以及厨子工资加起来,人平吃掉了两块一毛八,而他偷的那个南瓜,才四毛五分钱。他问我,批斗他可以,但是,大吃大喝的村干部要不要批斗。我们今夜开会就专题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喻杰这话一开头,屋子里便炸了锅。
“他邱立偷南瓜,那是贼牯子,怎么能跟我们村干部比?”
“我们陪餐,这是工作需要。”
“开会吃饭,天经地义。”
“我们到义口村去开流动现场会,他们的伙食比我们的好得多,人家还上了乌龟王八。”
“人家到丽江村来开会,是看得起我们才来。”
“我们把伙食搞好一点,也是打肿脸皮充胖子,为了给丽江人民脸上争光。”
……
喻杰说:“你们讲了这么多,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是强词夺理。干部下村,历来都是住农家、吃派饭,从延安时期到七十年代末,都是这样。干部驻村住农家的伙食标准也是有明确规定的,每餐交一角五分钱,交三两粮票。进入八十年代,干部驻村就不住农家,不吃派饭了,村上居然还办起了食堂,一到开会,就趁此机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说这是工作需要。这吃的、喝的是谁的钱呢?是老百姓的上缴。丽江村的老百姓现在还都不富裕呀!有的还没有解决基本温饱,有的还住在老旧的危房里,有的还打着单身讨不到老婆……他们望着你们这些干部在村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能不心疼吗?邱立提的意见是正确的,只是他这种偷瓜的行为不对。我看,鉴于邱立提意见有功,将功补过,他偷南瓜一事,批就不批斗了,但检讨还是要写。村干部大吃大喝,也要写一份检讨,这两份检讨,明天当众在群众大会上念……”
村支书喻春林代表村干部做了表态发言,他坚决拥护喻杰的意见,并且当即表态,马上撤销村部食堂,往后坚决杜绝此类情况在丽江村发生。
第二天,全村的冬季油菜生产动员大会开过之后,支书喻春林就村干部大吃大喝这一问题代表村支部当众做了深刻检讨,邱立就自己偷盗村上南瓜一事,也在大会上做了检讨。会后,这两份检讨都贴在村部的大门上,让过往行人都能看得到。
就从那一天起,丽江村的食堂撤销了,村上干部开会,自己回家吃饭。上边来了干部,安排到农家吃派饭。
2015年后,全国作了统一规定,村级接待经费为零。而在丽江村,三十年前就没有了接待经费。
向勤是喻杰唯一的女儿。喻杰一辈子崇尚勤俭,他希望女儿能够勤俭持家,因此就给她起名向勤。
1959年,向勤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山东济南,后来她便一辈子留在了济南。
1959年,对于喻杰来讲,注定是倒霉的一年。这一年,连云山里的丽江村也和全国各地一样,青壮年都集中炼钢铁去了,砍了山里的大树,将高炉没日没夜地烧起,炉里炼着的全是各家各户征集拢来的铁锅、铜壶、炉罐……山上的红薯、田里的稻子都没有人去收割了。上边来检查,便将许多丘田里收下的稻子集中堆在一丘田里,他们插了牌子在谷堆上:亩产三万九千六百斤……
喻杰的母亲望着这个阵势心急如焚,她要孙子砚斌赶紧给担任国家粮食部常务副部长的儿子写信,告诉他,千万不能让下边这些人给糊弄了,听他们糊弄会要挨饿的……稻田还是那些稻田,年产还是五六百斤一亩,而且今年还没有人去收割,都到山里炼钢铁去了……
喻杰将母亲从家乡寄来的这封信,拿到粮食部一次部务会上念了出来。喻杰说:“作为国家粮食部,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千万不能让报纸上那些数字搞花了眼,我自己是种田的出身,一亩田能产多少斤谷子我心中有数。如果我们粮食部也按报纸上这些粮食产量来安排计划,那我们建粮仓都建不过来啊!亩产三万九千六百斤,这么多的粮食往哪里堆呀……”
后来,喻杰便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被调离国家粮食部常务副部长的岗位,下放到山东省财政厅担任副厅长。于是,举家随他从北京落户到了山东济南。
据喻杰回忆,后来是在周恩来总理关心下,赶紧把喻杰调回来,让他到商业部工作,他搞经济工作很有办法,现在国家进入困难时期,要尽快把经济搞活。
王震受周总理委托,到济南找喻杰谈话,让他回商业部担任副部长。1961年11月,喻杰匆忙离开济南,回北京就任。[9]
女儿向勤这时已经招工到了山东省纺织局下属的合线厂当了纺织工人。喻杰对女儿说:“你已经参加工作了,就没有必要再回北京,你好好在这里工作。”
向勤说:“你们都回北京,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东,我不干。”
喻杰说:“你已经满了十八岁,应该独立生活,不能老跟在父母的屁股后头了。你现在是一名工人,不能说走就走。”
向勤便听了父亲的,留在济南。
喻杰回北京之后,尽管工作十分繁忙,但他每月都要给女儿写信,询问她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
喻杰对女儿说:“你不会花钱,除掉必须开支的吃穿之外,多余的钱便存到我这里,等到你以后要用钱时,我再给你。”
于是,女儿便将每月剩下的钱定期寄给了父母,请善于管理钱粮的父亲代为保管。
后来,女儿也曾几次向父亲提出,她想调回北京,但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说,你在济南工作也是工作,你在北京工作也是工作,北京人多,你何必要跑到北京来挤风水呢?
向勤后来便不再提回北京的事了。她安下心来在济南当工人,后来她找了朋友,男朋友是一家街办理发店的理发师,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在纺织厂旁边一个大杂院里,安顿着一个小家,过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安静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喻杰当年身边有一个警卫员叫大李,他后来担任了某省公安厅的副厅长,有一次大李到山东济南出差,突然想起喻杰有一个女儿丢落在济南,他便想去看看,但又不知道向勤在哪个单位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要山东省公安厅查找喻向勤这个名字,名字找出来了,济南市却有很多个叫喻向勤的。大李让他们再进一步查1959年从北京转过来的户口,这便只有一个叫喻向勤的了,她是济南市纺织局合线厂的一名工人。
于是,大李在山东省公安厅领导同志的陪同下,在合线厂的大杂院里找到了喻向勤。顿时,整个大杂院都炸开了锅,大家都想不到,这个在合线厂上三班倒,还要带三个孩子的喻向勤竟然是一个高干子女。
大李和向勤见面,百感交集。
大李告诉向勤:当年首长的勤务兵小张,现在商业部担任司长,首长当年的秘书现在南方某省担任副省长……
这次见面时,大李和向勤约好,他们要就个时间一起到丽江村去看望老首长。
1982年秋天,大李终于约好了喻杰当年身边的工作人员以及老部下一行六人,他们和向勤一同到平江来看望老首长。
车逆丽江而上,这是一个迷人的秋天,丽江水绿得发蓝,江上没有船帆,也没有渔人,宁静得一如远古的梦。江两边的山上,枫叶静静地红着,石岩树叶静静地黄着,松树、杉树、香樟树静静地绿着。间或一行大雁从丽江的上空飞过,便有铜铃一般清亮的叫声抖搂到丽江宁静的碧水里。
他们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都不吭声,似是生怕惊扰了这青山绿水。
他们的车停在了丽江村部的土坪上,接下来,他们步行进横圳。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喻杰的土屋前,他们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此时,喻杰正坐在屋门前的坪子上,晒着秋天宁静的阳光,在他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向勤、大李、小张、小王、小刘、小孙、小赵踏着山边的斜阳朝他走过来,他甚至怀疑时光是否倒流。
“爸爸——”
“首长——”
随着他们从对面的小路上老远发出的一声声呼喊,喻杰这才感觉到不是在梦中,他们真的来到了眼前。
喻杰拉着他们的手进了土屋。
他们一个个仔细地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东西,一张简易的木床,一张缺角裂缝的书桌,一个用木板临时搭在木头上的书架,一台掉了油漆的缝纫机,一口旧得不能再旧的皮箱。这皮箱他们都很熟悉,这是喻杰在延安结婚时,贺龙元帅送给他的礼物,是缴获了日本人的战利品。这箱子跟随着喻杰转战南北,他们都提过。
勤务兵小张将那架简易床上的床单翻开,下面的垫絮已经发黑了,他捏了捏,这棉絮已经梆梆硬。他认得出来,这床棉絮还是在延安时用过的。
小张说“: 首长,您怎么还在用着这床棉絮呀!
都三十多年了。”
喻杰说:“那时是做盖絮,现在是当垫絮,蛮好。”
“都已经梆梆硬了……”
小张说着,便忍不住和喻杰抱头痛哭起来。小张叫张学敏,他是在1945 年冬天到喻杰身邊工作的,那时他才十七岁。
1945年8月,喻杰随周恩来到重庆谈判,这一走,便走了四十多天。从重庆回来时,有两架飞机,一架乘坐周恩来和部分随行人员,另一架乘坐叶挺、王若飞和部分随行人员,喻杰开始是安排随叶挺、王若飞乘坐的飞机回延安,但那天半夜临时通知他,明天清早随周恩来乘坐的飞机回延安,因为有两位同志的事情没办完,要推到下一趟飞机走,而喻杰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这样,喻杰便提前一天随周恩来一道回到了延安。[10]
张学敏在机场接到喻杰时,高兴得直跳:“首长,我们开始接到通知说您明天才回,后来又通知说您今天就回,真是太高兴了,您这一走,走了四十六天。”
喻杰告诉他:“原来是安排我坐明天那趟飞机回,昨天半夜临时通知我今天回来。”
第二天,叶挺、王若飞他们乘坐的飞机失事了,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张学敏向喻杰报告这事时,他忍不住抱着喻杰失声痛哭起来。
喻杰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出来。
喻杰对张学敏说:“我们能活着的人,都要好好地努力工作。”
一转眼,三十六年过去了,而今已经两鬓飞霜的张学敏,抱着老首长却依然哭得像一个孩子样。
张学敏这一哭,一同来的人全都哭了起来。
喻杰不喜欢看见军人的眼泪。他说:“都到外边坪子上去集合,我带你们去看看电站和林场……”
他率先走出了门,喊出了威严的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右转,齐步走……”
一行老军人,踏着蹒跚的军人步子,他们朝着那已蓄起一江碧水的河湾走去……
看过了电站和林场,喻杰又带着他们来到他的菜地里。这片地是喻杰在山边开垦的荒地,他在这片地里栽种了红薯、高粱、苞谷、苎麻、土豆、花生、南瓜、茄子、辣椒、苦瓜、莴笋……
大李说:“首长,您一个人种这么大一片地呀?”
喻杰说:“这不多,才一亩八分地。你忘了,在陕甘宁边区时,每个战士种十八亩地。后来证明,战士们种好自己的十八亩地,只需三个月就够了,还有九个月的时间用来训练、打仗。”
大李说:“我没忘,记得我和首长种的那片地,土豆长得特别好。”
大李是在1943年到喻杰身边当警卫员的,那时他十六岁,老家在山东,因为个子长得高大,喻杰便叫他大李。
1943年7月,贺龙司令员让喻杰出任边区土产公司经理,其主要任务就是将解放区自产的农副产品推销出去,换取日用必需品。
朱德总司令对喻杰说:“我军之弹药、被服、医药、粮饷等,三四年来不能得到任何方面的补充,这种无弹药、无粮饷、无医药、无被服供给的数十万大军,全靠自己,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苦战数年,恐怕是全世界空前的奇闻。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将延安的土产品搞出去,以换回我们的日用必需品……”
喻杰深知肩上的担子之重,从某种程度上讲,边区土产公司能不能搞活,关系到延安数十万军队的生死存亡。
喻杰夜以继日地工作,他的那十八亩地,基本上就是警卫员大李在种,喻杰只是偶尔到地里看看,手把手地教会大李,哪种庄稼该怎么种,哪种庄稼该什么时候种……
1943年,对于喻杰来讲,那是金色的一年。他一手大抓生产收购,一手大抓加工制造,将南泥湾生产出来的金黄色的烟叶,全都制造成上好的纸烟。那一年,西北纸烟厂自造曙光牌香烟三千多条,明珠牌香烟八千多条,光明牌香烟六千多条。
后来喻杰又到陇东分公司创建了华丰烟厂,生产黎明牌、红光牌、战马牌等香烟。后来他又在关中分公司创建了大泉烟厂……这些上好的香烟大受国民党部队官兵的欢迎,它源源不断地经边区土产公司经销出去,一年中,便换回了十四万五千多元,银器二千六百七十多件,黄金八千三百九十两,美金券十三万六千九百多元,法币十亿多元,收进宽面布五千四百余匹,窄白布三十六万三千多匹,棉花一百三十三万多斤,纸张五万二千四百多刀,棉线棉纱、文具、药品等军需杂品计金额八亿多元。这年过年时,喻杰还购进了二万五千多头牛羊供部队过年,很多战士,至此已有四五年没有吃过肉……
但这才是开头,喻杰经营的土产公司,至1946年,便积攒下了十多万两黄金,为大反攻提供了宝贵的财力支撑……
大李说:“首长,您这地里的棉花,可是比在延安时种的那片棉花强多了。”
喻杰说:“这土地比陕北的土地厚,肥料也下得足,我喂了四头猪,那些猪粪尿全都下到这片地里了。种花没巧,全靠粪浇。”
大李接着又说:“首长,我打算明天给您做个书架,您那些书搁在木板上,不好拿书。”
喻杰说:“不用做了,能够简单的尽量简单。”
大李却坚持着说:“不,我要给您做,就算是留个纪念。”
大李到延安之前,在家里学过两年木匠。他这木匠,曾派上过大用场。1943年秋,平江老乡、木匠出身的第359旅后勤部长何维忠,造出了一台平江的纺纱车,这种纺车比陕北的纺车轻,用料也省一些,喻杰大加赞扬。于是,何维忠的积极性上来了,他造了一台送给毛泽东,造了一台送给周恩来,又造了一台送给朱德,同时也造了一台送给喻杰。喻杰便要木匠出身的大李按照何维忠的这台纺车仿制平江纺纱车。大李没日没夜地赶制,喻杰便将这平江的纺纱车送了一台给刘伯承,送了一台给贺龙。后来,大李又带领几个会木匠活的战士,给土产公司的每一个人都做了一台平江纺纱车。那时,中央规定每人每年要纺两斤纱,而土产公司的人,由于用平江的纺纱车轻巧,每人每年平均纺出了两斤半纱,喻杰纺出了四斤,他不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还替不会纺纱的陈希完成了两斤的任务……喻杰后来总结说:土产公司的人纺纱出了名,得到中央的表扬,大李功不可没……
喻杰带领着大家在菜地里挖红薯、土豆、花生,采摘各样瓜菜,他说:“今天晚上我们自己动手搞饭吃。”
大李说:“首长您这地里什么庄稼都种上了,成了丽江村的南泥湾呀!”
喻杰满足地笑著说:“我现在是自种自足,只差一包盐要到外头去买。”
小王说:“首长,您当年在西安给我们讲课时,只给我们讲了如何做生意,却没教我们如何种庄稼。”
小王名叫王学文,武汉人,他是1950年喻杰在西安创建贸易学校时招收的第一批学员。
1948年11月15日,彭德怀率西北野战军发起冬季战役,在郤阳以东地区歼灭胡宗南部一个师的大部,随后又歼第七十六军全部。喻杰带领一个精干班子,以郤阳为中心,开展贸易和银行工作,紧密配合西北野战军搞好后勤保障和人民生产生活物资的供给。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25日,彭德怀又马不停蹄地率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六军,由泾河以北多路进军关中,先后解放咸阳、西安、凤翔、郿县、潼关、华阴、渭南、临潼,8月12日发起兰州战役,26日兰州解放。9月26日,银川、宁夏解放……喻杰率领贸易机构,一面开展随军贸易稳定市场,一面接管敌人的贸易机构。这时,喻杰感觉到了人才的远远不够用,他向彭德怀司令员汇报,请求批准建立贸易干校和贸易学校,培训贸易干部和专业人才,尽快将西北五省的商业贸易机构建立完善起来。彭德怀批准了他的请求,并让他迅速着手创办西北贸易干校和贸易学校。
经过喻杰的精心策划,西北贸易干校和贸易学校先后建立起来。由于急需用人,贸易干校干训班只培训半年,贸易学校原定四年学制,后来由于急需用人,缩短为两年。从武汉来的王学文就是贸易学校第一批招收的四百名学生中的一员。这批学生,他们成了新中国最早的贸易人才,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走上了领导岗位,后来成了新中国财贸战线上的中坚力量。
喻杰笑着对王学文说:“种庄稼的事,等你以后退了休再学吧!我看你们眼下急着要学习的是市场经济。你们原来在西北贸易学校学习的都是苏联那一套,计划经济模式。你现在当商业厅长,如果不向市场学习,你就会耽误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
王学文说:“首长您说得对,我们现在面对计划和市场这两条轨道,有时真的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喻杰说:“现在改革开放的形势逼人,不要等,不要怕,要大胆摸索,小平同志不是讲了,摸着石头过河嘛!双轨制又不是现在才有的,1961年,我在商业部当副部长时,就出台过一个双轨制,那是困难时期,由于生产减少,商品不足,物价急剧上涨,连续三年供求不平衡,主要商品库存空虚,职工生活水平下降,低工资职工人群的生活更是困难,为了稳定群众生活,我们对占职工生活开支60%左右的十八类基本生活必需品实行稳定价格,如棉布、棉絮、食盐、鞋子、酱、醋、糖、糕点、火柴、文具、纸张、铝制品、搪瓷制品、橡胶制品等。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一些收入高的人群买不到较多的商品,这不利于贯彻多劳多得的原则,也不利于货币回笼。1962年6月,我们便搞了一个出台高价商品的方案,如高档糖果、糕点、针织品、自行车、钟表、酒、茶叶、照相机、进口卷烟等十一种商品,价格高于平价50%到几倍不等,在陈云、李先念、姚依林的直接领导之下,积极而稳妥地组织实施。
“这些措施实行之后,不但回笼了大量货币,而且对集市贸易价格的回落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也打击了搞投机倒把的商贩,还解决了消费者中一些迫切需求,改善了市场商品的供应状况。只用了两三年时间,市场的供应情况就明显好转了,高价商品的范围也就逐渐缩小,价格也逐步降低……所以,什么事情都要大胆尝试。”
王学文说:“老首长呀!您在这菜地里给我上的这一课,真的胜读十年书。”
夕阳西下时,他们从菜地里满载而归。
晚炊从瓦屋顶上升起来了,大家一齐动手,烧的烧火,切的切菜,杀的杀鸡,煮的煮饭,共同在打造这久别重逢后的晚餐。
喻杰的饭桌上,从来没有过像今晚这么丰盛的菜。一钵鸡,鸡是喻杰自己喂的,他舍不得杀母鸡,他说鸡婆子要留着生蛋,因此杀了一只四斤半的叫鸡公。一钵腊肉,这腊肉还是去年冬天熏的。当时喻杰杀了一头猪,熏了几十斤腊肉,这腊肉长年吊在火塘上熏着,可以年头吃到年尾,越熏得久吃起来越香。再接下来便是一碗南瓜、一碗百合、一碗土豆、一碗扁豆、一碗菜瓜、一碗梢瓜、一碗刀把豆、一碗莴笋片……
菜摆上桌后,喻杰将他那只蓝花酒坛子搬了出来,他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他说,今年在地里种了一片苞谷,收成蛮好,因此便蒸了一甑苞谷酒。
大家一杯下肚,都说好酒。
喻杰满足地笑着:“你们看看,我这生活是不是只要到外边去买一包盐?”
大李说:“首长,您这自给自足的生活,真的又回到了南泥湾。”
喻杰说:“你们以后退休了,我建议你们回农村老家,种一片自己的地,既锻炼了身体,又丰衣足食,不要老去找单位的麻烦,今天要组织旅游,明天要组织钓鱼比赛,后天又是搞门球比赛,打门球哪有种地这么锻炼身体呀!”
大家都说:“我们听老首长的,退休后回老家自己种菜。”于是,大家都一齐举起酒杯敬喻杰。
喻杰说:“你们在我身边工作多年,我没有为你们的提拔重用搞过任何特殊,去找任何领导打招呼。你们完全是凭自己的努力工作,走到了领导岗位上,我为你们高兴。这一杯,我来敬你们。”
大家都站起来,一饮而尽,都说:“我们在老首长身边工作那些年,是您的言传身教影响了我们,让我们晓得了怎么做事,怎么做人……”
喻杰说:“权力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你能为人民群众做更多的事,没用好,贪欲一起来,你就伤了自己。你们现在手上的权力都很大,副省长、公安厅厅长、商业厅厅长、财政厅厅长、旅游局局长……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手上的权力,少讲套话、空话,不讲假话,多为人民群众做点实事。更不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办私事,谋私利,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中间哪个日后进牢房……”
他们都说,一定牢记老首长的话,努力搞好工作,严格要求自己,不给首长的脸上抹黑。
那天夜里,喻杰让孩子们到邻居家去借宿,空出三个铺,让他们两人睡一床,都挤在他这土屋里睡。
第二天清早,喻杰依然是天亮起床。当他背着猪草篓,赶着大水牯出门时,他们也都起床了,跟着喻杰一路到了河滩上。牛在河滩上吃草,喻杰便带着他们在山边上寻猪草,喻杰教他们辨认哪些草猪是能吃的、哪些草是不能吃的、哪些草是猪最喜欢吃的。喻杰一边扯,一边念着那些草的名字,这是葛藤叶,这是糯米藤,这是车前草,这是水芹菜,这是铁扫把,这是芦毛草……
他们都说,一个早晨便跟着老首长认得了十几种猪能吃的草,往后退休回家喂猪,就晓得寻找猪喜欢吃的草了。
牛在河滩上把肚子吃得鼓胀起来时,喻杰的猪草也扯起了扎扎实实一篓。他们便牵着牛,背着猪草回家。
吃过早饭,大李开始制作书架,其他的人便帮着喻杰洗猪草、铡猪草、煮猪潲,等到将猪侍候完了之后,他们便扛着锄头挑着箩筐到菜地里去了。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地里的红薯要挖、花生要挖、土豆也要挖。紧接着又要种萝卜、白菜、大头菜,还有豌豆、小麦……
一天工夫,他們将地里的花生、土豆、红薯全都挖出来,挑进了屋,这片土里,收获了两担花生、五担土豆、十二担红薯。这些花生、土豆、红薯堆进土屋里,夜空中便有了一种更加温暖的气息,它让人心里踏实。望着这份收成,喻杰笑得嘴都合不上。他交代孙媳菊英:“明天客人要走,你去将盘秤拿来,每人称两斤花生,让他们带回家吃。”
菊英便笑:“爷爷您是从不做人情的,这一回何解破天荒,做起人情来了?”
喻杰说:“该做的人情还得做。”
第三天吃过早饭,他们各自提上喻杰送的花生,一一和喻杰握手告别。喻杰将他们送到了对门的路口上,然后站在那里,用手搭着凉棚目送他们远行,一直到他们模糊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才转身回家。
喻杰没有想到,这便是和他们的永别。
女儿向勤没有走,四年没回来了,她要陪着父亲再住一阵子。
清早,她伴着父亲一路去放牛,去扯猪草。牛吃饱后,猪草也扯好了。父亲牵着牛,她背着猪草回家。回家后将炊烟生起,一边煮早饭,一边洗猪草、铡猪草、煮猪潲。吃过饭,喂过猪之后,又和父亲一道扛着锄头挑着粪到地里去种菜、锄草、浇粪……人和猪的一日三餐,再加两昼地里的工夫,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夜里,父亲在油灯下写信、写报告,女儿便就着这微弱的灯光将父亲所有的衣服翻出来缝缝补补。
两个月后,女儿要回去了。父亲依样是给她称了两斤花生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临走时,女儿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回,她要将存在父亲这里的钱取回去。
从1962年到1968年5月,向勤居然在父母这里存下了一千五百元钱。1968年“五一”劳动节,向勤从济南回到了北京,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挨批斗,家里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那天夜里,母亲陈希将她叫进里屋,将门关上,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这些年寄回的钱,一共是一千五百元,我再给你一千五百元,加起来一共有三千元钱是你的。这钱放在你爸爸那里保存着,到时候你要钱用,就找你爸爸要。”
向勤说:“这钱不是一直都是妈妈您管着吗?怎么又要交给爸爸去管呢?”
母亲说:“妈妈不想操这个心了,交给你爸爸去管好,他管了一辈子的钱粮,心细。”
向勤只是感到好笑,这么一点点钱还用得着爸爸亲自管,真是杀鸡还用牛刀。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1968年6月1日凌晨,母亲因无法忍受没完没了的批斗而吃下了大量的安眠药……
向勤捶胸顿足,她恨自己不懂事,一个月前的5月1日深夜,母亲关紧门向她交代钱的事情时,她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无法忍受折磨。如果她意识到了,她就不回济南上班了,她会请假陪在母亲的身边,也许母亲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1978年8月1日,国家商业部政治部给陈希平反,通知喻杰、喻向勤、喻立光到北京参加追悼大会。
喻杰说:“北京的追悼会,我们就不去参加了,这跑来跑去,免得花费国家的路费。你妈妈在政治上平反了就可以了。”
后来,他们就都没有去北京参加追悼会。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向勤生怕提起钱的事会勾起父亲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再说,自己也一直不需要花大钱,领了那份工资就可以维持日常的生活了。因此,十多年过去,向勤一直没有找父亲取钱。
这一回向勤要钱用了,大儿子已经找了女朋友,而他们一家五口,还挤在纺织厂旁边那个大杂院里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她要从父亲这里将钱取回去,赶紧给儿子张罗房子。
然而,喻杰却对女儿说:“你妈妈是放了三千块钱在我这里,这钱是你的。其中一千五是你自己存的工资,一千五是你妈妈从牙缝里省给你的,她心疼你,老是感觉到内疚,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东,亏欠了你,因此就给你存了那一笔钱。可是,这三千元钱我在修丽江电站时早就花光了,现在我是身无分文了。”
向勤说:“这不行,我的钱我要,我的孩子大了,已经找了女朋友,我要去张罗房子,我家现在还看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喻杰嘘了一口长气:“向勤呀!我现在是回来还债,我们欠老区人民的债太多太多,平江为中国革命牺牲、殉难的达二十五万多人,我们丽江村就死了两百多人,其中有八十六个是烈士,跟我一路出去的几十个人,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原来,从加义沿丽江河往上走,清一色的油茶林,1929年秋,一把大火全烧光了,后来几十年的雨水就浇灌起了这满山满岭的荆棘丛林……你说你家里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可是,这山里的人,普遍比你穷呀!有五十多岁的单身汉和八十岁的老母亲几十年共一副铺盖,有一家八口只有两副铺盖的,甚至还有的人,如今还在树上结一个窝,像鸟兽一样过日子,还有不少人,起码的温饱都没有解决……这些债,像连云山一样重,有时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呀!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欠债不还的人,死了之后,要被别人骂作——骗贼。平江有句俗话,叫‘父债子还,就是说,父亲欠下的债在生时没有还得了,死了后子女要接着还,现在我在世,我吃力去还这些债,我死了后,你还得接着替我还呀!不然,你爸就会被人骂做骗贼了,难道你现在帮衬着替我还一点不应该吗?”
女儿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不知是为自己感到委屈,还是为父亲的债务感到伤心。
喻杰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他接着又说:“过两年三年,我死了,你就莫回来了,这样可节省一笔路费。”
他这一说,女儿却哭得更加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我不……如果您不让我回,我就要钱。如果您让我回,我的钱就不要了……”
喻杰便答应:“日后生了病,感觉不行了,一定提前通知你回来。”
这样,女儿才不哭了。
女儿背着包走时,喻杰拄着拐杖将她送到对门的小路上。
向勤说:“爸,您莫送了。”在向勤的记忆里,她每次离去,父亲从来只是送到屋门口,然后站在坪子上张望。
喻杰說:“我再送送。”
他又将女儿送出了长长的山冲。
向勤又说:“爸,您莫送了,您都送出两三里地了。”
喻杰说:“好,我不送了。”喻杰的脚步停在了山坳上。
“爸,您要多保重。”向勤没再回头,她已泪流满脸。她怕让父亲看见了难受。此时,向勤的心里似有一种不祥之感,她害怕,此一去再也见不到父亲。
喻杰站在山坳上一动不动,直望到女儿消失在模糊的视线里……
1985年的最后一天,喻杰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写到:
……记得你……离开了中央财政部的领导岗位,到湖南平江农村安家,但你一直保持着革命精神和共产党人的高尚品德。为我们的离休和将要离休的老同志,做出了表率。你还为家乡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受到当地人民的称赞和爱戴。这首先是党的光荣,也是你的光荣。
新年将到,特函问候,谨望节勤,更祝长寿,并问全家好!
顺致
敬礼!
李先念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1982年,丽江电站建成后,电站需要十名电工,董事长喻杰和董事们研究决定,凡具有高中毕业以上文化、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然后择优录取前十名进行统一培训。
喻杰的曾孙喻群益那年夏天刚好高中毕业。群益对喻杰说:“老爷爷,我也要去当电工。”
喻杰说:“你去当电工可以,但必须参加考试。”
群益便报名,参加了考试。他考了个第十一名。
董事会负责考试的人拿到这个结果,一时不敢公示。他们商量,要不给喻群益加分,因为喻杰为修电站出钱出力最多,作为家属子女的喻群益,可以享受加分,要不就此次招收十一名,扩招一名算了。
他们商量好之后,来请示喻杰。
负责报考的喻立明说:“达老子呀,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喻群益加三分,这样,他就可以排到第十名了。”
“如今外边都这么搞,像学校招生,教师的子女就可以加分,我们给群益加分,天经地义,别人没有半个屁放。”
喻杰拉着脸,一声不吭。
喻立明又说:“要不我们这次就招收十一名算了,对外公布就说是因工作需要,这样,喻群益就名正言顺入了围。”
喻杰说:“你们还有什么新花样吗?”
大伙望着喻杰的脸色那么难看,便都不说话了。
喻杰说:“你们玩这些花样,无非是为了表演给群众看,把一些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可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一眼就看穿了你们这些鬼把戏……丽江村当年和我一路出去的有八十七个人,其他八十六人都成了革命烈士。你们只想着要解决我的曾孙当电工,何解没有想着要解决那些烈士们的子孙后代当电工呢?据我所知,这次报名参加考试的烈士后代就有十九人……”
这时,孙媳菊英带着群益进来了。群益望了一眼老爷爷,便将脑袋拉下了,一副落魄的样子。
菊英说:“爷爷呀,群益高中毕业回来,没个正经事做,整天游手好闲,还怕他到外边去学坏样。如果能到电站去做个事,就能捆住一双脚……”
喻杰将孙媳的话打断了:“谁说他高中毕业回来没事做,我们家分了三亩六分责任田,还有一亩六分旱土,几百亩山林,还喂了猪,养了牛,你只要肯做,这田里土里、山上山下,年头到年尾都有着干不完的活。”
菊英说:“一个十七八岁的伢崽,何解晓得作田种土呀?”
喻杰说:“不晓得作田种土慢慢学呀!我到十八岁,已经在地主家里做了三年长工,扶犁掌耙、插秧下种,把什么农活都学会了。”
菊英不吭声了,其他人站在一旁也都不敢吭声。
喻杰说:“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将考试成绩在电站门口公示,要给群众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公司的人都告辞走了。
喻杰对群益说:“你不要一天到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考上大学不要紧,没考上电工也不要紧,世界上的路千万条,条条大道通长安。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你把田种好,将来能成为一个作田种土的里手,也不简单,俗话说得好,锄头捏得稳,作田种土是根本……”
孙媳菊英说:“群益呀,从明天起,你就让老爷爷教你作田种土,将来当一个作田里手。”她说完便冲走了。
喻杰知道,孙媳这是讲的气话。
喻杰对群益说:“好,从明天起,老爷爷手把手带你作田种土。”
群益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清晨,喻杰起床后,便“哇哇”地大喊着群益起床,喊了三遍,群益才应一声,但一个翻身却又睡熟了。
菊英心疼孩子,对喻杰说:“爷爷呀,伢崽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就让他再睡一会。”
喻杰说:“你这是鬼话,我十五岁到杨家去做长工,天天早晨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我没看到身体不好。”喻杰转头又朝着屋内大声喊:“群伢子,你到底起来了没有,我的牛可是要趁早去吃露水草……你再不起来,我就要用牛鞭子抽你的屁股。”
群益在床上说:“起来了,起来了。”
喻杰赶着牛,背着猪草篓走在前头,群益睡眼惺忪地扛着两齿耙头走在后头。他们来到河滩上,将牛放到河边吃那些肥美的水草,喻杰带着群益到一片秋天种过棉花的地里,他让群益将这片地挖转过来,准备种豌豆。群益举起锄头挖,喻杰在一边看。群益挖出一丈远之后,喻杰将两齿耙接过来了。
喻杰说:“这挖地,手要将锄头把子捏紧,你不捏紧,一是下不出大力,二是会磨出一手板的血泡。步子要站稳,两只脚一前一后站弓步,挖过一排土,移一步脚,一步一个脚印。下力要均匀,不能深一锄、浅一锄,远一锄、近一锄……”
喻杰一边讲,一边挖着示范给群益看,然后将锄头交给群益,群益一边挖,喻杰站在边上不断纠正他的动作。
太阳出山一竿子高后,牛在河边将肚子吃得圆鼓鼓了,喻杰的一篓猪草也扯满了,群益将山边的棉花地也挖转过来了。
喻杰赶着牛,群益一手扛着锄头,一肩背着猪草篓子,跟在后面。
喻杰鼓励他:“这作田种土的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有七年八年的工夫,你莫想成一个作田里手。”
群益说:“我要成为一个作田里手干什么?”
喻杰严肃地说:“群伢子,你要吃呀!你不是作田里手,哪里能从田土里搞得到吃,天上没有谷米掉。”
爷孙俩回家吃过早饭。喻杰让群益一块帮着他铡猪草、煮猪潲、喂猪。他说:“俗话说‘读书人讲书,作田人讲猪,你以前读高中,一天到晚脑子里尽装书,如今回乡作田了,你要转换角色,心里就得想着猪。只会作田,不会喂猪,要丢一半。猪多肥多,肥多粮多,这两者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喂猪没巧,栏杆潲饱,猪潲要煮得烂,猪才吃得香,这也跟人搞饭菜一样,人有人的胃口,猪有猪的胃口,合了猪的口味,它才吃得饱,饱了之后才睡得香。猪栏要勤扫,勤换猪栏草,猪睡在干燥的稻草里,这才睡得香……”
他们料理着四头肥猪吃完早餐,然后挑着粪灰,扛着锄头到地里去种大豌豆、小豌豆。
喻杰告诉群益:“九豌十麦,眼下重阳刚过,九月中,正好是种豌豆的黄金季节。种完了豌豆种小麦,种完小麦种油菜,种完油菜种白萝卜、红萝卜、青菜、白菜、菠菜、芫荽菜、冬苋菜、大头菜,还有大蒜、荔枝、葱……种庄稼就得紧踏着季节走。”
群益说:“我知道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芒种、夏至……”
喻杰说:“这季节歌唱起来容易,悟透难。”到了地头上,喻杰首先在那挖松过的地里开出了两条沟,告诉群益种豌豆的深度和行距。然后群益接过锄头,按照这个深浅和间距将垄一条条开出来。开完垄,便提着粪灰,一撮一撮抓着,均匀地撒在这垄沟里,然后再将豌豆种子放在这粪灰上,再盖一层薄土,这豌豆算是种好了。
群益挽着箢箕,将粪灰一把一把抓着均匀地按间距撒到沟里时,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因为这大粪拌柴草灰太臭,有的地方没有拌匀,一抓便抓到一块块屎,这时群益便感到恶心……
喻杰站在地头上指点,从群益的眉头上看出了他的恶心。
喻杰说:“庄稼人离不开粪,粪下得足庄稼才长得好,粪是农家的宝,粪越臭肥力越足,别人闻着粪是臭的,农民闻着粪却是香的……”
群益提着那一箢箕粪灰伸到喻杰的鼻子底下:“老爷爷您再闻闻,这粪是香的吗?”
喻杰说:“我闻着就是香的。臭小子,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是作田种土人,都闻着粪是香的,就你另外一条筋,闻着粪是臭的……”
群益一看老爷爷的脸色极难看,便不敢再和他争这粪灰是臭的还是香的。
从那以后,群益天天跟着老爷爷天亮起床,断暗归屋,在地头上追赶着季节的每一个脚步。
在横圳这条山冲里,每一天的清晨,总是喻杰喊群伢子起床的声音,将这一条山冲唤醒。偶尔一个下雨或下雪的日子,听不见了喻杰喊群伢子起床的声音,横圳人家反而感到不习惯,似乎生活中突然少了点什么。
喻杰站在外边阶矶上喊一遍两遍时,群益口里答应了,但这是在梦中答应的,实际上还在呼呼地睡。老是只听到答应,不见出来,喻杰便进他的房里去喊。在屋子里喊过两三声,群益便赶紧转身,将一双脚从蚊帐下吊了出来。喻杰看到他一双脚吊出来了,这才出去,但出去了半天,仍不见群益伢子出来,他又一边喊着进了房,这才发现他横躺在床上,将一双脚吊在外边又睡熟了。这时,受了骗的喻杰懒得再叫了,他用手轻轻地去挠他的脚板皮,这一挠可比叫管用多了,群伢子“呵呵”大叫着一个翻身下了床……
下雨下雪的日子喻杰依然是天亮起床,但他不叫群伢子起床,他让他睡个饱,一直睡到吃早饭。吃过早饭便不让他闲着了,干不了地里的活,就在火塘边打草鞋。种庄稼的人,每天下地都离不开草鞋,一天穿一双,十天要穿一打。因此,雨雪天干不了地里的活,便在家里打草鞋。喻杰打草鞋要将破布筋和苎麻混在稻草中編织。纯稻草编织的草鞋一天穿烂一双,加了破布筋和苎麻在里边的草鞋,两天才能穿烂一双。喻杰告诉群伢子,干什么事情都要晓得划算,不划不算,丢掉一半。
手上一边打草鞋,喻杰口里还是一边给曾孙聊农事。他说:俗话讲,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但对于作田人来讲,等到春天来了再计谋,这就晚了。一九二九,霜风吹手,三九二十七,檐前倒挂笔(冰棒子),四九三十六,冻起黄土出白肉,五九四十五,冻起唔呀唔,六九五十四,乌茅生嫩刺,七九六十三,脱掉寒衣挑上担,八九七十二,牛在田里哞,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春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六九天就悄悄地来了,乌茅刺在寒风中已经生出了嫩刺,如果你等到春暖花开再来谋划庄稼,那就来不及了……
年年春天播种的时候,就是喻杰一年当中最亢奋的日子。他天天盯着屋门前的桐树看,他说桐叶有了马蹄大,种子下田无损败。待到桐树叶从一星点长至马蹄大时,他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群益将种子下到了稻田里。
麻鞭水响的季节来到时,喻杰赶着他的大水牯,掌着犁,在那长满红花草籽的稻田里翻耕。群益跟在后边走,老爷爷告诉他,手要稳,犁要平,垄要匀……他的口里“嗬吱——嗬吱”地唤着牛,麻鞭在空中晃着,却始终没有落到牛的背上去。牛不紧不慢地踏着步子,犁铧不紧不慢地将黑色的田泥一垄垄翻转,三月的桃花日头下散发出腐草和牛粪的陈年老香。
老爷爷反复叮嘱群益,要晓得心疼牛,牛是农家的命根子,鞭子在空中晃一下就行了,千万莫真抽,牛自己晓得走,步子要踏得均匀,骤走无久力,骤食无好味……
群益从老爷爷的手上接过犁,随他怎么“嗬吱”,牛却就是不走,群益一声响鞭甩在它的背上,牛往前一冲,犁往下一插,翻转起一长串老坯后,犁头朝上一飘,脱泥了。
喻杰骂群益:“告诉你不要真打,你还抽那么重,你在你自己身上抽一鞭试试。”
群益说:“谁叫它不走,它不走我就抽。”
喻杰说:“你越是抽,它就越不听你的,牛和人一样,你要和它建立感情,双方要有默契。你要跟它犟,它就跟你犟。”
喻杰将牛牵回来,又重新将颈架套好,将犁插进田泥里,“嗬吱嗬吱”地赶着它犁过一圈,然后又叫住牛,让群益接过犁。这一次,喻杰一手牵着牛鼻,一手在它的头上轻轻地抚摸,轻声说:“你要听群伢子的话,我老了,犁不动田了,往后就是他来伴你犁田……”说着,喻杰又轻声地“嗬吱”着牛,牛踏起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
喻杰伴着他们犁过一圈之后,这才松了手。
他站在田埂上望着,牛背着犁在稻田里转圈,来到喻杰的面前,它便要斜过脑袋,深情地望他一眼。喻杰对大水牯说:“好好走,你要听群伢子的话。”
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哞呀——”声。
一个上午的时光,他们将山边上的那丘田翻耕过来了。
中午回家吃饭,喻杰鼓励群益:“以后要与牛加强感情沟通,这样才能做到有默契,相互配合,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要晓得心疼它,它才和你建立深厚的感情。”
孙媳菊英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那就要群伢子搬到牛栏里去睡!”
喻杰横了孙媳菊英一眼,接着说:“群伢子你才半年时间,就基本上掌握了田里的功夫,这证明你是有能力种好田土的。”
孙媳菊英忍不住将他的话打断了:“爷爷呀!您老是教他使牛、种田,这有什么用呀?您何解不鼓励他去复读,明年再去考大学呢?”
喻杰说:“群伢子如果想考大学,这当然好。上不了大学,安心回家种田,把田土侍候好,也好。这世界上,什么事都要有人干,你不种田,我不种田,大家都不种田,都去喝西北风呀!”
菊英不说话了,她气鼓鼓地冲到厨房里收拾去了。口里还在唠叨:“好样您不教他学,您尽教他跟牛屁股。”
喻杰说:“群伢子,你如果还想去考大学,你就去复读,我给你出学费。”
群益说:“我不去复读了,一想起复读我就头疼。
喻杰说:“那你就一心一意跟牛屁股。”
下午,他们赶着牛,扛着耙,又在那片刚犁转过来的稻田里将一垄垄泥坯耙烂。喻杰站在田埂上说:“耙田一定要过细,要将泥坯耙成泥浆,这田才算是作熟了……”
太阳落山时,群益赶着水牯将一田的犁坯耙成了一田泥浆。喻杰抓了一把烂泥在手上捏了捏,说:“作熟了,像一锅粥了。”
群益牵着水牛上田,扛着耙,踏着夕阳回家。
喻杰说:“你今天一天的工夫,就将犁耙功夫都学会了,但是,做好还要有个三五年。”
群益说:“再有三五年,就实现农业机械化了,这牛和犁耙都得淘汰了。”
喻杰说:“机械化只适合于平原和大塅农田,我们横圳这些垄田、塝田、挂壁丘、斗笠丘、蓑衣丘,再过一百年也得用牛拉犁。”
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上无语地升起来了,晚炊中,整个横圳的冲垄里,飘满了土地翻耕过后浓郁的气息,这是牛粪和腐草散发出来的陈年老香。夕阳西下后,泥蛙子在田野上叫起来了,这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是在为这个浩浩荡荡而来的春天赞礼。
吃过晚饭,坐在屋门前的坪子上,听着这蛙鸣如潮的声音,闻着这田野上泥土的气息,喻杰一边喝茶,一边给群益排工。他说:“你听这泥蛙子的叫声,是在催春哪!春天的日子贵如金,俗话说‘春差日子夏差时,每一个日子都得计算着用,明天后天,要将几亩田的犁耙功夫全部做出来,犁耙功夫出来后,让牛歇几天脚,我们用三天时间做田埂、铲田坎、撒粪凼,粪撒完之后,再过一次耙,就开始栽禾了。”
群益说:“您做什么,我跟您做什么。”
喻杰说:“早点睡吧。”
群益说:“您睡吧,这才九点钟,我不想睡,我还想到对门九大嫂家去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九大嫂有黑白电视机,喻杰家没有,他家只有一台小收音机,喻杰早晚间用它听国际国内新闻,群益不喜欢听国际国内新闻,他只喜欢看《霍元甲》。
喻杰说:“这栽插时节你就莫看《霍元甲》了。”
群益说:“我要去看,不看我就一夜睡不着。”
于是,喻杰睡觉去了,群益看《霍元甲》去了。
第二天清晨,喻杰喊群伢子起床的声音,照例将整个横圳的人家都吵醒。
两天时光,喻杰带着群益将自家所有的稻田犁过了,耙过了。然后,水牯放到河滩上悠闲地吃草去了。
他们换了四齿耙,一耙一耙搂着田边的烂泥,护到田埂上。修好了挂壁,整好了田埂,便开始撒粪凼,粪凼是去年秋后铲了山上的草皮树叶沤在田边的,沤了一个秋冬过来,已经腐烂发臭,变成了上好的有机肥。他们用耙头挖着,一锄一锄均匀地撒满大田。撒完了粪凼,再过一遍耙,让粪和田泥浆拌匀,这早稻田就算是整好了。
栽禾这一天下起了雨,下雨也得栽插,山上的布谷鸟急迫地叫着:“割麦插秧、割麦插秧……”
爷孙俩戴着斗笠,驼着蓑衣顶着麻风细雨在稻田里躬身栽插。
他們栽的是随手禾,喻杰告诉群益:“行距六寸,株距六寸,这样既有一定的密度,又能通风透气。”
群益说:“我可栽不出您那个尺寸。”他站在田埂上看了看老爷爷栽的那一丘田,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着看也成行。他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老爷爷的手势。
沥沥的春雨下了三天,这三天下雨的日子,爷孙俩将三亩六分田全部栽出来了,栽插一上岸,天就放晴了。
喻杰说:“真是天遂人意,这难得的晴好的日子,正好割麦。”
爷孙俩用两天的时光将麦子收割脱粒,晒到晒场上,紧接着便在田埂上种八月黄。八月黄便是黄豆,种在田埂上的八月黄比种在山坡里的黄豆个头大得多,它在阳春三月布种,在八月秋后收割,吸三季的阳光雨露。
种完八月黄,田里的秧苗便返青了。喻杰告诉群益,得赶紧下第一道肥,这第一道肥不能下得太猛,下猛了怕烧坏嫩苗,泼一轮薄薄的猪粪就行了。爷孙俩一担担将猪尿粪挑到稻田边上,然后用长把尿端舀着猪尿粪,一端端均匀地泼洒到稻田里。
洒完了猪粪便开始薅禾,爷孙俩戴着草帽,撑着薅禾棍,用脚将行与行、株与株之间的每一寸烂泥都翻转一遍,喻杰告诉群益:“这薅禾不仅仅是为了除草,同时也是为了给泥土透气。”
施完第一遍肥,薅完第一遍禾,这时稻田里的活便要放到一边了,旱地里要种南瓜、苦瓜、黄瓜、瓠子瓜,要栽茄子、辣椒、扁豆、西红柿,还要种姜、秧藠头,栽土豆、栽红薯……
随着日子一天天变热,一天天变长,稻田里的禾苗和地里的庄稼,便伴着杂草越长越快,有时一场雨水过后,他们坐在坪子上乘凉时,似乎能听得见南瓜、黄瓜藤蔓在“叽叽喳喳”地往上蹿。庄稼越是长得快,爷孙俩便越是忙不过来,他们被季节拖着跑。
当瓜棚上挂满了南瓜、冬瓜、苦瓜、瓠子瓜时,稻田里的禾苗便装胎灌浆了,低头散子了,变黄了……
南瓜、冬瓜在棚架上熟透之后,他们一个个摘下来,码到床铺底下,稻田里金色的稻子也一担担收获了,晒在晒场上,晒干后一担担挑进楼上的谷仓里。
那些日子,喻杰的七间土屋沉浸在瓜果和稻谷的芳香里。土屋里的梦是芳香的梦。
那些日子,喻杰喊群伢子起床的声音就更早了,东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喻杰便像喊渡船一样喊:“ 群伢子,你快起来…… 群伢子,你何解还没起来……”
他终于喊醒了群伢子,也喊醒了整个横圳,喊醒了四周的群山。这边和那边的屋场便有了人语,有了狗叫,疲倦的大地上,一片片稻子在收割,一片片收割过后的田野又在翻耕,一片片翻耕过后的水田又在栽插……这是流火的七月,这是抢收抢种的季节,这是农人们劳累不堪的日子。
人和牛从天亮下到稻田里,一直忙到太阳当顶,这才回家吃饭。牛呢?备好了一箢箕酒糟。喻杰说,牛吃了酒糟劲足,不怕累,而且还驱寒。人和牛吃饭后打一个盹,又顶着烈日到了稻田里,这就一直要干到天黑尽才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家。喻杰说,双抢季节就该是两头摸黑,抢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
三天时光,他们将收割过后的早稻田翻耕过来了,将田埂田坎也铲得干干净净。又用一天时光,他们将田边粪凼里沤的肥料撒满了稻田,然后又用一天时光,将粪草与犁坯一道耙成了泥浆……
牛粪与腐草熏人的气息里,喻杰与群益又在烈日下栽插晚稻。喻杰栽一丘田,群益栽一丘田……他们是横圳头一家最先将晚稻插下去的。
接着又是薅禾、泼粪、杀虫、放水、抽沟、晒田……
秋阳下,当爷孙俩又将一担担金灿灿的稻子收割同来时,群益以为,两季收割完了,这一年的农活总算干完了,该长长地歇一口气了。
然而,喻杰说:“又得将晚稻田犁转过来栽油菜,种红花草籽了。”
群益说:“这田种得没完没了了。”
喻杰说:“种田哪有个完呢?土地里一年四季都在生长庄稼呀!”
直到将油菜栽下去,将红花草籽布种完,喻杰这才交代群益,到池塘里将犁耙洗干净,趁着秋天极好的阳光晒干,再上一层桐油。他说:“人要过年,犁耙也要过年,犁耙过年就是上这一回桐油。”
犁耙上了桐油,搁到楼上之后,这一年田里的功夫就算是完了。紧接着便是旱土里和山里的活了。山里的油茶籽已经熟了,还不去采摘,它就自然裂开,将茶籽掉落了。依照季节,先采摘寒露籽,再采霜降籽。茶籽采摘完晒到晒场上之后,得挖地里的红薯了,白天将红薯一担担挖回家,夜里将它洗干净刨成丝,第二天晒出去。红薯丝一般要晒两三个太阳天才能晒成干。丽江村田少山多,这红薯丝是各家各户半年的粮食……
晒完红薯丝又得布种豌豆、麦子、白菜、萝卜菜……将这些都布种下去,霜冻便下来了,一年的农事,又是一个轮回。
霜冻浓来时,喻杰又要去北京参加政协会了。
临走时,喻杰交代群益:“前天晚上打雷了,俗话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你每天要给牛圈加干草,让牛吃饱、睡干窝,牛栏门要用门板挡风,荧让它冻着了。每隔三天要给它喂一回酒糟,给它驱寒……还有,油菜该锄草了,冬水田里的粪凼该开始沤凼了,萝卜白菜要施一轮肥……”
群益说:“老爷爷您就放心开会去吧,您这个徒弟跟着您作种一年田土过来,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都知道了。”
喻杰便放心地去了。
群益小心地侍候着大水牯,白天牵到河滩上去吃枯草,夜里给它加上一层干稻草在牛圈里,隔三岔五拌一盆洒糟给它吃,一到夜里,便临时挡上一块门板在牛栏门上,这样牛栏里便暖和了。
他将地里的菜浇了一遍粪水之后,便开始在大田里锄油菜。这油菜锄到第三天,群益却突然躺倒不干了。那一天早晨,他娘叫他起来吃饭,他说他不想吃。
菊英想,孩子从年头到年尾被他老爷爷抱着起早贪黑干活,累坏了。现在趁老爷爷开会去了,让他睡个懒觉。
他一直睡到中午,菊英喊他吃饭时,群益还是说不想吃。
菊英便感覺到不对劲了,她说:“群伢子你莫不是感冒了?”她走过来撩起蚊帐,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菊英说:“你没发烧呀!何解就不想吃饭,也不起床?”
群益不吭声,一个翻身朝内面睡去了。
而菊英却不依不饶地一把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扳转过来了:“群伢子,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你不能瞒着你娘。”
群益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昨天在田里锄油菜,听三伢子说,我们在加义镇上那几个吃国家粮的高中同学,都招一r进城了……我们吃农村粮的,就只能捏一辈子锄头把了……”说着,群益的眼泪一满就出来了。
菊英叹了一口气,她心疼地擦着儿子脸上的泪水说:“群伢子,你要起来吃饭。这吃国家粮的事,我去找县委刘书记,他总得不看憎面看佛面……”菊英说着,自己的眼泪也哗哗地掉了下来。
群益起来了,他吃过中饭,又扛起锄头到田里锄油菜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菊英上县城去了。
县委的同志大都认识菊英,平常大家去向喻杰汇报工作,都是她热情接待。
县委办的娄主任领着菊英走进了县委书记刘国权的办公室。刘书记一见菊英,赶忙起身,热情地和她握着手:“菊英,你可是难得出山的,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菊英说:“刘书记呀,我是专门来找您帮忙的。”
刘国权说:“有什么事呀?”
菊英说:“我儿子群益,高中毕业一年多了,跟着他老爷爷在家作田种土,天天起早贪黑干活,昨天早晨就突然睡在床上不起来了,不吃也不喝。我一问,才知道他加义镇上吃国家粮的那几个同学,都招工进城了。孩子心里憋得慌,就不起床了。刘书记呀!我们家除老爷子之外,可是没有一个吃国家粮的,我求你关心一下我这孩子,给他解决国家粮……”
刘国权说:“菊英呀,你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下次研究这个问题时,一定优先考虑你的孩子。”
菊英放心地回来了。
回家后,她告诉群益,县委刘书记答应了,下次一定优先解决。
群益高兴了,他又起早贪黑,把田土料理得更好。
喻杰从北京开会回来了。他先到牛栏里看牛,接着又去看猪,看菜地,又去看稻田里的油菜和红花草籽。他高兴地拍着群益的肩膀说:“都料理得不错,看来我这个徒弟带出来了。你爸高中毕业后,也在家种过三年田才去教民办,可他到如今作田种土还不如你,为什么呢?就是当时没有人带他。”
群益被老爷爷一表扬,便灿烂地笑着。
菊英在一旁笑着说:“这真是名师出高徒呀!”
喻杰说:“三朝不能夸媳妇,五月不是看禾时,群益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田里手,还得过三五年再说。”
喻杰从北京回家,县委书记刘国权立马到丽江来了。他向喻杰汇报完县里的有关工作之后,顺带还说了一句:“群益解决吃商品粮的问题,我们会尽快研究,请您放心。”
喻杰一听这话,本来喜滋滋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下来了,他问:“是谁让你们解决他的粮食问题?”
刘国权说:“前几天菊英来找了我。”
喻杰说:“她来找了你,你就解决?”
刘国权说:“喻老,我们很多干部的家属子女都解决了,解决群益的商品粮这不算过分。”
喻杰说:“他的爷爷吃农村粮,父亲母亲吃农村粮,村里给他们分了田、分了土、分了山林,凭什么就要去吃国家的商品粮?这个特殊化搞不得。”
刘国权望着喻杰,脸色是那么沉重。他忙说:“喻老,我们听您的。”
送走县委刘书记,喻杰将孙媳叫来了,他铁青着一张脸问道:“你去找了刘书记,要求解决群益吃商品粮?”
菊英说:“我去找了。”
喻杰说:“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去找任何领导提任何要求。”
菊英说:“爷爷呀!您也太不为自己的子孫后代操心了,儿子不管,孙子不管,曾孙还不管,你把这一屋人像关一笼鸡样关在丽江山里……”菊英说着说着,便号啕大哭起来。
奶奶桔香迈着一双小脚颤颤悠悠地跑过来劝她:“菊英呀!你莫哭了,几十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你莫操那么多的心,我们一屋人,有盐咸过,无盐淡过……”
“奶奶呀!孩子们像关一笼鸡一样关在这山里,以后怎么办呀……”菊英抱着奶奶,反而越哭越伤心。
奶奶给她擦着泪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要说苦,只有你公公砚斌最苦,七八岁上我就把他当牛使,长到十五六岁,全家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二十岁上,他的背脊就压弯了……要不是小时候做得那么苦,他不得死那么早,他是多年积劳成疾……”奶奶说着说着,也伤心伤意地哭了起来。
两个女人凄厉的哭声,飘荡在黄昏后的横圳山冲里,后来漫山遍野便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麻雨。
在那凄凄的麻雨声里,那一夜喻杰失眠了。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儿子砚斌的身影。1949年的冬天,那是一个黄昏,秘书进来报告,您老家的儿子来了。他身上还带着您写的信。
喻杰说:“你快带他进来。”
秘书犹豫着说:“可是,他不像您的儿子。”
喻杰问:“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像我的儿子呢?”
秘书说:“他的年纪很大了,看上去跟您的年纪差不多。”
喻杰说:“他的身上既然有我的信,你就先把他接过来再说。”
于是,秘书到西北军政委员会的大门口将砚斌接进去了。
当儿子脚蹬一双麻耳子草鞋出现在喻杰的面前时,喻杰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儿子。砚斌的背脊已经明显地弯驼,嘴唇和脸颊开裂着,脸上皮肤粗糙得就像西北高原上牧羊的老人。二十年前五岁的儿子,在喻杰的视线里直接就走入了中年。在喻杰的印记里,儿子永远没有少年和青年的风华正茂……
砚斌望着父亲,那么羞怯,他半天才艰难地叫出了一声:“爸爸。”二十年来,他没有叫过这个名词啊!
喻杰将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父子俩热泪盈眶。
喻杰赶紧打了一盆热水,让儿子将草鞋脱掉,他要给儿子泡泡脚。
儿子却说:“我要洗澡。我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没有洗过澡。”
儿子洗过澡,穿上喻杰的衣服和鞋袜之后,这才不像一个老头了。
儿子说:“我饿,一路上,早就将我娘做的一袋红薯丝粉拌米粉做的粑粑吃完了。”
喻杰却只给儿子下了一小碗面条。他说:“饿久了之后不能吃饱,当年红军长征到达吴起镇时,镇上有很多食品买,长期忍饥挨饿的红军战士们取出身上的钱,买了食品放肆吃,结果一些战士胀死了……”
儿子将那一碗面条吃得连一滴汤都不剩。
接着,父子俩彻夜长聊。
儿子告诉父亲:“挨户团一把大火从三峰尖烧进丽江来时,奶奶便带着我们,背着一床被絮,提着一口八码锅钻到连云山的深山老林里去了。我们在一个石岩下用芦苇搭了半边棚,我们采山上的野果和野草吃。奶奶说,凡是猪能吃的草人就能吃。”
喻杰说:“那你们比我们好,连云山上那么多的草和树叶,随你们怎么吃也吃不完,我们在长征路上,前边的部队还能采到野草和树叶吃,后面的部队就只能挖草根、刮树皮吃了,再到后面的部队,连草根树皮都找不到了……”
砚斌说:“我们在山上躲了三个多月,后来村子里开始发人瘟。杀的人太多,没有人收尸,后来村里的人就开始发瘟……奶奶说,我们得逃离连云山,逃得越远越好。我们翻过连云山,逃到浏阳讨饭去了。奶奶一手端着讨饭的碗,一手拿着打狗的棍走在前面,娘背着讨米袋,手里拿着打狗棍走在后面,她们把我夹在中问,生怕狗咬了我……”
喻杰说:“我们老家的土狗子好对付,棍一举就跑了。西北的牧羊犬就难得对付了,我从河西走廊讨米到延安,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最怕的就是那些牧羊犬,它像小牛犊一样高大,你举起棍,它便冲着你来,只有往地上一蹲捡石头,它才吓得往回跑……”
砚斌说:“我们在浏阳讨了三年米,后来听说连云山不杀人了,也不发人瘟了,奶奶这才带着我们回来。我们是头一户回来的,那时丽江方圆几十里绝了人烟。我们将屋门前荒田里的茅草烧开,将茅草下边一摊一摊的人骨头耙拢来烧掉,在那里种了红薯和苞谷。那土地肥得,两亩多地,收了三十多担红薯、四担苞谷。”
喻杰说:“丽江的土地比南泥湾的肥多了,那时我种了十八亩地,比起丽江的产量就得减半了……”
砚斌说:“第二年我们就将那些抛荒的田犁转两亩多,种上了水稻,犁杷功夫是舅舅来帮我们家做的,我跟在舅舅的屁股后头学了三年,才学会了用生……”
喻杰说:“那时我在陕北学会了纺棉花,我们打了一批平江的纺纱车,平江的纺纱车比陕北的好用,轻便得多,我们夜里就在油灯下纺纱,别人一年只能纺两斤纱,我纺了四斤,因为你细妈陈希不晓得纺纱,她替我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我就帮她将两斤纱的任务也纺出来了。”
砚斌说:“我到十五岁就能挑八十斤重的担子了,到十六岁,我就能挑一百斤……”
喻杰没再说什么,他望着儿子那过早地被生活的重担压驼了的背脊,心里禁不住一阵发酸。
第二天,喻杰带儿子去看大雁塔,去吃羊肉泡馍。
一个星期后,喻杰便打发儿子回家。儿子说:“我不同去了,我要在这里跟着爸爸参加工作。”
喻杰说:“你要回去。当年,丽江村和我一路出来的有八十七个人,就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安排了工作,他们的子女也应该安排工作,你不能搞这个特殊化……”
儿子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喻杰义说,我们的家乡,经过大革命的烧杀,百孔千疮,你同去好好建没丽江。
儿子又默默地点了点头。喻杰明显地感觉到儿子的眼里,饱含着委屈和哀怨。
儿子回去了。望着儿子那微微弯驼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之后,喻杰的眼睛模糊了。
儿子回到村里后,每年的冬闲时节,人家坐在火塘边烤火,他却打着开山锄、穿着草鞋上山植树造林。他说,他要将那些烧焦了的山全部绿化过来。他自己培育了杉树苗、松树苗、油茶树苗,一到植树季节,便一道山坡一道山坡移栽下去。年复一年,风里、雨里、雪里,每一个日子从不问断。冰天雪地里,他的手上常常冻裂着一道道口,他的脚上也常常冻裂着一道道口,他用胶布一道道缠上,依然是每天挖山不止。植树的季节过了,他依然还在栽,他用盘子装着苗子移过去,这样便大大地延长了植树的季节,他只想尽快将丽江的山绿化过来,但丽江的山却过分地辽阔,辽阔到一眼望不到边……从1950年到1960年的十年问,他竟在这片烧焦过的土地上植下了近十万棵树……《湖南日报》以大版面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后来他人了党,担任了大队保管员,经他的手上保管的财物,从无疏漏。后来,大伙义选他担任了大队长……
窗外的麻细雨一直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夜空中,儿子离开西安时那一双失望、哀怨的目光,老是在喻杰的眼前闪烁。儿子去世之后,这双目光,一到夜深人静之后,便老是在喻杰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下雨的夜晚,喻杰就特别想念儿子,他总是感到亏欠了儿子,他没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义务。五岁跟着娘和奶奶风餐露宿去讨饭,九岁下地种庄稼,十一岁跟着舅舅学用牛,十五岁的肩膀挑起八十多斤重的粪桶,十六岁,挑起一百斤的担子,他要呵护娘,呵护奶奶,将一个家庭的重担挑在自己稚嫩的肩上……
假如,喻杰当年将儿子留在了西安,也许他就不会走得这么早。孙子、曾孙也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来找他招工、转教、解决吃国家粮……
早晨雨停了,喻杰依旧是天亮起床。
他一起床便开始喊群伢子挑粪去浇田里的油菜。
然而,在这一个早晨,他将整个横圳的人家都喊醒了,唯独没能将他的曾孙群伢子喊起来。
喻杰推开了群伢子的房门,撩开他的帐子,掀开了他的被窝:“群伢子,你到底起不起来?”
群益眯着一双眼睛说:“我不起来。”
这让喻杰有点吃惊,因为他的曾孙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你告诉我,你何解就不起来了?”
群益说:“我要吃国家粮。”他的眼睛还是眯着不睁开。
喻杰在他的床头上坐了下来,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摸着:“群伢子,锄头捏得稳,作田是根本。你去吃什么国家粮呢?国家没有粮食!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不产粮,长沙的五一广场也不产粮,粮食在哪里呢?都在农民的稻田里。”
群益说:“老爷爷,您莫再把我当三岁的孩子哄了,我都满了十八岁,我是一个成人了。”
喻杰说:“是呵!我的曾孙子不知不觉就长成一个男子汉了。群益呀!你知道当年老爷爷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群益吗?就是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想着群众的利益!1949年冬天,你的爷爷砚斌到西安来看我,他不想回来了,他要我安排工作,我没安排。大前年,你的父亲元龙想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要我打招呼,我没打。我说你考得上就当老师,考不上就回家种地。他一年又一年锲而不舍地考着,这已经考了三年……前年,你的老姑向勤从山东济南回来,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年了,她知道我原来的老部下有两个人在山东省和济南市当领导,她想要我出面给那些老部下打招呼,给她的孩子们安排工作。我告诉她,孩子的事情,让孩子们自己去努力。后来,他们一个进了摩托车厂当工人,一个到了环卫所当清洁工,还有一个到列车上当了列车员。你的叔公立光,在部队转业时,他想转到北京去,因为1971年我带他从北京回来时,他的户口没有从北京转回来,按道理,他的户口在北京,他转业到北京就业也是可以的。他要我打招呼,转业到财政部安排T作。我说,你是从平江去当兵的,就应该回平江。北京那么多人口,你又没有一技之长,你跑到北京去挤什么风水,凑什么热闹呢?他听了我的话,回来了……如今,你又成年了,想去吃国家粮,凭什么呢?因为你的老爷爷是老革命,是吗?可是,当年和我一路出去的,丽江村有八十七個人,他们都没能回得来,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如果安排你去吃国家粮,他们的子孙也应该去吃国家粮呀!还有,平江县为中国革命牺牲、殉难的达二十五万多人,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应安排去吃国家粮呀!你看,都跑去吃国家粮了,这田土谁来种呢?……”
群益起床了。
他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挑着一担粪到稻田里浇油菜去了。
后来,群益成了横圳乃至整个丽江村有名的作田里手。
再后来,他也和他的爷爷砚斌那样,入了党,担任了丽江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
在喻杰去世后的第十二年,中央财政部来到丽江村蹲点扶贫,通过二十年的艰苦努力,至2021年,这个为中国革命牺牲了两百多人,牺牲了八十六个烈士的村庄,终于全面脱贫。历年来,各级各部门投入到丽江村的扶贫资金达三千多万元。群益精细管理着村级财务,从没出过一分钱差错。村民们都说,群益像他的老爷爷,是一把铁算盘。
无边无际的秋雨在寂寂地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在1935年11月21日夜,部队在黑夜中挺进,他们涉过澧水之后,在爬一座大山,羊腸山道是那么陡峭,跟在后边的人,嘴巴碰到前边人的屁股上,特别陡的地方骡马怎么也上不去,只能掀掉它们背上驮着的东西,前边几个人拉,后边几个人推,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一匹马推上一道坎,有时,马失前蹄,踩在石板上一滑,便掉进深涧下去了,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马嘶,从深涧下传来,回荡在这苍莽的雨谷里……
天黑时开始爬这座山,一个劲往上攀爬,爬到半夜过后,早已是人困马乏。这时,部队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然而,队伍行进到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一点要休整的迹象,前面的口令急迫地传过来:快速跟进,快速跟进……
当又一道陡坡拦在前面时,喻杰拉着他的马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了,他在前面拼命地拉啊,拉啊,后边的人拼命地推,马嘶叫着一次又一次拼命往上挣扎,当又一次冲刺失败之后,马的四蹄一滑,滚下山去了,马缰猛地一拉将喻杰带下去了……他随着马往深不可测的山谷里掉落,无边无际的黑夜,无边无际的雨水,马在嘶叫,喻杰在拼命呼喊……
“老爷爷,您醒醒,老爷爷……”喻杰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才看清了是群益站在他的床前。
喻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群益说:“您叫了好久。”
喻杰说:“我在梦里爬老山界呀!”
群益用手在喻杰的头上摸了摸,有点吃惊地说:“老爷爷,您发烧了。”
群益忙将喻杰那个医药箱打开,从里边取出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体温,烧到了三十八度五。
喻杰对群益说:“不要紧,是着凉了,你不要大惊小怪。”
群益说:“还不要紧,都烧到三十八度五了。”
喻杰说:“我那箱子里有退烧药,你给我拿一片吃。还有那个感冒药也拿几片来,我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群益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吃了退烧药,又吃了感冒药。这时,孙媳菊英也起来了,他们娘俩一块守在他的床前。
退烧药吃下之后,不一会喻杰就出汗了。娘儿俩不停地用毛巾给他抹着汗,义找来衣服。让他换掉汗湿了的衣裤。
鸡叫二遍之后,烧退下来了,喻杰感到舒服一些了。他说:“你们去睡吧,我也想睡一会。”
菊英和群益义给喻杰换了一次汗湿的衣服,将被子盖好,这才熄灯各自回到房间里睡觉。
第二天早晨,喻杰起床了,脸色有些苍白,他吃了一点点面条,便将筷子放下了,他说吃不下。
他去上厕所,发现了便血。喻杰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曾患有结肠息肉出血,而且还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肺结核……
他在门口的阶矶上坐了坐,望着对面山上的树木发了一会呆。后来他说头重脚轻不舒服,群益便扶着他又到床上躺下了。
中午做饭时,菊英问他:“爷爷,我用瘦肉蒸点参给您吃好吗?您早晨没吃。”
喻杰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吃。”
菊英又说:“那我去买点新鲜猪肝参个汤给您开开胃口?”
喻杰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
吃过中饭后,群益又扶着喻杰去上了一次厕所,这时,出现了大量的便血。
群益有点慌张地说:“老爷爷,您的病加重了,屙了好多的血,我得赶紧向县老干局傅局长报告。”
喻杰说:“不要惊动别人,你一告诉他,他就要跑到丽江来。”
群益说:“可是,傅局长交代过,您如果生了病,就必须马上向他报告。”
喻杰说:“有些话可以听,有些话不要听。”
群益说:“我不听您的。”他将老爷爷扶上床之后,立马就给县老干局的傅依明打了电话。
傅依明接到群益的电话之后,感到喻杰的病情严重,马上向县委书记张以坤做了汇报。
傍晚,张以坤和傅依明带领县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一名护士驱车一百多里地来到了丽江村。这时,喻杰的身体显得极度虚弱,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而且出现了呼吸闲难……
张以坤说:“喻老,您的病很重,不能在家里待着,您要赶紧到县人民医院去住院治疗。”
医生给喻杰做过初步检查之后,建议住院治疗,这里什么仪器设备也没有,不好治病。
喻杰说:“我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就是结肠息肉出血,不需要什么仪器。”
医生说:“万一出现了紧急情况,连血都不能输,根本无法抢救呀!”
喻杰说:“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家待着。万一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你们也没有必要抢救。人的生老病死,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八十有七了,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张以坤握着喻杰的手,坐在了他的床头上,轻轻地对他说:“喻老呀!您还不能走,您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您去做呀!”
喻杰望着张以坤,嘴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他们是在1975年秋认识的。那一年,张以坤从华容县调任平江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10月25日,县里召开了一个一千二百人参加的“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大会,张以坤将喻杰请去参加这个会议。县委书记谭世雄做过主题报告之后,便请亲历长征的老革命喻杰给大家讲长征故事……
在这个会上,喻杰说:1934年10月,为什么要长征呢?是因为我们在第五次反围剿斗争中失败了,不得不走。为什么一、二、三、四次反围剿都胜利了,第五次反围剿却失败了呢?因为前面四次都是采取毛主席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我们的仗打得很好。第五次却是在李德、博古的错误指挥下,硬拼硬,所以败得很惨,不得不放弃根据地。历史上血的教洲告诉我们,什么事情都必须从实际出发,形式主义、教条主义害死人。然而,我们现在却不总结历史上血的教训,形式主义、教条主义越搞越严重。例如这“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县里派了工作组下去,不许农民在地里种平术、种百合、种老姜、种苎麻……凡是能换钱的经济作物都要连根铲除。不许农民养兔、养鸡、养鸭、养鹅……说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夜之间都杀了个精光。把农民这些尾巴都割了,农民还哪来的钱送小孩上学,哪来的钱去看病,哪来的钱买油、买盐、买火柴、打煤油,你这不是把农民往死路上整吗?还有,例如“农业学大寨”,社社在改河,村村在开山,让河水让道,让高山低头喊得震天响。我刚回来时,加义镇就决定要改丽江河,被我赶走了。人有人道,水有水道,蛇有蛇道,鳖有鳖道,怎么能够喊声改河就改河呢?丽江河从连云山上依山就势,弯弯绕绕流出来,流到加义,汇入泪罗江,这是自然规律,你要将它改成一条直河,水就没有缓冲了,一泻到底,岂不冲得一塌糊涂?芦溪河是改了道的,现在两岸被冲得百孔千疮,我建议县里组织干部们都去看一看。原来的芦溪河多漂亮呀!民歌唱:“芦溪河下来九道湾,洞下有座烈马山,天子屋场龙打口,龟蛇二将把头关。”现在的芦溪河,一道湾都没有了,一条直河,河堤全都被大水冲毁了,新道挡不住,老道回不去,不但没有改出良田,反而把原来上好的良田毁掉了……还有这开山造田,同样是荒唐的,我们平江的山,基本都是沙石山,你在山坡上开出一层层梯田,一是山坡里的山塘水源不足,二是沙石底的梯田根本装不住水。到头来,田没造出来,植被破坏了,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好好的青山绿水被鼓捣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喻杰讲了一个小时,这是他回乡后第一次在县里的大会上露面。
最后,主持会议的张以坤做总结:“同志们,刚才喻杰同志给我们讲了生动的长征故事,让我们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长征精神,进一步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年轻的县委常委张以坤,只能按照事先准备好了的主持词念。
而喻杰却不依不饶,他打断张以坤的话说:“你理解错误了,我不赞成再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
张以坤说:“散会。”
这个会议,就这样草草收场。
张以坤坐在喻杰的床頭上,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喻杰默默望着他。
张以坤说:“喻老,您一定要到县里去治疗。”
喻杰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你快回去吧,你的工作这么忙,没有必要守在这里。”
张以坤一行走了。这时,天空下起了雨,刮起了北风,北风吹打着漫山遍野的林木,发出“呼呼”的吼叫声……
这吼叫声自远而近,卷起漫天的黄沙,透过黄沙,喻杰慢慢看清楚了,那是马步芳、马步青的骑兵旅编排成黄马队、青马队、灰马队疯狂地扑过来……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之后,孤军奋战,没有后方,反复遭到马步芳、马步青匪帮的分割包围,经过凉州、二十里铺、山庆、古浪、永昌、高台等战斗之后,西路军几近弹尽粮绝,濒临绝境……这时,面对如潮水般漫过来的敌人,喻杰率领供给学校的保卫队,抢先占领了南面的两个山头,掩护学生们突围。西路军供给部部长郑义斋骑在马上用手枪对敌人连连射击,一连打死了两个敌兵,可是,这时他的弹夹里没有子弹了,四个敌人高举着鬼头刀朝他直冲上去,郑义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倒下来了。
“郑部长——”喻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一边用盒子枪拼命地对着敌人射击,一边大喊学员们丢掉东西,赶快往山上跑。他一连击倒四五个敌人之后,再扣扳机时,没有子弹了。敌人朝他疯狂地扑过来。喻杰不得不勒转马头,往山上奔跑,敌人举着鬼头刀一路号叫着紧追不舍。喻杰骑着的马因长期转战,又没有饲料,它瘦骨嶙峋,气喘吁吁,根本跑不过敌人那剽悍的战马。眼看着敌人就要追上来了,喻杰索性将马缰一勒,双脚一跃跳上了马背,然后猛地一跳,他的身体腾空而起,两手顺势攀住了山上的一块岩石。他的马翻下去了,他一纵身从岩石上翻了过去,敌人的鬼头刀“哐当哐当”砍在了那块岩石上……他在那块大岩石的后面拼命地搬起一块块石头往下砸,他一边砸一边呼喊那些已经逃到了山顶上的学员们一齐搬起石头往下滚。砸啊,砸啊,敌骑被砸得乱了阵脚……
“老爷爷,您醒一醒……”群益好不容易才将他推醒。他又是满头大汗,急迫地喘息着。
群益拿了热毛巾,给他擦去满头的大汗,又给他换了汗湿了的衣服:“老爷爷,您又做噩梦了。”
喻杰说:“是呵,我最近老是梦见以前的一些事……群益呀,老爷爷这一回只怕是真的要走了。”
群益说:“老爷爷,您不会走的,您的命大。在井冈山第二次反围剿中,您倒在血泊里,一场大雨下来,又把您浇醒了。您爬老山界时,连人带马从悬崖上翻下去,半空中一棵树却将您挂住了。河西走廊上,马步芳匪徒的鬼头刀砍过来,只是从您的头上削去了一撮头发一块头皮。过草地时您陷进沼泽里,都埋到小肚子上了,可是又有人将您拖出来了……我的老爷爷就好像原野上的一株劲草,狂风刮来时,只是弯弯腰,过后,又潇潇洒洒立在了大地上……”
喻杰微微地笑了笑:“我的曾孙子什么时候学着像个诗人一样说话了。”
群益说:“老爷爷,我是为了给您鼓劲。您要坚强起来,您要充满信心,挺过这一道关。您那么多难关都挺过来了,这一关您也一定会闯过去。因为您是特殊材料构成的人。”
喻杰说:“人总是要死的。老爷爷八十有七,是走的时候了。你明天到加义镇上去给你向勤老姑发个电报,要她回来,就说我病了。”
群益的眼泪溢了出来:“我明天一早就去给老姑发电报。可是,老爷爷您是不会死的。”
天亮后,群益到加义镇上发电报去了。
早饭过后,县委书记张以坤指派县人民医院组成医疗小组,由老院长刘家祺等三名主治医生和两名护士携带心电图机、x光机、氧气筒、输血员和相关药物来到了喻杰的土屋里,他们一进门便马上检查、打针、输血、输液、输氧……
喻杰说:“我一个人生病,耽误你们这么多人,我的心里不安!”
刘家祺说:“达老子呀,这是应该的。您现在的病很重,我们要全力为您治疗。”
喻杰说:“我这是老了,没有必要让你们费这么大的劲,花费这个冤枉钱毫无意义。”
刘家祺说:“喻老,您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全力治疗,您老人家也一定要全力配合。”
喻杰说:“你们留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在这里就行了,其他同志赶紧回去,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等待着看病呀!我不能搞这个特殊化,不然,我的心里难受。”
于是,刘家祺他们会过诊之后,便留下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其他同志撤回了县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治疗,到22日早晨,喻杰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了。他想起床,群益替他将衣服穿上,扶着他下了床,到门外的阶矶上坐了一会,他望着对面山顶上一朵黑云发了一会呆,他说:“要下大雪了。下大雪之后,你们要将山上那些压倒了的竹木及时清理。”
群益说:“老爷爷,您莫操这个闲心了,您一心一意养病。”
孙媳菊英过来说:“爷爷,您都两天两夜没进一粒米了,我去下几根面条给您吃。”
喻杰摇了摇头说:“不想吃。”
他只坐了一会,便感到不舒服,又让群益扶着躺到了床上。
这天上午,岳阳市人大副主任刘国权同志特地从岳阳赶过来看望喻杰。刘国权在担任平江县委书记期间,四年中喻杰给他写了两百多封信。他们在解决、处理、探讨农村各种问题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980年10月20日,平江县召开“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五周年”大会,刘国权提议请喻杰参加,县委办副主任娄甫生赶忙提醒刘书记:“你千万莫把他搞来了,上次,县里召开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的大会上,也是请他来讲红军长征故事,他老人家长征故事就不讲,尽捉一些对县委的批评意见,搞得那个会议不得收场了。”
刘国权说:“喻杰能给我们提批评指导意见,这是大好事呀!我们的工作,就是需要有人监督批评嘛。”
在刘国权的坚持下,喻杰被请到了主席台的中央。刘国权做完主题报告之后,接下来便请喻杰讲红军长征的故事。
喻杰说:“1934年10月10日,红军主力被迫从江西瑞金出发,我是11月17日随萧克、王震率领的红六军团从湘西桑植出发,开始了长征……我们在没有后方、没有供给的情况下,长驱二万五千里,这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坚定不移的理想信念,靠的是艰苦奋斗的作风,靠的是老百姓的支持,所到之处的村寨,都成了我们的大后方……时至今日,我们的干部身上,还保留了多少艰苦奋斗的本色,还保留了多少与老百姓血肉相连的情感?原来我们要求镇干部每人包一个村办点,每年不少于一百八十天在村上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我们还有多少干部下去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百八十天?下去了的请举手。”
喻杰停下来,静静地望着会场上这一千二百多各级各部门的党政负责人。他们当中,竟没有一个人将手举起来。
喻杰说:“你们这么多的书记局长坐在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下去‘三同。现在的干部下村办点,大多是隔三岔五骑个自行车到各村去逛一圈,指手画脚搞一通,然后大鱼大肉吃一通,傍晚时酒足饭饱回来了。如此蜻蜓点水,这叫驻村办点吗?不驻村你怎么知道老百姓的疾苦?你又怎么知道目前农村方方面面错综复杂的问题?……领导干部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人民的公仆,是人民的勤务员。可是,你们知道仆人是怎么当的吗?我十五岁到杨家做长工,我每天天一亮就起床下地干活,杨老财天天太阳出山一竿子高才起床。我们餐餐是萝卜、白菜、酸菜、辣椒酱下饭,杨老财是餐餐鱼肉鸡鸭轮流上。我从春到冬是草鞋赤脚,杨老财从来就不脱鞋袜。我的身上是破衣烂衫补疤叠补疤,杨老财的身上是绫罗绸缎皮袍子……你们现在这些仆人好当呀,你的主人在稻田里眼观浊水、背晒黄天,你穿着皮鞋在干岸上指手画脚。你的主人餐餐是粗茶淡饭,有的甚至还没有解决基本温饱,吃了上顿愁下顿,你这个仆人倒是餐餐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这里那里花天酒地吃得嘴边角里流油……你的主人有什么困难来找你,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爱理不理的样子,说话鼻子里转风。我的家里,每年要接待无数的群众来访,他们在村上、镇上、县里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之后,才跑到我家里来。他们的问题,大到林权、土地纠纷,小到邻里不和、丢了一条狗、失了一只羊。有些事情,我们的干部将它及时处理了、化解了,也就没事了。然而,我们有些干部却就是不管事,只顾贪图个人享乐,根本不把群众的痛痒放在心上。长此以往,群众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鸿沟就会越来越深,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走到群众的对立面去,如果我们再次长征,群众还会将他们牙缝里挤出来的粮食给我们吃吗……”
喻杰讲完之后,刘国权带头鼓掌,台下这才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刘国权在做总结时说:“喻老今天的讲话,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让我们看到了危机。以后,凡是县里召开纪念红军长征胜利的会议,我们都要请喻老来敲钟,这个钟要长期敲下去……”
于是,这个规矩就在这个会上定下了。从此,县里请喻杰来讲长征故事,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刘国权一进门便坐到了喻杰的床头上,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
喻杰的眼睛睁开了,他喃喃地说:“国权同志,这一回我要走了。”
刘国权说:“喻老,您不能走,明年10月就是红军长征胜利五十五周年,我们还要请您去敲钟。”
喻杰说:“我敲不动了。”
刘国权说:“敲得动,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们敲钟呀!”
喻杰笑了笑,他那失血过多的苍白的脸上,那一抹笑容,却是那么凄然……
这时,女儿向勤风尘仆仆从山东济南赶回来了。
喻杰说:“闺女呀!这一回爸爸没骗你吧,我答应过你,我死的时候通知你回来,我兑现我的承诺了吧?”
女儿的眼泪“扑扑”地一串串往下掉:“爸呀,不许您说死的事,大前年您不也是说要死吗,结果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您又站起来了。”
喻杰说:“那一次是那一次,这一回是这一回,病不同了。”
女儿说:“您莫再讲死的事,我这里给您买了一双西北的翻毛长靴子,冬天穿上这个鞋子,脚就暖和多了。”
喻杰说:“我不穿这么好的靴子,我穿不烂了,可惜了。”
向勤说:“您穿不烂也得穿,我买都买回来了,您穿上试试脚。”说着,她便将被子掀开,将这双靴子往他的脚上穿,鼓捣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将这双靴子穿进去。
向勤说:“爸呀,您不是从来就是穿42码的鞋子吗,怎么现在穿这42码的靴子这么紧了。”
喻杰说:“我的脚肿了。”
向勤拨开他脚上的长简棉纱襪子,这才发现父亲的双脚肿了。俗话说“女怕肿头,男怕肿脚”,向勤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着。她一边哭,一边脱这靴子,但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喻杰说:“你莫脱了,穿在脚上也暖和,我想睡一会了。”
他很快便睡熟了,他又走进了河西走廊,他带领着供给学校残存的十八名学员在祁连山里打游击,打了一段时间之后,因马步芳的骑兵不断搜山,又因找不到吃的,他们决定下山,走高台过黑河,由北山向宁夏前进,然后渡过黄河到延安……
这时黑河的冰已融化,但河水依然冰冷。河上没有桥,也找不到渡船,后面又有敌人在追。喻杰一咬牙,决定膛水过河。他一扬鞭,棕黄马跃下了河。可是,没走几步,马的四脚却陷在了流沙里,他不得不跳下马,没入齐腰深的水里,拉着马,他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流沙中拉出来。他冻得直打哆嗦,抓紧着马尾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涉过了河,上岸后,他们的衣服很快就结成了冰,冻得梆梆硬。他将学员们招呼到一块,爬上山,找到了一户山民,用两钱金子买了山民一堆麦草,烤干了身上的衣服和身子。然后,他们在山上藏了一天,第二天断黑时,他带领着学员们往东走,爬过几个小山包,敌人追上来了,他们拼命跑啊,跑啊……跑到实在跑不动了,喻杰果断地决定,要学员们先跑,他一个人断后,这时,他的警卫员也已打散了。学员们不走,他们含着泪说:“校长您先走,我们掩护您。”喻杰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赶紧跑,这是命令!”不容学员们分说,喻杰勒转马头,朝着敌人的方向奔驰而去,他在前面抢占了一个制高点,等到敌人追近了时,他一连甩出了两颗手榴弹,随着两声巨响,敌人有的倒下了,没有倒下的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命了。趁着敌人惊魂未定,他勒转马头,向东狂奔,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地。
他终于又找到了学员们,这时,大家都说走不动了,要求睡一会。但遍地积雪,朔风呼号,冰冻彻骨,怎么睡得了呀!后来,他们终于在山上找到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山洞,他们决定挤到这山洞里过夜,喻杰让大家先进去,他自己最后一个进,但这时他却只能挤进半个身子了。于是,他上半身在洞子里,一双脚搁在雪地上,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他脚上的靴子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了,脚和靴子冻结在一块了。喻杰当初给大家分发靴子时,将好靴子分给了别人,唯独将这双破了底的靴子留给了自己。破鞋底进了水,在雪地上冻了一夜,便将脚和靴冻在了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学员们到外面活动去了,喻杰坐在洞口的石头上,不动声色地悄悄扭动着靴子,他脱呀,脱呀,却怎么也脱不下来。
这时,昨天失散的警卫员小李找回来了。小李重新见到喻杰,高兴得将他抱着,并一边诉说着这一天一夜分散后的种种遭遇。
小李见喻杰的靴子脱不下来,便帮着他一起拔,但却怎么也拔不下来。小李心生一计,他从包里扯出裹脚布,包在喻杰的靴子上,两手捧着那冰棍一样的靴子,焐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来化解这靴子上的冰冻。
喻杰却怎么也不同意,他坚决地将一双脚缩了回来。喻杰说:“这个急不得,到时候它自然就融化了。学员们都到前面的林子里活动去了,你去找他们吧!我昨晚上没怎么睡,让我在这里打个盹。”
小李去了,喻杰靠在树干上,很快便睡熟了。
然而,小李却并没走远,他见喻杰睡熟后,义跑回来,悄悄地抱着他那一双脚,焐到了自己的胸口上。他们就那样对面而坐。
学员们从林子那边捡了一些柴火回来,发现喻杰和警卫员都睡觉了,于是,他们将一堆火悄悄生起来了。这时,喻杰被吵醒了,他望着这慢慢生起来的火堆,大吃了一惊,他骂道:“谁叫你们生火的,这不是给敌人报信吗?”
于是,学员们吓得三两脚义将刚刚烧起的火苗踩灭了。
警卫员小李却没醒,他抱着喻杰的一双脚还在睡。
喻杰说:“小李你松开手,谁叫你抱着我的脚睡的。”
小李却没有醒过来,他的一双手死死抱着喻杰的双脚。
两三个学员跑过去扳开他的手,这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连日来的辗转,再加上极度的饥饿和寒冷,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小李,胸上暖着喻杰的一双冻脚,他就这样停止了心跳。
喻杰大声喊着:“小李呀!谁叫你将我一双冻脚抱到胸口上去的,你给我醒过来……”
然而,千呼万唤,他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喻杰懊恼自己不该打这一个盹:“小李,小李……”
他抱着他喊着、摇着、哭着……
小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大家抬着小李,将他埋进了昨夜大伙睡过的那个洞子里。
离去时,喻杰一步三回头地喊着:“小李,小李,你就安心在这里睡吧。”
向勤推着父亲:“爸爸,您又在做噩梦了。”
喻杰说:“我梦见我的警卫员小李了。”
向勤说:“是大李。”
喻杰说:“大李是西安时的警卫员,这个小李是我在长征路上的警卫员,他趁我睡着了,将我一双冻脚焐到胸口上暖,结果,极度虚弱的他一下子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四十多年了,他那一双没有闭上的眼睛,一直在望着我……”
向勤替他擦去一头的汗。
喻杰说:“你将我脚上的靴子脱下来吧!”
向勤将被子掀开,慢慢地拉,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双靴子脱了下来。
刚刚长途跋涉回来的女儿,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的床前,给他端汤、喂药、擦汗、换衣服……
夜是那么安静。
喻杰对向勤说:“我把你的钱拿去修了电站,你不怨恨爸爸了?”
向勤说:“爸,我不怨恨您。”
喻杰说:“爸也是没办法,修电站少了钱,犹豫再三,我一咬牙就将你那一笔钱贴进去了。”
向勤说:“爸,您莫老把这事放在心上。”
喻杰说:“我没钱给你,反倒把你的钱花掉了。”
向勤说:“爸,我能替您帮衬一点,我也高兴。”
喻杰说:“现在电站上每年的分红,都拿去咏生山里修路了,我的好闺女,每年都在帮着爸还债呀!”
向勤笑了,她的眼里蓄满泪花笑着。
天亮后,菊英說:“姑姑你去睡一会,我来守着。”向勤便睡去了。
25日上午11时,喻杰的病情急转直下,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十分困难,喉干痰鸣,神志昏迷,医师采取一系列抢救措施之后,他的神志才逐渐清醒过来。接着,他又大量便血,一下子失血八百多毫升,医生又给他紧急输血。
医生立即将这一病情突变的情况向县里做了汇报,县委立即将喻杰的病情向省委和财政部做了汇报。
26日下午,财政部副部长项怀诚,中共湖南省委组织部部长孙文盛以及省财政厅、民政厅、老干局的负责人一同来到了丽江看望喻杰,他们还从湖南医科大学请来了教授会诊。会诊后,调整了治疗方案,并从长沙调来了白蛋白等进口药品。
他们一齐劝说喻杰到长沙湘雅医院去治疗。
喻杰摇着头,他说,他哪里都不去了。死后,就在后山架一堆柴火烧了,骨灰就撒在树林子里做肥料。
大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含着热泪和他一一握手告别。
第二天,也许是调整治疗方案之后,用上了进口的白蛋白,喻杰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他不再昏迷。
湖南省委和财政部领导得到这一消息之后,都十分高兴,省委组织部部长孙文盛给平江县委组织部部长张慕尧打电话说:“喻老的病情有了好转,我们要做更加积极的努力,一定要动员他住院治疗,如果到长沙路途遥远太颠簸,那就住平江县人民医院,省里派医生过来会诊……”
张慕尧放下电话,立即驱车前往丽江。他耐心地做喻杰的工作,希望他能住院治疗。
喻杰依旧是摇着头,他什么都不说了。
张慕尧最后说:“孙部长讲了,这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这是省委的决定。喻老,您要服从组织安排。”
喻杰不再摇头,他的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溢了出来。然后他轻声地说:“我去县里住院。”
大家都十分高兴,赶忙给他收拾东西。
临出门时,喻杰又停了下来,他慢慢地环顾着这间他住了十几年的土屋,那架简易的床铺,那个大李打造的书架,那台缺角露缝的书桌,那口贺龙元帅送的皮箱。
然后,他对曾孙群益说:“老爷爷走后,你要看紧门房。”
群益说:“老爷爷呀!您这家徒四壁,床上两块破絮被,有谁来偷哟!”
喻杰说:“伢崽呀,半升米也是一个家当呵!”他要群益将那口破皮箱搬过来,打开箱子,里边是两样东西,一份手稿,一个用木盆子装着的砚池。
喻杰接着说:“这份手稿,是我写的回忆录,以后你要是想老爷爷了,就翻开来看看。这个砚池,是习仲勋同志送我的,你要好好看管,不要弄丢了。”
喻杰回忆说:
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了,我没到东北去做接管工作,而是留下来搞钱搞物资,上面由习仲勋同志负责分管我。从那以后,我便和习仲勋同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平易近人,关心群众,他身上那些优良的品德,一直在影响着我,让我终生难忘。1979年秋,习仲勋同志到广东工作后,我带着自己种的两斤花生到广东看望他。临走时,他将一方砚池送给了我,鼓励我以后多写信,多反映一些农村的实际情况。后来,我用这方砚池写了一千五百多封信……
群益说:“老爷爷,您放心,我一定把门房看紧。”
喻杰交代完正要出门,牛满拖着一条跛脚进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老六、狗牯、保佑、段燕舞几个人。
牛满说:“总支书,我们昨夜才听说您病了,今天一早我们几个特地赶早来看看您。”
喻杰说:“你们从咏生出山,这么早就到了?”
牛满说:“如今您把路修通了,出山快,村上特地派了手扶拖拉机送我们来。”
早晨下过一场雨,还没来得及硬化的公路上满是泥浆,手扶拖拉机将他们一个个弄得浑身上下全是泥巴。
段燕舞说:“达老子呀!条梅这里给你晒了一包盐果子,有苦瓜皮、刀豆、杨梅、紫苏。”
喻杰问道:“你那四个女儿呢?后来都读书了吗?”段燕舞告诉喻杰,四个女儿都上了大学,都是扶贫工作队帮着牵线结对子,由县里和市里的干部帮他送的书。
老六拿了一包黄精送到喻杰面前,老六说,这是他爹在山上挖的,经七蒸七晒制好了,这是大补之药,您生病了身体弱,我爹说您正好吃这黄精补补身子。
喻杰问:“现在你们六兄弟都娶了老婆没有?”
老六说:“老大和老二没娶到,他们进了敬老院。后面四兄弟都娶了老婆,还都生了娃。”
狗牯提了一只红毛叫鸡公给喻杰。
喻杰问:“狗牯你娶下老婆没有?”
狗牯说:“娶了。”
牛满告诉喻杰,自从這条路修进山去后,咏生山里的木材就运得出来了,木材一出来,大多就都娶下了老婆。牛满拿了一双棉鞋送到喻杰面前,他说:“这是桂英做给您的。桂英和她那个瘫痪的女儿现在都进了光荣院,还有那个住在树上的吴东跛子也住到光荣院去了。”
喻杰说:“这些东西你们都拿回去,我吃不进了,也穿不进了。”
牛满说:“总支书,你可不能让我们带回去,这是大家的一片心。不是您想尽千方百计将这条路修进去,咏生山里哪有现在这个生活。”
喻杰说:“心我领了。”
牛满说:“总支书您可得好好地回来,回来后我再陪您进山里去看看。”
喻杰说:“我回来。”他招着手和大家一一告别,然后上了救护车。
1989年1月27日下午,喻杰住进了平江县人民医院,这是他自1971年1月回乡之后,头一回进医院,平常有个寒暑之灾,他总是自己弄个方子,或是请乡下郎中开个单子,熬几服中药吃便好了。
一进医院便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检查完之后,护士给他打上了吊瓶。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吊瓶里的水在慢慢细细地滴着,护士默坐在他的床前。
喻杰迷迷糊糊地睡过一觉,睁开眼睛,病房里的光线很暗淡,他搞不清这是白天还是晚上,望着坐在床前的护士,喻杰说:“护士同志,你去休息吧!”
护士说:“我不能休息,我们得二十四小时陪护您。”
喻杰说:“没有这个必要。”
护士说:“达老子,您到了医院,就得听医院的安排。”
喻杰不吭声了。他又合上了眼睛……他在一片大草原上奔跑,跑着跑着,蒙古狂风迎面刮过来了,如同海上的狂飙一般席卷而来。他走啊,走啊,摔倒了爬起来又走,狂风如泼妇的手,肆意撕打着他那单薄虚弱的身子,后来,他不得不趴在草原上爬行,他爬了一个上午,爬进了一片水草,爬得满身全都是烂泥,手脚被水泡得跟死人一样浮肿发白……爬着爬着,他突然陷进了一个泥潭里,他拼命挣扎着往上爬啊,爬啊,可是越挣扎越往下陷,由大腿慢慢陷到了小肚子上……“ 救命呀! 救命……”他拼命地呼喊……
“达老子,您醒一醒,醒一醒……”护士好不容易才将他唤醒。
他醒过来时,大汗淋漓,护士用毛巾给他擦去汗,给他换了汗湿的衣服。护士说:“达老子,您叫了好久,您做噩梦了。”
喻杰说:“我又走到长征路上去了……”
护士笑了笑:“前几年县里召开‘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五十周年大会,我作为新党员代表参加了那个会,您在会上讲的话,我现在还记得。”
喻杰说:“那一次,我讲的话有点多,只怕你们听得不耐烦。”
护士说:“我们都喜欢听,现在我还记得您讲的话。”
那一次,喻杰说:红军长征,面对数十倍于我的敌人围追堵截,面对从来无人穿越的雪山草地,面对饥饿和寒冷……红军却无所畏惧,长征二万五千里,最后胜利到达陕北。为什么呢?因为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装着一个大目标。所以,一切艰难险阻都踩在了脚下。然而,走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这支队伍里,有一些人却忘记了我们为什么要出发。他们不信马列信鬼神,不问苍生问菩萨。平江的山上,到处在修庙,有些干部还带头捐款修庙,求菩萨保佑升官发财,而对于老百姓的疾苦却漠不关心……二是迷信之风盛行。从延安时期到七十年代末,死了人一般都是开一个追悼会,以这样的方式寄托哀思。现在倒好,死一个人要做两三天道场,上百号人几天几晚办一场丧事,耽误生产不说,还要吃去几头猪,几千上万元办一场丧事……三是摆排场,讲阔气。婚丧嫁娶要摆酒,过生日要摆酒,生小孩洗三朝要摆酒,孩子上大学要摆酒,砌新屋也要摆酒,乡中一年到头有着吃不完的酒席,吃来吃去,老百姓年头劳作到年尾,那点积蓄都被酒席吃去了。特别是有些领导干部,趁着大操大办,大肆敛财……四是走后门,拉关系。那些有特权批议价钢材、议价化肥、议价彩色电视机的部门,成了少数人拉关系、布人情、捞油水的衙门……五是贪污腐败现象在建筑领域尤为突出。一听说哪里要修路、架桥、建房子,社会上所有的关系都启动了,谁的关系硬,谁的手长,工程就被谁包去了。那些议标投标,几乎是在走过场,他们包下工程后提取几个点子的油水,又转包给了下一家,包来包去,有时一个工程要转四五个下家,搞到最后,便建成了一个豆腐渣工程,这种事情,屡禁不止,瘟猪不绝槽……六是一些部门和单位,民主生活会成了摆设,批评与自我批评,本来是我们党不断修正自我、完善自我的有力武器,现在有些单位的民主生活会,甚至成了一些人拍马屁的好机会,什么“局长呀!书记啊!我给你提点意见,你再也不能这样废寝忘食工作了,你的身体是党和国家的财富,你一定要好好爱护!……”这样的民主生活会有意义吗?……七是有的地方跑官要官现象严重,那些吹牛拍马、拉关系送人情的干部上得快,那些有真才实学、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群众反映好的干部却老是原地踏步上不去。在过去战争年代,用好了一个人,便能发展壮大一支队伍,用错一个人,便会断送一支队伍……一些组织人事领域的腐败现象就此漫延下去,其后果不堪设想……台上的、台下的,都扪心自问一下,你们的身上还保留了多少长征精神……
这是喻杰最后一次在平江县的大会上讲话,许多年后,人们依然记得他当年所讲的七大点。
……
1989年2月1日,喻杰的病情恶化,他的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大量便血,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又行走在了黄沙漫漫的长征路上,他脚上那双靴子的底早就掉了,他光着一双脚走,因为长期被盐碱浸泡,他的脚板皮裂开了一条条缝,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骨头,走到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一寸一寸地,往前边爬……
当他又一次清醒过来时,他望着静静守候在一边的护士小吴,问道:“你这是在给我吊的什么药呀?”
小吴说:“达老子呀!这是从长沙急调过来的进口药,白蛋白,一百二十元一支。”
喻杰说:“人总是要死的,我八十有七了,是走的时候了,你们还花这么多钱,给我用这么好的进口药值得吗?你们将这进口药给那些急需用药的年轻人去用吧!”他一手将针头拔掉了,从此坚决拒绝用这种进口药……
……
他继续爬行在黄沙弥漫的原野上,他四肢乏力,气喘吁吁,口干舌苦,汗如雨下……爬啊,爬啊,他终于看见黄沙弥漫的尽头,飘扬着镰刀斧头的旗帜……
他拼命地爬呵,爬……他爬不动了。1989年2月4日清晨6時8分立春,6时10分,喻杰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爬进了又一个春天。
喻群益现在盖起了红砖楼房,他们举家从喻杰手上建的那栋土坯屋里搬出来了。土坯屋依旧保护完好,现在每年都有六七万人来到丽江村瞻仰这栋土屋,以及土屋里喻杰睡过的木床,用过的书桌、缝纫机、犁、耙、箩筐、晒垫、锄头、箢箕、粪桶、尿端、猪潲桶……
喻群益一边料理村上的事,一边作种原先他和老爷爷一起作种过的那三亩六分田。人家来参观老爷爷这栋土坯屋时,他便将老爷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讲给大家听。
老爷爷的那份手稿放在家里发了黄,他便将它送到平江县档案馆保存去了,家里留了一份复印件。他想老爷爷的时候,便将这复印件拿出来看看。老爷爷珍视的那方砚池,他更是小心地保存着。有时,有人硬想看看这方砚池,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让大家看看、摸摸。
2020年9月19日清晨于长沙
2021年3月25日凌晨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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