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活

2021-05-23 12:58凡一平
天涯 2021年1期
关键词:禽畜小宝叔叔

凡一平

顶牛爷最开始是阉猪、阉鸡、阉羊的,他不阉牛。

顶牛爷被解放军俘虏后,选择了回家。1950年,三十岁的顶牛爷回到上岭村,当了一个农民。他十七岁出去当兵,十三年没有回过上岭村。他的这次回来,将是永久的扎根,死心塌地不出去了。

顶牛爷的家庭成分是贫农,连他共有八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两个弟一个妹和他。但是分田分地,却没有他的份,因为他当过国民党兵。顶牛爷很生气,觉得不公平。他去村里说理,去乡里说理,实际就是闹事。他对村、乡干部基本就是一套说词:-,当国民党兵不是我选择的,我没得选择。我遇见的部队给饭吃,就参加了。我起先当国民党兵的时候,国民党抗日,没错吧?后来国民党和共产党干起来,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让他们不干仗吗?二,八年抗战四年内战,我是有功劳的。我砍死、打死、炸死的日本鬼少说也有十人以上,我没朝解放军放过一枪,不信你们可以去查。三,我回家當农民,却不分给我地,就像当兵没有枪扛,岂有此理?

村、乡干部对顶牛爷的说词予以驳斥:一,国民党军归根结底是反动派,参加就是错的二,你打死多少日本鬼,我们不管,你没朝解放军放过一枪,我们不信;三,地已经分完了,没你的份,算你倒霉。

顶牛爷从小到大,老是与人顶牛,这回顶不过村公所和乡政府的干部,认栽了。他耕种自家的二亩三分地,却没有一分一厘是以他名头获得的,不然应该多得几分。那么实际上,他就是在蹭家里其他人的口粮,或者说是家里的其他人在赏他饭吃。哪怕他干活再卖力,也成不了家里的主人,因为他没有地。

阉猪、阉鸡、阉羊的行当,就是在没有地的窘境中萌芽的。

这又得先从杀生开始说起。

村里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少不了杀猪、副鸡、宰羊。这是见血、折寿和操劳的活计,没人愿干,也没几个人能干。剀鸡还凑合,杀猪、宰羊通常都得到外村去请人,有时候要走两三个村才凑齐一个屠宰的班子,付出的犒劳还不小,除了伺候吃好喝好,回去还得搭上大块的好肉好骨。实在是不划算,但又无可奈何。

那年,顶牛爷的爷爷死了,享年九十三岁。村里的人死,按风俗七十岁以上的,都按喜事来办。除了家里人以外,其他人不仅可以开荤,而且可以猜码喝酒,就是说,名义上是办丧事或奔丧,其实也是举办或参加一种娱乐喜庆活动。九十三岁高寿的爷爷去世,肯定是要大操大办的。家里那头三百来斤的肥猪,具备了大操大办的条件。杀猪待客、宴飨乡亲,这也是爷爷生前的愿望。

猪要请人来杀,按通常的规矩犒劳人家。在别的家庭做这事,似乎没什么问题,都会一致的同意。

但在顶牛爷家,就不同了。顶牛爷坚决反对请专业的人来杀猪,他不赞成也不接受需给犒劳的帮忙。邻里乡亲,帮杀一头猪或一只羊,吃一顿两顿都可以,合情合理,但吃完还要带好肉好骨走,就过分了。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愿意这样,问题是去哪里请得到愿意无偿帮忙而又懂行的杀猪人呢?

顶牛爷说:不就是杀一头猪吗?我不相信杀一头猪,比杀日本鬼都难。我来操刀,两个弟弟两个堂弟协助我就成。

又一个问题来了,家里人都在服丧、吃斋,亲自杀生好吗?

顶牛爷说就当是杀鬼好了。杀鬼是不会遭天谴的,就像我杀日本鬼一样。

于是,顶牛爷与他的弟弟、堂弟豁了出去,把猪摁住,把猪栏拆了,将三百来斤的猪拖了出来,抬起,架在木工的刨凳上。顶牛爷扎着马步,一手夹住猪嘴,另一手拿尖刀,对准猪喉,然后狠狠一捅,再扭转刀柄,往外一拔。只见血霎时喷涌如注,像山中瀑布,流泻到半米开外的脸盆里。

猪被命中要害,没有太多的挣扎,很快死了。剩下的刮毛、破肚开膛、切分等细活小活,就交给厨房的人。

顶牛爷与弟弟堂弟们,洗净身上的血污和泥垢,又回到爷爷的棺材边,守灵尽孝。他们每个人的面目慌张、错乱,都没法淡定,生怕爷爷的亡灵不能超度,或遭天谴,即使口口声声不怕鬼的顶牛爷,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直到爷爷出殡一年,家里一个弟弟当了工人,一个堂弟当了兵,呈现出吉祥气象,忐忑恐慌的心才完全平静和稳定下来,相信爷爷肯定孙子们杀猪的行为,并且已经在保佑和造福家庭了。

自此,本村遇到杀猪、宰羊的事情,都不用到外村请人了,因为有现成的,就是顶牛爷。他帮人杀猪,只管吃一顿,别的都不要。

宰杀的问题解决了,但禽畜的阉割,还得从外面请人,就像当年国内的重大工程,核心技术还得依靠苏联专家一样。

村人养的鸡、猪、羊,除了做种,都要阉割,让禽畜长得更快更肥。阉割它们,比屠宰它们,显得更重要和小心。阉割,才能肥大,相当于给禾苗施肥才可以丰收一样。如果不小心阉过火了,禽畜就会死掉,那损失就大了。如果马虎阉不干净也不行,禽畜不阴不阳,既长不肥大,也活受罪。所以阉割行当是个技术工种,跟医生是等同的,可以说是兽医。

某年某日,有村人在顶牛爷杀猪的时候,说你光会杀猪,却不会阉猪。会阉猪,那才是真本事。

顶牛爷听了不爽,说阉猪算什么真本事?我连人都能阉,你信不信要不先拿你练练?

村人的刺激,进一步激发了长期处于无地窘境的顶牛爷创业的热情,他决定把阉猪、阉鸡和阉羊当副业,甚至主业。他首先拜师学技。

可是,顶牛爷遍求了方圆五十里会阉割的师傅,都没有人愿意教他。他明白,多他一个会阉割的人,那些师傅就会少一条生路。

顶牛爷迫不得已选择了自学。他购买和自制了阉割禽畜的全套工具,柳叶刀、缝针、缝线、镊子、药棉和碘酒等,能想到的都备齐了,跟医院外科手术的器械差不了多少。

顶牛爷觉得准备妥了,自家的猪、鸡和羊,首先成为他练习的对象。家里的猪、鸡和羊,被他阉的,都死了。阉死了的猪、鸡和羊,被他拿来反复练,直到发臭为止。家里的禽畜都被阉死了,顶牛爷打算拿叔叔家的猪、鸡和羊来练,遭到叔叔全家的反对。顶牛爷对叔叔全家说:

阉死一头,或阉死一只,我按成年出栏的价格赔偿。阉成了,不收你们钱和东西。也许你们觉得万一我把猪给阉死了,把羊给阉死了,我没能力赔你们。那么好,我请你们看我的牙齿,最里面的四颗。

顶牛爷说罢张大嘴巴,走到房屋的外头,借助阳光照亮黑洞洞的嘴里。

叔叔全家一看见,顶牛爷的嘴里,有四颗牙齿闪着金光。

顶牛爷说:这四颗牙齿,都是金子种的、镶的。任何一颗,把你们房子买下都富余,何况一头猪、几只鸡和羊。

叔叔家有人问你的金牙是真的金子吗?顶牛爷说:哦,我把好好的牙齿拔掉,种上不是金子的牙齿,我癫呀?有病呀?

那你的金子是从哪来的呢?淑叔家又有人问。

我当兵十几年,抗日战场上缴获的,上缴后长官赏还一部分,积攒的。

怎么想到做成牙齿?

顶牛爷说:不做成牙齿,难道我塞在屁眼吗?塞在屁眼保得住吗?

你都那么有财了,干嘛还要学阉猪阉鸡阉羊呀?

你们一家人问得也太多了,而且问的都是笨蛋才问的话,我不阉你们家的畜生了!顶牛爷说。他生气了,手指着叔叔一家人,又说:但是我告诉你们哦,不许把我有金牙的事情泄露出去。哪个要是漏出去让别人晓得,我就把哪个当畜生来练,阉了。

叔叔全家被利诱和威逼,半信半疑放开自家的鸡、猪和羊,让顶牛爷去练手。

仿佛功夫不负有心人,顶牛爷在叔叔家禽畜身上的练手,居然获得了成功。被他阉后的鸡、猪、羊没有一例死亡。它们被阉后的最初几天里,萎靡、寡欢、厌食、不眠。但再过几天,状态就变了。这些熬过了阉割之痛的禽畜,变得平静、豁达、贪吃、贪睡起来,它们除了吃睡,无欲无求,仿佛已进入宫中得以一心侍奉皇室的太监。

顶牛爷的阉活,逐渐被村人认可接受,大半年后在全村普及。他的阉割技术日趋娴熟,禽畜死亡率和干净度,与以往外请的阉割佬相比,不相上下。最关键是,顶牛爷集阉猪、阉羊、阉鸡于一身,是通才。不像其他阉割佬,阉猪只是阉猪,阉羊的不会阉鸡,阉鸡的不会阉羊,技术单一。以往阉猪、阉鸡和阉羊,要三个不同的师傅上门,如今只要顶牛爷一个人就够了,付费还低。

久而久之,顶牛爷的活路,延伸到了村外。他经常被慕名而来的外村人请去,经营他的阉活。他有了基本固定的收入,比种田种地要划算许多。重要的是,他不再有因为没地而低人一等的感觉。由于练就了这门阉割的本事,他保住了金牙,只要这条路越走越宽,生活有保障,金牙就不会拔掉。

阉猪、阉鸡、阉羊顺风顺水了好几年,一天,有一个人突然来找顶牛爷,请他阉牛。

这个人是村长黄大宝的小弟,叫黄小宝。黄小宝那年三十五岁,和顶牛爷一般大。他们小时候就是朋友,后来顶牛爷去当兵,与黄小宝分开了十几年,两人再见时,已经生分了,不再是朋友。黄小宝仗着有个当村长的哥哥,不仅分到地主家最好的一块地,还娶了地主最小的老婆为妻。地主最小的老婆覃一棉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被迫与妻妾成群的地主离婚后再嫁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并且长相丑陋的黄小宝,肯定也是被迫的,说白了,黄小宝就是霸占。顶牛爷为此鄙视黄小宝,觉得他跟解放前的地主恶霸没什么两样。黄小宝也鄙视顶牛爷,因为顶牛爷当过国民党兵,是坏分子。

今天,鄙视顶牛爷的黄小宝,来请鄙视黄小宝的顶牛爷阉牛,这是什么套路?是黄小宝认怂或对顶牛爷刮目相看了吗?

在顶牛爷家里,黄小宝放下当见面礼的烟酒,然后向顶牛爷提出了阉牛的请求。

顶牛爷先是愣怔,然后恼怒。

农村人养牛,也吃牛肉,但从不杀牛,也不阉牛。牛是农家的宝,等同于壮劳力。为了感恩,牛即使老了废了,人都不会杀它和阉它。只有牛意外死、老死或病死,人们才会吃它的肉,至少上岭村及附近的乡村民众,对牛的态度是这样,对狗也是。牛和狗是两种对人最忠诚的动物,所以在饲养和阉割行业里,有阉鸡、阉猪、阉羊的,就没有阉牛和阉狗的。此时此刻,顶牛爷面对黄小宝阉牛的请求,觉得既荒唐又可耻,再加上对黄小宝的反感,火气就特别大。他先把黄小宝的见面礼扔出门,然后说:

你我就不扔了,麻烦你自己滚出去。黄小宝说我的公牛疯了。

我看是你疯了。

它疯了就撞人、踢人。

顶牛爷看着黄小宝的下体,说:它该不是把你蛋蛋踢坏了吧?

它撞伤、踢伤了我老婆。

顶牛爷一愕,像是牛撞伤、踢伤黄小宝老婆覃一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重视。那不是阉掉,而是该杀。他说。

杀掉了哪个帮我犁田犁地呀?我可不想我和我老婆受累。

牛阉掉就不伤人了?

当然,阉掉就老实了,跟猪、鸡羊一样,跟人一样,都成太监了。

我没阉过牛。

我认为跟阉羊是一样的,只不过牛身体庞大力气也大而已。只要把它控制住就好办了。你想得容易。

阉死了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赔。

这句话让顶牛爷对阉牛有了七分的主意,但他沒有当面答应黄小宝。他还想看一看,黄小宝的老婆覃一棉是不是真被牛伤了。

在青青的玉米地里,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在给初长的玉米间苗和培土。她弯着腰,吃力地劳动着,像一条搁浅在滩涂上折腾的鱼。

她时不时用手支支腰,像是疼痛难忍才这样做。因为她背对着顶牛爷,距离还比较远所以看不到她的脸。但即使如此,也能知道她是黄小宝的老婆覃一棉。

顶牛爷站在地头,观望了好一会,像是等待覃一棉先知先觉,直起身并回过头来。但覃一棉始终没有如他所愿,相反她的腰越弯越低,低到与玉米等高。她陷在绿油油的玉米里,最终歪倒在地。

顶牛爷箭步飞了过去,扶起了倒地的覃一棉。

覃一棉的脸映在了顶牛爷的眼里,让顶牛爷惊诧。那之前多么漂亮的一张脸,此刻鼻青眼肿,满是血瘀。除了脸,她的身子骨也伤得不轻,如果不是有顶牛爷扶着,她仍然站不稳。

覃一棉倒地被人扶起,看见是顶牛爷,眼里闪露一丝亮光,透过浮肿的眼皮,投给扶助她的男人。但她很快发觉自己把难看的一面,露给了男人看见,于是她把脸掉转过去,还扯下头发遮上,像人藏进里屋以后,加上了一道门帘。是那畜生干的?顶牛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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