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锐
摘 要:《枕头人》是英国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的代表作,其在英国受到广泛重视,也是国际剧坛公认的现代性戏剧重要作品。然而,《枕头人》在国内的分析文章尚不多。本文就从戏剧文本入手从两方面重新阐述《枕头人》。其一,从死亡这一戏剧动作探寻背后的存在消亡;其二,从剧作本身的重影性设定阐明此剧是以内心世界和灵魂意识作为内核。
关鍵词:枕头人;现代性;存在;死亡;不确定;意识
国内对马丁·麦克多纳的代表作《枕头人》的评述普遍以叙事结构为主,兼有主题分析,多数聚焦于“文学作品于社会效用”,总体来看,深入分析的文章较少。本文基于对剧作文本的分析,从剧中的表现死亡背后的存在消亡及将意识作为内核两方面,以另一视角阐述《枕头人》的内在含义,同时论证其剧作的现代性。
剧作的背景设置在一个虚构的东方极权国家的审讯室中。弟弟卡图兰具有写作的天赋,父母为了让他写出好故事,便从生理和精神上虐待了哥哥迈克尔。当卡图兰无意中发现自己以前听到过的虐待声都是真实的以后,在震惊和恐惧之余,用枕头将父母先后闷死。长大后,卡图兰果然成为了一个作家并尤为擅长写恐怖小说。剧作伊始,城里发生了几起儿童谋杀案,作案手法与卡图兰的故事中所描述的如出一辙。因此,卡图兰和迈克尔兄弟俩被逮捕。两名警察——图波斯基与埃里尔对卡图兰进行审问。同时,在隔壁房间假意虐待迈克尔并命令他装出受虐的惨叫以期卡图兰能够承认罪行。当卡图兰与迈克尔见面后,迈克尔终于承认是他照着卡图兰的故事中的手法杀害了两名儿童。随后,卡图兰杀死了迈克尔,并替他承担所有罪行,甚至承认自己多年前杀害父母的罪行。临刑前,他想保留自己的手稿的要求被拒绝,但埃里尔还是悄悄为其留下。剧本采取戏中戏的结构,抛出了关于“文学与艺术作品是否应该为社会行为负责“的问题。然而,从深层次审视这一剧作,麦克多纳想要表达的远不仅于此。
死亡驱动:存在的消亡
弗洛伊德在其理论中提出了“死亡驱动力”这一理念,他称自我与死亡的本能之间、性与生命的本能之间是一种对立并行的关系。人们对于死亡有一种永恒的痴迷,生活中的一切都因内部原因慢慢消耗、消亡,变成无机物,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死亡。死亡驱动力让施虐者通过毁灭他人而带来愉悦感,或让受虐者乐于破坏自我。弗洛伊德引用了叔本华的哲学理念来进一步说明:死亡是真正的结果,也是生命的目的。死亡驱动来自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本能。损失、创伤不一定是以抑郁症的形式被表达的,当意识的保护盾因创伤而遭到攻击时,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感觉就会显露,并以死亡驱动的形式,例如以虐待或施虐的方式释放出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疏解了本能的压抑所带来的痛苦。死亡驱动在这里产生了某种歧义:既是毁灭性的、痛苦的,但发现与释放死亡驱动的过程本身却又是在避免本性的压抑。
如上描述的这种死亡驱动在《枕头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剧中的人物试图摆脱存在的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被压抑的过去。这种“摆脱”,表现为虐待他人与受虐的行为——卡图兰用枕头杀死父母,在小说中施虐,最后杀死迈克尔;迈克尔在现实中对儿童施虐,等等。最后,死亡并不是像许多艺术作品所表现的那样,单纯成为一种毁灭性的、悲剧性的动作,而是脱离了存在,成为灵魂与意识的庇护所。死亡在剧中作为一种艺术手段,是在现代性视野下消解了外在存在与否的重要性,成为逃避无法改变的暴政、存在的创伤的救世主。
在剧本所处的独裁世界里,弱者没有权利,意识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对抗间显得软弱与徒劳。人用仅剩的、死亡的权利来逃脱,对存在世界来说是毁灭,对意识世界来说则是一种重建。布莱恩·克里夫(Brian Cliff)也在他的评论文章《The Pillowman: A new story to tell》(枕头人:一个新故事的讲述)中谈到,剧中的重要主题是极权主义国家中的艺术家和苦难之间的联系。死亡这一庇护所的理念借由艺术家的身份表现得更加深刻——艺术家因他们所遭受的痛苦与他们虚构的暴力艺术而伟大。具体到剧作本身,卡图兰所写的那些故事中,存在世界的戕害是没有理由、强硬施加的:从小不由分说遭受父母虐待的迈克尔,信奉耶稣的小姑娘每做出善举就要被责罚。
此外,剧名以及剧中枕头人的形象也传达了作者对于死亡的态度。在剧中的枕头人的故事中,“枕头人必须看起来柔软和安全,它的职责要求它如此,因为它的工作困难而悲伤”。枕头人劝解不幸的孩子们了结生命,或戳破他们自以为的快乐,发现背后的悲伤面,避免他们长大后经历了更多苦难后仍然选择以自杀为结局。然而,剧中枕头人故事的结尾是这些孩子又复生了,枕头人的工作只是徒劳,他们仍然要忍受人生中命中注定的苦难,或再次选择死亡。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的循环,枕头人因此无法改变存在本身所带来的苦难,而选择消失。剧中,卡图兰将自己化身为枕头人,他认为父母应该为哥哥的精神病负责,于是他用枕头闷死了自己的父母,将父母的死亡伪装成意外,帮助哥哥终结父母对他的伤害。如枕头人一样,他结束施虐者的生命或说服受虐者主动奔赴死亡。然而,迈克尔长大后施虐儿童,也因此主动让卡图兰同样用枕头无声地结束了他的生命。不仅如此,埃里尔因为父亲在他八岁时的性虐待也将自己的父亲杀害了,长大后的他继续对卡图兰、迈克尔和其他接受审问的人施暴。由此,死亡驱动构成了完整的循环,让观众接受存在是会被反复消解的。
当拥有权力的人凌驾于法律,成为法律,存在的痛苦没有理由,无可逃脱。死亡以庇护处的形式出现,是否可以说是另一种存在?意识可以自由漂浮,是否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存在?剧中,死亡像枕头一样,轻盈、无害,通过枕头实现的死亡没有伤害、痛苦。这种死亡的形式与萨拉·凯恩生前的最后一个剧作《4:48精神崩溃》有异曲同工之处。剧本背后凸显的是萨拉·凯恩对于人类存在的一种绝望视角,无法建立的联系好像是对剧中角色、更是萨拉·凯恩本人存在的一种惩罚。“4:48,抑郁感传来时,我会选择自缢。”4:48是死亡驱动力入侵之时,既然死亡是人生的目的,为何不主动拥抱它?死亡为她提供了自由、选择,这种选择是生活予以否定的。
值得注意的是,死亡以艺术的形式出现并不是对生命的轻视。在现代性视野下来看,生命本是充满荒诞的故事,存在即可以被消解、解构,从而使得死亡成为当代戏剧对于人类心理意识着重刻画的一种具有现代性、艺术性的戏剧动作。
虚实交叠的戏剧内核:意识觉醒
从剧本角度分析,《枕头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世界与艺术/内心/意识世界之间的反复切换。这几者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每一幕都以審讯室这一真实世界的场景展开,以意识世界结束。前两幕是重述卡图兰的故事,最后一幕则是死去的卡图兰灵魂复现。不仅如此,人物设定都是双重性的:卡图兰和迈克尔兄弟、审讯官图波斯基与埃里尔、虐待迈克尔的父母与虐待埃里尔的父亲、小说中的惨案与现实中真实发生的惨案。种种设定都让观众在世界与人物、外在与内在的重影间不断地辨别,最终在虚实间迷失了自我。这种不确定性与彷徨感,正是剧作想要传达的。戏剧的基础也就恰恰存在于这种不确定性中,可举如下几例进行说明。
首先,在剧中故事《路口的三个死囚笼的故事》中,图波斯基要卡图兰说明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铁笼中的男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罪行被关进笼子里,卡图兰用这个故事来自喻,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是有罪的。或者说,因为小说情节就被逮捕本身就是超现实与荒谬的。小说在剧中就等同于卡图兰的意识、内心世界与艺术世界,用内心来审判现实世界是意识与真实世界的交叠与模糊。
其次,第二幕,卡图兰突然开始质疑整件事的真实性,这一切可能都是虚无的。由当局进行掌控的报纸报道儿童死亡的新闻是否真实?那几个儿童是否真的死了?警察是否真的发现了迈克尔家中有死亡儿童的脚趾?在这里,剧中唯一让观众感到“真实的设定”也被纳入了不确定的范围内。别人说的就是真实的吗?新闻报道就是真实的吗?眼见就一定是真的吗?一切都有可能是虚假的,这是全剧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诘问。正如阿尔托所说的:幻觉就是意识只相信它所看到的,做它所相信的。当意识与内心成为剧中的基点,虚与实皆是可以颠覆的,剧中的不确定感正是来自于意识的不断强化,直至反复颠覆好似“真实”的设定。
如前所述,迈克尔与卡图兰的角色设置是双重的,他们在第二幕也进行了关于意识的不确定性的辩论。迈克尔斥责卡图兰的故事不过是些纸张,那描写他们的《作家与他的兄弟的故事》中自己不应该死去;卡图兰则认为,故事的意义不在于角色的幸福存在,而在于故事本身留下了什么,存在与否并不重要。
卡图兰 就像现在 ,我不在乎他们是否杀我。我不在乎。但他们不能毁了我的小说。他们不能毁了我的小说。这些小说是我唯一的所有。
迈克尔 (停顿 )你有我呢。 (卡图兰注视了他片刻 ,然后悲哀地看着地面。迈克尔泪流满面地转过脸去 )……
而当卡图兰认为自己的艺术与内心就是全部意义时,他默认存在是可以消亡的,而意识一旦觉醒就难以磨灭和摧毁。迈克尔则象征了另一面的观点:他只有存在时才会快乐。而在迈克尔说完“你有我呢”后,卡图兰同意将故事的结尾修改成迈克尔仍活着。这是卡图兰的唯一一次妥协,即便他一直死守意识是他唯一重要的事情,存在本身却给了他羁绊。兄弟之间的爱是存在所带来的,爱可以是萌生于外在存在的情感,从而进入内在意识,成为意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每一瞬间动态不确定的意识中可以短暂确信的一种情感,而这一点让意识与存在再次交叠,也是剧本全篇唯一具有积极色彩的地方。
全剧结尾,迈克尔的灵魂在卡图兰被枪决后出现,他身边还出现了一个枕头人,枕头人告诉迈克尔他将面临的可怕虐待,以及被弟弟闷死在监狱,枕头人劝他自己先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迈克尔拒绝了,因为他认为如果没有他被虐待时的痛苦给予卡图兰刺激,卡图兰就不会写出那么好的故事。如果说剧中之前的部分中迈克尔与卡图兰对于意识一直持不同的态度,那么他们之间的矛盾在卡图兰篇尾的意识世界里达成了和解。
《枕头人》一贯被贴上“黑暗童话”的标签,但马丁·麦克多纳在揭露意识的流动与痛苦时其实也从未放弃对存在本身、人本身的人道主义关怀。在意识世界和存在世界不断交叠、拉扯的过程中,在剧末达到了某种平衡与和解。不仅如此,通过卡图兰这个角色,马丁·麦克多纳也阐明了自己对于艺术的态度:艺术本身就来源于意识世界,它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故事讲述者唯一的职责就是讲好一个故事,不应带有任何目的,故事本身就是由纯粹的意识活动产生。当艺术远离目的与利益,不被现实框架所束缚,艺术本身也就实现了超越现实的审美。如果艺术剥夺了纯粹的审美意义,与现实生活完全重叠时,艺术不复存在,意识也将被埋没。这种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的反复重叠的不确定与徘徊,就是剧作家反复强调的戏剧理念,戏剧的内核与审美都由这种不确定性构建。
《枕头人》是晦涩的,因为它的基础理念构建于流动的意识。但当我们走进其中,读者与剧作家能够于另一时空进行对话,让观众从某种程度上被一种新的观念裹挟,将在剧中“痛苦的”迷失转化为在现实生活中对人生的思索,这是《枕头人》以及现代性戏剧带给我们的巨大财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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