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瑶
全国唯一没有平原的省份。
地崎岖,路远知遥,群山险,进退维谷。从广州搭高铁到贵州省会贵阳,到省边界只需要三个小时,剩下的两个多小时,都在直线距离不足300公里的路程上绕弯子。一山接一山,一洞撵一洞,好不容易见到一缕阳光,旋即立刻被黑黢黢的隧道吞噬。
坐汽车就更要命了。在有高速公路之前,从贵阳到东北部150公里外的遵义市足足要走五六个钟头,大半时间都在云雾渊洞里穿行。
连绵不绝的群岭,跌宕不息的川流,在黔北的山沟沟里凿出了一个遵义。
《尚书》云“无偏无陂,遵王之义”,古梁州城,秦汉置县夜郎,遵义嵌在由黔入川的咽喉,北靠大娄山,南邻乌江,南北向的川黔公路穿新城而过。
如今,作为贵州的第二大城市,遵义市井飘荡着延绵不绝的酒香,随处可见穿着红军装的学生、青年乐团或春游队伍。3月末已近晚春,夏的热情在小城街巷里流溢,遍地青石砖洒满一层金灿灿的阳光。
80余年前,在这样一个视线逼仄的深山弹丸之地,不足4万人数的红军,几经殆灭后险境重生,并在十几年后建立了一个新中国。
一股令人震撼的力量,嵌在这支队伍里。
也是在这里,中国共产党第一代成熟的领导集体开始形成,党成立以来第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军事决策会议,隐秘地召开。
如果把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与壮大,视为一条细流历经千转百折后成长为河海的过程,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该算其中流势最为湍急、险峻,同时也是缔造最惊人奇迹的一段。
从井冈山到瑞金,从湘江到娄山关,戎马倥偬,易舵齐橹,600余次战斗,跨越近百条江河,40余座高山险峰,营以上干部多达430余人牺牲,平均年龄不到30岁。
而遵义会议,就像这段历史湍流中的那个分水岭。它解决的是当时最迫切的问题,但它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此。
“长征”并不是最初的叫法,中央红军撤出江西中央苏区后,拟定向西部省份进军的战略路线,当时共产党内部称之为“西征”。
自1921年诞生后到1935年遵义会议,其中短短14间,中国共产党走马灯似的换了6个最高领导人,年纪轻轻就备受磨砺的党,来到一个腹背受敌的生死考验节点。
红一方面军,从长征初期的10万人,到湘江战役后只剩得一半,再到遵义会议时仅剩下3万多,最后到达陕北的只有区区8000人。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和湘江血战后,红军一直处于腹背受敌、举步维艰的境况。长征初期,红军队伍将大量粮食、衣被与武器随身携带,还带了不少笨重的机器设备,甚至还包括笤帚、擦机布、破工作服、烂手套等废旧破烂。
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曾如此描述此时的红军队伍:“兵工厂拆迁一空,工厂都运走机器,凡是能够搬走的值钱的东西都装在骡子的背上带走,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这支“奇怪的队伍”负重不堪,面朝八方,何去何从?目的地的选择,成为生死攸关的抉择。按照出发时的计划,红军应该沿湘桂边境北上,到湘西与红二、红六军团会合,进一步壮大红军力量,开辟新的根据地。
這条线路的初衷没有问题,但在湘江血战后,红军的意图已被国民党知晓,后者布下重兵,设置口袋,只待红军自投罗网。
时任军事指导李德对中共中央临时总负责人博古建议:坚持原路线,挺进湘江。
早在湘江战役开始,负责与共产国际联系的大功率电台就被破坏掉了,与共产国际的联络线也断掉了。这也正好给了党和红军一个反思的契机:能不能靠我们自己?
时年27岁的博古曾被称为“黑面木偶”,他形容消瘦,戴一副厚重的高度数眼镜,看谁都隔着一层雾气。对于湘江的“惨胜”,他也自感责任重大,痛心疾首,却一筹莫展。
实际上,自长征开始至此,随着作战中的不断失利,红军队伍里对错误指挥的不满情绪一直在潜滋暗长,湘江战役后达到了一个顶点。
大家对共产国际的质疑也已悄悄弥散开来了,但没人说得上来,具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来,时局动荡不止,风云变幻,中共高层组织也多次变化跌宕,彼时的共产国际,就相当于一个专断的大家长。
据俄罗斯公布的中国档案资料,仅1923年至1927年间,联共中央政治局就为中国革命问题召开了122次会议,作出共738个决定,包括领导人选的产生都必须经过共产国际决定或同意。
不过,早在湘江战役开始,负责与共产国际联系的大功率电台就被破坏掉了,与共产国际的联络线也断掉了。这也正好给了党和红军一个反思的契机:能不能靠我们自己?
因此,某种程度上,遵义会议的“独立自主”是被逼出来的。
在国民党政权名下的所有作战队伍里,黔军是有名的“双枪”(烟枪、步枪)兵,军力和装备都是最薄弱的。
因此,“我们何不来个避实就虚,甩掉眼前的强敌,到贵州。为什么一定要去钻口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嘛!”
最强烈的声音来自看上去最虚弱的人。彼时的毛泽东,正面临着政治与身体的双重冷遇处境。在江西瑞金时感染的严重的疟疾折磨着他,甚至几近丧命,同时还被剥夺了军事指挥权。
在多年后,毛泽东愤懑地回忆道:“他们把我这个木菩萨浸到粪坑里,再拿出来,搞得臭得很。”
“粪坑”指“狭隘经验论”“富农路线”与“右倾机会主义”,在1931年底相继召开的赣南会议与宁都会议上,王明派去中央苏区各革命根据地的“中央代表”,以这些罪名全盘否定了毛泽东。毛泽东被撤销了红一方面军总政委和苏区中央局代书记的职务。
“中央代表”里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毛泽东辩护。这个挺身而出的人是王稼祥。
1933年4月,王稼祥被国军空袭炸穿了肠子,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做完了8小时手术,弹片却无法取出,只能在腹部插着管子,卧在担架上前行。
彼时,毛泽东的疟疾也还没有痊愈,甚至越来越严重,他虚弱到同样不得不坐上担架。
长征开始后,行军劳顿的张闻天偶尔也坐担架休息,担架统一了毛、王、张三人的前行步伐,在途中、宿营地或篝火旁,他们有了机会共同探讨与分析这一两年来发生在红军身上的一切,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
老话道“三人成众”,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历史上,三人往往可以达成一个微妙的组合,无论是力量还是理想,相互间都有了碰撞与支撑。
除了王明派出的“中央三人团”、遵义会议前形成的“担架三人团”,长征前期还有一个“最高三人团”:负责战略大转移的李德、博古和周恩来。
与此同时,担架上的王稼祥愈加感到共产国际对中国国情的不了解,与改变现状的紧迫性。一天,他半躺着,艰难而坚定地对毛泽东说:“那个会,在遵义,一定要开,再不能拖下去了。”
1934 年深冬,中央红军进入湖南通道县境内,中央军委就地召开紧急会议讨论红军战略转移的方向,史称“通道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有了王稼祥、张闻天的支持,毛泽东转兵贵州的提议开始得到重视。当日晚上7点半,军委向各军团、纵队首长发出了西入贵州“万万火急”的电报。
每一步都是遵义会议伟大转折的重要铺垫。一次迫在眉睫的军事指挥权的洗牌,在沉寂许久的黑夜中正渐渐划开一道曙光。
1935年1月6日,红军先头部队进入遵义城,1月7日,大部队全面占领遵义城,直到19日撤离,这短短的12天,改变了整个中共革命的进程。
红花岗,老城子尹路,今民主路,从遵义火车站搭公交车,2元人民币,就到了今天的遵义会址。
为了确保机密性,整个遵义会议期间,本地居民无一人知晓,会议的有限记录,也在后来长年累月的南征北战中流失了。
会址的确认,也经过了多次推翻、考证,从最初确定的天主教堂,到斜对面的真迹。区区几十米距离,却寻找了好几年时间。
1954年,遵义会议的与会者之一、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走进会馆主楼一层侧居室,见到自己与彭德怀当年住过的卧室里的窄小单人床,激动地慨叹道:“就是这儿了!”
遵义会议的真实地址终于被确定下来—当年黔军师长柏辉章的宅邸。
“中央代表”里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毛泽东辩护。这个挺身而出的人是王稼祥。
柏氏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其宅邸呈中西结合装饰风格,主楼二楼就是遵义会议召开的地方,严格来说,那只是半个会议厅,与廊区连起来总面积不足27平方米,一张2米左右长、1米左右宽的木桌,环绕20张紧挨着的竹藤椅,阳光从贴着鹅黄色滤纸的窗外洒进来,将屋内的一切变成老照片的模样。
黔地的冬天并不好过,阴冷潮湿深入骨髓,三天的会议,每天都开到深夜,每个夜晚都热火朝天,充满着滚烫的硝烟味。
当年会议召开之际,其实面临着严峻限制。纵然暂时隔绝了共产国际的远程指导,纵然博古、李德在红军队伍里的绝对权力也已动摇,但并不能直接质疑共產国际的领导。即便要批判李德与博古,也只能针对其个人行为,而不能触碰他们的军事与政治身份。
为又准又狠打出这个“擦边球”做出率先示范的,是周恩来与张闻天。
1935年1月15日,会议第一天的主题是“检阅在反对五次‘围剿中与西征中军事指挥上的经验与教训”,首先做报告的博古将失败归结为“敌强我弱”。
第二个做报告的周恩来却认为,红军失利的主要原因是军事领导战略战术的错误,周请求中央撤换他的职务,“由过去用正确的军事原则击退敌人进攻的人来接替”。
周恩来身份的特殊性在于,他是长征初期的“最高三人团”之一,他主动揽下责任,就相当于连带着李德、博古都有责任。
会场的空气立马紧绷起来,紧接着,张闻天站起来,一口气做了长达一小时的发言,如剥笋般,由浅入深、措辞激烈地指出:第五次反“围剿”以来,博古、李德在军事指挥上犯下了一系列严重错误,包括兵力分散、在战略转移与突围行动上犯逃跑主义错误、机械战略方针作祟等。
整个过程博古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眼里充满了怒火。
这还只是个预热,第二天的会议上,毛泽东与其质疑者经历了几轮关于战术的辩论后,平时沉默寡言的行军总司令朱德忽然站起来替毛泽东说话:“有什么本钱,就打什么仗,没有本钱,打什么洋仗?”他严肃而沉痛,目光冷冽:“谁对谁错,历史是最终的证人!”
据李德在回忆录里的描述,朱德等军人的发言均措辞严厉,甚至很“粗暴”,以至李德的翻译伍修权都不敢给他翻译。
作家赵蔚则在作品《长征风云》里描述了当晚会议结束后博古写下的一段感哽:“我是多伤惨,光阴犹如胆。何日胆光转,红军出青天。”
从一场政治局临时会议演变为扩大会议,静悄悄召开的遵义会议,解散了原“三人团”,毛泽东重回领导集体,其军事路线得到肯定。
1936年6月,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恢复了通讯。而后直至1943年第三国际解散,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红军已经不需要一根指点江山的“拐杖”了。站在历史的云端反躬回首,毛泽东那句“我们真正认识独立自主,是从遵义会议开始的”,意味深长。
重振旗鼓再出发,首先要解决的还是最迫切的生存问题。
自长征开始以来,红军饱经伤亡与严寒酷暑的考验,抵达遵义后,精疲力竭的基层战士们终于得到了一次真正的喘息机会。
站在历史的云端反躬回首,毛泽东那句“我们真正认识独立自主,是从遵义会议开始的”,意味深长。
遵义会议期间负责给团以上干部授课的“红军大 学”教员、我国架桥专家何涤宙在《遵义日記》里写如此描述:“这十天中没有行军的事,没有打仗的事,享受着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一年零一个月的长征生活中一段特殊生活。”
据长征亲历者的记述,遵义会议期间,有的战士连续几日到饭馆吃川黔菜,一些战士在军阀的豪宅中用上了电灯,也有的和学生们打起了篮球比赛。
当时的战士们还并不知道,这12天对于红军和共产党意味着什么。
终于,当“遵义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后,朱毛在中学操场台上演讲,群众这才看清楚毛泽东的庐山真面目:“毛泽东原来是个白面书生!”有人认为朱毛一定是国民党宣传的那样青面獠牙,这么一想,甚至还有些小失望。
“遵义革命委员会”是长征途中首个县级政权,这也象征着,从这里开始,革命的权力结构正经历一次有序的重装。
此前,后勤机关臃肿庞大,光运输设备的就有5000多人,造成军队尾大不掉,行动困难,核心战斗队变成掩护队,作战军力损耗严重。
重新掌权的毛泽东决定“轻装上阵”:舍弃“大搬家”的物资运输方式,把从中央苏区带走的“坛坛罐罐”全部砸碎,用更灵活的“取之于敌”换取更灵活的战略战术。
不过,贵州的一个特点在于大量少数民族聚居,红军意识到,在这方面,不能延续历史的窠臼,在民族之间搞对立,包括到后来的滇、甘地区,红军所到之处,张贴标语、布告,阐明党的政策和红军纪律,以公买公卖或以物易物的方式“公平交易”。
当然,最重要的休整还是“修整”错误。“‘坚持真理,休整错误是遵义会议最大的意义”,遵义会议纪念馆退休副馆长、著名遵义会议研究专家费侃如这样说到。
废止一条路线,重新建立一条新的路线,其正误与得失,还得靠历史的整体面貌来证明。正如当初朱德那句“历史是最终的证人”。遵义会议之后,“走自己的路”被党和军队一遍遍践行,直到今天仍然给人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