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东亚“三明治”

姚远

“我们来吃这个吧。”

“好的，谢谢。”宋仲基饰演的角色接过对方递来的自热式拌饭，吃得津津有味，镜头给了食品包装上中文品牌名一个特写。

这是韩剧《文森佐》最新一集中的一幕，播出后，在韩国引起轩然大波。

有韩国网友不满韩国电视剧为何要为中国品牌打广告，向剧方抗议。

韩媒报道，该品牌已与剧组签下3亿～4亿韩元合约，需在电视剧播出期间出镜4次。引发争议后，剧方表示，正在考虑取消剩下的广告部分。此事传到中国，又令网友一片哗然。

最近，这类韩国媒体和网友“作妖”的事件频频登上热搜。“韩国网友称江疏影是韩国名字”“韩媒称沙尘暴起源于中国”“韩国申遗榫卯技术”……无一不掀起巨大的情绪波澜。

这得从韩国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追溯起。它在历史认识、文化遗产争端、领土与海洋权益纠纷等突发事件中不时表现出来，对韩国对外关系的影响日益凸显。

特别是与中国在传统文化上的冲突，已经成为两国民众之间不可忽视的矛盾所在。

民族主义

“在韩国这样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一心想实现民族统一、建立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的国家，一个试图摆脱经济危机、迅速跻身发达国家行列的国家，一个试图摆脱外来文化影响、保持和发展自己传统文化的国家，民族主义大行其道是不足为怪的。”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韩国研究中心副教授蔡建评论说。

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有原因。

首先，以民族划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多民族国家，极少数国家由单一民族构成，韩国是典型代表之一。

他们自称“大韩民族”，整个国家具有高度一致的民族心理，坚定、激烈、排外。

自然地理意义上，韩国是一个半岛国家；但在政治地理上，“三八线”将朝鲜半岛截成两半，割裂了韩国通过陆地与亚洲大陆的连接，让韩国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岛国。

特别是，还与分列全世界领土面积第一与第三的俄罗斯和中国为邻，难免觉得自己像“鲸鱼群中一个小虾米”，危机感很大。这加剧了他们的排斥心理，在对外表达中格外强调民族主义。

对内，民族主义也是促成韩国经济腾飞的因素之一。

在韩中国留学生付欣告诉南风窗记者，在韩国，餐厅的餐具上、超市农副产品的包装上，都会印上“身土不二”四个字，意为“人身与生养他的土地是不能分离的，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只要食用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适应环境就能身体健康”。

“政府将‘身土不二解释为，韩国产品最适合韩国人的身体，号召国民消费本国的产品。” 付欣说。“身土不二”成为了一种消费理念，成为支持本土企业的精神依据。

韩国发展经济学家张夏准记录，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被告知，看到任何抽外国香烟的人都要去报告，这是我们的爱国义务……朋友的父亲—几乎毫无例外的是一个抽烟的男人—会被含混不清地评价为不爱国的因而也是不道德的人”。

2003年9月，1500多个韩国农民去墨西哥WTO第五次部长级会议所在地示威游行，抗议外部施压韩国开放农产品市场，其首领李京海在会场前将一把匕首插入自己的右胸自杀身亡。两年后，APEC峰会期间，同样有两名韩国农民服药自杀，以示抗议。

韩国人经常说自己的性格是“铝锅根性”，小火一烧就迅速热起来，火一关马上就冷下去。

反经济全球化的非政府组织里，韩国农民自杀团声势浩大、行为激烈，尤为引人瞩目。

于是，韩国发展成这样一个局面：韩国国产农产品的价格，远远高于进口产品；而韩国人也认为国产食物更优质，更精良，以吃本国食物为荣。

韩国泡菜的原材料，大白菜，被韩媒称为“黄金白菜”“钻石白菜”，最贵时一颗本土产的白菜，价格高达85元人民币左右。从中国进口的大白菜再便宜，都是韩国消费者心目中“次一等”的选择。

一位韩国学者在回答海尔在韩经营困难的问题时说，“不是（海尔产品）竞争力的问题，而是韩国的市民社会、企业协会等，它们非常排外。比如说瑞典的宜家家居世界闻名，但就是进入不了（于2014年才进入）韩国市场，因为市民协会和韩国家具协会的反对。”

當然，如此“经济爱国主义”是把双刃剑，除了保护民族产业和就业市场，同样铸造了无形的贸易保护壁垒，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韩国对外资的吸引力。

造史运动

韩国的示威行动，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系列血腥画面。

投石、放火，断指、自焚，毫无顾忌，惨不忍睹。

如此过激，与韩民族的性格有关。张宏杰在《中国人比韩国人少什么》一文中写：“韩民族是一个性格倔强的民族，他们的国旗虽然用的是老子的八卦图案，但他们的性格却一点也不像水，而是像岩石，寸步不让。”

韩国人经常说自己的性格是“铝锅根性”，小火一烧就迅速热起来，火一关马上就冷下去，极易被煽动。再加上深受西式民主政治的影响，韩国社会形成了具有广泛民意基础的“示威文化”。有外媒评论，“在韩国，示威是一种生活方式”。

加之，近代以来，朝鲜半岛一直处于资本主义列强的铁蹄之下，于1910年被日本吞并。二战日军战败投降以后，朝鲜半岛又被卷入两大阵营之间的角逐与对峙，分裂为两个国家。

历史与民族特性互相裹挟，注定了韩国急于去追求与其经济地位相符合的国家软实力，寻求自尊心。其中，对它曾经依附的中国表现得最为激烈。

中国和韩国同属东亚文化圈，同享儒家文化体系，有着历史悠久的密切交往，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化，都有着水乳交融无法分割的联系。

从汉朝起，中国对朝鲜半岛一直行使着一定的控制权，1401年，明朝册封朝鲜王朝李芳远为朝鲜国大王，朝鲜正式成为明朝藩属国，清朝继承了朝鲜的宗主国地位，直至清末甲午战争日本控制朝鲜为止。

几千年来都矮人一等，这样的历史显然是现代民族主义者无法接受的。所以，“历史创作”成为了别无二途的选项。为强调韩民族自古以来的统一性和独立性，韩国野史学者和民族史学流派，不惜大兴民族“造史运动”，从野史和伪书中汲取力量，极力排除古代中国对朝鲜半岛的影响。

一位名为安浩相的在野史学者，在1987年出版的《国家历史五千年》一书中，以荒诞的逻辑论证：殷商是东夷建立的，而孔子是春秋时期宋人，宋人是殷人后裔，所以孔子是东夷人，东夷与韩民族是同一民族，所以孔子是韩国人。还有人认为三皇五帝是韩民族的祖先，汉字是韩民族发明的。

说法传至中国民间，燃起怒火。

这类个别学者的荒谬观点，并未被韩国主流史学界和韩国民众全然接受。不过，在韩国的历史教科书中，同样有为塑造民族的正统性和独立性而编写的说法。教科书不惜用神话传说阐释朝鲜民族的来源，有意识地强化古代朝鲜的国际地位，否认曾为藩属国的历史事实。

1988年韩国奥运会，韩国政府下令取消所有街道牌匾等公共设施上的汉字标记。陆续，又有将“汉城”改为“首尔”，“汉江”改为“韩江”，“汉医”改为“韩医”等主张提出。

去汉化之风愈演愈烈，近年来两国民间有关文化遗产归属权的争论，正是在此背景下展开。

失衡与空间

在韩国政治界和经济界，流行着“三明治理论”。

韩国民主党前主席韩和甲在一次演讲中说，韩国的一边是美国和日本显现出的海洋势力，另一边是“急速浮现的大陆势力中国”，韩国就如同夹在两大势力中间的“三明治”。

三星集团总裁更是直言，在经济方面，“我们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领先在前的日本和追赶上来的中国之间”。

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的李天国告诉南风窗记者，如今，三明治现象仍然存在。

韩国的一边是美国和日本显现出的海洋势力，另一边是“急速浮现的大陆势力中国”，韩国就如同夹在两大势力中间的“三明治”。

“韩国在一些中高端制造业领域，都有较强优势，但在移动支付、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领域，发展速度已被中国超越。可以说，与中国产业竞争的差距在减少。”

国家地位的相对变化，必然引起心理失衡。

中国社科院调查韩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国家形象时，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韩国受访学者对于中韩关系中的不对称性印象深刻。简单讲，中国对于韩国的重要性日益增强，而韩国对于中国的重要性却在日益下降。

这让他们失落。

“中国人总先说大国关系，再说周边关系，韩国在哪里？中国人一定要考虑韩国人重面子的特征。”韩国专家说，“中国人比较实际……韩国人完全不一样，有时面子比现实的利益更重要。”

随着中国国力强盛，韩国人担心会恢复当初似“朝贡体系”一般的历史关系，重新生活在“阴影”之下。

当然，这与韩国媒体的臆想、鼓吹、煽动、制造焦虑不无关系。

一位在中国学习的韩国留学生告诉南风窗记者，韩媒对于济州岛华人游客、华人投资者的负面报道，让她不禁忧虑，“济州岛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中国的”。

2007年，韩国银行发行新版纸币，将中国古代天文仪器浑天仪印在了万元纸币上，争议持续至今，仍是两国网民针锋相对的燃点之一。这也表明，在韩国，制造历史不仅仅是民间行为，也是官方选择。

付欣在前往韩国留学前，看到网络上的争吵，一直存有深深的忧虑。但在与韩国师生深入交往一段时间后，她发现，他们对端午和浑天仪起源于中国并无异议。一节与科学发明有关的课程上，老师讲，中國的文化深深影响了韩国，对于将浑天仪印在韩国货币上一事，他表示非常抱歉。

像上述老师一样清醒的韩国人并不少，他们也试图让韩国社会在这一问题上适当回归理性。只是，集体心理需要决定了集体行为，短时之间，这类自我赋能的现象恐怕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