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怀兰
摘要:海洋总是张炜小说中或显或隐的存在。张炜小说的第一个十年,是对纯洁海洋生态美的赞歌。张炜小说的第二个十年,侧重于批判矛盾海洋生态恶化与人海矛盾化、人性丑化、人与大海的关系激化。张炜小说的第三个阶段,以魔幻的寓言式海洋书写,构建了三个层面的海洋生态诗学:自由自在海洋的诗性审美、矛盾冲突海洋的魔性审丑、多种生灵在多重时空共处并行的神秘海洋之境。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诗学,也是张炜小说快乐美学的异体同构,是中外海洋文学延长线的继承和新变。
关键词:张炜;海洋;生态诗学
张炜的小说作品中蕴含着显著而执着的生态思想,有论者将其归为乡土生态小说,其作品中最能体现生态思想的是“融生命于自然、艺术凝结于自然之隐秘。”①有论者称其为“大地诗学”,“以阐发大地的生命伟力,突出大地的善良宽容的品性为思想中心。”②乡土大地的意象往往让人忽视了张炜小说中海洋的魅力。实际上,张炜的小说世界,是对他家乡登州海角的艺术再现,几乎没有一部作品不是以他从小就生活的海滨乡村或城市为背景,表达了对家乡人所依偎所眷恋的海洋与大地的熱爱。
海洋总是张炜小说中或显或隐的存在。有的小说对海洋做直接描写,人们在海滩上生活,在海洋里劳作,到海岛上开拓,海洋是故事展开的场所,海洋的美是小说的着眼处和魅力源。有的小说中,人物生活的葡萄园、山林、乡村和小城都是滨临海洋之地,海洋是故事中的隐约背景,是人物的精神故乡。这些小说仍能被归为涉海作品,因为“海洋文学的书写,不必然是一种‘海上生活的描述,它也可以是‘在地的,是对海的观察、想象或情之所至。”③张炜小说中的海洋书写,是对人与大海错综复杂的生态关系的观照。随着张炜所生活所描摹的登州海角的社会变迁,大海、人以及两者的关系,与时俱变,反映在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审美,包括海洋本体的生态审美、人类自我的生态审美、海洋与人之间关系的生态审美,在时间的纬度上,也呈现出形态逐渐多样、涵义渐趋复杂之势,最终构建完成了独特的张炜式海洋生态诗学。
一 第一个阶段:纯洁海洋生态美的赞歌
张炜小说的第一个阶段是1975到1986年,主要是对海洋和人们傍海而居的美好生活的赞美,描绘了人物淳朴、景色纯美、情感纯净的海岸生活,海、人、海与人之间的清醇之美。以《铺老》《初春的海》《黑鲨洋》《海边的雪》等中短篇小说为代表④,也包括1984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这些作品的格调清奇,文风清新,爱大海、爱家乡、爱生命是情感鲜明和思想深沉的主线,奠定了张炜海洋生态审美的基调,贯穿在张炜所有的小说创作中。
张炜小说的第一个阶段里,大海是海岸子女所依赖和依恋的纯净乐园,海洋的美自外而内,由形而意。首先是大海开阔的形态美,深深植根在作者和小说人物的思想意识中。反映在小说中,凡写到大海,总是由衷赞美。如《黑鲨洋》中“浅海的水是一种迷人的蓝色,波纹那么柔和。一丝一丝的水草,一群一群的海鸥”。深海“是碧蓝碧蓝的,没有破碎的浪花”。其次,物产丰富是大海的意蕴美。这源于人们朴素的生活观念和简单的生活方式,海滩上的物产和海里的水产是人们赖以生存、口腹美味的来源,是人们生活快乐的基础。《挖掘》中的老人靠着海滩生活了六十多年。最后,海洋还美在它威力无穷,是自由和不可侵犯的象征。海洋无私也威严可怕,会让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下雨下雪》中“我”就差点被大雨中的大海淹死。
海洋还哺育了海边的人,形塑了健美的海岸男女。海岸男女的美,首先表现在他们的形体美。海岸人的民间审美观是崇尚自然纯朴的美,他们喜欢的女性是光润胖大的,男性是粗犷壮硕的,动物是自由灵活的,植物是茂密鲜艳的。这种自然美始终贯穿在张炜小说的创作中。其次,人的美还在于其性情的坦诚善良、坚韧顽强。张炜借《秋林敏子》中的人物之口由衷地表达了自己对海岸子女之美的赞叹:“海滩林子里见到那么多树木,如果把它们比喻成人的话,那么惠生如同橡树,坚硬如铁;白杨就像敏子,光洁秀挺!”海岸子女的美好心灵才使大海成为美好之处。人的美,最后归结为相互间和谐融洽的关系。《海边的雪》中老刚感叹说:“那时候鱼真多,堆到海边上,买鱼的扔下几个钱,就任他背。”这是一种多么自由随意、不计较、相互信任的人际关系。
张炜小说的纯洁海洋生态美,是海美、人美,更是人与海共美,人与海洋和谐共处,人在海洋诗意栖居。人是爱海的。人们爱护海洋,“对自然世界怀有深深的敬意和敬畏,他们认识到引导、驾驭、指导大自然的某些部分为人类造福的可能性。”⑤爱护大海,就有了海洋生态之美,所以,人是乐海的。海边有美好的爱情、温馨的家庭。《拉拉谷》中的海滩见证了海上渔人骨头别子等两代人的爱情。《下雨下雪》中描述一家三口看海边捉来的刺猬在院里走,感叹它多么美丽。“我觉得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愉快时刻。”张炜早期小说中优美如诗的海边生活图景,也是张炜的理想生活画面。对开阔美丽、富饶传奇的大海的热爱与向往,是张炜小说中的一个情结。《古船》中没有对海洋的直接描写,但隋不召念念不忘他的美妙航海之旅、航海秘籍《海道针经》和郑和大叔的传奇故事。海洋是张炜小说中的一种隐喻,象征着与传统闭塞的当下不同的美丽新奇世界,象征着纯粹美好的诗和远方。
张炜早期小说中的海洋书写,展现了纯净的海洋生态美。“生态美是人与自然生态关系和谐的产物。”⑥大海是美丽的,危险似乎反而增加了其神秘魅力;海岸男女是健美的,生活的清苦反而突出了人性之美的光辉;人们爱海护海与大海和谐共处,人心美好,家园美好。这种恬适自然的海洋生态美,是张炜小说对人生理想状态的诉求,这恰合曾繁仁先生提出的广义的生态美学,是“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处于生态平衡的审美状态。”⑦张炜小说中这种平衡的海洋生态审美,反映了特定历史背景下原生态海洋和传统伦理社会的自然自在,是当时中国社会改革之初生机勃发的和谐音,是当时现实主义文学欣欣向荣氛围中家园美好、人性真善的赞歌,也是作家张炜小说中的生态审美情结和精神原乡。但随着时间流逝,社会发展,海洋生态的纯净美必然成为只能追忆的挽歌。
二 第二个阶段:矛盾海洋生态丑的批判
1987到1995年是张炜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包括大量中短篇小说,《九月寓言》和《柏惠》两部长篇代表作。这也是中国社会转型、现代化发展的大变革时期。张炜是一个热爱海洋和大地、疼爱家乡和乡亲、生态意识鲜明的作家,现实生活中海洋生态的变化,艺术化在其小说创作中,这也是作家体察现实、文学参与生活的独特形式。虽然早在1984年《海边的雪》中就出现了对海洋被过度捕捞的担忧,但那只是偶然的、程度较轻的个别人。张炜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则侧重于揭露海洋生态丑,为技术至上和人性丑恶而激愤,为海洋生态美的难以再得而哀叹。海洋生态丑,是以美的缺乏和被破坏,来表达对海洋生态美的热爱,其表现有三种。
一是海洋生态恶化,首先是大海因被机械化过度开采、工业化污染而变得面目狰狞。《头发蓬乱的秘书》和《柏慧》中,矿区开采,海滩开发,漏油致使海洋遭受重度污染,树木枯死;地下水被过度抽取致使海水倒灌,海滩荒芜。其次是大海的好东西没有了,从富饶变得贫瘠,从滋润变为沙漠。《问母亲》中,母亲叹息时下人性贪欲,对大海无限制索求、一窝蜂地开采。最后大海不再是人们魂牵梦绕的自由仙境,而成为藏污纳垢、蝇营狗苟之处。《狐狸和酒》中宁死贪酒的狐狸是损人利己者、毁坏海洋者的隐喻。
二是海洋生态的恶化归因于人性丑恶。海能养人,亦能毁人。一些人把大海糟蹋得乌烟瘴气、晦暗腥臭,大海也把这些人熏染得奇形怪状、疯癫异常。人的丑化首先是以丑为美。《王血》中荒滩上的家族继续繁衍,但在那片古怪的、建筑矮小的村落中,“少男少女们沾染了恶习,一个个面黄肌瘦。”可见人种已经退化。其次是人心愚昧自私,既肤浅又欲壑难填。《唯一的红军》里过度开荒,红军老人悲愤而死,自以为是的领导又发出了新的开荒指令,无知的人们热切呼应。“我们正在对我们的动物同胞和周围的生态系统造成破坏,只寻求我们自己的舒服和娱乐,却从未得到满足。还有什么比那些不满足、不负责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神更危险的呢?”⑧人之丑恶之最是恃强凌弱、杀戮噬血。《海边的风》中小红孩逃难海上时难产而死。《造船》中建好战舰之后的匠人,却被秦始皇下令钉在船上葬身鱼腹。对海洋生态丑的批判,是对美丽大海被破坏的哀痛,是对海边社会风气日下的愤懑。张炜小说的生态观中,所有生灵事物都是有灵魂而平等的,比如《采树鳔》中说新家具大约“都要响响的。它们刚刚变成了柜子什么的,筋骨不顺。”具有这种大慈悲的审美之眼,拥有这样真爱怜的审美之心,才会把自己放得底,把人类看得平,将万物纳入胸怀。
三是人与海洋的矛盾激化。人类破坏海洋,海洋报复人类。《射鱼》中秦始皇射死赤目大鲛,殷红的血水随波翻涌,惨象却让秦始皇仰首大笑。暴政者眼中万物皆应臣服于他,浩渺的大海和庞大的鲛鱼都可肆意践踏,但亘古辽阔的大海并非人类可以任意处置,“他的声音很快被海浪吞没了。”《鱼的故事》中,风暴突来,“出海的五个人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跌进了狂浪。他们无一生还。”大海让贪婪的人类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炜对海洋生态丑的批判是矛盾的。一方面批判现代科技滥用、城市盲目扩展、人性贪婪自私,导致海洋生态恶化;另一方面,被科技和城市边缘化的那些善良人,却被欺侮、被压榨,过着穷困的生活,反而成为生态恶化的牺牲品。一方面批判人类掠夺并污染了海洋后,又遗弃了海洋,海洋成为沙漠,另一方面,海洋曾经的美丽形态和自由涵义、烙印在海岸人的心灵深处,海洋仍是人们的梦想之境和庇护家园。《九月寓言》里海滩边小村的年轻人在工业化进程中生活得恣意而又痛苦,最终被淘空的村子在一声巨响中陷落了。有论者认为:“张炜能够较为得心应手地处理生态批判的主题,是到了《九月寓言》。”⑨但张炜小说中的人物对生态恶化痛心疾首,只能逃回海边逃到田园。痛和逃无法解决问题,矛盾的批判也远远不够,这是张炜作家身份的局限。但作家作品中的矛盾能激发读者的思考和力量。《海边的风》中老筋头带着四方、千年龟和那群孩子,乘小船逃到海洋中去,“细长物原以为这个小船至多能盛下三个人,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上来了,它还是宽松如常。”作者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让那些在欲望横流的时代无所适从的人们,去向他们的海上桃花源。这是徐福海上寻仙故事的另类演绎,是作者对纯美海洋生态的期冀。张炜小说中总是有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洋生态意境情怀。海洋是一种隐喻和象征,是一种“精神原乡”,“在乡土生态小说叙事中,‘精神原乡成为对现实和理想非常醒目的叩问方式,渗透着深刻的自然本真情怀,也表达着对“同质化”的深入反思和批判。”⑩
张炜对海洋生态丑批判的矛盾,缘于张炜兼具文人思想和生态意识,兼有儒家和道家思想,既有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有知识精英对民生艰难的哀叹,又有陶渊明式的“悠然见南山,飞鸟相与还”的归隐思想,孔夫子式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出世企愿。张炜在《头发蓬乱的秘书》中借人物之口痛苦追问:“有人不顾一切地干,所以把平原弄坏了,把这儿的人也弄坏了。他们为了更有钱。更有钱也不幸福。这究竟为了什么?”这探究的是当下社会发展的困境,悲痛的是海洋生态美的流逝,拷问的是人类生存的意义。在物非人非的現代化洪流中,人应该怎么办?张炜一方面坦承“反现代也没有办法,再现代也要吃饭。我们不能忘本,因为说到底所有的现代事物,都是从根本上生发出来的。”一方面自勉:“做人做文,该说则说,该做则做,有自我,有正义和静气。”11这种思想反映在张炜小说的海洋生态意识中,是主张构建海洋、人类社会和人类精神的多层次的和谐。“张炜作品中的生态意识的核心就是构筑一种倡导万物之间和谐与互爱的生态伦理,其关键无疑是重新理解人在大自然中的位置……表现人作为大自然生命共同体的一员,如何在与自然的诗意栖居中走向绿色生态家园守望的。”12
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审美,有对记忆中纯美海洋的留恋和对现实中丑恶海洋的哀叹,两种矛盾的情感始终贯穿在张炜小说的海洋书写中,反复吟叹,情绪在叠加中强化,既是海洋生态审美主题的一再凸显,又在老生常谈中难免审美疲劳。海洋生态美与丑泾渭分明,这种审美范式不免简单粗暴,但美丑对立确能冲撞出震撼人心的力量,人物情感和思想的介入,在矛盾纠结中以海洋审美为旨归,又成为小说起伏跌宕的魅力所在。
张炜对海洋生态丑的批判,实际上是以海洋生态、人际生态、人与自然关系生态的恶化,表达作者的社会批判和人性批判,表达对社会发展和人性建设的思考。所以,张炜的海洋生态批判,实质是对科技至上和唯发展观的批判,是城市化批判和欲望主义批判,是物质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批判。批判是作者对失衡的焦虑,是具体时代背景下特有的情绪,是作家以文学的形式介入现实和生活。
三 第三个阶段:海洋生态诗学的构建
2010年,张炜的《你在高原》出版,这是极具地方特色和时代痕迹的海洋文学巨著,是张炜小说创作第三个阶段长篇小说的代表作,驳斥了 “立意高远,思想内涵深邃,以海为审美主体的长篇巨制至今还未出现。海洋与人的关系很难作为一个重要的范畴进入审美活动。”13所以中国文学中还没有一部称得上经典海洋文学作品的说法。《你在高原》的《海客谈瀛洲》《鹿眼》《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中对海洋和海洋人物的刻画瑰丽奇特,皆可独立成为精彩绝伦的短中长篇,连缀在一起,又是一部寓意深刻、魔幻海洋的宏伟篇章,构建完成了辉煌的张炜式海洋生态诗学。
海洋生态诗学,是对海洋生态的观照,是对海与人关系的哲学思考和美学审视,既以自然自在状态下的海洋审美为参照,又以批判现实、对抗异化为基石,还以守望未来重铸海洋生态审美品格为期许。张炜海洋生态诗学的内容主要包含三个方面。
第一是树立了自由自在海洋的诗性审美,运用浪漫的想象对海洋复魅。海洋美如童话,是人间福地。《海客谈瀛洲》中“秦始皇东巡”共十篇。那些长年吃些海藻贝类,皮肤光润的齐国美女,带着她们儿时的海边经历和海边奇闻,是治愈秦始皇夜夜失眠的唯一良药;大聊士说的那些海洋中的滋养美味,以及徐福描述的海中三仙岛,“天下几乎所有的异趣和惊世骇俗之物莫不来自东方。”海洋的魅力无法阻挡,秦始皇义无反顾的开启东巡征途,派遣徐福带队海上寻仙。
第二是呈现了矛盾冲突海洋的魔性审丑,饱含激愤之情批判人性和社会的丑恶。海洋生态之丑反映了人性之丑。《鹿眼》中象征着善良与完美的金娃,不愿在陆地和海岛上的丑恶中苟活,“金娃两次跳进大海,实际上是两次蜕变,是对世俗的背叛和新的人生追求。”14《海客谈瀛洲》中“华丽的海滨城市与颓陋的乡村离得太近。高大的楼房与低矮的市民小屋离得太近。”城乡发展不平衡,在美丽面前,粗鄙和卑微被对比得更加丑陋。张炜在赞美劳力者的辛苦勤劳时又痛惜他们的贫弱低微。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源于万物平等、人皆尊贵、道法自然、仁者天下的生态观念,反映了张炜的人文生态主义思想。
第三是构建了多种生灵在多重时空共处并行的神秘海洋之境。神秘海洋之境首先体现为神奇的生灵、玄妙的传奇。秦始皇身边的小宦官和海滩边的细长物一样,“躺下用力一伸,身体可以长出半尺”;金娃和小海神永远遨游在海洋里;受人欺侮的大娟子被大海龟一再救上海岛,愤而成为号令全岛生物的岛主;海岛上大鸟幻化为人,千百年里与村上一代代的姑娘们欢爱。神与怪在时间海洋中经历着人间沧桑,海洋上和海岸边的人与怪在社会变迁中情爱绵延。现实与想象融合在一起,历史与幻想汇流成故事。
神秘海洋之境还体现为一个宏大的寻找海上桃花源的寓言故事。《海客谈瀛洲》中秦始皇为寻求生命永久和终极快乐之仙药而东巡东海。徐福打着为皇帝寻求仙药的幌子,带着谷种与童男女,乘着战舰到海洋上找寻三仙岛,其实是为了逃离暴政、寻找安居乐业的桃花源。这是以演绎历史为故事外衣的寓言。徐福们能否找到海上桃花源?《鹿眼》《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呈现了寻找的结果。
《鹿眼》中的海岛,被大公司建成人间天堂式的旅游胜地,实际上污浊黑暗,让本来纯真的孩子们内心的恶泄露出来,他们相互谋害,或死或疯。小岛是个隐喻,象征了社会和人类精神状态的疯癫。《鹿眼》是张炜对海洋生态危机的预言,感喟“可怕的孩子,无知而残忍的孩子。”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张炜通过金娃逃离陆地并和海岛永绝人类的暗黑童话,说明了徐福寻访海上仙岛的徒劳,说明了真善与美丽的无处可逃。《荒原纪事》是一个神、人与灵怪繁衍子息的寓言。煞神老母利用儿子憨螈报复大地,憨螈与海滩边乡村女子交配,繁殖出一批批见风就长、见物就砸的悍娃。这是一个自甘沦丧、人种退化的隐喻。徐福从海岸走向海洋,从海洋回到海岸,前不见海中桃花源,海岛教坏了孩子;后不见海岸换新颜,海岸的人种已经败坏。出路何在?《你在高原》最后一部的《无边的游荡》,用海岛上大鸟怪的故事作为回答。鸟怪凭借自身的特异能力成为贪色弄权的强势群体,他们在城里建立公司,把粟米岛和毛锛岛改造成最有名的海中旅游胜地。“岛上孩子,如今不论男女都变了个样儿……不中用了!”荷荷与庆连等海边乡村青年男女被引诱逼迫疯了。徐福寻找的海上仙島,已成灵怪天堂、人类炼狱、罪恶之源。海岛是桃花源和乌托邦,也是废墟和荒漠,是张炜海洋生态诗学中涵义复杂的暗喻。张炜说:“实际上越是优秀的作品越会是神秘的心灵之果。它汇聚了灵感的闪烁,包括了联想,梦境,隐喻,是多种欲望空间的综合呈现和复制。”15《无边的游荡》是张炜海洋生态诗学最为瑰丽的呈现,呈现的恰是这样一个人、神、物、怪多种生灵交往共处,往昔、现在、未来时空并行的神秘海洋之境。
《你在高原》中对神秘海洋之境的构想,既相互独立又构成互文,是张炜对海洋生态审美的诗性建构。张炜的海洋生态诗学是中国海洋文学和当代文学中的独特之美,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以浪漫的想象对自然返魅,创造了一个生态多样化、生命多元化的海洋审美世界。商业社会的科技发展,唯物主义的务实思维,唯我独尊的世界观和生命观,使大自然由审美对象沦为人类的工具对象,大自然的祛魅与自然生态恶化、人类生态恶化同时成为人类文明发展中的黑暗,而张炜的海洋小说以浪漫主义艺术手法和无限的想象力重现海洋生态魅力,奉献给读者独特的文学意象。二是以丰富的内涵深化意象韵味,开拓了多元包容的文学审美境界。张炜的海洋生态诗学,既沉淀着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游仙理想、神怪小说的神秘幻想,又融合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观照,秦始皇东巡和徐福寻仙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文学化贯注给海洋生态审美以厚重底蕴;海神和鸟怪等神灵的故事虚构给海洋书写渲染了飘渺神秘气息;东海之滨的齐地文化赋予海洋生态审美独特的地方色彩,时代大背景下的社会转型之痛又包含了生态和人性的普世思考。三是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诗学、美丑交织、魔幻神奇有着和谐和融洽,也有着分裂和冲撞,是张炜大地诗学、快乐美学的异体同构。张炜小说中的海洋,不同于欧美文学中航海的海洋、海盗的海洋,不是破坏规则和社会重构的海洋,而是在地的海洋、海岛的海洋,是建构规则和诗意民间的海洋。张炜的海洋想象,来源于华夏农耕民族对海洋的崇拜意识和向往情结,体现为大海是现实中逃离强权的庇护所;是理想中获得自由的桃花源。张炜小说中的海洋不仅是水的实体,更是自由精神的象征符号,是人生诗意的境况想象。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诗学,是对海岸男女在海岸生活的“快乐美学”的呈现。张炜小说中的“快乐美学”,是齐地人追求的“恣”的生命体验的生活美学,是儒家传统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道家传统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人与大海、他人、自我、万物的和谐共处并惬意自由的生活境界。张炜的海洋生态诗学与快乐美学异体同构,有以知识分子立场和民间文化价值观对人性扭曲、社会发展误区、政治权力膨胀的批判;有对海洋环境中万物共处的神秘时空的构建;有对人在海洋诗意栖居的企愿。所以,快乐不以自我为中心,不以人类为中心;快乐是审美海洋和审美人生,是人与海洋的生态和谐。
结 语
考察中外海洋文学的发展,中国的古代海洋文学作品主要表达了对海洋景观的赏与赞,对人畅游海上的遥望和想象。海洋作为人类生存中的他者,具有寓言与象征的审美特征。现代作家们对海洋则更多进行现实主义书写,侧重于涉海人群的生存苦难,在政治困顿和社会混乱的背景下,人们无力战胜大海,海洋成为人们哀怨、伤痛的见证。当代海洋文学显然在精神与题材上继承了这种对海洋生态圈的现实关怀,着力于探讨人怎样利用海洋而生存。人与海洋的关系,反映在海洋的生态意识上,中国和欧美的海洋文学同样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书写模式,欧美的海洋文学作品更突出强调人对海洋的征服、对海外领土的开拓、对海上自由的实现。中外经典海洋文学作品的海洋生态观,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海洋是体现人类主体精神和力量的客体,海洋是工具性和功利性的人类对立面。20世纪中期以来,中外海洋文学作品中开始出现强调人与海洋和谐共处的海洋生态观。在人与海平等的整体生态主义书写中,海洋的诗性审美、人的诗意栖居才成为生态美学和海洋书写中的亮点。
在中外海洋文学的延长线上,张炜的海洋生态诗学,既继承了中国海洋文学对海洋的诗意想象,对涉海人群的现实关注,也吸收有西方海洋文学对人类主体精神的海洋客观化体现。张炜的海洋生态诗学有三种新变。第一,树立了关爱外物是人的内在价值追求的海洋生态观。人与物对等,物外在于人,与人一样有同等尊严的生命、存在价值和自在审美。外物不限于但尤其包括海洋和动物。海洋和动物具有等同于人性的灵性,与人類形成了融和共处的生态审美关系,这是张炜海洋生态诗学的突出体现。第二,贯穿着为弱者而歌的生态情怀。海洋与人的相处模式动态变化,威慑与抗拒,征服和掠夺,都是人与海洋关系的误区,张炜的情感天平永远倾向于弱者,始终表达着对生态恶化的海洋、生存困顿和心理扭曲的人的悲悯。第三,形成了自然自在的生态美学。万物不是人的万物,他悠然自然;自然不是自然的人化,他悠然自在。时间是流动的,海陆没有界限,海洋与人和谐共处。张炜的海洋生态小说,是在生态价值和美学层面上,将海洋、生物、自然和人的存在价值做了审美化界定,万物皆有价值、万物有灵、万物和谐、万物自然自在。
张炜是个诗人型的小说家,其小说不是当下娱乐化传播和商业化操作所喜欢的那种细节化和图像化写作,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纠缠交错的爱恨情仇,有的是苍茫多变的海洋、执着直楞的人物,诗歌般的语言、热切激动而悲怆激愤的情感,充满了瑰丽的想象、悲喜冲撞的意境、现实与浪漫的和谐共鸣。张炜说“心疼我们的林子,我们蓝蓝的大海和洁白的沙滩……走进诗意的人生,并有能力保持这诗意。文学的意义说到这里已经非常之清楚了。”16张炜小说中的生态海洋书写,归根结底是表达了海岸子女对人生诗意栖居的理想。在生态恶化、缺乏想象、心灵麻木、情感冷漠、务实主义的今天,在规划海洋战略、重提“一带一路”、反思社会发展的当下,将张炜小说中的海洋生态诗学内化为自我意识就有了智慧生存的意义。
注释:
①张晓琴:《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104页。
②唐长华:《张炜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6页。
③黄宗洁:《后乡土小说初探》,载范铭如:《文学地理》,麦田出版社2008年版。
④本文引用的张炜中短篇小说,皆出自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的“张炜中短篇小说年编”。长篇小说有:2000年作家出版社的《外省书》,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能不忆蜀葵》,2003年云南人民出版社的《丑行与浪漫》,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刺猬歌》,2010年作家出版社的《你在高原》。
⑤karl Kroeber:Ecological literature criticism romantic imagining and the biology of mind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 P.42.
⑥徐恒醇:《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页。
⑦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文艺研究》2002年第5期。
⑧Yuval Noah Harari: 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HarperCollins Books 2015, P.415.
⑨⑩黄轶:《中国当代小说的生态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页,第88页。
11张炜:《蘑菇七种》,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72页。
12吴景明:《生态批评视野中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92页。
13李松岳:《现代文化视野中的海洋文学创作》,《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年第3期。
14王泉:《二十世纪中外小说的海洋书写——以海明威、邓刚、无名氏、徐小斌、张炜为例》,《名作欣赏》2006年第1期。
15张炜:《龙口访谈》,载孔范金主编:《张炜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16张炜:《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学与故地的关系》,载孔范金主编:《张炜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页。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受广东海洋大学海上丝绸之路文化研究院专项经费资助)
实习编辑:刘 可
责任编辑:刘小波