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商
2020年12月15日, 蔡国强个展《远行与归来》(Odyssey andHomecoming)于故宫博物院午门展厅正式开幕。展览由北京冬奥组委、故宫博物院联合主办,西蒙·沙玛策展。
蔡国强为大众所知始于2008年的“大脚印”,当时蔡国强受命成为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烟火总设计,主持开闭幕式的烟火表演。8月8日,缶声之后,29个大脚印沿着北京的中轴线,自永定门到主会场国家体育馆渐次步来,正式揭晓开幕式,全球10多亿观众为集想象力与艺术感为一炉的烟火表演迷醉流连。此后,蔡国强几乎成为了国人最为熟知的中国当代艺术家。
“诗的视觉世界化”,这是蔡国强对自己的艺术的想象。在这个艺术想象的中心地带,是生、死、药、治愈,而药和治愈又是生和死的进一步世俗版本。参照蔡国强所设想的艺术体系,我们很容易发现,为什么他会把自己的艺术命名为“诗的视觉世界化”。答案很简单,他在提出生和死的时候,同时提到了药和治愈,前者是诗,后者就是视觉世界。“诗的视觉世界化”,正代指着,蔡国强在艺术上所追求的丰富以及通俗的品质。借着“诗的视觉世界化”的艺术追求,蔡国强的艺术才走向了世界主义或者世界所有人的面前,带着它的“土”。
蔡国强的土法艺术,冲破了现代艺术的某种禁区,后者总是充满了条条框框和虚张声势。相较之下,蔡国强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浪漫骑士,他操着中国闽南方言,或者泉州话的口音,一口一个牛,憨厚而诚恳地笑着。
艺术世界的通行货币,诸如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蔡国强自然熟稔在心,但却并不亲近这样板板正正的“官腔”。蔡国强用自己的方法接近所谓的正统、主潮,且往往效果不赖。他的不完全的纯正隐含在爆破计划、火药草图、火药画的古拙版本中,它们的原型往往破败、陈旧、朴实,就像蔡国强出生时代的中国一样。
“我们福建乡下是喜欢放鞭炮的。婚丧喜丧,都少不了要放。有时候隔壁人家生孩子,只要听到鞭炮声就知道。放得多的是生了男孩,少的则是生了女孩。我童年的时候,三天两头都听得到大炮的声音,火药味很浓。所以说,相对于其他地区的艺术家,我对火药的感受力或者敏感度更深吧。”不易控制和偶然性十足的火药,和周密严谨的蔡国强相遇,击出了不一样的火花。
我以为,最能表现蔡国强的“诗的视觉世界化”的是《花瞬II》(TransienceII),它是整个展览中的最长卷,长达30.8米。2019年,蔡国强路过洛阳,刚好遇到牡丹凋零、繁华落尽。此情此景,他感慨道,“为什么国画家总画牡丹含苞或怒放?生生死死都是魅力。”由此,蔡国强萌生了创作衰花的念头。《花瞬II》由盛放始,至衰败终,将其妖娆怒放百态都凝聚在死亡的一瞬间,并展现在丝绸长卷之上。
为外星人作的计划,蔡工作室提供
风水,大体上是一种东方民间生活的习俗,更深入说是人与环境的对话,而对于蔡国强来说,风水其实是他自己选择的体系。在《远行与归来》的艺术家自述中,蔡国强就提及了风水和神灵,“开放和专心才能通神,神脉带来人脉……和看不见的世界对话,就能冥冥中得到命运的好安排?或者仅仅是机缘巧合?”
其实火药何尝不是风水中的一种因素,或者看不见的世界的彩光?此世界的蔡国强和彼世界的火药相遇,击出了不一样的火花。
9米长卷《银河嬉冰》就是这样一件有风水理念的作品。其原型为故宫馆藏,清代张为邦、姚文瀚所作的《冰嬉图》。画面中所呈现的是国俗冰嬉。乾隆时期,“善走冰”者汇聚在西苑太液池的中海冰面上,开展一系列冰上活动。
为了实现风水的效果,蔡国强选择在玻璃和镜面上实施爆破,使玻璃和镜子通过多次不同规模的爆破后合为一体,营造自由个体在浩瀚银河里自由滑动的动感和幽邃。
《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可以说是蔡国强最富想象、最贴合其哲学的一个系列。《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的创作开始于1989年,至今仍在创作中。当时,蔡国强远渡日本,置身于东方和西方的交汇地带,“古典”和先潮的革新之中。外星人,刚好成为了他挪用的想象,这个想象承载着他对对话的渴望,这是他突破困局的方式。
蔡国强对外星人系列赋予了很多期待。在《大脚印: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六号》的册页上,蔡国强写道:“爆炸在20秒内一掠而过2000米,大脚印消失在远方。这就好像有某种生命体穿越这个星球,这片大地。到底是外星生命还是我们自己?”
在《人類的墓志铭: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第十三号》中,蔡国强用火药画出墓碑和棺材,其中象征性地包囊了有机会等等生命信息。当火药引燃后,画面中将呈现宇宙的寂静,他已经把他的载体输送到宇宙之中。蔡国强谈及了自由和淳朴,他毫不讳言,自己多么喜欢孩子般的幼稚。
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度量,并重启人与自然的对话,这是蔡国强一以贯之的诉求。
就像蔡国强所说,“我的作品往往是带有童心、有种浪漫气息的,因为大部分的人不是拥有童心,就是渴望追求童心,要不然就是怀念童心。”
“9·11”事件之后,蔡国强分别在大都会博物馆点燃了黑云,在西班牙挂上了黑色彩虹,在广岛释放了黑色烟火。其含义不必多言。可是蔡国强拒绝承认某种看起来自成一体的语言,他打破语言。在淡淡一笑之后,蔡国强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只有张卡片留下来。“人们会看得到就是一张黑色焰火的照片,后面写着:蔡国强,广岛2008年。”蔡国强说道。
正如汪晖所言,蔡国强的艺术从来不提供关于暴力和非暴力的价值批判。在终极问题上,蔡国强似乎不完全地悬置了他的答案。涉及其艺术哲学,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火药点燃、烟火绽放的那些瞬间。“我的创作语言是,在一块石头或一个空间上就包含很多意义,我不喜欢用几个小时去说一件事情。比方我在台湾个展中用火药炸出作品《太鲁阁》,或用大石头雕出《海峡》,几十吨的大石头本身就可以替我说出我想表达的,以及我用言语无法说清楚的事情。”
天梯和蔡国强,《天梯》截帧,蔡国强工作室官网
千禧年前后,威尼斯双年展的《威尼斯收租院》、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草船借箭》、柏林德意志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撞墙》,这些令蔡国强在艺术世界抱得大名的作品,大抵都是对历史和艺术的一次点燃,它不铺叙、不抒情、不剖析,而只有升华那一种。
“这堆物质那么好看、奇妙、壮观。诸葛亮式的(也许该加上杜尚式的)轻于四两的智慧,在纽约幻化成一只千斤重的大木船,而悬挂又使这只沉重的木船周身散发着轻盈的智慧。”陈丹青在《纽约琐记》中如是回顾道。在陈丹青的心中,《草船借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国文化和中国身份在世界舞台上的危局和巧术。懂得如陈丹青,说了下面这句话:蔡国强的几乎所有作品大约均可视为不同材质、不同场域、不同版本的《草船借箭》。
然而,这些废料和奇想,竟然在纽约和圣保罗屡屡创造观展纪录。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纷纷为这位来自中国历史深处的艺术家所折服,他们看到了某种不同于西方艺术的极简方案和超越经验。在一个访谈中,蔡国强如是解释他之在世界艺术舞台所受的欢迎,“在国外,西方当代艺术走到今天其实遇到一个很大的困境,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游戏,他们的艺术是偏食的,大量的传统艺术形式都成了博物馆的藏品,你会觉得现在再做那些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不过,蔡国强的出发点其实是为何苦思的庆典。同样地,他在当代艺术中所区分出来的“想到”和“做到”,面向的不是艺术理念,而是艺术实践。
2015年6月15日,天梯爆破,蔡国强拨通了电话,给奶奶直播了90秒,500米的天梯拔地而起,直通最高天。前一天,蔡国强特地烧香祭拜,祈求神祇保佑。這是天梯的第四次尝试,此前在1994年的英格兰巴斯,在2001年的上海,在2012年的洛杉矶,都因天气或者消防原因折戟。如今回到中国,他的天梯终于架起来了,对话终于完成了,看不见的世界也在这里有了可能。
神奇的是,由于疫情的缘故,蔡国强再次回到中国,蛰在故宫,做了一次回顾展。在开幕仪式上,蔡国强回忆了他在故宫诸友人帮助下离开中国,远赴他的外星人世界的过程。他离开了他的收藏家父亲,借助激情和慷慨赢得了新生。
“1986年年底,我是在故宫博物院朋友们的帮助下离开故土、远行世界的。很久以前,我去福州买石膏像,回泉州的长途汽车爆胎,大家下来,有人帮换轮胎,有人路旁抽烟,我在田野里散步,看到还有一人也在散步。回到车上,发现这人就坐我过道那边。显然他也因为散步注意到我,看我抱着石膏像,问我,画画的吗?他另一边坐着的是故宫的陶瓷权威冯先铭。他是冯先生的研究生,两人去德化考察窑址。他是李毅华,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后来我在上海念书,联系更紧密,我去北京看展览,找他玩,难忘几次黄昏时分,在故宫优哉游哉骑着自行车……后来他成了故宫的出版社社长。我大学结束后想着留学。他说,去日本,故宫可以帮助!记得他帮我找了担保人,并一路安排;杨新副院长帮我给日本学校写了推荐信;故宫研究员、在日本很有名的书法家刘炳森先生送我书法,准备让我在日本生活困难时能用上;到了日本,已在那边发展很好的故宫书画家李燕生也支持过我……他们总跟日本人说,这个年轻人来日本,一定会爆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