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都能做。”
高集异对高鹰翔重复这段话的时候,正在绗被子。
客厅的两张饭桌合并,一高一低,擦抹干净。把被里子对折铺匀,把晒得蓬松的棉絮两边对好,边距一样,再把素色的被面铺匀在棉絮上,里子往上一翻,正好盖住被面,两面都是,先是绗两边,然后绗头脚。绗被子最重要的是要会灵巧使用顶针箍,妻子曾经感叹过:“你是我见过顶针箍用得最好看的人。”
高集异从小就喜欢绗的被子,不喜欢被套。他睡觉喜欢裹被子,而被套套起来的被子,里面的棉絮,很容易堆到一边,冷。除了被子,譬如,高集异是淮扬菜的胃肠,妻子却是湖南菜的味蕾。做医生的高集异烟酒俱全,做老师妻子素来洁癖。高集异爱静,工作之余喜欢看电影读书凄子爱闹,喜欢和一大群人吃喝旅游。是的,两人离婚,好像没有什么原则问题,譬如出轨,譬如赌博,譬如性乱,都不是。
要说没有一点特殊原因吧,好像也有。高集异的身上,有一种外人难以言说的味道。
高集异工作的第一年,有条件选择外科,他嫌太忙,去了大内科。大内科要分科的时候,别人都选经典科室,譬如心内科、神经内科,他选最普通的消化内科。他说,人一生,可以不生心脏病,可以不生肾脏病,但人的一生,一定会生消化系统的疾病。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想啊,在人的身上,从口腔到肛门,多么长的距离啊。后来,医院要筹备肿瘤科,都不肯报名,高集异去了,和从南京肿瘤医院回来的钟求实,创建了县城最早全院最小的肿瘤科。现在的肿瘤科是全院最大的临床科室,有三个病区,放疗科、化疗科,主任都是钟求实,第三个病区是临终关怀科,高集异就是这个病区的科主任。
开始创建肿瘤科的时候,高集异和钟求实的诊治理念是一致的,秉持的是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的临床原则。后来,就像他常常跟年轻医生灌输的那样。“你是一个医生,面对具体的病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理解,你都是强势的一方。我的意思,你要想好了,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医生,是看病附带着挣钱,还是挣钱附带着看病,你要想好了。”
但是,钟求实也有他的道理:“什么叫过度治疗?病人想多活几天家属想多陪几天?我们帮助他们完成心愿,有什么错?
窗外的秋风已经凛冽砭骨,严格的冬天还差半步就到了。高鹰翔抚摸着高集异刚刚绗成的被子,又低下头去闻闻被面:“小时候,我就喜欢跟着你转,看着你绗被子,被子绗好了,把头埋进去,闻闻味道,真香,好像我全部的童年,就是闻被子的瞬间。”
高集异觉得左脚的大拇脚趾关节有些隐痛,整个夏天都泡在啤酒里,秋天也是,应该是痛风发作了:“我还有半年就正式退休了,医院肯定还会返聘,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工作,享受你的生活吧。”
高鹰翔帮着父亲把新绗好的被子送进房间,用心地铺好:“妈妈离开之前,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好像背也有些隐痛,大概弯腰时间长了。高集异慢慢地收拾桌子,放回原位,一边回忆十多年前婚姻生活的细节,完全忘记了。
高鹰翔帮着父亲搬桌子,放好,喘了口气,先是老生常谈的叮嘱“年纪不小了,烟酒都要节制,尽量少点啊。”去卫生间洗手了,水声哗哗的,高鹰翔说:“妈妈偷偷地跟我说,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
十多年前,医院的西北角落,靠着院墙,还存有太平间,一共两间平房。里面放尸体,外面放花圈。因为医院在市中心,医院就规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吹拉弹唱,只能放哀乐!即使如此,太平间也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从太平间往里十米,就是医院的六号楼,共三层,三楼是化疗科,二楼是放疗科。一楼原来是门诊以及库房,改造了一半的地方,做了临终关怀病区。所以,临终关怀病区,开始只有半个病区。
死人是什么味道?
那个六号楼一楼的临终关怀病区,高集异待了十年。因为是旧楼的一楼,又在西北角,南方的潮湿是一定会侵入地基的,所以,潮湿是病区的基础味道。因为是库房改造的,堆放过各种杂物的房间,如棕绷床、海绵床垫、塑料盆、热水瓶等,有一种古旧的硬塑料味。酒精、84消毒液、戊二醛等灭菌消毒的液体味道,掺杂在一起的刺鼻难闻味道。各种药物自身发散的味道,譬如,保肝的甘草酸注射液,有丝丝的甜味;保胃的奥美拉唑注射液,有碱味等,也常常一并飘散在空气之中。还有窗外的小院子里,四季都有绿树和花开,它们也有自己的味道。还有,太阳只有在正午以后,才能照到病区的某几个朝南的房间,可以看见阳光中细小的灰尘在跳舞。以上全部的味道,和偶尔从太平间飘来的哀乐,掺杂、纠缠、追随、打闹、不眠不休、点点滴滴,渗透进了高集异的衣服、毛发、皮肤、肌肉、毛细血管和外周神经里。
死人是什么味道?
临终关怀病区初设的时候,没有医生,就高集异一个人。没有病人,谁生了肿瘤不想积极治疗啊不手术、不放疗、不化疗,要你医院做什么?这是当时绝大多数医生和患者的共识,没有人认同他的治疗理念。高集异非常有耐心,他等。他等待的过程中,每天像其他忙碌的医生一样,准时上下班。吃面、抽烟、喝茶、看书。看中医书、看心理学书籍、看烹饪书籍,还学着听古典音乐,临床的肿瘤治疗的指南,他浸淫透了。
说起来,临终关怀病区的第一个住院病人,还得感谢钟求实。
焦雄仁是本县的老县长,八十七岁了,肺癌骨转移。南京、上海等大医院都去过,医生都委婉的表示,没有进一步治疗的意义和价值,拒绝收住入院。家属无奈,回到县城,来到县医院,找钟求实。钟求实也知道病情,但他无处推诿,便说:"对了,我们医院刚设立的临终关怀病区,你们去找高主任吧。”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县城主要机关的头脑人物,一看病区住院条件,还有空气中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立刻表示了拒绝。这时,中心人物开口了:“你们都别吵了,我就住这里了。”说这话的时候,焦雄仁腰板挺挺,山东口音浓重,大葱味道扑面而来。
新年过去的第三天,焦雄仁成为临终关怀病区的第一个病人,这个日子高集异一直牢记在心。一周以后,焦雄仁疼痛缓解,胃口初开,手脚有力了。“我当时看到院子里的冬青树了,冬天的绿色,一旦入眼,心里一下就暖和和的。還有,我还看到靠墙的太平间了,心想,多好啊,死了马上就能躺直了,不用再费劲搬动。”焦雄仁有点骄傲地告诉高集异,他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顺带着安慰了高集异。山东口音中的大葱味道消失了,雪里蕻的味道浓郁鲜香。
焦雄仁的孩子不好相与,讲话都像在举行新闻发布会:“英太青?为什么这么早使用止痛药物老爷子还没说疼呢。”
“止痛就好像给海筑堤坝,不能等浪来了再建坝,那样就晚了。肿瘤病人,迟早会有疼痛症状,也可以称为不适症状,全身或者局部。而疼痛,会使病人的生活质量下降,所以,临终关怀病人的第一治疗,就是止痛。一定要在病人的疼痛发生之前,预防性用药。”
几年以后,高集异从自己的临床经验入手,结合官方发布的《肿瘤诊治指南》,写出了自己的《临终关怀诊治指南》,预防性止痛写在第二条。
“仅供内部参考"在书的最后一页,高集异这样写着。
“我们老话常说,疼死了,疼死了,好像说得很夸张。但是,你仔细想想,人一旦某个部位疼痛,或者全身疼痛,就会睡不好,吃不下,被疾病磨到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最后并发其他器官衰竭,不就是生生疼死的吗?高集异继续给焦雄仁的几个子女解释,显得非常有耐心和涵养。在他自己编撰的《临终关怀诊治指南》里,医患之间良好充分的沟通解释,话疗比化疗更重要,写在了第一条。
就在焦雄仁骄傲自己和安慰高集异的那天早晨,大概五点多一点,医院院墙的小门开了,哀乐压低嗓子,不顾脸面地嘶泣不停。院墙外面是马路,正好有一盏路灯夜间不眠,照出这一家即将出殡的人。高集异的值班室朝北,临窗正对路灯,平时不觉得灯的清亮,今天被哀乐唤醒,看见空中有一片一片的雪花零散、间断、漫不经心地飘落,灯光中略显孤傲。高集异转身,发现朝南的病房灯也亮了,病区唯一的病人焦雄仁,正端坐床上,面孔朝北,跟高集异一起,注视着路灯下的人们。这一家人亲戚朋友不多,花圈也不多,也没有人故意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显得彬彬有礼。很快地,至亲的家人都上了小客车,围着棺柩坐着。其他亲朋,上了大卡车。哀乐这时放开嗓子高声嘶嚎了。院门关了,路灯也恰好灭了。除了继续飘落的雪花,好像这一切都没有真实发生过。
早晨杳房的时候,天空和地上都不见一而即JHITH丝下雪的痕迹。子女们纷纷来医生办公室感谢。高集异一摆手:“不用谢。我还要再重申入院时说的话,老焦毕竟是晚期肿瘤,症状好转只是暂时的,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越往后,各种症状都会出现,直至死亡。临终关怀,再多的关怀,面对的也是临终,死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关怀的意义,就是让病人死得舒服一些,体面一些。”
绗好被子,高集异亲自动手做了一道菜,肉丝、雪里蕻、百叶丝、毛豆,炒一锅,既能佐酒,又能下饭,还能拌面。这菜有讲究。肉丝是五花肉,自己切,水洗净,加姜丝、葱段、素油、盐,以中火先炒,封缸酒、老抽、糖后下,略有结面随即关火,放进大锅备用。雪里蕻切好,百叶丝切好开水浸泡,毛豆在锅里菜油走一走,然后一起放进大锅里,略微拌一拌。菜油、少许盐、糖,加水,大火一刻钟,大盘盛起,成了,喜欢辣的可以放几个红色的尖椒。还可以加木耳丝、胡萝卜丝。这样的大口菜,是高集异的绝活,高鹰翔就着它,吃了两大碗饭,一丢碗筷,摸着肚皮说:“真香。”
那天查房结束,面对前来探望的子女,胃口初开的焦雄仁,说的就是“我想吃雪里蕻炒肉丝。”
立刻给饭店打电话,中午的时候,送来三个菜,银鱼炒鸡蛋、雪里蕻肉丝、鲫鱼汤。焦雄仁专捡雪里蕻肉丝下筷,吃了满满一碗饭,也是一丢碗筷“真香。”
高集异也开心。中医理论,肾为先天之本,胃是后天之本。民以食为天,能吃才有天,这句话在这,对于具体的病人是这样的理解。在他自己编撰的《临终关怀诊治指南》里,科学的饮食和营养,写在第四条。
高鹰翔回上海了,高集异在新绗的被子里,睡了一个异常饱满的午觉。饱满说的是梦,这是高集异第一次午睡时做梦。这个梦有头有尾,情节曲折,人物众多,结局美满,但是,醒来就全忘记了。
那天,焦雄仁吃完雪里蕻肉丝,也立刻午睡了。醒来以后,高集异搀着他,来到院子,落座在冬青树旁,两人闲聊。高集异要抽烟,所以在下风口。焦雄仁說。“你在上风,我闻闻烟味。”两人都笑了。焦雄仁谈兴大起,回忆一生。十多岁参加新四军打日本人,皖南事变幸存,跟陈毅到了茅山,日本人走了他即北撤,内战三年渡江,来到县城就留在了县城,成为这个南方小城的第一任县委领导人。焦雄仁说得轻描淡写,他忽然问:“高大夫。”焦雄仁是北方人,叫大夫不叫医生,他说:“高大夫,你怕死吗?
疼痛是从半夜开始的。
好像从左脚拇趾开始的,刺疼里伴着微痒,忽然就窜到了胃部,像一只手猛往下拉自己的贲门,这是撕裂疼,感觉胃粘膜和肌层的血管都破了,然后再一松手,肌肉痉挛的收缩疼,神经被拉长再压缩,神经纤维像被重物碾压过的身体,零碎四散,胃里像被填满了硬物,人要被这面积无限扩大的疼痛到休克。高集异被迫蜷曲身体,右侧卧位团腿抱膝,心跳加速了,面部皮肤紧绷,下肢肌肉抽搐。他想起身,床头柜就有奥美拉唑,但是,疼痛使他丧失了某些功能一大脑向外发出的指令,被疼痛截断了。
高集异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出血性休克。手术以后,他自己开玩笑说:“我住医院对面,当初为的是看病人方便,现在才知道,是为了自己看病方便。”
临终关怀病区,一直是属于肿瘤科的,化疗是肿瘤一科,放疗是肿瘤二科,临终关怀就是肿瘤三科。现在的临终关怀病区,还在一楼,是新医院三号楼的一楼。二楼化疗,三楼放疗。六号楼的地方,已经成了停车场。高集异仍然是主任,十数年来,有五位临床诊治观念合谋的医生来投奔了他。医院日常上班是七点半,他从来都是七点前到医院,在医生正式查房之前,就已经把病区的全部病人看望了一遍,这天他没有按时到达,全部的病人都在传,高医生一定是病了。
他是病了,急诊胃镜结果,胃癌。
昨天周日还是秋天,今天周一就是冬天了。一天之间就是秋冬之隔,时间和季节对人世间毫不留情。
因为发现早,没有淋巴结转移,没有脏器转移,有手术指征,钟求实跟高集异一说,没等高集异要好好想想,让高鹰翔签字,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手术,高集异是同意的。手术的当晚,高鹰翔陪夜。只看见高鹰翔张嘴,听不清楚声音。医生说,也许是个体差异,麻醉以后,有人听力会一过性下降,会恢复的。第二天,太阳很好,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冬青树了,他让高鹰翔推着轮椅,来到冬青树旁,提了同样的要求,你在上风抽烟,我在下风闻闻烟味。闻了半天,只看到白烟雾从眼前飘过,闻不到一丝烟味,就问高鹰翔“我怎么闻不到烟味?高鹰翔说:“你鼻子塞了吧?高集异拿过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还是没有味道,高集异嗅嗅鼻子,略带惊怕地想起了焦雄仁问的话:“高大夫,你怕死吗?
那天在家,被疼痛折磨到出血,第一次体验了濒临死亡的感觉。身体在飘,思维在乱,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心越跳越慢,趋于停止。人直往下坠,一直一直,加速度越来越快,没有终点。人世间的一切过往和美好都距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高集异心里说,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不要死!
术后,钟求实的意见,做一个疗程的化疗,高集异不同意。这一回,他自己住进了临终关怀病区,养。
三号楼在整个医院的东南角,仍然有一个院子。从六号楼移栽过来的冬青树,依然那么茂盛和养眼。高集异住院的第一天,就把绗的被子带到了病区,他冷。除了必要的质子泵抑制剂,保肝药物和营养药物,他给自己开了中药,补中益气汤加减。因为手术,进食困难,先是鼻饲,后来流质,把嗜好吃的高集异难过得要死。
焦雄仁入院后,也一直吃中药,清肺汤和四物汤加减,辅助西药。在高集异仅供内部参考的《临终关怀诊治指南》第三条,写的是选择合适的中药方剂,辅助治疗。记得是6月7号,那年高考的第一天,也是高鹰翔高考的日子,焦雄仁八十八岁生日,俗称米寿。那天晚上,家人买了蛋糕、鲜花、蜡烛,还买了几道小菜,就在焦雄仁的病房里,摆了简单的一桌,特邀了高集异。
焦雄仁本身很高,现在很瘦,高而瘦,像竹竿。他已经每晚肌注杜冷丁了,没有明显的疼痛,呼吸略有困难,能自主入睡,胃口还行,行动自如但缓慢。生日宴会,他要求大葱蘸酱卷大饼。没有找到大葱,就是小葱,跟韭菜、鸡蛋一起,摊的韭菜饼,他连吃三块。放的音乐不是生日快乐之类的音乐,他要放《游击队之歌》,一边吃韭菜饼,一边哼:“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吹蜡烛的时候,他太开心了,站都站不稳。家人喊着唱着生日快乐,请他许愿,他吹完蜡烛,站不稳了,坐下,摇头问:“高大夫……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高大夫,你说,人这一生像什么?
当晚,焦雄仁就昏迷了,6月9号,无痛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什么原因,高集異一直没有饥饿感。就像焦雄仁去世的当天,以及随后几天,一样的没有饥饿感。当焦雄仁的遗体被送到了太平间,高集异终于回家了。有半年没回家睡觉了,也许,就是那晚,他想起高鹰翔说的,妻子从自己身上,闻到了死人味道。
死人到底是什么味道?
钟求实再次来到高集异身边,恳求他做一个疗程的化疗,预防后患,高集异表示要想想。已经在临终关怀病区疗养一周了,听力在缓慢下降,嗅觉也消失了,没有饥饿感,味觉也没有,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病人身上发生过,晚期肿瘤病人也没有过。但是,高集异视力清晰如常,仍然能清楚地看见世俗的一切在眼前发生,经过和结果。医院为了高集异,请了省人民医院的好几位专家,做了全院会诊,没有找到高集异感觉失常的原因。
一周以后,一个有雪的凌晨,五点多一点,远在上海的高鹰翔,收到了高集异的微信,写了这样一段话:
记得焦雄仁走的那天,大概九点半,是回光返照,他坐起来,隔着窗,朝南看着。天黑透了,路灯清亮着,灯光的弧线,笼罩着清冷的太平间,没有哀乐,不见雪花。他和我点点头,我朝他点点头,他走了。
我也走了。
老于头,医生、作家,现居江苏金坛。主要著作有《和灵魂一起守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