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灿锋
关键词:孝文帝迁都洛阳;北魏铭石书;《冯熙墓志》
一、平城时期楷书蠡测与碑铭遗存
就现在北魏平城时期碑铭遗存情况看,多以铭刻隶书为主。这类铭刻体隶书的风格主要源于曹魏、西晋时的隶书,或者更接近一点地讲,应该是对“北凉体”书法的继承。从以文字书写作为社会的需要来看,当时应该不仅仅有铭刻类隶书存在。沙孟海先生认为:“北方书迹流传到今天的大多数是碑刻,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的启牍,便不能说他们不长于启牍。”[2]换言之,平城时期应该有多种书体并存,而不仅限于现在所见的铭刻隶书。而对于楷书在当时存在的情况,丛文俊先生在《北魏崔、卢二门楷法蠡测》一文中认为崔卢二门都应该擅长楷书[3]67-68,特别是崔浩的《急就章》:“其时鲜卑开始汉化,用楷书抄写《急就章》,旨在文字教育和书体规范,书法还在其次。”[3]68且以高昌出土的楷书《急就章》加以佐证。又《魏书·世祖纪》载:始光二年(425),“初造新字千余,诏曰:在昔帝轩,创制造物,乃命仓颉因鸟兽之迹以立文字,自兹以降,随时改作,故篆隶草楷,并行于世。……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颁下远近,永为楷式”[4]70。其中,“初造新字千余”具体不详,但“篆隶草楷,并行于世”与下文“楷式”有别,当指楷书这一书体。
平城时期的碑刻多为隶书体,有的稍具楷意。关于是否存在楷化过程或书体应用的转变,这里尝试对平城时期遗存的重要碑铭做一探讨。但在讨论之前,我们还需要解决一个关键问题—楷书与隶书构成的区别,以便于我们更好地做出区分。这里引用伊藤伸先生的观点:
汉字中最频繁使用的就是一条横线—横画的构造。楷书完成期的字中,横画要表现出起笔、运笔、终笔三个动态(三节构造),由于人们是用右手写字,三节构造造成了右肩稍微上抬的效果。这种三节构造当然也表现在竖画中,接下来就是像国字边框的右肩那样,运笔于直角部分的转折。这种特色不太突出,这是从横画到竖画转折之处。所以,横画的三节与竖画的三节连在一起。这里,横画的终笔与竖画的起笔重合在一起了,形成三段转折,暂且把它称作关节构造吧。
这是关于楷书构成的描述,而隶书的构造则完全不同,伊藤伸先生也做了详细描述:“隶书每一笔画中都有它特有的‘波势作用。横画中,笔逆入后马上返回,并使之富有弹性,横向使它滑一下最后在右上角挑出……与楷书的场合相比,好像三段转折的构造没有了,形成竖画附在横画之后的形状。”[5]131-132根据这一区别,以下我们对平城时期碑刻做一个分析。
因北魏早期有禁碑令,故平城时期的碑刻墓志遗存不多。早期的碑刻多为官方派遣专员所立,另有一些私人立碑。由于当时皇族尚无随葬墓志的风俗,故墓志遗存亦不多,且多作碑形。这些碑铭基本都是铭刻体隶书,目前多将其视为平城书法的代表。这里以具有官方性质的碑刻为重点进行讨论:
太延元年(435)《嵩高灵庙碑》,书法为铭石隶书体,与太延五年(439)的《大代华岳庙碑》相近, 其“ 书法的根基都出自北凉的样式”[5]140。另外正平元年(451) 的《孙恪墓志》、兴安三年(454) 的《王亿变碑》、和平三年(462)的《邸府君碑》书体与《嵩高灵庙碑》相近,可以看出对“北凉体”的继承关系。
太延三年(437)《皇帝东巡之碑》,书法为铭石隶书体,结构向中心压缩,捺画尤为厚重。
太平真君四年(443)《嘎仙洞祝文》为摩崖石刻,书法为铭石隶书体。延兴二年(472)《申洪之墓志》书体与之相近。
和平二年(462)《皇帝南巡之碑》,书法为铭石隶书体。碑阳书法方峻峭拔,字形有一种向左运动的趋势,但横画基本还保留隶书“波势”写法,可以说是具备了楷书间架的意识。碑阴书法隶书意味更加明显。
司马金龙墓的作品:延兴四年(474)《钦文姬辰墓铭》、太和八年(484)《司马金龙墓表》《司马金龙墓铭》为铭石隶书体。《司马金龙墓屏风漆画题记》,墨迹楷书。
太和十二年(488)《晖福寺碑》,楷书。其中横画的构成、横折的“关节构造”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太和十八年(494)《吊比干文》,孝文帝撰文。为典型的铭石隶书体,精整峻峭,与之接近的有延兴四年(474)《钦文姬辰墓铭》以及太和八年(484)《司马金龙墓表》《司马金龙墓铭》。
此外,还有几个需要注意的作品:天安元年(466)《曹天度造九層塔题记》书体与承平三年(445)《沮渠安周造佛寺碑》相近,可以看出两者明显的继承关系;太和七年(483)《邑师法宗等五十四人造像题记》(图1),此造像题记书法已初步具备了楷书的构造特征,如第一行的“和”字、第二行的“五”字,已经明显表现出楷书的“关节构造”。
从时间上来看,以上平城碑铭的遗存并没有明显的楷化过程。殷宪先生即认为:“诸如体势的欹正、隶笔的多少、点画的轻重,用字的规范与否以及不同书体的杂糅,等等,常常是因人而异的,可能也与地域有关。因此,单从书体的楷化程度去判断书写时间,或是以时间的先后判别书体,都是靠不住的。”[6]80即平城时期的书法,以楷化的思路来认识是不准确的。但晚期的隶书作品相比早期更显精整,即存在一个由质朴到精整的过程。就其中的楷书作品来看,是否存在隶楷书应用之别与转变,更值得我们进一步分析。
二、书体应用的区分与楷书为铭石书的出现
殷宪先生对于平城时期书法有这样一个描述:“北魏平城时期的实际情况应当是,当用隶书的场合用隶书,当用流行手写体和经体楷书的场合则用行书、楷书,这几种不同的书体在很长时间内是同时存在的。”[6]139从平城时期的书法来看,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司马金龙墓出土的几件作品,分别为延兴四年(474)《钦文姬辰墓铭》与太和八年(484)《司马金龙墓表》《司马金龙墓铭》《司马金龙墓屏风漆画题记》(图2)四件作品。前三件作品均为铭石隶书体,沿袭曹魏、西晋以来隶书铭刻的传统。与其他三件作品不同,屏风的书法运用了成熟的楷书,比如横画的“三节构造”和转折的“关节构造”都一一可见。在章法安排上,同样是有行无列,错落自然。屏风的书法显示出书写者楷书的运用熟练自然、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生拙之态,也为我们展示了当时日常手写的楷书应用。从这四件作品,我们能明显地看出北魏以隶书作为铭刻体,而日常题记之类的书体则是楷书。这一方面说明了楷书已经趋于高度成熟,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不同字体应用于不同场合的情况。
太和十二年(488)的《晖福寺碑》(图3)以楷书书写,主持建造晖福寺的是当时名臣王遇。晖福寺的建造为当时一项大工程,王遇以“宕昌公”的身份大张旗鼓地为“二圣”造寺立像,《晖福寺碑》是平城时期应用于郑重场合的一个楷书作品。其书法的字形已经易方为长,横画具备楷书“三节构造”,收笔不向左滑出。且右肩微微抬起,横折的“关节构造”也具备三段转折,已经是楷书的样式了。启功先生认为:“凡一种字体在郑重的用途中,如鼎铭、碑版上出现,则这种字体在这时已被认为合法,可以‘登大雅之堂了。”[1]38就此而言,《晖福寺碑》可以看成是迁洛前楷书取代铭石隶书上石的一大标志。但是太和十八年(494)的《吊比干文》,是孝文帝“亲为吊文,树碑而刊之”[4]175,所用书体为平城时期典型铭刻体隶书。这方碑刻给我们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在《晖福寺碑》出现之后的六年,皇室用于郑重场合的书体还是偏向于隶书,即使楷书已经用于铭刻书体,也还是没有得到官方的统一认可。
三、墓志文化创生下北魏铭石书的隶楷之变
平城时期的墓志尚存不多,大多是仿碑而造的墓表、墓铭一类,如《孙恪墓铭》《司马金龙墓表》《司马金龍墓铭》等,内容简单,只是对墓主名号、官爵和卒年进行记载,并没有墓主的生平事迹及铭辞。迁都洛阳以后,北魏出现了大量墓志,这些墓志都有志题、志序、志铭,与平城时期的墓志体制形成鲜明对比。而这种变化与北魏迁都后墓志的成型有关,其中最具有代表意义的当属《冯熙墓志》(图4),其出现可以说是北魏墓志的一个分水岭。《冯熙墓志》是北魏第一方采用南方新风尚的墓志,志题、志序、志铭俱备,是一方成熟的墓志。此志由孝文帝撰文,楷书书丹。徐冲先生认为:“北魏洛阳时代墓志文化的创生,是在孝文帝的主导下,于太和十九年(495)年底以《冯熙墓志》为标志完成的。”[7]这方墓志开启了迁洛以后墓志文化的新风尚。至于其中原因,梶山智史认为《冯熙墓志》的撰文受南朝影响,即:“太和十九年孝文帝撰《冯熙墓志》是北魏墓志中的最早实例,推究其中根源,可能是当时从南朝归降的汉族士人,如崔光和王肃,他们向孝文帝灌输了南朝墓志铭撰述的习惯与方式。”[8]而这方墓志采用的是楷书而不是像《吊比干文》一样的旧式隶书。与南朝相比,现存较早的刘宋大明八年(464)的《刘怀民墓志铭》已经是成熟的墓志。而南朝铭石书以楷代隶也应比北朝早几十年,如刘宋时期的《爨龙颜碑》(458)、《刘怀民墓志铭》(464)等。既然在撰文方面借鉴了南朝撰述的习惯与方式,那书法由隶变楷,也应该是学习了南朝以楷书做铭石书的新风尚。日本学者田真旦美认为:“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同时,大力输入汉族文化。其结果产生了见于龙门石庙造像记那样的新样式。这种字的样式是四方伸展的紧密结构,充满了北方民族的刚健精神。它虽然是接受了南方新兴楷书的技巧而从旧体脱化出来的,但是与优美艳丽的南派字体仍然形成显著的对照。”[9]从这方面来说,《冯熙墓志》是他接受南方文化而形成的一个范本—引领着北方书法的书风的改变,从而促进了迁洛以后大量成熟楷书墓志的出现。
早于《冯熙墓志》六年出现的《晖福寺碑》就以楷书上石了,或许在比《冯熙墓志》早六年之时,就已有北魏书家受南朝文化的影响,以楷书取代隶书上石,但在那时尚未形成风尚,或者说未得到认可。迁洛以后,孝文帝下诏:“诸有旧墓,铭记见存,昭然为时人所知者。”[1]178这“铭记见存”即带动了随葬墓志的风尚。而孝文帝在主导汉化改革过程中,积极吸收南朝文化,在对墓志以及铭石书的改制中,决定了迁洛以后墓志铭的规制,包括楷书取代隶书作为铭石书体,促使北朝的楷书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进而促进了迁洛后“魏碑”书法的发展与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