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彦
1839年夏天,诗人龚自珍乘坐一舟渡过黄河,打算回到家乡,过一种平平常常的日子。这次回去,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北方,同时也意味着,自己的平生抱负都将消散。回首这十几年的京华生涯,诗人无限感慨,提笔写下一诗: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这是一首自伤之诗,诗很好地抒发了龚自珍内心的寂寞、忧伤和痛苦。龚自珍一生自视甚高,他年少得志,对自己不可一世的才略和鹏程万里的抱负充满了自信。龚自珍尤爱用剑、箫两种意象来比喻自己生平怀抱,“剑”指的是胸怀远大的功名事业,“簫”则是狎昵温柔的儿女怀抱。他少年时代仗剑入京,梦想一展高才。只是在那样一个黑云压城万马齐喑的时代,峥嵘突兀的龚自珍同周遭一切是格格不入,要想崭露头角一鸣惊人,进而建立一番功业真是太难。十余年中间,历经与外界无数次碰壁和内心千百次交战之后,此时的龚自珍早已收敛了那份少年的锋芒毕露和意气风发。“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既负箫心亦负剑名,曲中就满含酸楚写了这种两头踏空的无助与哀苦。面对这功业无成的痛苦和自我内心的冲突,龚自珍甚至用逃禅的方式来消解,他深受佛教天台宗影响,追求静心息性的痴定入定来化解心中这剧烈的水火之冲,“心药心灵总心痛,寓言决欲就灯烧”,意欲借助佛教的力量,将这所有苦痛一并烧却。
在这般心境之下,渡河还家,回想这十几年觅食京城的风尘奔走,大好光阴就这般随手掷去,怎能够定下心来?万千哀乐不由自主涌上心头,一抹苍凉缭绕心间、盘旋不去。
六月间,船到清江浦,朋友在亭楼设宴款待诗人。歌舞助兴,一个叫灵箫的歌伎气质如兰,引起了诗人的格外瞩目。箫是龚自珍平生最爱歌咏之物,他一直认为箫有一种难以言说恰与意合的灵气。此时他和灵箫的这段相会,似乎有着冥冥当中意味。灵箫明媚艳丽,更兼有慧心灵气。两人一见倾心,龚自珍那沉睡已久的心灵仿佛一下也被唤醒,他心潮起伏,为灵箫赋诗一首:“天花拂袂著难消,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龚自珍号“定庵”,所以自称“定公”,这首诗写的就是龚自珍遇上灵箫的怦然心动。据《维摩诘经》载,天女散花,将花撒在诸菩萨和大弟子身上,当花瓣落在菩萨身上,纷纷坠地。而花瓣落在大弟子身上,却粘住不动。天女说,对那些超脱世情四大皆空的人,花瓣无法附着其身,而对那些积习未消的人,花瓣就会附着在他的身上。龚自珍诗中用这个佛教典故,说自己尽管学佛修禅多年,但最终仍没有摆脱尘缘,一旦遇上灵箫这样一个红颜女子,便如天花著衣,难以忘情了。
龚自珍对灵箫是倾注了真心真情的,这次两人心灵的碰撞,荡起了他心底深处丝丝涟漪,久久不息。“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这是怎样一种豁然开朗喜悦无限之情,剑气箫心,眼看又要重新回来。
九月间,诗人又专程来到清江浦,再度探看灵箫。为此诗人一连写了二十七首《呓词》叙说这段爱情,惬意之情仿佛梦呓,尽是温馨和喜悦。
龚自珍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独独灵箫唤醒了他心中沉睡的箫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和其他任何女子不一样的是,灵箫极具英姿飒爽之气,颇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在这般箫心吹拂之下,终于也唤回了他胸中那消散已久的“剑气”。且看诗人的歌吟: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龚自珍对黄河别有一种特殊情感,他早年于黄河的治理多有留意,写有不少有关治河的上书。黄河自金明昌五年(1194)决口后,分两支出海,明弘治后全部南流,经江苏夺淮河故道出海,至清咸丰元年再度北徙。北徙以前,黄河流经清江浦之北与运河交汇,因此在清江浦登楼北望,便可看到黄河。灵箫掀开帘子,眺望黄河,希望的是诗人能够重现昔日那份英气。
古往今来,身具英气者女子可谓不少,但其中的英武大气,绝难有超越“卷帘梳洗望黄河”的豪壮。兼具剑气与箫心的灵箫,仿佛是红粉中的另一个龚自珍,满足了诗人的所有心愿。只是这样的爱情对手,锋芒确实太过逼人。备尝人生艰难辛酸,如今进入恬淡自足的龚自珍,虽有一时少年狂气的释放,但实际是再也不能重拾当年那份剑气了。箫剑一体,剑气既已不在,箫心自然也就搁置一边。他和灵箫的这段爱情,仿佛一场暴雨落入深井,在一阵心潮澎湃之后,诗人终于又回到古井无波当中。在一个乌云蔽空的凌晨,诗人和灵箫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径自乘舟,离开了这一温柔乡。面对无边江流,将最后一缕剑气箫心都没入茫茫云水当中,不可追逐。
十月,船到顺河集,诗人已经静心息欲,写诗一首寄予灵箫叙说心意:“阅历天花悟后身,为谁出定亦前因。一灯古店斋心坐,不似云屏梦里人。”和灵箫的这段爱情,自己那本已入定的心再次出定,这也许都是前世今生的一场无果因缘。如今孤身一人寄住旅舍,一灯荧然,仿佛形影对答,诗人扪心自问,今日之我已不复前日之我,再不是云屏之畔美人之梦的心上之人了。他的心终于又重新入定。
只是这电光火石的感情,如此耀眼夺目,真的就这般相忘江湖了吗?真的就那么“心心寂灭,自然流入大涅槃海”了吗?
显然不是。两个月后,当诗人再度来到清江浦,禁不住悄悄打听灵箫下落。听人说,灵箫已经回到苏州老家,从此闭门谢客,再不出入风月之场。灵箫此举,显然更多出于心碎和无奈。其实这种酸楚和伤怀,内心多有愧疚的龚自珍何曾没有?此刻的他,写下一诗,描画的正是这无尽的酸苦:“明知此浦定重过,其奈尊前百感何?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当年揭开画帘眼眺黄河,是那样的雄姿英发,顾盼生辉。如今却是清泪满襟,黯然神伤,默默渡过河去。这满溢的河水,载着的尽是哀愁,无边无际,充塞天地。
凄美爱情,恰如这般,不是捧在掌心,而是挂在云端;不是喜心翻倒,而是忧伤如河。让当事人遗恨一世,亦让后来者徘徊千古。即如诗人自己所言:“美人沉沉,山川满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