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追逐云雨雷电

刘屹靖

从八年前开始自学气象知识起，我一直有个非常疯狂的念头——在中国追逐风暴。2019年夏天，我开始自学摄影，不断模仿、学习前辈们的拍摄思路和后期技法，但紧随而来的疫情、长时间的居家隔离，让我遇上了摄影的“瓶颈期”，也让我沉下心来仔细思考，探索属于自己的摄影题材。最终，我听从内心，决定重拾儿时的梦想，追逐风暴。

从南昌出发记录糙面云和“火烧暴风雨”

2020年，我与家人一起待在乡下，过完了史上最冷清的春节。居家隔离时，每天我都维持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要么在房间、要么在楼顶，无人机成为了我唯一的“出行方式”，它变成我的“眼睛”，让我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全村。春风悄然拂过，新年的第一场雷雨来到江南大地，通过分析气象雷达资料（气象雷达图可以显示周围云层是否下雨、下多大、往哪儿移动），我得知有一团风暴将会经过村子，便迫不及待启动无人机，飞到它的移动路径上候着。不出所料，一团乌云裹挟着狂风暴雨从远处袭来，我设定了航点，让风暴追着无人机跑，在暴雨追上无人机的前一刻迅速返航。我风暴摄影生涯中的首张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5月初，气象数值预报资料显示，一场难得的强烈江淮气旋天气过程将影响江南地区，南昌市区大概率会有一场很强的雷雨天气过程。我又萌生了拍摄风暴的冲动，决定通宵等候风暴到来。5月5号凌晨，轰隆的雷声震破天穹，暴风雨随之而来，迅速让大气能见度变低，此时不适合拍摄，我只能等到清晨，暴雨结束后再出门追拍风暴尾部。雨一停，我迅速出门打车，前往江边起飞无人机，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面前的风暴云团突然急剧扩大，呈“爆发式”增长，演化成“多单体雷暴”，云团底部也开始剧烈扭曲，像忽地被戳破了数个口子，爆发出强降雨。一帘帘雨幕和大地接壤，最终“化零为整”连成一片，场面十分壮观。

与此同时，我用相机对另一片天空拍摄延时序列，记录下了难得的糙面云——它被称为“世界十大奇云”之一。关于它的成因，目前还没有非常官方的解释，但基本都与大气的多个层面上，不同速度和方向的氣流所产生的波动有关。如同海浪一样扭曲的云底就快贴到地面，似乎将吞噬这座城市，压抑且震撼。无人机在空中拍到了暴雨降下的瞬间，相机又拍到了糙面云，新鲜感与兴奋感顿时涌上心头，使我抓着遥控器的双手都在颤抖。

这两张作品的诞生令我欣喜若狂。我忽然意识到，在国内去追逐风暴，拍摄天象系列作品，并不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借着无人机独特的视角优势，我继续在城市里记录强雷雨前后的风暴景象。

2020年6月25日，一场雷暴天气打破了持续多日的平静。我在城际高铁上，通过手机查看南昌气象雷达站的实况资料，发现市区有许多小型风暴正在发育。坐上出租车后，通过气象雷达定位风暴位置，我来到一个立交桥附近暂时避雨，在桥下等候风暴过去，准备航拍风暴。在将近40分钟的苦苦等待之后，倾盆大雨总算逐渐远去。正值傍晚，一抹霞光漫上天际，形成了“火烧暴风雨”的奇异景象，我也记录下了这新奇的一幕。

这几次拍摄后，我再次集中学习中尺度气象学，阅读了许多地区的气象论文，尝试总结利于风暴发育的条件，同时关注每一个可能有风暴来袭的日子，出门蹲守风暴的到来。2020年7月3日中午，我通过气象雷达资料，发现南昌城南边80公里有一团弱雷雨云正在极速发展。对比地图后，我预测它将经过南昌城的东部，便提前赶到了南昌艾溪湖大桥上——这是一个极佳的风暴摄影机位，因为北半球的风暴一般都从西南方过来，而艾溪湖大桥上的西南方，恰好完全没有高楼阻挡。

和我预测的情况完全一致，这个风暴迅速加强，其中心也自西南方正对我滚滚而来。为了拍摄到完整的画面，我等到风暴十分逼近后才结束拍摄。然而大桥上完全没有掩体，我只能把相机、无人机飞速装入包里，把伞扣在包上以保护器材不被淋湿，再离开金属平台，蹲在大桥的柏油路中间，躲避雷电的威胁。当时风力非常大，甚至使人无法站起身来，我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桥上湿了个透。

偶遇阵风锋弧状积云在呼伦贝尔拍下“超级雷暴单体”

有了这几次通过自主预测拍摄成功的案例，我决定去追逐中国境内更加猛烈的风暴——2020年7月中旬，我得知内蒙古将有连续性雷雨天气，于是立刻订下次日的机票，火速飞往呼和浩特。一场“说走就走的追风旅程”就此开启。

7月14日，追风的第一个下午，我在呼和浩特大青山上，拍到了一团正在衰竭的风暴（秃积雨云），在夕阳的照射下，云体结构层次十分清晰。我背面的一台相机，则拍到了夕阳云隙光（丁达尔效应）：金光像剑一样刺破云层，远方地平线上还有云团正下着暴雨。在追风旅途的最后一天，也就是7月17日，我在达茂旗希拉穆仁大草原上，拍到了清晰的“阵风锋弧状积云”。经过多名研究大气科学的教授、学者确认，这应是国内目前最典型的阵风锋弧状积云的影像，它是由于雷暴死亡时，十几公里高的云体崩塌，冷空气冲击地面并水平扩散形成的：这股出流的冷空气激发弧状积云的瞬间，稍纵即逝。然而，就风暴强度来说，这四天的拍摄旅途收获并不多。由于这是第一次追风，犯了不少错误，在拍摄策划上出现了失误，所以没有拍到非常猛烈的风暴。

回到南昌之后的半个月里，我再次开始集中阅读国内各省的气象论文，尝试进一步从中总结出一些比较适合强风暴发育的时间、区域，并结合地形进行研究。8月1号，我瞅准一个风暴集中爆发期，再次飞往内蒙古。

这次，我来到了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在呼伦贝尔追风十分顺利，旅途第一天就碰上“开门红”——超级雷暴单体，我也因此拍下了此生第一个超级风暴，它前侧悬在空中的云体结构，名为“弧状积雨云”，底下的黑幕代表着暴风雨与冰雹的位置。为了拍摄这个超级风暴的变化过程，我坚守到它临近的最后一刻。不曾想风暴前侧突然分离出了一股极其强劲的大风（气象学上叫“阵风锋”），10级以上的狂风瞬间席卷草原，我死死抓住越野车顶的杠子才没被吹走；相机则被掀翻，半个机身插在土里；无人机也在降落前一刻被掀翻。上车时一度关不上车门，几十米高的扬沙，把车内全部都覆上了一层灰。不过幸好只是狂风，我最后得以在暴雨雷电到来之前，逃离这个超级风暴。

穿越超級风暴核心，历经车被吹到晃动、被大冰雹逼停在路边的险境后，我最终安全回到了海拉尔市区。正准备回宾馆休息，刚推开客房大门，眼前一幕让我惊呆了——我刚刚穿越的那个超级风暴，正在窗户的正对面狂暴地释放着闪电，并逐渐远去。顾不上吃晚餐，我再次拿出相机和三脚架，在窗户前架好，拍摄闪电，得到了一张风暴闪电作品。

随后两天，我都停留在呼伦贝尔地区拍摄风暴，捕捉到了一些伴随风暴产生的美景——例如彩虹。一团风暴消散死亡，草原渐渐归于平静，彩虹就在此时诞生。与有着雷霆万钧、摧枯拉朽之势的风暴相比，这条轻盈缥缈、映染云翳的彩虹，仿佛是大自然对万物充满柔情的安抚。

体验极端天气的美与惊险乌兰察布的闪电与火烧乳状云

结束了呼伦贝尔地区三天的雷雨拍摄期后，我得知8月7日至9日，呼和浩特地区又将有一轮更为猛烈的雷雨天气过程，因此决定在海拉尔多住几日，并订下8月6日飞往呼和浩特的机票。此时我还没意识到，呼市周围的第二次追风旅程，将令我毕生难忘。

8月7日，来到呼和浩特拍摄的第一天。根据最新的气象资料分析，此次雷暴过程，风暴最强的位置是在呼和浩特东侧到乌兰察布一带，当天下午，我和司机便驱车赶往乌兰察布地区。高速路上，我观察到前方一个风暴正在加速发育，当即决定在前方服务区停车拍摄，拍下了这团风暴释放闪电的瞬间。

8月9日，这天的气象条件最适合强风暴的发展，为了尽可能不错过每个风暴，我很早便出发了。在乌兰察布商都县，我看见一团风暴正在急速爆发，便在距它100公里左右的地方，用长焦镜头拍下了风暴全貌：庞大的云体仿佛炸开的棉花一样，又似一座高山悬浮在半空。

从商都县辗转至兴和县的路上，我还意外偶遇了一个迷你超级风暴，它尾部的云体正在旋转，这是“中气旋”存在的标志。在旋转体的上面，还有许多正被卷入其中的乳状云。

在兴和县境内，我再次追到了超级雷暴单体：风暴前侧的弧状积雨云十分壮观，远方的阳光从风暴云砧的边缘穿透下来。为拍摄这个风暴，我经历了一次恐怖的险情——那时，我和司机正在车外欣赏壮观的风暴美景，远方忽然传来了一些不属于刮风或下雨的奇怪的声音。我猜测可能是冰雹要来了，迅速拉上正拍照的司机上车。果不其然，刚进入车内，乒乓球大小的冰雹便砸了下来，其声音之嘈杂、响亮，甚至盖过我们在车内的说话声。假如慢一秒，后果不堪设想。

同样在乌兰察布，这个风暴越过我们头顶后，一缕阳光从它后方照射进来，一道巨大的彩虹便横贯在草原上。我顾不得还没停下的大雨，艰难地拿着两台相机、夹着雨伞，跑到草原边上，迅速架好器材拍摄，这次我仍是将雨伞打在相机上，自己则任大雨淋湿。

当彩虹逐渐消失，我正想“收工”，不料头顶后方忽然出现了大量乳状云。此时太阳刚好落山，便想着继续在这等候，看看会不会有火烧云出现。正如我所想，夕阳金辉落在风暴尾部的乳状云上，橘红色晚霞瞬間染透整个天地。这是我旅途中遇上的最壮丽的天象——火烧乳状云。

乳状云逐渐远去后，天边又有一团风暴正在爆发，并且频繁地打着闪电，我决定坚守到底，于是再次拍到了极端的天象组合——乳状云与闪电，以及底部垂悬的雨幡。在蓝调余晖之下，泛着紫光的风暴底部美得令人着迷，这也是我全年最满意的一张作品。

在拍摄这张照片时，我的心情其实是非常复杂的。那时，我正在对着头顶的风暴拍摄，一个牧民见状便向我近乎哭诉地抱怨道，下午刚刚过去的这团风暴所产生的雹暴，打坏了他所有的庄稼，还打碎了车窗玻璃。回看2020的追风旅程，驱使我从一名普通的风光摄影爱好者，回归自己的气象初心，并转型为一名风暴摄影师的原因是：我想通过展现自然的另一种极端之美，让更多的大众了解到，那些极端的灾害性天气，其实离我们并不远。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正愈演愈烈，防灾减灾一直是气象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愿我们都能保护大自然，并永远地敬畏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