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玲
2021年黑龙江省京剧院紧锣密鼓地创排了京剧《雪沃冰花》,作为一部为建党百年献礼的剧目,它的出现恰逢其时。在东北抗联漫长的十四年道路上,有无数英雄留下了他们的无畏和勇敢,用生命抒写了一个个看似传奇却真实的故事,让历史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与他们相比,李敏的事迹可能太过平凡和微不足道。这个名字没有赵一曼那么响亮,让人耳熟能详;也没有杨靖宇那般壮烈,让人为之动容。但她却是应该写、值得写,更值得搬上舞台的人物。因为正是她的坚持与执着,才让中国的抗战史从八年改写为十四年,才让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起就浴血奋战的东北人民与抗日联军有了历史的认证,才让无数先烈的牺牲得到了更有力的安慰!京剧《雪沃冰花》可谓是一部在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创作的、具有特殊意义的作品,多少带有被鲁迅戏称为“遵命文学”的意味,但《狂人日记》的诞生也证明了“遵命文学”往往是经典产生的催化剂。《雪沃冰花》这部现代京剧,从题材的选择、人物的选取到故事的确立,可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但无论经历了多少创作上的困难和排演上的艰难,最终它依旧绽放在了舞台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冲动与鲁莽,而是文艺工作者肩负的使命与担当,是他们的责任感成就了《雪沃冰花》的淡淡幽香沁人,袅袅余音绕梁。
暗藏玄机的心理结构
如冰凌花一般坚韧的李敏,亲身经历过烽火硝烟,亲眼目睹过战友牺牲,也亲自得见了抗战的胜利。她的一生是传奇的,她的内心是复杂的。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如何组织为数不多的素材?选择何种方式去讲述故事?怎样平衡客观真实与虚构重建之间的比例?对于剧作者来说,这都是一次难度颇大的挑战。该剧最终以平实的叙述方式描写了李敏作为抗联女战士的这一个侧面,而没有选择宏大的、史诗性的结构去复原李敏的一生,是十分巧妙的,也充分体现了创作者的审美自由。
李敏最大的功绩在于多次向全国政协及中央有关部门提出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光辉历史由八年改为十四年并纳入全国中小学教科书的建议。而从2002年第一次提议开始,到2017年“抗战十四年”被正式写入教科书,东北抗联的历史最终被纳入全民族抗战的历史体系,却足足经过了十五个春秋。如果没有年逾古稀的李敏这十五年来的奔走呼吁和不懈争取,这项提案也许早就石沉大海了。所以,写李敏,树李敏,她的功绩和壮举无疑应该是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可从戏剧的构成要素来讲,这一点又不足以被放大为主线动作,也不便于戏曲舞台上的艺术呈现。这必然成为创作者的两难。而《雪沃冰花》的创作者另辟蹊径,相对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它以“老年李敏的提案被否”作为整部戏的切入点,用其“咬定青山不放松,总会等到那一天”的决心表明坚定态度,在开篇便为观众勾勒出了一个倔强、坚韧、执着、饱含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人物形象。但此时,这个人物形象对观众来说,仅仅只是个“符号”,是回忆开始的“工具人物”,是进入主要剧情的“索引”。此时的老年李敏,形式上的作用更大于内容上的意义。
但随着尘封的往事被忆起,观众便渐渐明白了,老年李敏何以会如此坚定,如此执着。可以说,如果除去序幕和尾声外,正戏部分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形成了逻辑自洽的结构闭环,但如此便抛去了该人物的闪光点。哪怕在戏的最后交代出李敏提案被最终采纳,也一定不能感染观众,提振精神。这是因为缺乏对人物内心的心理建构。该剧的核心事件不是“提案”,而是李小凤(李敏原名)在抗联部队里的经历。从恶劣天气到补给匮乏,从战友牺牲到矛盾嫌隙,从故人叛变到师长动摇……一个个事件环环相扣,让只有十几岁的李小凤迅速成长。而这一切虚虚实实的事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构建老年李敏的心理动机。她不是为自己在争取,更不是为了名和利,而是为了那些牺牲的抗联英雄们!这是她的使命,她的责任,因为那些活生生的战士们曾经是她的战友、她的朋友、她的亲人……回忆如画卷展开,此时,序幕中的李敏便不再符号化,她的经历和成长有血有泪,她的执着和不懈才有理有据,她的形象才更深入人心。
序幕的“提案又没通过”和尾声的“提案被采纳”首尾呼应,让真实的李敏和真实的结局最终真实地呈现在了舞台上。而用做心理构建的故事,其中几分真实几分虚构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大的格局看,该剧的最高任务已圆满完成。细推敲,该剧在戏曲结构之外,有意或无意地暗含了心理结构,对于李敏这样并不适合用戏剧形式去塑造的人物,无疑是成功的、有益的。
蕴含诗意的独特表达
《雪沃冰花》的创作初衷决定了它的目的,即带着使命感的礼赞。鲁迅先生曾言:“好的文艺作品是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创造出来的,如果一味强调创作理性的有意识地控制,那样的作品就会矫情,失真。”创作目的的不自由和创作审美的自由之间的矛盾,是此类创作容易陷入的深渊,也是艺术品沦为宣传品的根本原因。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或者说,运用艺术创造的技术与手段让有限制的创作有所突破,是此类作品得以成功的关键,更是文艺工作者肩负的使命与责任。创作者只有坚持审美的自由,坚守审美的原则,遵循自己的内心,才能让此类作品焕发出无限生机。有人做到了,于是,戏剧舞台上出现了让人震撼且感動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让人热血沸腾又热泪盈眶的话剧《上甘岭》。诚然,如果对比剧目整体品质的话,上述两部作品的艺术高度,是《雪沃冰花》暂时无法企及的。但从该剧的舞台呈现和细节构思中,我们是能感受到一种独特的、蕴含诗意的表达的,而这种表达也使得该剧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更为浓郁,进而与该剧所要反映的“勇赴国难、自觉担当、顽强苦斗、舍生取义、团结御侮”的抗联精神形成了刚与柔的对峙与融合,为波澜不惊的剧情增添了一份戏剧的张力。
“冰凌花冰凌花,白山黑水把根扎。茎弱花柔有筋骨,破雪报春暖天涯……”本剧开篇的这段伴唱,便奠定了该剧的诗意风格。冰凌花只长在东北的严寒里,凛冽滋润了她的绽放,冰雪丰沃了她的娇艳。漫天风雪中那淡淡的鹅黄色花朵,甚至让人恍惚,这如迎春花般的色彩,是否也同样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所以,在京剧《雪沃冰花》的舞台上,“冰凌花”不仅仅是道具这么简单,而是意象化的表达,是徐晓钟导演所说的“形象的种子”。确切地说,它是主人公李敏的形象化身,也是抗联精神的具象概括,更是共产党人对革命必胜的坚定信念的隐喻。“冰凌花”这一元素的使用也是贯穿全剧的:在刘兰香和丈夫马举坤即将分别互诉衷肠时,他们憧憬中的胜利是“相信那风雪后天空晴朗,冰凌花开时节分外芳香”;在李小凤被包围准备慷慨就义时,她的英勇无畏是又一次高声唱起的“冰凌花冰凌花,白山黑水把根扎……”;新的生命诞生时,苦难中仍不屈不挠的女性就犹如翩翩起舞的女战士手中那一簇簇饱受严寒摧残却愈发娇艳的冰凌花;而国家的光明与民族的希望,最后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新生儿的名字中——小冰凌!这是京剧舞台上少有的象征主义,也是现代戏曲不同于古典戏曲的表现手段之一。现代戏曲更注重生活化语汇的运用,更贴近现代生活和现代人的审美,即它可以通过更为便利的沟通方式拉近与观众的距离,让观众可以透过戏曲固有的节奏,更快地直抵剧的内核,探明剧的本质。小小一朵冰凌花,贯穿该剧始末,紧扣题旨,其蕴含深意不必明说,观众了然于胸的同时别有一番滋味萦绕心头。
戏曲新形态的现代性
陆炜教授曾撰文首次提出了“第四种戏曲美”这一概念,并对“戏曲新形态”的特征做了归纳和总结,笔者深以为然。对照《雪沃冰花》的创作,对戏曲新形态的理解则更为直观。比如“注重塑造人物,突破人物描写的类型化”这一特征表現尤为突出。该剧由于角色年龄跨度大,选择了由老旦和青衣分别饰演老年李敏和青年李敏,这在京剧的舞台上并不多见。行当的划分本身就是对类型化人物的总结,体现了这一类人所具有的共性,包括年龄、阶级、性格等,是前人经过数百年的表演实践所探索出来的一套完整且实用的戏曲程式。如果遵循古典戏曲美学范式来对李敏进行人物塑造,采用或青衣或老旦的行当扮演,则势必会造成故事的不完整、人物的不丰满。正如前述对该剧心理结构的分析,剧中青年李敏的一系列经历其实算不上波澜壮阔,而是带有抗联史艰苦卓绝的普遍性,自然更不具戏曲的传奇性。一切种种无非都是在强化老年李敏性格中的坚韧,都是在为她的执着和释然建构更为坚实的心理基础。所以,不同年龄阶段的李敏都应着意刻画。正是从人物塑造的角度出发,京剧《雪沃冰花》突破了人物类型化的限制,用西方戏剧的手段解决了中国戏曲的难题。这种在坚守戏曲本体的同时,丰富戏曲新形态的做法,笔者认为是值得肯定的。
戏曲新形态视阈下的《雪沃冰花》的审美格局,可以说“不是游戏式的,也不是煽情式的,而是既有动情因素又有思索品格的”。从周边人物的塑造来讲,叛徒的出卖、杀父的恩怨、师长的动摇等,这些人的行为不只是在为李敏的行动做铺垫,而都是富有一定现代意识的安插,对人物的挖掘也突破了以往脸谱化的图解。在金钱的诱惑下,老通讯员可以叛变;在共同的信念下,杀父之仇可以化解;在绝境和绝望时,将领也会动摇……我们看到,这部戏的矛盾除了抗联和日寇之间的民族矛盾外,人物内心的挣扎、纠结,即心理矛盾也占据了很大篇幅,且描写得较为深刻和精彩。这些人物和情节的设置,乍看不妥,其实却越咂摸越有味道——现代的味道。戏曲理论家郭汉城先生曾说:“所谓戏曲现代化,就是要使戏曲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表现时代生活,反映时代精神,无论历史题材和现实生活题材的作品,都要符合当今人民的思想感情、美学观点,归根到底,是要戏曲艺术更好地为今天的人民服务。”在现代的剧场里,如果舞台上的人物还是一如既往的符号化,去情感化,单纯地为“高、大、全”的目的服务,那就尤如一盘隔夜菜,让人如同嚼蜡,无法下咽。次要人物如此,主要人物更是如此。笔者认为,《雪沃冰花》要传达的并非仅仅是以李敏为代表的抗联英雄们的无畏牺牲,而是通过李敏的执着、坚定,甚至近乎执拗一般的坚持,引发当代人的思索: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抗联历史被改写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今天的我们究竟又该如何去爱这无数革命先驱用生命换来的国家……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答案——这才是《雪沃冰花》烛照现实的意义,才是戏曲现代性的价值。
结语
一部作品不可能完美无瑕,尤其是涵盖了多艺术门类的戏曲这门综合艺术。京剧《雪沃冰花》也存在诸如故事层次不分明、外部矛盾浅层化等问题。但创作不易,我们更应该看到它的闪光之处,看到创作者们的责任感与使命感,看到他们敢于担当的勇气和信念。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到文艺的功能作用时曾说:“举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都离不开文艺。当高楼大厦在我国大地上遍地林立时,中华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该巍然耸立。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京剧《雪沃冰花》承载着“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的目的,一定程度上坚持了审美的自由,完成了文艺工作者肩负的使命,它的创作是有借鉴意义的。从这一点来讲,在黑龙江的戏剧史上,它是值得记录的一笔。
参考文献:
1.陆炜:《论第四种戏曲美》,《戏剧艺术》2006年第1期
2.李伟:《起点、现代性、美学形态:现代戏曲研究三题》,《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2期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 姜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