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琦
摘 要: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IASB和FASB致力于开发一种新的金融工具减值模型,以便更及时地确认减值损失,因此,预期损失模型应运而生。概述了预期损失模型的发展过程,从有效市场理论出发,发现应用预期损失模型客观的计提贷款损失准备金存在困境,究其根源,是经济不确定性及相关心理因素导致无法对模型变量进行准确估计。因此,实施预期损失模型存在种种挑战,我国商业银行应做好准备以应对挑战。
关键词:金融危机 金融工具减值 预期损失模型
一、引言
贷款损失准备金代表未偿还贷款的预期信用损失,通常是银行的最大,最可自由支配的应计项目。先前的证据表明,这些应计项目对银行的放贷和风险状况都有影响,从而影响了金融体系的整体稳定性(Beatty and Liao,2011;Bushman and Williams,2012;Bhat et al,2018).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金融工具减值模型—已发生损失模型备受批评。该模型被认为阻止了银行为可能的风险进行适当的拨备,导致信用损失的确认“太少,太迟”,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后果。危机后,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投资者及监管机构等呼吁会计准则制定者采取行动,改进金融工具的会计处理。
金融危机的发生推动了国际会计准则委员会(IASB)对金融工具准则的改革,并最终于2014年发布了《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第9号》(IFRS 9),用以完全替代国际会计准则(IAS 39)。其中,IFRS9中关于金融工具减值问题的规定发生了较大地变化,决定采用预期损失模型替代已发生损失模型,该模型旨在为财务报表使用者提供有关实体未来现金流量的金额,时间和不确定性的相关信息,要求根据三阶段始终确认预期信用损失,并在每个报告日期更新预期的信用损失额以提供更及时的信息。我国会计准则与国际财务报告准则持续全面趋同,在2017年修订发布了《企业会计准则第22号——金融工具确认和计量》,其中将计提贷款减值准备的模型變更为预期损失模型。
然而,从“已发生损失模型”向“预期损失模型”进行转变并非易事。“已发生损失模型”已经存在了几十年,而且对于预期损失模型实施的利弊也一直争论不休。
二、预期损失模型的提出与演进
IAS 39《金融工具:确认和计量》对包括贷款在内的四类金融资产的确认和计量做出了规定,要求对贷款以摊余成本计量,减值方面采用已发生损失模型。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使人们注意到已发生损失模型的缺陷,这些缺陷导致在危机期间各界对金融行业失去信心,随之而来的是对该模型的质疑。“已发生损失模型”的缺陷之一是只有在客观减值事件发生才能计提损失,并且还要求这些损失能够可靠计量,这使得确认时点滞后,导致贷款信用周期早期计提的准备金无法吸收经济下行时期产生的信用损失,表现出明显的“顺周期性”。贷款通常占银行资产的60%-70%,因此,由已发生损失模型计提贷款拨备被认为是通过影响银行信贷行为来放大经济周期波动。IASB和FASB在重重压力下试图提出一种新的计提方法替代已发生损失模型,他们便开始了关于金融工具会计准则改进的探索之路。
2009年,IASB、FASB陆续发布征求意见稿;2011年1月,IASB和FASB在它们各自原来发布的征求意见稿为基础上,融合了部分观点,联合发布了《金融工具:减值(增补意见稿)》(SD),到2011年5月共同提出了“三个桶模型”,实现趋同似乎近在咫尺、指日可待。然而,在2012年8月,FASB听取了美国国内相关方对“三个桶模型”提出的反馈意见后,决定探索新的减值方法。至此,两者在金融工具减值方面还是以分道扬镳收场。
之后,IASB仍坚持采用“三个桶模型”,最终,于2014年7月24日发布了《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第9号:金融工具》(IFRS 9),对贷款减值会计处理做出了最新规定,即正式提出了一个单一的前瞻性的预期损失减值模型,采用三阶段法,具体方法为:第一阶段,初始确认后信用风险并未显著增加的金融工具,确认12个月内预期信用损失;第二阶段,自初始确认后信用风险发生显著增加的金融工具,但未发生信用减值,确认整个存续期内预期信用损失;第三阶段,在资产负债日发生信用减值的金融工具,确认整个存续期内预期信用损失,并基于摊余成本计算利息收入。
鉴于IFRS9减值模型的实施还存在许多难点问题,IASB在2014年8月宣布成立金融资产减值过渡工作组(IFRS Transition Resource Group for Impairment of Financial Instruments,简称ITG),对实施过程中的难题进行讨论。
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全球,经济环境较为困难,并产生了高度不确定性,3月27日,国际会计准则理事会(IASB)发布了《IFRS9 and covid-19》,为新冠病毒(covid-19)全球流行导致的经济不确定性时期,如何应用《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第9号》中的预期信用损失模型做出答复。该文件承认,在当期环境下估计金融工具的预期信用损失是存在挑战的,并强调了在应用预期损失模型的过程中,主体使用所有可用的合理和可支持信息的重要性,包括历史的、当前的和尽可能前瞻性的信息。该文件再次提到,IFRS 9在关于预期信用损失会计处理中,既没有明确的界限,也没有机械的方法。因此,主体需要运用判断来选择适当的方法,以预计和确定何时应当确认整个存续期损失,从而反映当前环境。文件中提到“在评估预测状况时,应同时考虑covid-19的影响及正在采取的重大政府支持措施。目前可能很难在合理和可支持的基础上考虑covid-19和政府支持措施的具体影响。但是,经济状况的变化应当反映在主体所采用的宏观经济情景和权重中。如果covid-19的影响不能反映在模型中,则需要考虑叠加或调整后的模型。环境可能随时变化,在获得信息时应持续监测事实和情况的更新”。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IFRS9中对于预期信用损失模型的使用更多的是原则上的指导,并没有规定具体的方法,如何在实际工作中更好地实施,依旧需要各界不断摸索,在发展中解决问题。
三、预期损失模型面临的困境
预期信用损失模型从提出至今,是上下求索的漫漫长路,从基本思想的提出到准则的落地,本就一波三折,而无论是IFRS9还是US GAAP,后续的实施过程中依然面临了诸多问题。会计本身的目的是准确反映商业活动的经济实质,这也是会计准则制定者的共同愿景。而金融经济学则是准则制定过程中强有力的工具,旨在推动准则制定过程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Himick&Brivot,2018)。Hopwood(2009a)认为会计一直在变得与经济学特别是金融经济学相似(p892),从表面上看,“会计的基本实质已发生变化”(Bayou,Reinstein,& Williams,2011,p114)从“作为历史的会计”变为“作为经济的会计”(Barker&Schulte,2017,p2)。
作为金融经济学的核心原则之一,有效市场假说在会计准则制定领域具有重要的意义。“有效市场”一词最早由Eugene FFama于1965年提出,指的是“在市场中,每一时刻的价格代表对内在价值的最佳估计”((Fama,1965,p94))。在预期损失模型的形成过程中,IASB的目标是反映贷款资产价值与贷款发放时预期信贷损失之间的关系,这一目标假定定价机制有效地纳入了有关违约风险的信息。这与有效市场假说的金融资产定价的现实主义观点相呼应。虽然大量的研究为有效市场假说提供了支持(如Fama,1970,1998),但其有效性一直存在争议。支持这一理论的学者认为,所有与未来相关的信息已经包含在今天的价格中了。也就是说,假设投资者不仅能够识别到相关的信息,而且也能根据这些相关的信息采取了行动。如果价格发生了变化,其唯一的解释就是它受到了不可预见的、随机的冲击。而这一理论对于贷款损失准备金来说,它认为金融机构能够区分基本因素与结构性因素以及纯粹随机的因素,并且拥有足够的信息,包括历史经验,当期事件与现况、内部评级、其他企业的信用损失经验、分析报告、统计报告以及对未来整个生命周期内的预期信息加以估计。IASB认为通过专业判断,能区分和辨别哪些是预期未來的关键信息,足以在不同经济周期时段下确认减值的水平,避免在经济周期高峰呈现反转形势时准备水平提取不足的风险。虽然未来所产生的预期损失具有不确定性,但是现今实务会计所普遍使用的公允价值也依赖高度专业判断与估计,同样存在不确定性,均需在后期持续追踪调整。
根据IFRS 9减值模型,主体必须估计按公允价值计量且其变动计入当期损益的所有金融资产的PD(违约概率)。在这种方法下,银行的贷款损失准备金构成了对特定时期内未来损失的无偏估计。然而,由于市场交易价格的波动,导致估计的违约概率也波动较大,而这些波动并不都源于企业信用风险的变化,并且违约概率计量结果的准确性受市场有效性的影响。再者,金融机构运用预期损失模型时面临的信息问题。首先,评估每一笔借款的信用价值的成本是非常高的;其次,虽然用于对贷款可能的损失进行主观评价的信息可以获得,但是,这种信息不可能充分到可以构造一个涵盖所有可能结果的分布图。金融机构并不确定其将要获得的收益或遭受的损失。所以,客观的计提贷款损失准备金是不可能的。
再者,当难以预期的事件爆发导致经济衰退时,预期损失模型的实施可能产生顺周期效应,从而加剧经济危机。COVID-19爆发后,人们开始担心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第9号(以及美国的ASU 2016-13)可能加剧经济危机。正如Abad和Suarez(2018)所解释的那样,虽然通常来说ECL模型比ICL模型所产生的顺周期效应要小,ECL模型可以通过使得银行在经济衰退的早期阶段采取行动,同时在危机最严重的时刻减少对损失的确认来降低顺周期性。但当经济衰退极其突然和严重时,即在COVID-19危机等情况下,ECL可能具有顺周期效应,难以预期到收缩的到来加剧了IFRS的周期性影响(Borio和Restoy,2020)。
一方面,缺乏界定金融工具信用风险变化的统一标准,难以准确估计金融资产未来12个月和整个存续期的预期信用损失。另一方面,预期损失模型需要更多的主观判断,这可能使得会计主体有更大操纵利润的空间。这不仅削弱了不同会计主体所提供会计信息的可比性,而且降低了会计信息质量,这些都是预期损失模型运用面临的问题所在。
四、反思与思考
预期损失模型试图消除已发生损失模型的延迟确认损失所产生的弊端,以及解决悬崖效应和顺周期效应等问题。但是,预期损失模型真的是改善减值会计的最佳途径吗?
预期损失模型和已发生损失模型的显著区别之一是对信息集的扩展以及不受“可能”阈值的限制,可使用的信息包括对未来事件和经济状况的合理且可支持的预测,并充分利用先前存在的“已发生但未报告”的概念,这可能会使得信用损失的确认更及时,并且比先前更早地确认初始预期的损失。而这依赖于对有效市场的坚信,有效市场经济学派认为经济的结构行为是稳定的,因此,认为可以构造数学模型来预测诸如违约率和违约损失(即信用风险参数)等变量的估计。
然而,在一个充满着不确定的世界里,金融机构真的能完全知道可能结果的可能性分布吗?这种不确定性的影响早在20世纪30年代John Maynard Keynes就开始关注。Keynes(1930)认为银行甚至不具备有效判断所需要的最起码的条件,一些短暂事件容易引起的希望与恐惧的折磨,也转眼即逝。他对缺乏充分的信息进行准确的决策,还有金融决策通常基于非理性标准而不是理性的标准表示担忧。另外,随着金融学的发展,人们发现在传统金融理论的数学思维框架中,投资者心理因素总是遭到无视的,经济个体的决策行为和决策过程就好比是一个“黑匣子”,人们很难窥得究竟。当EMH受到来自理论和实证检验的双重挑战,其坚实基础和稳固地位产生动摇时,一些学者开始思考人类的心理活动如何影响了金融决策。Guttentag和Herring(1986)引入了行为心理学概念“突发事件短视”,引起人们对银行的心理因素的关注。对于预期损失模型的实施来说,损失的确认不再需要触发事件,也不再设置阀值,极大地依赖于银行管理层的主观经验。突发事件短视理论认为银行管理者倾向于根据记忆中发生的事件来估计其可能结果的概率,关心时间的利用效率。因此,如果某一特定结果发生的概率小,那么这个概率直接就被简化为零,因而也就根本得不到注意。对银行来说,这意味着银行倾向于低估损失发生的可能性和所需要的准备金。再者,如前所说,当难以预期的的事件爆发导致经济衰退时,预期损失模型的实施可能加剧经济危机。而这是否跟解决已发生损失模型计提贷款损失“太少太迟”问题的初衷相悖。
因此,在预期损失模型的实施过程中依旧存在着种种挑战。
一是对金融机构面临的挑战,如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提高数据预测的准确性。在信息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我们可以考虑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更科学合理的计提贷款拨备,但总体数据的质量以及整个存续期违约概率的可用性依旧是大多数银行最为关注的数据问题。要预测预期的信用损失,而不是在其发生时进行核算,将需要机构大大增强其数据基础架构和计算引擎。商业银行的信用风险管理系统是预期损失模型中估计违约概率和违约损失率等指标、判断信用风险是否增加等的重要来源和依据,如何将当前信用风险数据库中所含有的历史的信息进行转化,使之成为能用于评估预期信用损失的前瞻性信息是亟待解决的问题。除了需要大量的历史数据作为基础,预期损失模型的应用更需要更为专业的职业判断,这不仅对各类商业银行基础数据的管理提出挑战,更是对从业人员的素质有更高的要求。
二是监管部门和审计师们面临的挑战。因为预期损失模型中对于贷款未来12个月甚至整个存续期的预期信用损失要进行估算,而估算过程需要大量的主观判断。虽然在要求中规定了要基于以往的历史经验或统计信息,但由于心理因素所产生的偏差以及出于盈余管理的动机,预期损失模型依旧为会计主体规避监管和进行盈余管理留有较大的空间。在计提金融减值损失模型转变后,监管部门面临的棘手问题之一是如何判断银行管理层是否滥用了计提贷款损失准备的自由裁量权,借此进行利润操纵。同时,预期损失模型应用过程中,依靠判断在相关减值迹象未发生前便可以确认预计损失,已不再将触发事件作为计提贷款损失准备的前提条件,这将大幅增加审计难度,提高审计风险。
“薛定谔的猫”(Schrdingers cat)是量子物理学家一直难以解决的难题,在某一时刻,这只猫是既死又活的。在解决这个矛盾方面,准则制定者们也没有比他们成功。准则制定的目标一直在如实反映和经济后果至上之间抉择,预期损失模型是如实反映和经济后果至上相互妥协的结果。我们既想要具有前瞻性的计提贷款拨备,又希望所提供的会计信息是可靠的、真实的。但是,未来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对这种不确定结果进行会计处理的难题并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对于贷款拨备预期损失模型,我们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在摸索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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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詩琦,暨南大学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